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统治者这个问题,不论是在人间还是神魔之内素来都是个经久不息的斗争话题。但凡想要当家做主的都免不了要牺牲流血。崇尚武力的一般都会流自己的血打天下,而有点脑子会算计的牺牲就是别人,这招借刀杀人从现在三界局势来看,天帝使得是相当好。

魔族善斗,没想到他们还擅长窝里斗。

“这位大叔,等等,等等。我本不想打扰你与美人相爱相杀,交流感情。但请能不能先将你手上那只还给我,我怕你一时情绪激动捏死了它,岂不白费你救它的这番苦心?”瞥到那碧波结界隐有破裂之势,我赶忙上前一步道,暴躁的妖兽冲我亮出了尖利的角顶。

“你叫我什么?”他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结界顷刻崩塌,同时袖袂一扬,水珠乱弹射如长矢将羽衣女子逼出一丈来远。

“苏辞,就算你才做魔君没几天也应该知道魔界先来后到的规矩。这只小九尾和他娘都是我的猎物,你若插手就不怕日后我禀报魔尊摘了你还没坐热的君位吗?”女子恼羞成怒地执着鞭子甩出道惊雷,水雾弥漫她面容模糊,听声音八成也是个美人。

从这种“嘤嘤嘤,我要回去告诉我妈妈”的话就知道这姑娘是不经常打架的,即便是在妖界内打猎抢地盘靠的是拳头而非“我背后有人”。作为妖主的我最多不过是裁定一下这场架打得符不符合江湖规矩。

不过面前这厮竟是个魔君?看他长得眉清目秀的样子,除了脚下两匹凶兽狰狞了点,半点也看不出是三界闻之色变的魔族十二君之一。

天有九重,地分五方,上有天帝仙君掌管,下有五方鬼帝执令。魔神在创立魔界时也在魔尊之下分封了十二君之位,相当于人界藩王。这十二位在魔尊下落不明后更是直接成了魔界的实际掌权者。

“你要是能抢到手就尽管拿去。”名唤苏辞的魔君漫不经心地道,显然红夭姑娘是抢不到手的,最终只得含恨而去。

这一出到底算个什么呢?我左思右想没得出个结论来,师父告诉我,但凡为一件事物找不到缘由时,都可将之归结为天意…大约天意安排我来此白看一场魔界版爱恨情仇调剂一下我重回人间的紧张心情。

“你叫什么名字?”他踏着水汽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长发熨帖,袍袂拖曳,如流云移风。

近了些才瞧见他那身华贵的黑袍上明绣暗纹,勾丝缠枝的皆是累累白桑花。一个魔君爱好这么纯洁小清新的花朵,这品味也够独特的了。

我一边儿暗暗咂舌惊叹着他的着衣风格,一边儿在苦思冥想,身为妖主,我是高他一阶呢,还是平阶呢?他要不要给我鞠个躬,作个揖,让我享受一下领导待遇呢?

岑鹤说我的思维一到关键时刻总是发散得不像话,主要是一到关键时刻我都会有些紧张。作为妖主,我有些摸不清妖族与魔族的微妙关系。都说妖魔妖魔,可大多数的妖怪们还是积极修炼走着成仙这条光明道路的。这到底是怎样一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啊!

身为魔君他很好地体现出作为一个魔界上层人士的风度,没有半点不耐烦,手握着小狐狸很有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他这样的好脾气倒显得我有些矫情来,我们妖族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怎能小家子气呢!我很豪爽地一伸手道:“一手交狐一手交名,我叫木姬,木头的木,帝姬的姬。”我想了下,又体贴补充道:“这个名字是我师父信手拈来,与木妖半点干系都没有的。”

师父在我死后给取的这个极为不切实际的名字,主要是寄托着枯木逢春的美好意愿在里面。借着他吉言,我果然逢春了,还很活泼健康地足足春了几千年。

他也没有拖拉直接将狐狸还到我手中,就在我检查完它,与他来个“青山不见绿水常流”的江湖告别后,他忽然扣住我的手腕。在我诧异抬头时,又缓缓松开。

不好不好,都闻魔族喜怒无常,我瞧着他喜怒倒还正常只是精神状况有些不正常。万一他魔性大发,我这拖儿带女地也不知打不打得过他。我牵着骨犼忙不迭与他再度告了个别,在腾云之时,忽而听到他道了句

