如今我这引以为豪的清白就在它开口闭口间瞬间被毁,心中恨泪逆流成河,面上却还要做出副“冤家,你不早说啦”的娇嗔之态来,直叫人精神撕裂、欲疯欲癫。
他直指过来的鞭子缓慢垂下,拘了几道圈在掌中,锐利的目光从白龙撇到了我身上,沉顿顿地滞留住了。看他一本正经地在考据这段奸/情,我不禁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这般严谨细究的样子。
想当初在国都之中,在他手下葬送了了多少秦楼楚馆,一度享有青楼杀手之名。曾有老鸨为避灾祸,妄图送姑娘以行贿,结果姑娘被卷着席子丢出了他府门外。次日此老鸨泪流满面看着自家青楼被国家强拆了,由此在皇宫大门口静坐数日之久,以饿晕告终。而其他老鸨恍然大悟,连夜奉上一名貌美小哥。此后一连数日国都的气氛都很低迷,大批歌舞坊倒闭,众老鸨和纨绔子弟挥泪同时对他的喜好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某日有人得见他抱着名小宦官上了马匹扬长而去,真相就此大白。
“你锁于湖中数千年,哪里来的未婚妻?我亦从未听闻过。”他显然是不大相信的,一时竟没有要走的意思来。
让我陡生了焦虑,便是我成妖因着妖气,相貌与当时已有些不同,用无双的话来说就是长残了。但是,例如一株狗尾巴草长残了就本质而言它还是株狗尾巴草,并不能变异成为仙人掌或猪笼草。我深信,就算脖子上添了道疤走了伤痕主义美的道路,依然不能掩盖我天生猥琐而包子的气质。
此时此地,我丝毫没有做好与他相认的准备来。主要是我吃不准,认出我后,他是会感动怀旧多一些呢还是二话不说一刀劈死我的念头多一些呢?
白龙轻轻一笑:“将军位列仙班不久,加之又是些成年旧事,上面的神仙们知道的本就不多。”它顿了一下,语意略露出些嘲意来:“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人敢议与我相关之事呢?”
这一趟话说得可谓是声情并茂,全然表达出了一个落魄放逐神族应有的颓废消极情绪和对当朝执政者的不满抵触。连我这临时未婚妻都心生动容,拉扯起袖子抹了抹莫须有的泪水来增添些气氛来。
动容的非我一人,对面的他略一沉思,往我投来一眼,望得我脊背一僵,往白龙身后躲躲闪闪。好在他没有多发言语,掉转了马头,领着天兵们疾驰而去。
“幸好走的快,要不你这样心虚,过不了几刻定会被拆穿。”白龙松软了身子,像条棉绳样自半空垂下,铁链哗啦啦地沉到了湖底。
被鄙视演技的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哼了一声道:“这只能证明我实乃一只品性诚实的好妖怪。”
它弯了个身将我放到岸边,墨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我这未婚妻还是个伶牙俐齿的。”
我默默一掌劈断了身边的树干,在一片烟尘中,笑眯眯道:“风太大,你刚刚说得是什么?我没怎么听清楚。”
刚从怀中探头的小狐狸,嗖得飞了出去,蹿得离我有八丈远,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好像被劈开的是它一般。
那白龙却毫无殊色,也不见恼怒,反倒分外熟稔地靠近了过来:“生气了?”
闲暇无事,我一直研究不要脸和脸皮厚究竟谁贱高一招,如今看来已有分晓,山主我积累了几千年的脸皮惨败下阵。据传,这白龙乃是天帝家的远房亲戚,犯了事被常年锁在这湖底。刚才听他所说“临刑”一词,瞧着它犯得竟不是星点的小事。天界有诛仙台与剐龙台两座极刑之地,前者是历来众仙殉情自杀的好地点,后者则专门斩杀犯了重罪的神兽族类,但因上古神兽之族已凋零得所甚无几,故而甚少能用到。
这小白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被锁了几千年马上又要上剐龙台?
