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太子吗?”李嘉喃喃自语。

而少年把她送到学寝的前庭,毕恭毕敬地给了她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梁国历任统治者都有个遗传性的“家族病”,那就是风流多情。没办法,人家一家子都是能写出媲美诗圣诗仙辞藻的高端文化人,这个毛病不可避免,可以原谅。

与他多情到令人发指的老爹相比,这任梁国皇帝的子嗣稀少得有些可怜,区区十个不到。梁国百姓喜大普奔,终于遇上个节制点的狗皇帝了,不再担心自家闺女会沦入魔爪了呀!殊不知,梁帝抱膝在小角落里含恨饮泪,他倒是想生,但但,有心无力啊!

许是同他为数众多的兄弟厮杀太过激烈的原因,过了而立之年,梁帝的身体就时好时坏。众位皇子们将虎视眈眈的目光搁在了太子身上,凭什么要立他做太子?!

“就因为他比我从娘胎里早爬出半个时辰?!”第一个不服的就是排行老二的靖王。

“就是就是。”众皇子符合。

符合是符合,但也没人敢有啥大举动,原因在于…

“怎么会是太子呢?”吕佩仁从浓荫下的凉亭里晃了出来:“太子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安王靖王两人联手都斗不到他。怎会看中你一个无品无阶的寒门士子?况且他疑心慎重,要是有意用你早把你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你还会在这?啧啧,这种栽赃陷害的小把戏亏他拿得出手。”

“你偷听我讲话。”李嘉小脸绷得紧紧的。

吕佩仁摊摊手装作不开心道:“那个姓萧的小子也经常偷听你讲话,你为什么假装看不见,到我这偏偏就要拆穿了?这不公平!”

这人就属牛皮糖的,越扯越黏得你烦,李嘉当着他的面,慢吞吞地从袖里拿出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把无视这两个字表现到了极致。

“…”

“不管今日来的那个宦官是哪面的人,至少说明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你。”吕佩仁推起李嘉的轮椅往学寝里走去,他声音很轻,轻的只有他二人能听见:“对你现在的处境来说,只坏不好。”他俯下身,附在李嘉耳边,循循善诱地微笑道:“你想替冤死的谢家人报仇,我想要武昌镇在京中站稳脚跟,你我合作如何…谢衣?”

吕佩仁的笑容让李嘉想起了《地狱变相图》里的一个恶鬼,前面那张是仁慈观音像,后面则是青面赤发的修罗,引人一步步随着他的脚步走向地狱深渊。

李嘉一入学寝,甩手即将门关上,平平的声音从门板后模糊地传出:“莫名其妙。”

背抵着坚硬而冰冷的椅背,李嘉看着浮动在一道道光线里的尘埃,蜷起的指尖缓缓舒张开来。

谢衣…隔了这么久,她没想到能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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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花落尽,秋水白,冬光又尽一年时。

地狱式的年终大考在太学生们的骂娘声中逼近了,初入腊月,自修堂里的炭火足足烧旺了一倍,因为这里迎来了大批复习的学子们。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有用?

因事耽搁,来迟一步的李嘉环视满当当的课室瘪瘪嘴角,抱着小书箱转身要走。

轮椅转一半,迎头碰着了个一头往里冲的“雪人”,洒了她一脸冰珠子。

 “哎哟哎呦,对不住!”“雪人”手忙脚乱地避开李嘉,不留神撞在了柱子上,疼得龇牙咧嘴,雪花片簌簌往下掉:“这糟心的鬼天气!”

一吱声,李嘉认出来了,是那个没事就喜欢和她攀交情的李谆。上个月他回陇西老家探亲,落了不少功课,这个时候着急也能理解,抹抹脸她道:“没位子了。”

“啊,这么早就没位子了!”李谆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扭在一起,看着寄上斗篷的李嘉,眼珠子一转,嘿嘿凑过去:“李嘉,你要回去复习?”

