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助萧和权一时,助不了他一世。他与权禹的斗争,归根结底只能依靠他自己。如果他迟早死在权禹手上,那么现在能“战死”沙场,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日月长短一梭间,国子监内新生旧生一年年替换。中兴五年,梁国诞生了史上最年轻的,年近十五岁的状元郎。
16、【拾陆】
“金榜题名墨上新,今年依旧去年春。”
杨花漫漫洒入冬风,震天响的爆竹声起此彼伏地响在金陵的街街巷巷,从西市的平民区到东市的权贵集中地,无不如此。
御笔钦点的三甲圣旨一下,紧跟着保和殿内从晨起到入夜连摆烧尾、玉台两宴。一是拜谢君王、二是让新科进士们在百官面前混个脸熟,更意为“烧去鲤鱼尾,一跃登天台”。歇上一日后,即是万众期待的状元游街了。
为了这一日的到来,京中各处的小商贩提前踩好点,备下一筐筐的香囊、罗帕与瓜果,就等着倾销给热情奔放的金陵姑娘们用以表达对新科状元郎的爱慕之情。
登上出宫马车,探花郎李谆忧心忡忡地对李嘉道:“我听说那些贩子备下的瓜果个个有我拳头大小,你说我们要被砸死了怎生是好?”越说他越是惋惜:“你我这种国之栋梁,若是在登科之日被砸死岂不丢净了我赵郡李氏的脸?“
“…”不用被砸死,你只要一说话就丢完你祖宗十八代的脸了!李嘉在玉台宴上饮了两杯清酒,宴还没散人就蒙生了些睡意,此刻靠着枕头假寐,声音也朦朦胧胧的:“砸也只会砸死你。”
“啊?”李谆张圆了嘴,迷茫看着泰然自若的李嘉,锲而不舍地继续骚扰:“为什么啊?这不对呀,你我一同游街…”
李嘉阖起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略横了横,李谆瞬间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外头有人轻敲了敲车壁:“李公子?”
李谆听出那人的声音,是跟在吕佩仁身边的小厮元四,而李嘉明显不愿开口,自觉接过话问:“何事?”
“我家公子看状元郎似在宴上喝了不少,让小人送来瓶解酒药。”元四在外有条有理地一一说道:“此药不须用水服下,入口即化,吃一粒路上便不会吐了。”
李谆哦了声,不论李嘉愿不愿收,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吕佩仁好歹也是今次的榜眼。倾身刚要撩开帘子,一只手赶在他前头伸了出去。
“多谢。”话依旧少得可怜,语气也不见得多有诚意,瘦骨嶙峋的手立马又缩了回去。
元四傻愣在原地,眼看着马车渐行行远,这这这,是李公子头一回收自家公子的东西吧。
“我以为你不会收的。”李谆尴尬地替自己打了个圆场。
李嘉单手支着沉甸甸的脑袋,借着车内一点荧光,摩挲打量着手中的瓷瓶,半晌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以前不会,现在要会。”
今日前的她仅是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士子,今日之后的她,则已迈入了这个国家权力中心的第一步。状元及第,按例最高封不过六品,翰林院今年已经满员了,她最有可能的去处不是崇文馆即是秘书省,担个小小的校书郎。
“六郎,你别看六部与政事堂只是段区区百十步的路,可有的人穷尽一生也到不了终点。”开考前一夜祖父的话,此刻仍在李嘉脑中盘桓不散:“你真的要单凭你一人之力,在仕途中摸爬打滚吗?”
“我想试一试…”她想看看自己在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远,她想知道当年的谢家究竟是如何坍塌在这个权力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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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谆跨上高头大马,总算明白了李嘉昨晚话里的意思。今上体谅新科状元腿疾不便,特恩赐软轿一顶,以示皇恩浩荡。
吕佩仁一如既往的闲定自在,拍了拍李谆霎时垮下去的肩膀:“别羡慕,别嫉妒,左右有我陪李兄你一同挨砸呢。”
李谆拉起缰绳,沮丧无比:“你陪我,我也照样要被砸啊!”睇了眼吕佩仁在马上依旧风流倜傥的姿容,喉结干涩地滚了滚:“吕兄…待会,你切记务必要离我远一点啊!”