它似瞧出我心中所想,哧地笑出声,慢悠悠地盘了一圈,闲适自在地伏在岸边:“与其费心猜度我的事,小娘子倒不如说说你来这金庭山是所为何事?这里可不是寻常妖怪能来的地方。”
被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抛弃了对天帝他家八卦的热心,也不计较它语气中的轻佻,定了定神,往后退了几步拱手郑重行了一礼:“今日此事多谢出言相救。”直起身来后,看着他略显诧异眼神,我道:“我有个师弟近日在你湖上被仙家拘了去,你一直在湖底可知他的行踪?”顿了下,又道:“若是不知,又是否知晓那几个仙家的来历?这位师弟一直以来与我相依为命,不比一般姊弟,望能如实告知。此恩此情,我必铭记于心。”
这些个礼数套路说来还是为人时从阿姐与那人身上学来的,必要时也端得起几分正经的样来。那时在阿姐的光辉照耀下,我的无用显得比较突出,故而一直领着“花瓶”这二字的评价。空有一副好皮囊,文武皆帮不上阿姐分毫。在某些戏文里,我就是个只会玩乐享受除了吃喝啥都不会的草包,我心中觉得如此的话“猪”比草包要形容的更贴切些。可即便是草包,在久处于家中那样的环境,耳濡目染,也是只填了上好棉絮的草包。
白龙的眸子里还是含着笑,只是敛去了轻佻之色,映着暮霞幽沉沉的绿:“若我说没有看见呢?”
我心中一沉,若真如洞亭所言,那日的动静可谓不小,它又怎会不知晓?它如此说,定是怕招惹了麻烦的推脱之词。也是了,它本就是戴罪之身,没有理由再与我这萍水相逢的妖族牵扯到一起,在剐龙台上多添一刀。
即使这样想着,已寻到这里轻易放弃未免心有不甘,我继而追问道:“便是没看见也应听能听到一二响动才是,可曾听见他们说的什么?我没有亲人,只有这师弟在身边照拂了我几千年。他就是犯了天条得罪了天家,也好歹让我寻个清楚明白。”
“那清楚明白以后呢?”白龙下颚抵着交叠的龙爪,龙眼微斜。
我沉默顷刻,后道:“总之活要见妖,死要见尸。死了就带回去度他些修为变作与我一样,活着被囚的话…”我叹息一声:“大不了就是上九重天抢人,最坏不过是陪他魂飞湮灭。来到这世上,哪里还想过能活着回去的。于我也就是多死一次,死得更干净些罢了。”
说完这番话,我自个儿被自个儿的掏心掏肺给愣了一愣。有人曾言死后万事空,生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皆化虚无。于此我本欣喜,如是这般我的思想境界可提高了不是一个两个高度,因而在孝义山主事时也一直讲究个心如止水、慈祥老成。自岑鹤失踪出山后一连经历这么多,我恍惚想,该挂念的挂念的,该记得的记得,会怕会急会恼,我这到底算死还是生?
怪道他们都偷偷在底下喊我人妖,我也确实是在阴阳两界徘徊,阴阳人这名担得倒也不冤枉。
在我自叹自悯时,它道:“假使我告知与你,你又如何报答于我?”