“嗯。”

“带我一个呗!”

“不要!”李嘉回绝地干脆,才不要带这个烦人精回去。

李谆搓着双手,在李嘉身边蹭来蹭去道:“不要这样子嘛,带我回去,我就把柴旭的信给你嘛。”

柴旭的信?

准确来说,应该是署了柴旭名字——萧和权的来信。

14、【拾肆】
小炭炉上陶罐汤药烧得咕噜响,一波波的汤药味翻滚在上升的水汽里,屋外冰冻三尺,屋内却暖得有些过头了。

地板上书卷凌乱地摊放着,那是半个时辰前李谆留下的烂摊子。李嘉揣着个暖炉,慢慢地一本本捡起它们,分门别类地重新放回架子上。看了看汤药熬出的汁水色,往炉里添了小块的银丝炭,人又挪回了案边,拿起了李谆交给她的信函。

信肯定不是柴旭写的,因为那字丑得李嘉想洗眼睛,萧和权还大言不惭地称这是他练了三个月字的成果。

真不要脸啊,李嘉一边感叹一边往下看,信不长,统共一页不到,七八成是炫耀他回国后吃香喝辣的美好生活。

无聊!

李嘉草草扫过几眼便想将它揉成一团直接塞进炉子里,眼神掠到倒数几行字时她捏住了信纸:

——“小白眼狼,小爷我要上战场去打契丹人了。等小爷我旗开得胜,给你送去百十头牛羊!”

羊…

李嘉条件反射地恶寒了下,抱紧了暖炉往毛被里缩缩,努力冲淡童年时的那片心里阴影,她开始思考萧和权北征的意义。

前梁分崩离析,五国以一种微妙的平衡依存并立。梁燕交好,便注定了其他国家与这梁国的关系不太融洽,首当其冲即是占据辽东三部和西北草原的契丹了。契丹与燕国有很多相似之地,斗狠、嗜武、善战。甚至因为是游牧民族,故而比燕国军队的机动性更要灵敏。

契丹与燕交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强强相遇,总要分出个你上我下嘛。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讲,梁燕相处的很愉快,大部分是因为梁国的战斗力渣到让燕国瞧不上眼。自然,这个原因梁帝是从来不承认的…

萧和权在这个时候出征北伐,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权禹的借刀杀人,利用契丹人铲除掉萧家最后一个血脉。说不定萧和权还没到前线,后院里他们家右相已经暗搓搓地和契丹汗王狼狈为奸,给他挖好坑等着他往下跳。

李嘉快速地将当前几国局势梳理归纳了一遍,萧和权一死,柴旭必不得保,燕国政变是迟早的事。若主战派的权禹登基即位,那么燕梁交好的局面十有八/九一去不复返,更大的可能是联合契丹刮分了梁国。

无论哪种局面,对李嘉而言,都是不愿意看到的。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型,五指紧紧抓皱纸信纸,梁国不能乱、萧和权不能死!

“公子,你从国子监赶回来,就是为了救燕国那个小兔崽子?!”周叔像是从没有认识过李嘉般,骇然看着她问道:“公子!您难道忘记当初来金陵前与老爷子定下的规矩吗?事不关己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谨记七字真言!”周叔无比严肃地原封不动复述道:“‘低调!低调!再低调!’”

李嘉一听到这七个字脸就直抽,这种蠢话也就她那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祖父说得出口。从信上的日期,她推算过萧和权从燕国国都汴梁出发也有半个月了,不出十天即能到达潼关。过潼关再往北,便出了关中地区,契丹与权禹的势力就可为所欲为,萧和权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周叔是看着李嘉长大的,晓得这孩子犯起拧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见劝也劝不动,大袖一甩背过身去生闷气:“我知道,我知道公子年纪大了,周叔的话你听不进去了。唉,当初老朽就该死在战场上,说不定还能挣个镇国公之类的名头,也不会在这里碍公子的眼了。命啊,这都是命啊,呜…”

“…”李嘉默默地转过轮椅,出门去了…

天井下十二娘给李嘉缝补着衣裳,望着李嘉出来,放下衣裳,对李嘉比划着手势:“周叔没帮忙?”