“…”
牵马在前的元四耳朵一竖,嗖地从袖子里抽出把小剪刀。哼!竟敢嫌弃我们家公子,待会给你马屁股上扎一刀!
吉时一到,盛大华丽的游街队伍从金光门行出,特意赶来瞻仰新科状元风采的百姓顿时大失所望,嘘声一片。我果子都买了一筐,你他娘的就给我看这个?!
吕佩仁屈指收起袖上锦帕,含笑道:“看到没,有李嘉在前,哪有会注意到我们?”
李谆默默看了眼他挂满身的香囊锦帕,再看看干干净净一身的自己,一道黑线挂下,恰好路边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唉,探花郎看起来好心疼啊。要不我丢个榴莲给他?”
“…”李谆顿时悲从中来,扭过脸去,再也不想看到吕佩仁这个伪君子了!
久经风浪的金陵百姓在一时挫败后,很快振奋起来,开始采用各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猜得到的手段“袭轿”,想要目睹状头的真容。更有甚者,试图假装晕倒拦住前路。
轿夫含泪:大婶,你想看状元郎的心情俺明白,但能别在俺身上乱摸嘛!都摸到了重点部位了啦!
轿子旁的护卫更是苦不堪言,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说重一点儿,明儿就有人告上京兆府举报你“恃强欺弱,言辞粗鲁,素质低下。”后两条在死要面子的梁国可是与猥亵妇女同等的重罪!
场面眼看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轿夫忽似得了指令,齐齐停住了脚步。
御街上的嘈杂吵闹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分分压下,随着轿帘的掀开,人们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紧张地盯着黑幽幽的轿门。倒在御街中央的年轻姑娘,扶额做着弱不禁风样,一边充满期待地偷偷仰起了头…
清晨响晴的天,到了这个时候暗下了天色,半灰半白的云朵遮去日晖,让轿中的光线很差,差到她及其他人仅能瞧见那模糊的一撇绯色和一双伏在膝上苍白无色的手。
李嘉微微低下头,浓黑的眸子里映出那姑娘,平板而冷淡地开口:“《梁律》二篇十三条,哄乱闹事者,视情节轻重,笞十至三十不等。”
“…”姑娘刹那惊呆了,反应过来挤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刷地下来了,呜呜呜,状元郎他好可怕!
“唉,我们的新状头一点都不可爱嘛。”金陵百姓整齐划一地重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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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嘉料想的相差不离,不久之后吏部选试,她被分到了秘书省下的著作局,正六品上,著作佐郎。吕佩仁他过个几年要回武昌镇顶替他老子做土霸王,所以朝廷给他个千牛备身意思意思得了,他们三中官职最好的当属李谆了,正七品军器监丞。军政军政,有军才有政,赵郡李氏之所以被其他四姓压了这么多年,便是军中无将、朝中无相,看来他们是想把李谆往军中培养了。
著作佐郎,李嘉将册印看了两三遍,手一卷收入袖中,官职低无所谓,一开始谁没个新人期呢。秘书省看起来只是个编修国史的闲散部门,但却直属于制定政令的中书省,国政有个风吹草动还能逃出她的眼吗?
秘书省内的两个著作郎,一个在年前病退回老家含饴弄孙,一个也是近六十的高龄,字看不清、笔拿不稳,莫说修书,与他说个事都要吼上个大半天。实际意义上主事人是同为著作佐郎的高开。
国史一年一修、三年一定,从皇帝的一言一行到百官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什么“某年某月某日,吏部尚书在上朝时开小差被陛下点名批评了”“礼部侍郎与鸿鹄寺卿为抢个歌女做小妾互殴致残,被御史台连弹十三本。”之类之类的。
高开每日忙得连屁股朝哪个方向都不清楚。
李嘉一去,高佐郎几欲抱着她喜极而泣。但一想这位新科状头不近人情的名声,生生刹住动作,清着嗓子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这个来了就好,就好。以后大家就是同僚了,好好相处。秘书省这种地方事不大,贵在精细,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前辈就好。”高佐郎忽然想起李嘉与自己同品同阶,前辈这个词用得似乎…不太妥?