来了来了,在我刚才开口求他之时,便已料到了会有这这么一句降临。幸好对方是头长条身的龙,不是什么穿金戴银、拎着把扇子的贵公子,否则我都可以猜想出他下面必是歪着嘴扯着淫/笑“条件就是小娘子你以身相许。”然后小娘子我就被扛回家丢到床上被许了一遍又一遍。
幸好他是头龙,幸好我是只尸妖,在那种事上不存在一点配合度。
瞟过缠在它身上的链子,脑筋一动,很容易就能猜出他想我做的事来。不就是越狱嘛,别的我不行,拿刀劈劈砍砍我非常在行。
手一挥,我忒款气道:“只要能寻到我那温柔傲娇聪明嗜酒的师弟,别说一件就是十件我都应你,而且必应得了你。”你越狱后的跑路钱皆可提供,倘使路上还要什么美娇娘红袖添香也没问题,孝义山的姑娘们最近迷上了武侠小说,想必都很乐意嫁给这个落魄神族一起轰轰烈烈、生死相许、惊险刺激地浪迹天涯…
“既然你这么要求,我也不好强人所难,那就十件便是了。”白龙的两尾长须凉凉地扫过我的面颊,故作为难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分明地看清它眼中一闪即逝的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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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还怀疑过是不是所有的远古神兽们智力都退化了,原来只有你是啊。”天上的月亮升起时,我搂着小狐狸坐在湖边替它挠着耳朵。日间与白龙说了没一会的话,它就疲倦地缩回湖中去了,道明日再谈。看这情形,不止是龙身被缚,连元神都被锁在了湖中,精力消耗得甚快。
天高高,月茫茫。金庭山上云雾濛濛,几团星火攒动,如流萤点点,应是巡山的弟子在夜查。万籁俱静,唯有一声声的鹧鸪啼鸣,大概夜深失眠了。
这也是山中,可与孝义山很是不同。
夜间的孝义山有时比白天还来得热闹,有万千浮起的大红灯笼,有三尺来高的篝火,有美酒烤肉。腰肢款款的羽族美人会翩然起舞;各家的小孩子们四下跑动玩耍,身上的银锁叮叮地扣响;无双会和十柳划拳拼酒;岑鹤若在身边定是围了许多好看的姑娘,他会一边蹙着淡淡眉头边还好脾气地解决她们的疑难杂症顺便还要应付小妖们千奇百怪的疑问。
我有时会一边赞叹他的博学多闻,一边感慨凡是岑鹤所在,必是妇科病高发骤发之地,哦不,等姑娘们实在找不到病症时,连痔疮都能得上。妖族的姑娘们总是来得如斯豪放。
小狐狸还是不会说话,既发泄不了不满也安慰不了我。我只得靠着树,一人试图为这种莫名升起的怅然找一个名头。在脑子里搅合翻找时,夜风忽至,递来一片青翠的长柳叶,小狐狸伸出爪子拨了下来,金色眼眸盯着它不玩也不闹,若有所思。
我恍然地想起了个很合称的名词——思乡。
思了没多久,怀中拨弄柳叶的小狐狸耳朵蓦然竖了起来,从一只圆毛球拉成了只椭圆毛球,警惕地看着身后的郁郁夜色。
一片黑色长羽悠悠地从暗夜的高空中飘下,在我面前打了个旋,却没有落地,羽尖儿指向了不远处的密林。
一看就是个陷阱,谁傻谁才去呢。一团冥火冒出,黑羽在冷焰中燃烧殆尽。
“随我走,否则我就杀了他们。”冷然的声音寒过冰雪,空旷地回荡在夜幕中。
黑色的羽毛如同飞雪飘下,一点两点…暗红的眼睛不知何时遍布在了周围,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与狐狸,而湖面则一寸寸结起冰来。
好吧,既然经常犯傻,不如再犯次傻。
我费解地想,到底是何时何事得罪了他——魔君苏辞。
第9章 木姬的报恩(二)
半空之中,青玉马车之上。
墨青的发丝自肩头长长垂下,犹如道无光的水流拂满他全身,举手抬步间隐能见暗色勾纹的雪桑花。细眉略皱,重瞳里红光绰绰,似已有些不耐,开了口唤道:“阿徵。”语调晦暗,也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最后一字的尽头竟还被我听出一丝缠绵悱恻来。
这位仁兄出现时排场极大,威慑八方,不用打起幡旗来就已赫赫昭显出他一方魔君的气场来,完全不把人间修道者放在眼中。他的身份洞亭说得半遮半掩,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在其中。
现下他这么一唤,反倒让我迈前的步子止住了,往后又落在原地。周围蹲守的魔物们一阵躁动,好似抽风。这些魔物的智商们一般都不太高,因而也习不了什么高深法术,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嘴利牙,撕咬凶狠。其实带他们出来挺掉价的,和一群流氓似的,但高智商的魔物受天地规则的约束,能来人间者甚少。
也许这苏辞难对付点,其他的还真费不了多大力气。
“你唤我阿徵?”任凭群魔步步逼近,我这厢端得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倒是怀中的小狐狸颤得厉害,想它也是个神兽后裔,竟如此不济事,看来上古神脉终是没落了。我低头本欲给它鼓鼓气,却见它一双金色的眸子灼灼生芒,身上的银毛竖起炸成了一个刺球,颇有临渊风范,牙齿咬得吱吱响。
我却忘记了,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魔族手下,血海深仇难怪它如此激愤之情。
苏辞的眉尖不可察觉地动了动,半垂着眼:“怎么?莫非你改了名?”他骇人的重瞳缓缓闭上:“你若改了名也无可厚非,毕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你我二世重生,你可还忌恨…”
瞧这剧情进行到此,再往下应就是他倾吐衷肠,种种悔恨;然后我哭哭啼啼别扭一番,痛骂一番,再不计前嫌一番;最后两两相拥,大团圆了。但…姑娘我活了十几年,死了几千年,情爱纠葛看过无数,但亲身经历却是为零。我犹犹豫豫地想,究竟要不要提醒他,貌似寻错了抒情对象?
