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岑鹤没有回重华宫,伺候在他身边的仙官送来信说是为了给明夫人洗尘在掌乾殿中摆了筵席,吃酒吃的晚了就不来闹我了。我这时才醒觉过来着了身端庄朝服的平心是从何而来,怪不得处处话中有话、胸有成竹,看样子应是得了十拿九稳的把握才是。
天微微亮时,桌脚边的香龛散尽了最后一缕余韵。留欢在前一刻从窗户蹿了出去,说是今早要随他父亲上朝的。我呵欠连天地将又一张画好的画放到了一边,黛香按着我的吩咐将它们一一收好后过来瞧了瞧我,满含忧虑道:“娘娘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不过是一夜未睡,要不让奴婢去请药君来一看?”
我摸了下脸,鼻音深浓道:“没事,你去替我泡壶浓茶来醒醒神就好了。”如她们这样的神仙便是三夜未睡也没得什么,只是我现在体质与凡人无异,哪还能指望一夜下来脸色粉嫩红润。
“娘娘你不去掌乾殿看看吗?”黛香虽是这九重天上掌宫仙女,心眼却颇是老实若不如此岑鹤也不会将她调到我身边,对于今晨要商议的天后大事她表现得比我还要忧心忡忡:“若陛下真要立了平心上神,娘娘你日后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正侧之分在这天上比凡间还要来的讲究。”
咽下茶水,我问她道:“黛香,你会明知一件事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受了委屈你还愿意去吗?”
她低头替我添满杯子道:“奴婢不愿。”
我深吸口茶香道:“这就是了。”
她捧着茶壶略怔了怔,忽然眼睛睁圆了,手一歪撒了一桌面上的茶水。抹了下眼角,她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语无伦次道:“娘娘,奴婢,奴婢…”
“收拾好就是了,烫着没?”
她呆呆了看了下自己的手,又呆呆地摇了下头。这丫头也是个聪明人,约是猜着了我话里的意思,就不知她会不会与岑鹤说了…
待她将字画排着顺序叠好,我拖出从东国送来的置物箱子,一打开看见里面的珠绣舞衣愣了下。顷刻,才想起这正是在东琊时偷偷做好本想穿着练一练旧时学过的舞,在新年时跳给他看的。千年前才遇到他,我什么都不会唯一擅长的就是跳舞,千年后我杂七杂八都会了一些,可这舞却再也无从跳起了。重新将珠绣放下,我想了想,从桌上一搭洁白无瑕的宣纸里抽出张来放在最下面,再将那些画好的堆在了上面。
之后的时光被我和黛香玩跳棋打发掉了,在她连输三局之后我禁不住道:“我以为我已经够心不在焉了,没思量你比我还来得魂不守舍。”
她身一矮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奴婢,奴婢…”
我说:“你是有罪,让你挑个消磨时间的你偏选了个以我智商不够应付的。这样吧,我们来玩猜拳吧,三局两胜。”
“…”
“阿徵。”屋子里突然冒出了第三人的声音,吓得我心一顿打翻了装棋子的玉篓子。
岑鹤竟在无知无觉间立在门帘处,他的脸色比我好像都难看些,金丝银缕的天帝朝服映衬着那一头白发,比枝桠新雪还要清淡萧然。黛香很乖觉地退下去了,他拖着步子坐到了我对面,握起三五粒墨玉子在手里把玩低低笑道:“仅是昨夜没有见你,竟好像过了好多日子般。”
他不说我也不想去问今天朝议的结果,总归是有了结果问与不问都在那儿了。
“生气了?”他倾过身,笑对着我的眼睛,宠溺地捏了我鼻尖:“昨夜前边闹的太晚了,你身子不好再过来扰了你。”他皱皱眉:“怎么脸色还是不大好?”
我枕在自己胳膊上耸耸鼻尖:“想你想的呗。”
他的眸子黑了黑,双手一勾将我抱了过去,他搂着我道:“阿徵,孝义山的橘花开了过阵子我陪你去看好吗?”