“阿徵。”

我死时曾有过一个很明媚忧伤的念头,如今经过几千年的蹉跎年华,我发现它竟也随我明媚忧伤了几千年,不曾忘却

“这天我死了…那时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阿徵,这个名字原来在我心底从未淡忘过。

第6章 洞亭谷有狗腿妖

本想直飞去岑鹤失踪之地金庭山,可这半途演了这么一出打了个岔,我恍着神立在云端,半晌过去了想起此地乃洞亭的老窝,便勒转了骨犼往云下奔去。

“来来来,这是云秀今年新出的嫩芽,昨儿才从西山老鬼那里讨过来,配上我这里的溪泉,就是仙林甘露都比不上。本想今日就与山主送去,没想到山主忽然驾临了寒馆。”

洞亭盘腿坐在对席,脸上叠起的褶子抖着笑,惴惴不安地左摸下桌子右推下碟子,眼光时不时瞥向我身后的骨犼,看样子是还没忘记当年被它追出三山五岭的惨痛记忆。

阿骨在身后喷出道耻笑的鼻响,吓得他挪着肥肉满满的身子往我这里靠了几分。他捻着衣角,和蚊子似的哼唧出声:“孝义山杂务一向繁多,山主今日怎么有空来小妖此处,若非有什么要事?”

我怔怔地握着茶盅尚在发着呆,听到他问魂不在调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水时那声“阿徵”又如梦似真地响起在耳边,手一抖,洒了大半的茶水下来。碧透的液体在水晶桌面上蜿蜒滑开。

洞亭虎目裂欲,泪水眼见就要瓢泼而下:“山主,这溪泉一年就出三斗水…小妖还要留着孝敬岑鹤大人和…”

眼睑一挑,斜睨了过去,他捉着袖子边儿讪讪地擦着茶水通红着一张老脸甚是娇羞道:“和去向小白提亲呐。”

嘴角连带着手指一抽,“卡啦”一声掌中的翡翠杯子碎拉拉地掉了一地。

洞亭脚一跺,在一众侍奉的小妖面前全然不顾他洞亭泉主的威名,扑过来抱住我双腿嚎啕大哭起来,痛不欲生道:“山主,我不就是把你偷看隔壁山头梅少洗澡的事告诉了岑鹤大人吗?我再也不敢了,你打我抽我骂我都可以,万万别拿我这些宝贝出气啊?!”

“…”

提起他的领口,甩手将他丢回原地,哆哆嗦嗦地平息了下自己想要踏平洞庭谷,我假惺惺笑道:“山主我一贯大度,这个嘛…我们稍后再做计较。我这次来,是有事相询。”

丫丫个呸!我就说,有一次岑鹤怎会半夜不睡觉突袭我的闺房,什么也没说腿一翘,指一点,就让喜鹊对着我念了一个晚上的《女戒》!此后一连十天,每晚皆如此,终于让我成功崩溃。不久后的一日听说隔壁梅家连夜搬离了孝义山,说是要去嵩山出家修佛,搞得我好一阵惋惜。那梅家少爷长得眉清目秀,就算摸不到小手,让我这个大龄剩女看着画饼充饥也好哇。

岑鹤啊,你个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男女老少通杀的你又怎知我这个孤家寡人的辛酸呐!

洞亭拿着帕子紧张地擦了擦鼻尖的油珠,冷汗涔涔道:“山主请说,山主请说。”

“我刚才在你谷外三里处遇见了一个叫苏辞的魔君,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这一任的魔尊是个很有能耐的主,生性好斗恶煞的魔族在他约束下行事越发的低调起来,烧杀抢掠之类的传闻也少了许多。

妖族的立场在三界中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中,魔君出现在此地,说不定会让其他人觉得孝义山不安分了,想要谋反啦、想要勾结啦、想要和天帝讨要人间保护费啦!