吞吞吐吐酝酿了回,我还是心一硬道:“怕是魔君寻错了人,阿徵这名我从未闻过,更何况…”一把按下小狐狸蠢蠢欲动的脑袋,我甚怜悯地看着苏辞道:“我亦从未识得魔君。”
飘摇烂漫的无数黑羽一瞬间停滞在空中,动也不动。森然刺骨的魔气一寸一寸自地底裹着双腿爬升起,湖面上“咔嚓”一声,一道裂痕自岸边迅速延伸向湖心。
袖摆一振,一道耀眼光芒蹿出,旋即青花伞面转开,犹如漩涡般涤荡开一圈圈锋利气晕,灵动出仙气融融。滑翔扑下的阴鸟才一触及到那圈光晕就惨叫一声,像烧卷的纸般一寸寸化成灰烬。
这一幕更让群魔荡漾起来,嘶吼连天。我怅然想,这金庭山上的死道士们睡得也忒沉了点吧。自家门口一妖一魔都要打起来了,还毫无动静,这要灭他们门也太轻松容易了。
他握紧宽敞如云的袖边,冷笑道:“你说什么?”重叠在一起的瞳仁里漫起血红,逐渐掩去黑色。
往前踏了一步,又是一声冷笑:“你说你不认识我了?”这声冷笑阴森寒冷得紧了,蹿入耳中硬让我打了个寒颤。
寒颤归寒颤,我却还诚实坦然地点了下头。苏辞的风貌放在三界里也算得上顶好的,我这记性也在正常范围内亦未曾得过什么凄美动人的失忆之症,若见过必是会记得的,更遑论与我有过风花雪月之情的人来了。
不过洞亭提过他似与东国有什么渊源,那时我经常伴阿姐出席些公众活动,所见之人无数,有过一面之缘也无可厚非。伸手握住伞柄,将那衷心护主的灵伞探回伞边,我沉吟道:“魔君可知东国此名?若魔君是东国故人,兴许我们曾在混沌摊、煎饼铺子曾擦肩而过。”
这话我竭力说得委婉而动听,顺便给自己留了一条大大的后路。年少时经常混迹街头,扮演不良少年,没准这位爷是被我调戏过揍过,如此,他心心念念数千年入了魔找到我要报仇也是可能的。
入魔成妖,皆在一念之间,可见执念这东西当真是威力无穷,甚有摧枯拉朽、脱胎换骨之效。
“你既还记得东国,又怎会不识我?”衣袂划出的风唳疾啸在耳边,那双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阿徵,这几千年来你该恨我的。是我让你变成这样…”他一手松拢在我脖子上,若即若离地抚那道狰狞的疤痕:“你当时不是指天立地发誓说此身不灭,此恨不忘吗?”