这样类似的话我好像听了有两遍了,对于承诺我知晓大多数时候它都是为了不能实现而存在的,但我仍然喜欢听他对我如是说。我不在乎他究竟能否兑现,只是喜欢他这样说就好像未来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一起过。
都说人死后的鬼魂会特别眷恋活人的气息,从原理上来说我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与它是相同,正因求而不能所以更加渴望。
男女拥抱这种事抱着抱着最后都会抱到失控失态直至失身…
我起身时岑鹤还在熟睡,这些天他委实疲倦过了头,加之方才床笫间一番纠缠更是睡得沉香。我趴在床边看了会他,想摸摸他的脸又缩回手去,涨了几次口还是没有说出话来。昏黄的暮色静静流泻在屋内,当它转为暗紫的霞光时窗外的风马如期响了起来。
留欢看我截然一身出来,拧着的眉挑了挑:“你就这么走了?”他踌躇下:“今早的朝议他…”
我截了他的话:“逃跑会不会?没看戏文里一到紧要关头废话说的越多就越容易被抓住吗?”
于是,他沉默地带我走了,走的很顺利,沿路没有碰见一个天兵。踏出重华宫前时,我回了下头,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门边,看样子是在哭。
留欢憋了半路,在出九重天时问我:“你想好去哪了吗?如果你没的地方去的话…”他扭了□子:“我家青丘地方还挺大的,兄弟姐妹都好相处,你要是喜欢的话…”
我瞧着四周光景忧愁道:“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他:“…”
我对自己说,这不是逃避,我只是选了条对我与他都好的路。至于是对是错,已不须再细究了…
千年修行,不过刹那芳华。便是仅次一瞬,已足我欢喜半生。山高水阔,再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r(st)q完结倒数第二章。本想一章码完,但…明显不够。后面还有
53、容我千千岁(二) ...
壬戌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底的日子屋头上盖着的茅草就结了层厚厚的雪霜。平安镇前不久逢了场大旱,霜雪降的这样早于这里的民生不失为一件喜事。
一早往屋檐下挂灯笼栅栏门被人敲了两敲随后推开了半面,探出个小小的脑袋:“阿徵姐姐,这是你要的鱼,阿爹天还没亮就去河沟里捞的可新鲜了。”
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来,弯腰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脸:“帮我多谢你阿爹。新不新鲜无所谓,日子短了天又冷叫你阿爹别这么早出去了。”
他嘟着腮道一板一眼道:“阿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姐姐教我读书习字,一两条鱼算不得什么。我回去帮阿娘磨豆子了,晚点再来找姐姐玩。”
“去吧去吧。”
“对了,这个给你。”临走时他想起什么抓了下脑袋,从怀里掏出本翻得破烂的书塞到我手里:“有人,有人叫我给姐姐的。”说完掉头就跑了。
我懵神地瞧着手里那卷诗经,屋里传来声嗤笑:“有人?还能有谁,还不是隔壁那呆头呆脑的傻书生。他眼光倒是好,搬来没两天就瞧上了你。这回送了啥?”
慢吞吞地拨开被折得很明显一页,数行字跳进了眼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眼角一抽,牙根一酸,我麻利地将它与抹布塞到了一起,转身继续挑灯笼时又觉得不大妥当,便将那书抽出来往屋里一丢:“帮我和那些戏文放到一起去。”
“我说你们女人其实挺难伺候的,送手帕你转手用来擦锅,送幅画你挂在门板后驱邪,你到底要人家怎样?”