岑鹤不在家偶尔我也要动点脑子,虽然岑鹤说过我能动脑子很少很少…

他一贯鄙视我的智商,被鄙视了一次又一次后我按捺不住对他道:“你这样是不对的,鄙视一个不在我身上存在的东西是得不到什么成就感的,你瞧你也变笨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理过我。

这个问题显然让洞亭觉得有些难度,算起来他并不算纯粹的妖族,他的父亲是个魔族后来赶着某段时间流行的女尊潮流入赘到了他母亲这边来,做了个二十四孝夫。半魔半的血统将他塑造成了一株很合格的墙头草,此时他就在墙头摇摇晃晃。

晃了半天后,他偷偷瞟了我眼脸色,软绵绵道:“我是听手下的灵妖说起过这事,这不前些时候他们魔尊下落不明了吗?十二魔君们兴许就是为了这事来人间找他呢,这不领导失踪属下们都要积极表态争取个好印象吗?”

“哦…”我搁下杯子,低下头往他那儿凑近了些,神秘兮兮笑道:“这事暂且不提,我真想问的是,这世间除了我、除了我师父与你之外可还有人知道…我还有个‘阿徵’这样的小名?”

黄豆大小的汗珠在他油腻腻的额头拖下道长痕,在阳光下闪亮亮的,他撇着嘴想要憋出个笑,却把眼泪珠子给逼出了眼眶:“山主我求你了,你可别笑…不不不,你笑你笑,可你别化成妖形对我笑吗?”他一下子伏倒在案上,哭着道:“山主的妖形太过威猛,小妖小妖承受不住啊。”

时至今时我才发现洞亭这厮是如此欠抽,山主我不就是一时激动化了原形吗?好歹当年我也享有东国美人之称,就是做了妖怎么着也保留了五分人形吧?看着底下抱着头簌簌发抖的小妖们,我愤怒地取了一汪水铺在空中做了镜面,打眼一瞧“啪嗒“一声从凳子跌了下来。

做妖后我不是没照过镜子,只是从来没有在变成原身时照过镜子。

有一次我从皇陵棺材里爬出来时还没恢复人身,不巧被来接我的岑鹤与无双看到,无双当时就鬼叫一声化作缕青烟进了岑鹤怀中的剑中。倒是岑鹤很沉着地立在原地,藏在云间的月将他的表情掩在阴影中。

他低叹一声:“还痛吗?”

我尚处于对无双反应的迷茫中,无意识地摸了下脖子傻乎乎道:“当时痛,现在不了。”

再痛的伤口对活人来说会痊愈,对死人来说会遗忘。死久了,如不是当年留下的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痕,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死时的状况,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可终归是没有入过轮回,该有的记忆一分不少,该存留的东西也没有变化,伴着那声已几千年没有人唤出过的“阿徵”,脖子上的伤口又泛起了酸酸浅浅的疼。

我想那并不是真的在痛,这不过是这具身子停留在一刻的记忆又苏醒了而已。

“当年师父捡回我时,你也在场,说来还是你在皇陵中发现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有知道我的凡人也该入了几十几百次轮回了。”我晃着桌上玛瑙做的酒壶,晃得他两只眼睛都凑到一起,成了斗鸡眼。

我笑一笑道:“如今一个魔族魔君叫出了我名字,可不是太奇怪了?我这山中除了你之外也是有别的妖精与魔族做着生意,可他们任是谁也没有本事勾搭上魔君的。只有你父亲做过魔界的统领,认识皇亲贵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趴在桌面上装死的洞亭背颤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衣裳湿得紧贴在背上。

怀中的小狐狸恰好睡醒了,乍然瞧见了这么一座庞然大物耸立在它面前,没醒过神。踮着脚尖跳了出去,东嗅西嗅后,很果断地张嘴咬了下去。

“啊!!!”一声嚎叫响彻在谷中,惊起一阵飞鸟。洞亭泪流满面地捂住屁股,滚到我面前痛哭流涕:“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要吃掉我!”