那厢李嘉已拱手作揖,低低称了个是。
高佐郎乐呵呵地摆手连称不敢,心里嘀咕,这个李嘉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傲嘛。
秘书省的工作当真清闲到…让李嘉感到了深深的寂寞,重要的繁琐的工作高佐郎看在她是个新人,一来不好意思压给她,二来也不放心。当了一个月的值,每日用不到两个时辰,李嘉便已将一日里应整理的书稿归档放好。剩下那大半日的时光,无所事事的她便从落满灰尘的书库里翻出旧史来看。
不翻不知道,这一翻真叫她找出好些宝贝来。那些都是积压在书库最深处的前梁书籍,正史野史,满满一箱。虽在战火的荼毒下有的已经残破不全,但大体上保存得完整。百年岁月染黄了书本的纸张,却没磨去纸上字迹,一页页生动而形象地展现出在前梁“天可汗”与唯一的女帝武帝治下的盛世风光。
风土人情固然有趣,李嘉更感兴趣的是梁末时期的一段野史,那段野史与现在的燕国有关,也与…萧和权有关。
“柴氏刺河西节度使萧翎,夺幡节、焚其宅、辱其妻女,自请封敕。帝震怒,斥柴氏为不仁不义之徒,征之,败。”
再然后,安贼叛乱进军中原,前梁元气大伤,苟延残喘数十年后,辉煌鼎盛的前梁皇朝逃不过每一个朝代的最终命运,终是分崩离析。在原来的版图上,五国并起,其中之一即是柴氏燕国。
这个萧翎,会不会与萧和权有关…但若是萧和权的祖辈,柴氏又怎会留他一族的性命,还封了他们萧氏勋爵?如果萧翎确实是萧和权先祖,那么柴氏发家起兵的资本,就是从萧家掠过来的。
弱肉强食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柴氏做的错却也没错,这些不是李嘉在意的,李嘉想的是——萧和权他知道这段历史吗?如果知道,那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甘心吗?
《罗织谱》里称,人皆有欲。欲便是贪恋,对权力的贪恋、对美色的贪恋、对金钱的贪恋等等。
萧和权,他的野心又有多大呢?
李嘉扶着蜡烛沉思,没意识到有个身影从门口逐步接近…
高开在李嘉背后站了一盏茶又站了一盏茶,等不下去了,这小子神游到有人捅她一刀不会知道吧?
“李嘉!”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李嘉倏地一抖,惊得险把蜡烛丢进了书堆里,忍着烫抓了它回来:“嗯?”
高开看她吓成这样,心里那点不快被尴尬的笑容所取代:“吓到了?”
“嗯。”李嘉蹙眉。
“…”高开梗住了,他没想到李嘉的反应这么诚实,直接把他给自己找的台阶拆了…没台阶就没台阶吧,又不是第一天做官了,朝里那些同僚们不就以拆对方台阶为了嘛,做完自我安慰,他道:“明儿起早上要提前一个时辰来加班,午后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加班?”这个词对闲到头上长草的李嘉倒是新鲜。
“嗯,明年是陛下的五十圣诞,要改元换号。陛下的意思是要挑个从没有过的好年号,所以礼部让我们来拟定,以便不与以前用过的冲突。”
真是个会折腾人的老混蛋,李嘉默默地点头应下,将旧史一本本放回箱中。
高开望了一眼深口箱子,摆着八字步,咿咿呀呀地唱着他的花腔小调晃走了“成王败寇一夕间,输赢终成纸上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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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秘书省出来,时辰尚早,十二娘的马车还没到。李嘉稍稍估量了下,唤了个小厮找了辆马车来,自己应能在十二娘出门前到家。