我不假思索道:“他要是送鱼我保管当成宝一样。”
隔天院子的栅栏墙头挂了两条尾巴还左右翘动的活鱼,留欢笑得很奸诈,我的头有点儿大。来人间十年了,这种事不是从没有过,每每如此多半不是被留欢给恐吓走了就是被我给耍走了。还遇见过这样软硬不吃的,留欢说我前半辈子桃花开得太奇葩,后半辈子老天爷在补偿我。我觉得他这说法不可靠,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凡间男子和我这个活了千年的人谈恋爱本身就很奇葩,所以这不是在补偿我是在对我的精神和肉体进行无比的摧残。
那两条鱼我终没舍得丢掉,经过一番挣扎后我抱着回头给钱的想法偷偷摸摸将它拎回了屋子下了锅,换来的是狐狸又一次的绝食抗议。
“十年了啊!当初你说跟着你有肉吃,可没说要连续吃十年的鱼!”炸起毛的九尾狐狸看起来像个比我还大的绒球,雪白的一片有点分不清哪是脸,哪是脖子。
我嘬着筷子观察了他一会慢吞吞道:“是该换换了,都胖成德行了。明天我们该吃素,正好冬天的大白菜要上来了,煮了豆腐味道应该还不错。”
然后他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冲出去落下重重的一句:“老子和你过不下去了,老子要去自杀。”
我怔了怔,继续低头专心吃饭。最近肠胃不太好,郎中说饮食要有规律,于是我决定在吃完顺便把碗涮了后再去拯救这条即将自杀的生命。回到凡间摸爬滚打十年了,它的脾气养的越发娇了,起初稍有不如意只是耍耍性子,现在动辄就要跳湖跳河跳瀑布。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端了口锅给它,让它脱光毛跳这里面。他迅速化成人形,嗓门一开瘫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你这个负心人啊,当初是怎么将我从锦衣玉食里拐出来,如今竟想要我的命。一定是外面看上了哪家的娇儿郎了!”
结果,没有结果了。我顶不住四邻八舍的异样目光,带着它连夜搬出了上京逃到了这里。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反思了一下,抱着愧疚的心理对他道:“你是不是后悔随我来人间了?其实你现在回去也行,凭着你涂山家的地位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到时候你再装个失忆什么,就万无一失了。”
那时它正啃鸡翅膀啃得不亦乐乎,含着一嘴鸡肉道:“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在这里吃好玩好过得比神仙还逍遥我回去作甚?回去之后还被老爹逼着看文书,我才不回去呢。”狐狸嘴上的胡须动了动,它转了下金漆凝成眼珠子,不太自然道:“你要是顺着我意每天换着法子做法给我吃,我也就不吵不闹了。”
“…”我面无表情地将黑漆漆的锅底压到了它脸上。
从此以后任凭他上蹿下跳又哭又闹,我都充耳不闻,反正等他闹饿了就会自己抱成个球滚过来可怜兮兮拽着我袖子“汪~”别说,他这只狐狸学狗叫还挺像,一直忘记问他从哪学的。不过打死他应该也不会说就是了…
冬天日头走得特别快,等我慢悠悠地吃完饭、洗完碗、将桌子擦干净后狐狸还没有回来,我不禁有点儿担心。这种担心不是出于他是否真的去跳湖的考虑,他就是在水里泡浮肿了也淹不死,我担心的是年关将近在外走动赚银子的修道之士也越发多了。若被他们瞧见了这么大只会跑会跳的九尾狐狸,我的太平日子估计也到头了。
这么想着,擦了擦手提起灶台角的油灯,预备将那只寻死觅活的狐狸给捉回来。一推开门,才发现天色已黑了大半,一叠一叠的黑云压在西边天上,瞧着是要下雪了。
立在门槛边踯躅了一下,我还是没去拿伞兜头进了夜色中。脚上的鞋子还是初秋时的单底布鞋,踩过沾满露水的青石凉丝丝的,冷风绕过檐角溜进我衣襟中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镇子不大,巷子也就这几条,转来转去抹黑找了一会,风雪的气息在空气里越来越冰冷厚重,大雪将至,可还没见着半根狐狸毛。拦着开门倒水的一个阿婆,我对着她耳朵大声说:“婆婆!你有没有见着一只狐…一只狗!大约,大约这么大…”我硬着头皮比划了下留欢的个头。
阿婆凑得老近听了半晌,又使劲眯着眼瞅了瞅我的手,颤巍巍道:“阿徵啊,婆婆家没有那么大的篓子,要不你去老张家看看?他家捕鱼的,听讲啊,昨天他捕了条老大的鱼,说是江海里龙王化身啊。阿徵啊,婆婆上次给你介绍的小伙子中意不?”