“…”我望着被吓得躲我怀里的小狐狸讪讪干笑几声。

“苏辞是近来魔界新上任的魔君,说是近来也有千百个年头了。千年前他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凭得一手狠辣阴绝的剑术和法术在魔界一路上位,最终杀了他当时的主上做了新魔君。山主也知,魔界以强者为尊,仁义都是狗屁。他既是靠自己坐上了魔君之位,自也没谁说不服的。当然了,别的魔君有与他不和的,调查过他的底细。后来查出来他的前身竟是凡人,不知怎么入了魔道。”

洞亭抹着泪,一五一十地说道,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道:“算起时间来,他在魔界出名之时虽在山主成妖之后。但从得到的消息中却大致可知,他入魔道的时间却是和山主差不离的。都,都在东国灭亡后不久…”

我脑中弦咯噔一声猛颤了颤,用力抓紧桌边:“那他来这里做什么?”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绷紧得有些怪异,小狐狸仰着毛绒绒的脑袋奇怪地瞅着我。

“也没什么。”洞亭心惊胆战地看着裂开一条缝的水晶桌面,带着哭腔道:“山主也知我平日里贩卖些三界的小道消息赚赚银子花花,我父亲是魔界旧部,也推脱不了他苏辞的生意。他只是向我打听,打听孝义山中皇陵里的事。”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显得越发心虚,低的都快听不见了:“苏辞他问,那皇陵里埋的可是当年东国的女公子,皇陵中又藏了什么事物…”

我与无双爱玩一种七巧积木,搭起来的功夫十分细致,愈往高处累心便掉愈高,生怕一时不查毁于一旦。可如今,当他说出那人目的时,悬着的心反而镇定了下来。

看着一副马上就要被我腌了下酒悲催模样的洞亭,我哈哈笑出了声,拍了下他宽厚的背,发出浑厚有力的闷响,惹得探着身子偷拿果子的毛球狐狸一头栽了下去。

“你莫怕莫怕,不就是皇陵吗?既然他没有什么攻打孝义山、挑衅妖族的念头,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你继续喝你的酒,做你的生意,追求,那个追求小白…”我颇有诗性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一入龙阳深似海,从此贞操是路人'。虽然从表面看,小白娇弱不堪,但听无双说,走这条道的都要从被压开始,你珍重珍重。”

洞亭抱着水晶桌呜呜咽咽,不理睬我。

在我拂开袖子起身离开时,他泪涟涟抬头:“山主是去寻岑鹤大人?”

“是啊,对了。当日不是你看见岑鹤被人掳去的吗?可瞧清了是什么人?”我牵着骨犼抚着它瘦骨嶙峋的长脖道。

“这…”他支支吾吾道:“当时我害怕躲远了去没看清,不过不过,他们都是仙家,得罪不得。山主还是别去了,岑鹤大人法力深厚,不会有事的。”他鼓起勇气拖住我袖子一角:“山主还是回山吧!那苏辞魔君不是在打皇陵的主意吗?那可埋着…”

屈指敲了下骨犼的脑门,指着洞亭道:“来,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妖精给我吃了。”

“…”

皇陵里埋着的东西?伸手将毛球召到身边来,我摸了下空荡荡的胸口,不过一颗拳头大小的东西罢了…

在骨犼踏云临去之时,随意向下瞥了一眼,就见躬身送行的洞亭袖中露出一抹白色来,随着他的动作向外滑出些许,约摸是把扇子的形状。瞧着有些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还来不及细想就已被带往万里高空之上。

千里开外,江深水碧之地,就是金庭山…

第7章 山主的心上人

这往金庭山余后的一段路程,我走得可谓是提心吊胆,生怕半途再冲出个魔君仙君来搅合一番,如此怕等我赶去时岑鹤已被那些仙家们剥光洗白下了锅。我孝义山的人哪怕闯了天大的祸,有一万个不好,也容不得别家指骂教训。师父说当年选我继承山主之位,除了面相上有管家婆的气质外,还有个就是忒护短了。

待降在金庭山脚下时,见层峦叠翠、江水皓碧,一行白鹤引颈长唳、斜入云端。从这仙姿渺然的风貌来看,倒是和它主人赵仙伯很是相配,端正地应着那“衣冠禽兽”四个字来。

自家门口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由来,可但观这处山脚一派淡然安宁,放眼之处竟还有寥寥人迹,不免叫人生疑。

“这位大爷,这位大爷请等等,等等。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约摸这般高的男子,模样甚是清隽。唔,穿的应是柳青色的袍子。”岑鹤极好青色,身上左右都是那些个颜色。我曾劝告过他偶尔换一换着装,也好歹别让人家误会他百八年不洗一回澡。