马车驶入西市文街,李嘉想起十二娘近日有些咳嗽,便叫小厮折个弯拐去东头的药铺子,买些川贝、雪梨回去也好给她熬些汤水,消消痰气。
马车一停,李嘉便撩开帘子,小厮忙殷勤道:“郎君何必自己下来?郎君要什么,小人去买便是了。”
“不必了。”李嘉推手拒绝,自己挑的放心些。
挑完药材,李嘉等着掌柜称好打包,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门外来去匆匆的行人瞥过,忽然凝在了某一点。那个身影子在熙攘的人群里一闪即逝,李嘉以为自己看错了,摇摇头拎起药包回去去找马车。
出了药铺,轮椅停住片刻,李嘉转着踏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17、【拾柒】
喧嚣闹闹,人潮攘攘,今儿凑巧又是文殊菩萨圣诞,十里长街红绸遍结,佛牌高高低低悬在绳下,那是士子为自己与父母为孩子的学业许下的愿。
拥挤人流中,李嘉的动作步履维艰,而前方那缕人影左一蹿右一避,灵活得像山溪里的一尾细鱼。忽近忽远的,总是在李嘉指尖快勾到时嗖地又蹿远去了几尺,直叫她恨得牙痒。
行进坎坷时,一队胡商耍着戏法横穿街市,五颜六色的彩衣晃在万千红绦里,任李嘉再是目力过人,也将那一点人影给追丢了。待李嘉极目搜寻,轮椅被看热闹的人重重一推。“嘭”,后脑磕在了坚硬的石砖上,她身不由己地被挤到了个旮旯里。
喂,大婶,一大把年纪了,能别穿着红裙绿袄来瞎我的眼么?李嘉以手捂口,抵挡着汗臭与各色食物的混杂味,一面艰难地试图从人墙中觅出一条生路,逃难似的避入左手边一条小巷中。
浑浊的空气稍稍清新了些,李嘉扶着轮椅喘气,这个时候刚刚碰着了的脑壳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倒霉!李嘉擦着手里的泥土,又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不是鬼迷心窍,以她的性子怎会单凭个似是而非的影子就追了出来。
哐啷,墙角堆着的竹筐突然应声倒下几个,咕噜噜朝着李嘉滚过来,有两个堪堪擦着李嘉的侧脸飞过。巷子里只有李嘉一个人,并无他人。李嘉擦手的动作一顿,哗啦又是一声,剩下的那半丈高的筐子皆倒了下来,后面黑魆魆的角落空无一人。
巷子是条死巷,无风无水。
李嘉定睛锁在角落看了片刻,从秘书省回到西市后的这一路她觉着很不对劲,可又无法确定这个不对经是好是坏,想了半天得不出个结果,只能归结于自己的偶尔发疯。再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竹筐,她微微撇了下嘴,慢慢转过轮椅。
一张硕大的脑袋蓦地跳入她的眼中,褴褛破烂的衣衫,蓬松凌乱的长发,沾满泥灰的脸和邋遢到无法找出五官的络腮胡须…
李嘉的心跳停了一瞬,望着他脏兮兮的一身,轮椅向后倒退了一步,平淡问道:“你是谁?”
乞丐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往前又走了一步。李嘉退,他进;李嘉再退,他再进;轮椅卡在墙角,退无可退,李嘉皱眉道:“让开!”
乞丐还是痴痴地笑,他像看出了李嘉对他的嫌弃,牢牢将她卡在墙角,得寸进尺地伸出他黑得发亮的油手去摸她的脸。
李嘉忍无可忍地捡起个竹筐砸到乞丐头上,将他套了个正着:“不要卖蠢了!笨蛋!”
“…”乞丐愣了一下,一把扯下竹筐,窝在乱发浓须的眼睛笑得弯起来,深邃得发亮:“小白眼狼,想我了没?”
“想太多。”李嘉神情动也未动。
“没想我,还追小爷追了那么久?”萧和权不怀好意地将俯下的身子又放低了几分,原本狭窄的空间又逼仄了些,在看到李嘉嫌恶的表情时,喉咙里愉悦的笑声更大了些:“啧啧,小爷看你追得这么辛苦,才特意停下来等你的。感动不?”