“…”我按了按阿婆的手:“阿婆,我还是更中意你。”
“作死哦,又拿阿婆开玩笑,虽然吧阿婆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嘞。听说你隔壁又搬来个小伙子,你看你才十八岁,嫁人虽然晚了点还是能嫁出去的。要不你两…”
“好了好了,阿婆。我去找狗了,快下雪了,你还是快回家吧,昂。我走了,走了。”我落荒而逃,背后阿婆还在叫:“阿徵啊听阿婆的话,快点嫁人,要不然生不出孩子了。”
我是一千一百一十八,不是十八岁,阿婆。你真的要我和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小伙子生孩子吗?你确定我们这种跨越千年的结合生出来的是个正常人吗?
寻到镇子西边的柳生桥风已刮的很大,油灯勾在手里左摇右晃摇摇欲坠。桥面很滑,忽起了阵强风迷了眼,步子一滑,铛的声,灯在石墩上撞灭了。此时的天已黑的不见五指,河水湍急的流声冲击在桥墩上,刷刷的叫人心冷。我抱着桥栏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把自己的魂给找了回来,浑身已在风中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张开口才喊了声“留欢。”嗓音还没散开,就被凌厉的风噎哑了喉咙,扎了针一样的疼。也不晓得是风声还是错觉,有女人的呜咽声从河水里传来。我抓着栏杆憋着劲撑起身子。那哭声越发的近了,听闻鬼中有一种溺水而死的女鬼,因怀里不平的怨气飘荡在桥下寻着替身。要是碰上这种鬼,我觉着自己有点儿悬,本就是具死过的身子,若被这些东西附了身问题就大了。
这时候我开始想念留欢了,它虽然任性好吃又懒,但看门防盗驱鬼还是很有用的。
“阿徵姑娘,阿徵姑娘,是你么?”桥上飘来道比鬼还轻还哆嗦的声音,遥遥的一点芝麻大小灯火由远及近变成了巴掌道,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也出现在我眼下。
抬起头,他手里的灯抖得哗啦啦响,快要哭出来似又很欣喜道:“阿徵姑娘我找到你了。”我抱着柱子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浑身颤得和筛子样:“阿徵姑娘我看你屋里没有灯,担心你有事所以所以才找来。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么看着我作甚?”
“我怕你对我不轨。”我继续瞪着他。
“…”
他道:“我,我是个读书人,怎么会违背孔儒之道做出逾礼之事来?”见我始终以蹲茅坑的姿势盘踞在桥栏上,他弯下腰苦着脸道:“阿徵姑娘,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碰我!”我凶相毕露:“碰了我就阉了你!”
“…”
我和他就这样一高一矮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歪着的脚脖子已痛得我额角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的灯随人往前凑了凑:“阿徵姑娘,你真没事么?”
“别过来。”我凶神恶煞:“再过来就打残你。”
“…”
“哎呦,这唱的是哪出啊?”嘴角泛着可疑油光的狐狸姗姗而来,很欢脱地蹦到我身边:“死相,亏你还有点良心来找人家。”
我和书生:“…”
狐狸也瞧出了我不大对劲,搀了我起来,啧啧道:“你不会以为我真跳河想追随我而来吧?”
追到你之后把你给剥皮抽骨么?
“这是,这是?”酸书生瞧着留欢与我依靠的姿态,脸色青白交加,强撑着道:“这是哪位?”
“她夫…”“我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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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大雪初霁,垂洒下的薄薄阳光显出几分明媚来。我丈量了下米缸里的米,在过年前约摸是不够的,于是便收掇起平日里画下的扇面和婆婆织好的布想着往城里再走一趟。
这里虽不是上京,但离南方第一大城长和君的封地嘉阳城很近,大半个早上的马车就到了。一出门,隔壁的栅栏也开了,书生背着高过他头的书筐也出了门,筐里装着不少的画轴。
“阿,阿徵姑娘,不,阿徵夫人,也不…”他瞧见了我,语无伦次说了一大串始终,脸红成了苹果也没把画说完整。
我终于发了善心道:“你就和别人一样唤我阿徵就好了。你这是要出门?”