李嘉沉默不语,十二娘微笑着摸了摸李嘉的脑袋,对他比了几下:“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嗯…”李嘉点了点头,这样的结果并不在她意料之外,通过周叔求助广陵那边的势力自然直接而有效,但也繁琐,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条路走不通,只能走曲线救国的那一条了…

“李嘉,你你主动找我?有什么事吗?”课后被叫住的李谆受宠若惊地抱着书箱呆呆问。

“我要见常梦庭。”待课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李嘉轻吸一口气,一字一慢道:“我要见常梦庭。”

“哈?我舅公?”

常梦庭,字萌图,扶风人。文士汇聚的梁国官场内奇葩很多,此人乃为数不多的一个正常人。但有句话说得好,当大家都精神失常,唯独你一个正常的时候,那么你就成了那个不正常。常梦庭因他为人太敦厚,品格太方正,嘴巴太恶毒,从而成为刑部尚书崔丘那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官场生涯也因此跌宕起伏,三升三贬,一般的心脏承受不来。

当然,对时事政治并不那么感兴趣,至今连皇帝老子他生了几个儿子都搞不清楚的梁国百姓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记住常梦庭这个人,还是多亏他那个与本人严重不符的字——萌图。

“啊哈哈哈,常大人您老爹和您有多大仇啊。”喝醉了礼部员外郎勾着常梦庭的肩,说出了梁国百姓的集体心声:“哟,还萌图~哈哈哈哈,您明明一点都不可爱啊。”

第二天,这位可怜的员外郎就收到了来自常御史极尽刻薄的弹劾,打包回老家陪田里那几头老牛看夕阳去了。

李嘉找常梦庭,却不是冲着他方正端良的品格去的,闭眼听马车有节奏的行驶声,李嘉将要说的话反复在心里默述,找常梦庭那是因为他是目前在梁帝面前最能说的上话的人,否则梁帝也不会亲下圣旨将他从个偏远藩镇调回京中。

“少爷,李公子,常府到了。”李嘉心思刚刚落定,马车即停了。

李谆托着李嘉帮她下车,看了常府朱红大门一眼,吞了口口水艰难道:“李嘉,有句话我一定要提醒你。”

“嗯?”

“我舅公人很怪…你小心不要被他打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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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潼关外三十里的广益镇,大军扎营在镇外流霞河边。萧和权提着酒囊一口气猛灌下去,烈酒入喉,烧得人嗓子冒火,却也酣畅得痛快。他年纪尚轻,在此次北征中仅是个小小的准备将,但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说不紧张那就太假了。

西北的落日浑圆而硕大,比歌舞升平的汴梁多了一份苍凉萧条。远在他乡的日子萧和权过惯了,族里人死的死散的散,这样的场景理应勾不起他的怀乡与伤感。可看着一马平川的寥落平原,萧和权竟莫名地怀念起远在江南的金粉之都。

柳丝如烟,碧草茵茵,巷陌深处人家寂寂。萧和权无意识地念着背下的词句,这是他在那小白眼狼书中看到的。他是个粗人,不动欣赏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但这句他一眼看去就记住了,尤其是后半句“白衣卿客,如切如磋。”

“白衣卿客…”萧和权心上不期然地浮起一幅过往画面,破败的天井下,几缕残阳漏下。一人端然坐在台上低头静读,如雪深衣随风微漾…

妈的,他怎么会想起那个小白眼狼!萧和权及时打住自己的念头,狠狠一抹嘴,信寄去金陵多久了,连根鸡毛都舍不得回,亏他辛辛苦苦照着字帖练了好几夜的字!