这么慷慨激昂、有深度有志向的话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说的。这世间能让我这身老骨头激动的除了小黄鱼外再无其他,当然了美人出浴也会偶尔让我兽血沸腾一下。
他另一只手堪堪覆在我心口,我老脸微微发烫,估摸半是害羞半是暴躁,老大年纪第一次被人调戏,还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尺度,我的理智命悬一线。
胸口一凉一紧,五根苍白手指浅浅插入身体内。我茫然地看着那处,没有血流没有伤口,硬生生地插在那里,看着非常肉痛。不过也仅限于看着,实际上不痛不痒,也没有心肌梗塞。
“你的心呢?”他面色大变,俊脸一瞬褪变得像页透明的宣纸,憔悴如斯。
“没了。”我回答得风轻云淡,接着风轻云淡地一寸寸拔出他的手,然后风轻云淡地理了理衣襟,最后风轻云淡地对他道:“你瞧你摸也摸过了,捅也捅过了,如今还想要做些什么也一并先与我说说,我做人做妖都一向公允的很,一会算账必不会多算你一分来着的。”
他阴晴不定地看了我半晌,我一派坦荡,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骨伞。东琊国主送得这柄伞是真真的好,闲可赏玩作乐,战可斩妖除魔,完全是把内外兼修的好伞。
“随我来。”良久他吐出这么一句。
手上一紧,天旋地转,岁月倒流,数不清的画面破碎开来又拼凑完整。
没想到他一介魔族竟能修成回溯上法,我在徜徜风中捋了捋翻飞得很狂肆的额发,两分新奇两分喟然。新奇的是亲眼见识到了传说中可将时光倒流的奇妙法术,喟然的是从穿越时间长短来看,大约我是要见一见故人了。
回溯之法说是倒转时间,回到的其实并非真实的过去,不过是段幻境,或者说是过去的留影。正如我将将站稳脚跟的这片土地,它是东国却只是过去的东国。我能看见对面街市上热气腾腾的三鲜混沌,却闻不到香气自也尝不到味道。
身边举着糖葫芦、戴着虎头帽子的小孩欢笑着从我身体里穿过去,这滋味盘转在心头,化成我嘴里一句:“原来做鬼是这样啊,真他大爷的奇妙了。”
人死后的正常流程是要魂魄离体,随后与黑白无常去往地府,走一遭十殿阎王,判一判善恶轻重。可由于我埋尸地点风水极好,故而将我养成了妖怪。死后一睁眼也见到了黑白无常,只不过是唉声叹气的黑白无常。
谢必安望了我一眼,叹气道:“姑娘你能试试自个儿脱了肉身出来吗?你这魂不大好拘啊。”
我愣愣地摇了摇头。
范无救接着又叹了口气道:“这下麻烦可真真大了,酆都那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个没鬼缘的,却还叫我们赶着将她拘了魂回去。我两一小小鬼差千赶万赶也赶不上天地造化啊。这可是三界出了名的养尸地。”
我大吃一惊,哆嗦着道:“难道我死了吗?”
“…”
不正常的挺尸地点造就了不正常的我,如今不正常的我总算又体会了一把正常的死亡状态。我这一生都在不正常中度过,这么短暂的一段正常我颇觉新鲜。
“这里是我两初遇之地。”身边的苏辞指着长柳依依的得桥对我道。
得桥原名得胜桥,本是为了纪念东国国君一次大捷所命名,后来皇太爷爷将它改了名用来纪念他与皇太奶奶的爱情,意有“得许佳人”,不经意间此地变成了幽会私奔的好地头。
世人总喜欢用建筑物来纪念各种事物,因为建筑物的寿命总归比凡人要长远的多,方便供后人敬仰。某日我与我的教书先生道,我也要纪念件事物,故而想请他帮个忙上个书,让工部帮我建座丰碑。
他半躺在柳荫下,执了卷书,柳丝遮去他的面容,就听他笑意温润:“是要纪念你祸国殃民之名吗?”