“是,是的。在下家中米粮不多,所以,所以去嘉阳贩些书画。”他见我主动与他说话,立刻打起了精神,说话也利索起来:“阿徵姑娘同路吗?”
我要是能自己另辟条路出来就和你不同路了…
因为时辰尚早,去嘉阳的板车上只有我和他二人。他坐在远远的一端,斟酌良久开口道:“阿徵是已嫁人了吗?”
我懒懒嗯了下,他的脸灰败了几分,又鼓起勇气说:“那阿徵为何是一人独居此地,未曾见过阿徵的夫君。”
我仰起头,手横在眼前遮住阳光,淡淡道:“他呀,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万里碧落净如水洗,我微微笑道:“一个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十年前,归墟之中
“丫头,你来了。”归墟依然如初见时那般荒寂空寥,银沙成漠,绵延无尽。那张与他差不多的面容冷不丁乍现在我面前,我差点没惊叫出声,他笑了笑手一点凭空出了张珊瑚凳子:“迤逦千里而来,不妨休息休息再动身。”
“您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他坐在自己的龙骨上,身子和片透明的雾气样若散若聚:“从你们当初来这里时我就差不多猜到了今日这样的情景。你不适合九重天,而他却注定要在九重天中。丫头,你怪我吗?”
我揪过不情不愿的狐狸,按着他脑袋行了个礼才坐下,道:“我为什么要怪您?”
“你不说我心里知道,你肯定是怨怪我那个儿子的。说来也是我小时候没把他教好,现在回想那时候对他苛刻过了头,加之他母亲去的早,不相识的人一见会认为他很好相处,只有我这个做父亲的知道他内里的性子比我还要冷硬。”一谈起岑鹤,这个前任龙族帝王颇有感慨:“在千年前没去凡间那趟之前,无论帝王心术还是佛法道经他都修得十分通透,唯独一样他始终不懂,那就是人心。要不然也不会和西王母家的那丫头一同去设下了这个局,导致当时人间战乱、一片生灵涂炭。”
留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我拍了拍他脑袋,转而面朝他道:“我以为你会帮他说话来着的。”
“我为什么要帮那混小子说话?是他欺负了你在先,俗话说帮理不帮人。”他笑道:“我若不帮你,又怎么会收留你躲开追兵呢?”
他的身形如烟散去:“丫头,好好过日子。”
从我离开九重天已有十年了,这具失了修为的身子没有我想象中衰老的那么快,十年过去头发长了些也没甚大变化。我与狐狸躲躲闪闪,混迹在人间,从北流浪到南,从西迁徙到东,走走停停日子过得也算快。偶尔从狐狸口中得知,三界现在平稳的很,魔界与九重天的战争也随他的登位平息了。新上任的魔尊苏辞与新天帝达成了某项协议,如今两族处的也算和睦,近来更有联姻之说流传开来。
到人间后我就不再提岑鹤的名字了,有时留欢说起也自动得换成了他,九重天也换成了那个地方。我对他说不需要这么避讳,我不提是因为他毕竟是我喜欢的人于有着不同的意义。他不吱声,我大惊失色道:“难道其实你深深地爱恋着他么?”
有一段时间狐狸没有和我说话。
换回到我与酸书生坐着的板车上,我的心在车颠簸了下时也忐忑了下,望着他一会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小生姓许。”
“哦…”我心舒坦下来,转向他的框子:“你卖的画都是你的么?”
“不是的。”他正经道:“都是名家之作。”
“哦?”我有了兴趣:“是家传的么?没想到你看着…”
他继续很正经道:“都是赝品。”
…
作者有话要说:后续还挺长,没料到,那就再写一章= =我真不是拖,其实合成一章也行。但七千字写下来我有点累,就分开两章吧,下章挺短的。
54、容我千千岁(三) ...