大爷死死盯着我揪着他衣裳的爪子,满是褶皱的脸上半是惶恐半是羞涩道:“侬个小姑娘好不害臊,吾卖艺不卖身好多年了好伐?现在才来找吾。”说着抽出粗绿的袖子,一路掩面小跑而去。

“…”小狐狸在我怀中生生打了个寒战,我扶住树站稳飘忽乏力的脚步,提着袖子略擦了擦额上冷汗。怪不得无双说在孝义山外做妖怪很是艰难,想来除了凡人们日渐膨胀的人口压力外,这散漫脱俗的思维估摸也让他们应付不来。

未降至金庭山时,我就收敛自身气息,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道士与妖族向来势不两立,倒不是怕他们什么,只是我不论做人做妖都信奉低调二字。

虽然他们金庭山往日没少在暗处给孝义山使绊儿,但情面上两家还是和和气气,井水不犯河水的。倘若此番我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左恰£右带狐,气势万钧地蹲在他家门口挖地三尺找人,这不是往人家脸颊上光明正大地拍耳光吗?

几千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当人面甩耳光的一般都是炮灰女配,被甩的往往才是屹立在结局哈哈大笑的主角儿。所以,一般我都只会偷偷往仇人茶中下泻药用来解恨,当然再狠一点,我会下春/药!

在山脚下转了几圈,使了招法术探寻了番,仙气很是充盈却半分没有岑鹤的气息。说没有也不对,妖气虽无但他身上那股子经年不散的酒气若有若无地散在那汪沉湖上。

我与小狐狸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湖边,我沉声道:“听说这湖里锁着条龙。”

小狐狸抬起后腿搔了搔尖尖的耳朵,蓬松的银毛飘了几根在空中。

“听说龙族与你们九尾狐都是上古神族。”我看着深不见底的墨绿湖水继续道:“既然大家都是亲戚,就该多走动走动联络下感情。”

小狐狸低头伸出粉色小舌头优雅地舔着自己的小爪子,似浑然未听。

见它这般不配合,我揉了下饿出声响的肚子,摸着下巴舔了舔唇角道:“听说烤狐肉味道甚是不错,尤其是九条尾巴的雏狐。”

“…”它放下小蹄子,尾巴摆了下软巴巴地黏到我脚面上,细声软语地唤了声:“娘…”

九尾狐族在三界以美貌媚术著称外,也素来享有狡黠聪慧之名,我一直对这个种族甚为景仰。只是,现下瞧着只会唤着“娘”“嗯嗯啊啊”见缝插针撒娇获宠的小狐狸,心想都言盛极必衰,大约九尾狐族的智商也在走下坡路了。

此地为人间有名的道家场地,故而空中来往飞驰而去的灵兽飞剑并不少见。这沉湖所处之地也算显眼,说不定赵仙伯还将它开发出来供人参观旅游,赚些香火钱。

我略一思索,这青天白日里不好动作,待头顶卯日星君下去再做打算不迟。如此想着便伸手去拎起还往湖里张望的小狐狸崽子,预备寻个阴凉地打个盹补补被日头消耗去的精神。就算我有副金钟罩铁布衫的身子骨,也扭不过阴阳相克的天地恒理。是萝卜就别蹲白菜坑,是尸妖就该避着日头走。

这一探头就往我撞见滑过湖面的惊鸿一影,滚碎的云絮绵绵延延地拖过两行长长的痕迹,红棕神骏踩着雷电悄无声息地奔过。慌忙抬起头去追寻,只能捕捉到骏马上男子模糊背影,银甲皂靴,腰间玉佩撞出熟悉的声响。

他身后还跟随着数名骑士,只是他们的坐骑脚力有限,紧追慢赶也与他隔了一丈远的距离。这番景象在数千年前曾见过许多次,每次抵御外敌出征时我就趴在城墙上如现在这般静静地看他离开。

眼见他愈行愈远,我却在原地踌躇不定,拿不准主意。几千年过去了,按理他早应入了轮回,又怎会出现在此地?