我屋子前的柳树与这得桥的垂柳长得一般好,甚至还来得茂密些,可在我印象中却总没有得桥这处来得写意风流,少年时的我见身边一切都没外边来得好,大约就是后人所说的叛逆期。
手搭在桥头狮子的脑袋上,我瞅了瞅这得桥,又瞅了瞅苏辞鲜红的双眸,我哈哈笑了一笑道:“风景极好极好,适合初遇。”随后又小声道:“但是却没记起在此与你初遇过。”
他隐忍地看了我一眼,袖袍一挥,场面瞬间变换,此时是一家书院外的小道上,他指了指地上一块石头道:“在这里,你曾用石头敲破了,我的额头。”
“…”我捏了一手心的汗,回答得更快了:“半分没有印象。”
他磨着牙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想将我咬死,虽然他咬不死我…
等我脚再次落了地,却不再是东都城中,而是处白雪皑皑的绝高峰顶。半轮红日挂在层峦山头,朗空之中有零星雪絮飘零,辽阔大地尽在俯瞰之中。
即便未能有真实的触觉,亦能感受到出此处凛风烈烈,寒气彻骨。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扶住我的手肘,道:“你曾在此处对我道愿与我看遍寸寸山河…”他的手蜷紧,攥得我生疼:“赏尽霁月风光。”
心中突地一跳,不是为他悲怆言语所动,却是为那句“赏尽霁月风光”。无端的熟悉却又找不到来由,仔细一想,似是在孝义山中何处见过。
他见我沉默无言,袍袖再一挥,这回落的地方我极为眼熟了,不禁脱口而出道:“明秀宫。”
“你还记得这里,那应该也记得澹台清。”
我想笑却发现脸绷得和张弓一样,声音都如从磨子里挤出来:“自然记得,她是我阿姐。”
“那风芜呢?”
“阿姐的侍卫,御前将军。”
“竹含含呢?”
这人他都知道?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宫廷中的舞姬,东国唯一会跳梨素衣的舞姬。”
“那她喜欢的人呢?”他慢慢踱到大殿中央,周围是排列整齐的席位,这里经常举办皇宴,当年的竹含含也是在此一舞成名,名动八方。
“她喜欢的是风芜,后来也嫁给了风芜。”
他的身子猛地一颤,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看着某种陌生的怪兽。
我摸了下脸,不会他现在才堪破我怪兽般的原身,被吓到了吧。
“澹台徵!”他咬牙切齿地看向我,万丈宫殿轰轰拉拉地顷刻倒塌。虽非现实,但这阵仗也唬得我一大跳,左右避开那些砸下来的巨大柱石。
砖瓦落尽,脚下一片垒得甚高的废墟。他立在废墟尽头,富丽堂皇的宫殿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的脚下是一条河。河水泛着微微的红,原本空荡的心脏处剧烈一通,生生绞在了一起。
“你没有忘记你阿姐,没有忘记风芜,没有忘记竹含含,却独独忘记了我。”他袍子的一边浸在水中,白桑花被染成了浅浅的红。河水无声流淌,蜿蜒着向我这里而来。
我捏紧裙子两边向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他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嘶哑着声道:“这里你总该不会忘记。”他一步踏入河中“当年你就是在这里自刎的,就在我面前。”
脑袋轰地一声炸响,可惜并不是想起与这个苏辞一星半点的事来,只不过…自杀并不是愉悦的记忆,拿起剑时的勇气也只在一瞬,下一刻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冲动了。
怎么会不害怕呢?将剑刃推进去自己的血肉,割断自己的生机,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来说,怎么会不害怕呢
周围的画面开始剧烈的晃动,压抑不住的妖气疯狂从身体里溢出。这情状,约摸是我的精神失常直接影响到了回溯之法。回溯之法若是失败了会怎样?我努力地从失控中镇静下来,模糊的印象里,若是失败了,许是我和他都要永远地停留在这段过去里了。
“还没有报完恩,想留你也留不得。”虚空尽头传来熟悉的一声笑言。
第10章 木姬的报恩(三)
天光大洒,种种幻象霍然破开。
灰暗的废墟河流如破碎的镜面一一凋逝,犹似片片飘雪四下纷飞
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才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金庭山下的沉湖岸边,纹丝未动。晨光已然熹微,翠青林木凝了一夜的露水,散着清新湿润的气味。
白龙凌空盘了圈,龙目微微眯起,淡淡地瞧着我与苏辞。那样的眼光看得我莫名有点儿心虚,怎么有点红杏出墙被当场捉奸的味道呢?这微妙到以我的情商不能分析明白。
眼珠子转向下,就见自己的爪子还被苏辞攥在手心里。我不禁恍悟,原是如此!前情里我欠了这白龙一恩,在未偿还清前它应是将我看成了恩情的抵押物,暂归它所有。如此情境中与别的人拉拉扯扯,许是让它觉得没有安全感,恐我欠债不还连夜逃了去。
孝义山的犬族们也是这么护食的,可见禽兽间就算种族不同,有些地方还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