进了嘉阳城,我就与书生分别了。他看起来挺恋恋不舍的,但我果断地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不是我不想谈个什么千年之恋,主要是我为了他考虑,想来他也不是不愿意在某个夜晚醒来时看见自己身边睡着个千年老尸妖。
摸了下尚算年轻的脸皮,虽然活过来了,但我总觉得不大放心,总忧心某天会不会又成了那副死人青脸。
十月底的天和六月天一样,变化十分突然。下午光景,天光暗败的很骤然,阴霾的云层一抹眼的功夫就堆满了东边,碎碎散散的雪粒子裹在风里划过脸颊,沙沙的痒。片刻不到云层就似被割开的雪辈,抖落下大朵大朵的雪片儿,对面茶楼上的旗杆连着褐色的瓦檐铺上了层浅浅的白。因天色着实昏暗,一点两点的灯火一串长龙似的亮起,照出窗纸上密密麻麻的雪影。
好在小半个时辰前我瞅着天色不对,断断续续地收拾了起来,加上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雪下大时我已给包裹打好了结,头顶伸出的屋檐不过一尺来长,抬头时肩上发上都漏了些雪。怀抱包裹我稍有些踌躇,关门雪从来都是要下上一整夜的,驿站里马车多半是不会出行了。这么看,今夜我是要留宿在嘉阳城中了。
许是雪天的缘故,连敲了几家客栈,房间都满当当的。我甚是落魄地披着层来不及扫去的薄雪从一家客栈门里迈出来,老板倒是好心请我喝了杯热茶却也没腾出间房给我。如果是以前的身子骨,我随便缩在哪个角落里凑合一夜都是很便当的,但现在的话这么在外冻上一夜明儿估计就起不来了。
“阿,阿徵姑娘,你也没走。”
拐过一个街角,兜头撞见了背着书筐的酸书生,他举着把青竹伞,因局促紧张脸泛着浅浅红晕。
我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往他身后看了眼依旧满当当的书筐,遂了然道:“你也耽搁了没来得及回去吧。不过,你怎么找到我来着的?”
“小生,小生见雪下的如此之大,驿站必是停歇了。担心,担心阿徵姑娘一个姑娘家在雪天里无依无靠,就就想寻一寻。没想到真碰见了阿徵姑娘。”这一串话说完他紧张得快没气了,手里的青竹伞快从手里滑出来。
我“哎”了下,伸手拦住他的伞,没留意握住了他的手,赶快缩了回去。瞧见他脸上腾得和晚霞似的红光,我拔高了音咄咄逼人到:“你在脸红什么,你在多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哦,不准对我这个有妇之夫,好吧,前任有妇之夫有非分之想!”
“小生不敢!小生万万不敢!”
这个可怜孩子看起来像要被我吓死了…我咳了几声,缓声道:“这个,其实就算有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话说,你既然寻到了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和我一起留宿街头么?”
“…”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穷的叮当响的酸书生在这嘉阳城中还有户亲戚,恰巧亲戚去往上京看远嫁的女儿去了。书生此番来城中,一半是要贩卖他的赝品字画,一半就是来帮他这门亲戚看房子的。
有了落脚处,我的心情舒坦了不少,随他去往的路上话也不由地多了起来。书生虽是个酸书生,但见识与学问却是超乎我意料的好。随意提及个时事话题来,他皆能侃侃而谈最后再来个点睛之笔。忽略掉他诡异时不时亮一亮的眼神,这条路走的也算愉快。说着说着,就不由地说到了嘉阳城城主长和君,再由着这个女城主突然就延伸到了千年前的东国。在千年前,这座嘉阳城正是东国的国都。由此一来就不免说到了我,与我的阿姐。
与千年之后的人谈论自己的生平,这种感觉很新鲜与奇妙,比如现下我与他正在讨论我的墓志铭。我死后是葬在鲜有人迹的孝义山皇陵,但我那篇墓志铭却甚是有名,因为是当时的一个名士亲笔替我写的。没有猜错,正是我的师父兼夫君,姬华胥。你说奇妙…不奇妙…
“你也认为澹台公主是红颜祸水么?”我忽然提问道。
他滔滔不绝的话语顿了,执着伞傻乎乎地看着我:“啊?”