没等我磨叽完,一声响亮马哨炸在空中,那行骑士队伍整整齐齐地停了下来。云霞被风刮碎,枣红色的高健马匹伫立在前方,静了片刻,马头缓慢掉转过来,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就如偷看别人家少年郎沐浴时衣服脱了一半就被发现了般遗憾与不安。遗憾的是没看到下面一片春光,不安的是接来往往都是要惨遭一顿胖揍。

伴随着他一步步接近,那逼临的仙气也更是旺腾。我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且不论他是不是那个人,可我已是个实打实的妖怪了,化出的妖形连洞亭那半妖半魔都惧怕的。这样的面貌如何能见他?

“好生胆大的小妖,这青天白日竟敢在此地作孽。”他骑在马背上遥遥冷道,手中马鞭在半空折出道惊雷。

我一面儿失落悲情地在脸上抹了把泪水珠子,一面儿不假思索地地退了一步跳入了湖中,才一投进又悔青了肠子。就算跳了湖,他不也能照样将我捞出来?我这平白和被捉奸浸猪笼一样投水算个什么事啊?

早些少年时偷溜出去玩,也不是没有被他逮到过,难得他伴在阿姐身边日理万机还有空去市场地摊上将我揪回来。当年我对不起许多人,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如今再见,若是陌路相逢亦算大幸。

等碧透冰冷的湖水漫入鼻腔,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我还有这晕水的荒唐病症来,顿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虽说淹不死,但极有可能我会被自己的心理疾病给逼迫死。

正在我苦苦挣扎时,一道白影自水底蜿蜒驰行而上,照亮了四方水域。混乱中撑起眼皮看去,觉得是条营养有些过剩的白蛇。这地风光不错,看来被观光的人喂养得不错。如此自娱自乐时,手脚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更别提不知道被遗忘到哪里的法术了。

果然不是非天生的到关键时刻还是使不上力啊,所以说养儿亲生要财自挣。做妖怪还是得从小做起,像我这样半道出家得往往都不地道。

我这辈子已死过一次,第一次死时虽之前所遭受的有些坎坷,但死到临头的抹脖子的一剑却是干净利索得紧了。这眼看是又要死第二次了,我昏昏沉沉地算计着要不和这白蛇商量商量先咬死我再吞进肚子里去?我是一丁点都不能想象自己去经历番被消化的过程。

腰间一紧,料想是那白蛇尾巴缠了上来,我闭着眼摸索上它光滑冷硬的身子,清清凉凉的还挺舒服,就不客气地多摸了几把,惹得它猛地一颤。我赶忙喘着气儿,憋出结巴的几个字来:“这位妖,妖友,你我好歹同道中人。我一贯怕疼的很,你给个干脆如何?”

湖中静谧无声,只有水流在它鳞片上滑过的沙沙声,它细长的蛇身打了几转将我重重围住。摸不着边的身子一时有了扶持,所有的慌乱无措慢慢稳妥下来。

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一声淡笑:“吃了你不会中毒吗?”

由于场面太过混乱,到事后我怀疑自己是否听到了这熟稔得和我二大爷唠家常一样的一句。后来一日饭后我与某人散步时追问此段疑案,他斜过骨伞替我遮去暮日,很肯定地对我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大约记错了吧。”当晚我就让他睡了书房…

惊涛白浪碎裂在空中,耳边是呼啸穿梭的风声,刮得耳垂生疼。

日光映亮眼皮,勉强睁开一线,两簇长角,列列白鳞,这好像是条龙…哗啦啦的水声中夹杂声丁零的撞击声,眯着眼往下看去,自湖底伸出八道亮白铁链缠在龙身上。

“这是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在临刑前特从千里之外来与我见最后一面,还望天策将军大量,通融通融。”白龙托着我浮在半空中,朝着前方道。

心上人?谁是心上人?我什么时候有个滑溜溜,长条条,长了四个爪的心上人!

第8章 木姬的报恩(一)

饶是我再迟钝愚笨,旋即也明白了白龙的这番说辞是在维护我这个青天白日出来作孽的小妖。

只不过我从来都是个很本分的妖怪,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几千年于情爱之事上也仅限于观摩见习状态,一双爪子都没被别人碰过,比刚碾出的豆腐还来得清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