李嘉看着他贼心不死,仍想往自己脸上招呼的那只脏爪子,挑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感动…”
萧和权眼睛一亮,“啪”手背钻心的一疼,李嘉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个木夹,狠狠夹在了他手背上。
“…”
两个年少旧友的重逢,果然真是感动到让人流泪,至少萧少的眼泪伴随着他的嗷嗷叫流得那叫一个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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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李嘉顺畅无阻地读完了所有课程,提前从国子监毕了业,毫无悬念地摘走了状元郎的称号,而远在燕国的萧和权日子就没她那么轻松自在了。
虎牢关一战虽然取得了大捷,但事后权禹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将所有功劳归给了领军的主帅。萧和权不仅半个毛都没沾上,还因擅离职守,私调军队而被罚去了西北做了个七品的致果校尉。即使军中将士心知肚明如果没有萧和权带兵截粮,那连边防地图都看不清的老将军早带着七万将士埋骨虎牢关。
权禹要罚人,谁又敢在朝里替萧和权鸣上一声不平呢?但与契丹人这一战,燕帝心里亮堂堂的,你说权禹一手遮天没关系,居功自傲也没关系,但与外人串通坑自家人就不对了吧。燕帝明面上不敢和权禹呛声,暗地里,在萧和权临行前将他唤道自个儿寝宫里,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宿的话,将皇室与萧家那百年的情分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意思是陛下我知道你心里苦,去边关也不全是坏事,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找个机会立个军功,朕立刻就将你调回来。
萧和权心里连连冷笑,他岂不知燕帝是想借力打力,让他以后压制权禹。但这也是个机会,有人乐意给他做靠山,何乐而不为呢?
燕国好战,外有宿敌,内有权臣。边关两载,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萧和权已记不清有多少次身陷绝境,四面围敌。每一次出生入死归来,他的军衔就往上蹭一点,从七品、正七品、从六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萧氏在军中三代威名犹存,加之燕帝的有意提拔与护短,渐渐的,萧和权的名字在西北之境传开。
寒风呼啸过西北的荒漠,黄沙一层又一层地铺上营帐顶,又滚落。夜深人静时,萧和权枕在自己的剑上听着鬼哭狼嚎的风声,有时候会莫名想起远在江南的李嘉。即便是在消息闭塞的西北,他偶尔也会听到李嘉她的名字,多数是在酒馆歇脚的伶人艺妓的唱腔里,或是凄婉艳丽的小令,或是大气磅礴的长赋。这些都是出自李嘉之手,萧和权想不通,当初一个那么刻板木讷的人是怎么写出这些风流意境的词曲的。
最大的可能是她变了,变了…他也变了,这两年来他没睡上过一个好觉,夜夜枕戈达旦,防着突袭外敌,防着权禹的杀手。剑上的血渍被他擦净,可日日飞溅到他手上温热的鲜血似乎是永远也擦不完了。这种矫情的想法,只有当他想起李嘉时才会浮现出来,只因李嘉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太干净了…
客栈里,萧和权泡在热水中,清洁的水已经被他搓下的泥球染黑,厚重的屏风后一道白影静静地坐着。在山林里藏了一个月的皮肤终于勉强恢复了本色,经过西北风沙的打磨,微白的皮/肤镀上了去褪不去的铜色。多日来的紧张神经在热水的浸泡下略略松懈,他舒展了下身子,抓起布巾来草草擦了擦上身,正要站起…
他突然发现,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没了,屋里只有一个小白眼狼,很显然被她拿走了…
“旧衣服丢了。”屏风被人推起一折,李嘉坐在轮椅上,膝上放着叠洁净衣衫。
“…”萧和权赤/裸裸地与她对视了会,喉结在下颚滚动了下,头顶热气直冒:“你…怎么过来了?!!”
李嘉看了眼膝上的衣服,沉默地看着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你居然能问出口,你脑子是豆腐花做的吗?”这种鄙夷。
“你是个姑娘啊!”萧和权像一只在水里煮熟的螃蟹,爆发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啊!啊?!啊?!啊?!!!!”水花拍得哗啦响,他想错了!这小白眼狼根本没有变!变他个娘的变!依然是两年前那个举止怪异、思维迥异的怪胎!