“算了。”我郁郁,又飞快地看了眼:“我与你没有共同语言。”
“…”
踏着已没过鞋面的积雪沙沙走了会,他并肩在我旁边叹息道:“权谋之事中,女子往往总是以无辜之身担有罪之名。若真论祸水,功利罢了。”
我觉得他这话还是很酸,但听了心里竟舒坦了些,像得到了某种安慰与肯定。有点儿可笑,都活了千把年了,却还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留欢总说我越活越不要脸,这么看来其实我还是挺要脸的。
“真如琼楼玉宇啊。”酸书生看着银装素裹下灯火点点的嘉阳城情不自禁发出声感慨。
“琼楼玉宇哪里有这人间烟火来的真实。”我淡淡道。
他被我堵得沮丧了下,又兴致勃勃道:“阿徵姑娘又没看过琼楼玉宇,又怎知不如人间呢?”
我白了他一眼:“想一想就知道,全是玉堆的地方,你睡着你不冷?眼都晃瞎了。”
他喃喃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嘁,真是个书呆子。
酸书生亲戚家的房子在城东偏郊外处,房子不大不过倒也干净。书生里里外外给我拾掇了间屋子出来,说是他侄女住的,靠南边暖和。我客套地道了谢顺便婉拒了他邀请我一同用晚餐的好意。看这屋子灶膛冷清,捣鼓出一顿饭的功夫还如我自己啃两块咸鱼。
就着早上带来的煎饼夹着鱼片吃了一块填了下肚子,冷气一丝丝爬上了小腿肚,冻得我寒毛都竖了起来。加之刚吃了东西口有点儿渴,我跺了跺脚起身想自己摸着去烧壶水来热热身子。一推开门,台阶下立着个眉毛头发皆是雪白的人,久久地看着我这边。眼一花,我的身子也晃了晃,心狠狠跳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
台阶下的人动了动,抖着嗓子说:“阿徵姑娘,你喝水么?”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个小壶,壶面上早盖了一指宽的雪了,一丝儿凉气都没了,也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
“你冷么?”过了一会我才出声道。
“不,不冷。”他的牙齿咯吱咬在一起道。
“你可真是个傻书生。”我笑了,道:“你想娶我么?真就不一点儿不建议我曾经嫁过人?”
他被我问得愣住了,静默了好半晌坚定而缓慢道:“得姑娘为妻乃是在下一生所求。”
男人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这么算他也有半生的心意在里面,这个算法满足我在感情上失足了两辈子的挫败感。我很开心道:“那好。”
在他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前,我砰地关了门。
“阿、阿徵姑娘,你,为何为何?”他显然并不明白在刚刚那良好气氛下我怎么又突然翻脸不认人。
我背抵着门羞涩道:“人家害羞么。”
“…”
待我枕着粗布枕头快要睡着时,恍惚听见门外絮絮叨叨道:“阿徵姑娘家中还有何人,过几日去提亲会不会太过唐突…”
我摸了下脸,有点儿湿,然后闭上眼决定还是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好明天一早逃跑。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我就跑了。坐在化为原型的九尾狐狸身上,叼着鱼片逃之夭夭。留欢昨儿见我没回来就寻到了城里来,本想接回去,见我碰上了书生不方便露面。到了早上我偷偷摸摸开了门,才甩掉身上的雪,从屋顶跃了下来。
“这回我们去哪?”载着我逃跑的九尾狐狸心情不错地建议道:“听说澄江边的鲈鱼此时最鲜美,我们去澄州吧。”
他是想引诱我,但我们上一次正是从澄州而来,在此之前我已在那住了二十年左右。这次回去遇到了熟人,难道要我和别人说我就是那多少年前在这卖艺为生的阿徵的女儿么?
我们去了衡州,那里没有鲈鱼但是有四月份正肥美的芦花鸡,过不久狐狸就能吃上嫩得出油的烤鸡了。这样的日子对以前做妖的我来说,委实奔波劳苦了些,但我身在其中乐此不疲。
在衡州经过我与狐狸的讨论,商量换一个法子讨生活,于是我决定做个教书先生,由此在敬师堂不远的地方买下了座小宅子方便来回。
“我以为你被那小子感动了呢。”一日下学后,狐狸与我在家包馄饨,他擀着面道:“那小子对你也算有心了。”
“唔,我是挺感动的。”我好玩地捏了只小面兔子:“但我不能糟蹋人家呀,你看人家一青春少年郎若是同我这上千年的老太婆在一起,要是知道了真相他岂不是要眼泪掉下来?”
“你真善良。”狐狸虚伪地赞扬我。
“还好还好。”我真挚地应承了下来,此时院子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我擦了擦手一边起身一边扬声道:“方婶么?”
踏出了门,我呆住了。穿着破布鞋,背着书筐,风尘仆仆的书生满面倦容地勉强对我笑道:“阿徵,我来娶你了…”
随后,噗通倒下,不省人事了。
我:“…”
“真有毅力啊,这里都能追到。”闻声而出的狐狸啧啧道。
“呵呵呵呵…”我干巴巴地笑。
书生留下来了,千里跋涉而来的他饱经风霜,身子很虚弱。我不得不留他下来,当然在这里面我愧疚心虚的心理居多。每日早上我做好了粥留给他和留欢,就去敬师堂教书,晚上再回来做饭。有一日,我推开门,发现桌子上摆好了热气腾腾几道菜。书生端着汤钻了出来,憨厚地笑道:“你回来了。”
我惊悚地退了几步,留欢捧着碗叼着根鸡腿开心道:“快来吃饭呀,没想到这小子手艺还不错。”
你妹…
如此几日,好吃懒做的我终于默认了书生在这间屋子里的存在价值。后来他身子好一些了,也能出去走动了。一天下了早课,不巧下了雨,我立在屋檐下见他远远撑着青竹伞急匆匆地快步而来。走到我面前,用袖子擦了擦脸:“幸好来的及时,你身子不好淋了雨就不好了。”
我照旧疏懒地应了声,在快到家门口时我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茫然地啊了下。
我侧过头,没有表情道:“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枕边人。日子短了我认不出,这么长的日子你真以为我是傻瓜么?”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处心积虑地骗我,是不是很有趣?所以骗了一次又一次。”我道:“岑鹤,我走时你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了。”雨水落在嘴角,湿润咸涩:“我原谅不了你。”
他没有说话,任由我一个人进了院子,没有再跟上来。
我想这一出闹剧,总该结束了。他若想表达对前妻的不舍和留恋,那么也已足够了。我不想再看见他,一面都不想…
狐狸对于消失不见了书生没有任何询问,好像这个人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只是偶尔抱怨我做的饭菜不好吃。他又消失了,和出现时一样突然,我慢慢打消了搬走的念头。毕竟他已是天帝,哪有多少闲工夫陪我来上演你追我来我追你的戏码。
夜里睡的口干,爬起来找水喝。听声音,外面好像下雨了。烛火一动,我才一回头,背后拥过来一个温暖的怀抱,侧脸贴上了他脸颊。
“也想过放你走,重新过回你想过的生活。”他温柔的声音嘶哑低沉:“我做不到,阿徵。每日里我回到宫中时,我都好像能听见你奔走出来迎我的脚步声。”拘在我腰上的手扣得更紧了些:“阿徵,我放不下你,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手。”
手中的杯子应声落下。
他轻轻吻上我眉心:“我后悔了一千年,阿徵。”
我的眼泪和外面瓢泼冲刷的雨水般瞬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