李嘉以一种学术研究性的目光从萧和权的脸到身体一寸寸滑过,定格在水面以下看不见的部位,凝视了会,很认真地回答:“我知道。”怕萧和权不理解,她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补充一句:“我知道男女之别。”
《j□j》《大乐赋》这类j□j,李嘉出于猎奇心理也没少读。
“…”在李嘉这么正经的神态和话语下,萧和权简直快忍不住自我检讨,难道是自己的思想太浪/荡了?
“水冷了。”李嘉看看一桶浑水,平滑的眉心折起细纹:“穿衣服。”
萧和权稍稍冷静下来,话还有点结巴:““你你,你挂屏风上就好了,我自己穿。”
李嘉慢吞吞地瞥过他一眼,扭过头去将衣服挂上,喉咙低低咕哝道:“又没什么好看的。”
萧和权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结实的胸膛、腹肌和臂膀,目光向腹下移动…额角青筋一爆,他想起了某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唉,你们不知道啊,萧哥他很可怜的。”
“萧哥昨儿才立了战功,哪里可怜了?”
“啧啧,昨儿翠红楼的桃夭告诉我。萧哥他…在那方面不好看啊。”
…
惨痛的回忆挑动了萧和权某根敏感的神经,喂!什么叫没什么好看的!这种话他不能听过就算了!!
18、【拾捌】
窗格微开,李嘉坐在左侧的背光处,透过那一指宽的缝将楼下行走人员尽数纳入眼底。可疑的有一两个,一脸绿林山莽的匪气,腰间一扎黑头白巾,看起来是新近壮大的水路匪帮——十二连环坞里的头目,与萧和权无关…
李嘉忽的迟疑了,她想起刚才处理掉的那堆脏衣物,草鞋底上沾满了黏软的黄泥,这种黄泥只有靠近淮水那头的浅滩上才会有。两指悄然推合窗缝,萧和权是从那里来的,萧和权这个时候理应在燕国西北大营,为何会出现在金陵?他又与十二连环坞的人有什么干系?
“小白眼狼!”
李嘉才理出个头的思绪被萧和权平地一声怒吼冲断,方才被撞的那块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有名字的!”这个见了鬼的称呼,过了两年他怎么还挂在嘴边?
半天,屋里没声没响,李嘉诧异地回头,发现萧和权披着头湿淋淋的黑发,邋里邋遢的胡须滴着水,滑稽地站在那,面沉似水:“手巾呢?”阴狠的声调活像李嘉欠了他八百年的银子般。
“哦,小厮去买了。”李嘉心不在焉地指了下门,飘了眼乱蓬蓬一团的萧和权,指尖揉揉鼻梁,睁开眼:“过来。”
萧和权长身静立,深眸冷眯:“何事?”军中历练到底是有成效的,他一不说不笑,竟沉淀下几分不怒而威之态,若是寻常人等光是被他这冷眸一睇一凝已吓去七分胆气,偏生他对面的人是个冷性子的李嘉。
不错,还会和她摆谱了,李嘉自动忽略了萧少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好性子地又唤了声:“过来。”右手揣入袖中,摸出柄狭细长物。
那是柄刀,萧和权眼风一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提步上前,钳住李嘉手腕,就势一拧,将刀缴入掌中。这个动作一气呵成,不容半分拖泥带水,李嘉吃不住他这道猛力,霍然重重倒在椅背上,重力相加之下,转轮打了个滑,哧的声带着她直直撞向后方尖锐的桌角。
萧和权大惊之下,哪还顾忌什么破刀,说时迟那时快,在李嘉磕向桌角的刹那,及时攥住她的胳膊,一提一拎,腾空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抱着李嘉向后连退了两步,萧和权勉力刹住步子,稳住了身体。
这么轻,萧和权抱着李嘉脑子里恍惚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清爽的雪松香与浓郁的药香交缠在一起,从怀中人青幽的发丝间散出,像是一把无形的小勾子,溜入萧和权心中,一勾一痒。对,就是这个味道,萧和权着了魔般地压住李嘉一抹鬓发,鼻尖轻嗅,什么胭脂香粉都比不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