“萧哥,在那嘀咕什么呢?”军中几个年轻将领勾肩搭背地走过来,挤眉弄眼道:“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多没意思啊。”这话一出口,各自心领神会,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到了青春期该有的冲动也有的嘛。

萧和权伸着胳膊搭在栅栏上,嘴角挑着懒懒的笑:“军中不可狎妓,忘了?”

老成一点的一青年拍在他肩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还没出潼关呢,这时候不找个机会松一松,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呢。”胳膊肘不怀好意地捣一捣萧和权:“你小子还没开过荤吧?走,老哥带你去见识见识,人不风流枉少年啊是不?”

“萧兄,一起一起嘛。”其他人起哄道:“怕他那个老子的啊,蒙将军自个儿都去找他在广益镇上的一相好的了。”

再推拒就矫情了,萧和权笑一笑,由着兄弟们推搡着往广益镇上去了。

广益镇在西北这种地方勉强可称得上热闹,这里是潼关附近唯一一个大的城镇,走南闯北的脚商如果不想露宿郊野,只能选择在此歇息。广益镇具备任何一个交通枢纽所应有的基础设施,包括花楼这种服务性行业。

夜幕未至,沉香楼里人影稀稀,红灯暗暗,三两衣着清凉的姑娘歪在栏上插簪弄发,程妈妈双手叉腰在楼下吼着个姑娘,忽见着一群少年郎簇拥进来,撇撇他们的衣裳,鼻孔里重重哼出两道气,一看就是几个没钱的小兵痞!不待见!

倒是楼上的姑娘们瞅见了,眉开眼笑,帕子纷纷丢了下来:“哟,好俊俏的小哥儿~”

既然是来找乐子,银子必是少不了,有银子程妈妈的脸上笑容也有了,忙招呼着:“来来,小兄弟自己看有没有合眼的。”

萧和权和没骨头似的长身依立在柱子上,冷不丁怀里撞进个温香软玉,香气袭人:“小哥哥~我来陪你好不好?”

调笑间,绯衣女子牵着萧和权的衣角便往楼上走,楼梯上方丝丝销/魂声婉转飘来。

几个没抢到先手的姑娘又嫉又恨,使劲咬碎手帕,妹妹的,老娘先看中的好么!萧和权脸上似笑非笑,任女子带着他一步步上楼…

15、【拾伍】
烛泪滴尽,窗纱微白,沉香楼里无处不遗留着香艳春情。

程妈妈呵欠不断地开了门,预备去后厨用些早点。才一拐过楼梯角,迎面碰上了个人,险些被吓得滚下了楼去。胸脯直拍,程妈妈心有余悸道:“我的儿啊,你这是要吓死妈妈呀?”绿豆小的一双眼在她露出的胸前颈上瞄瞄,提着小手帕捂住嘴角:“怎起得这样早?啧啧,看那小军爷的身板,昨儿没少折腾吧。”

春秀失魂落魄地倚在栏杆上,一脸欲说还休的纠结,半晌扑入程妈妈的怀中大哭:“妈妈!!他,他他…”春秀痛苦地捂住脸,直跺脚:“他是个绣花枕头!他不行啊!”

“哈欠!”萧和权揉着鼻尖,骂骂咧咧地提着马桶给自己的爱马燎原冲澡:“哪个小王八蛋在背后说小爷坏话?”举手抬胳膊时,衣上飘来淡淡的胭脂味,浑身一僵,昨夜那不堪回首的的记忆重现眼前。

半掩半遮的轻纱、白花花的肌肤,红艳刺眼的唇瓣、还有熏得他快呕出来的浓郁脂粉味…

噩梦,绝对的噩梦!通体上下蹿过一道恶寒,萧和权三下五除二把上衣剥了个精光,若不是顾忌到这里是野外,他连裤子都想扒了。不顾燎原小马驹的抗议,哗啦,桶底朝天把自己浇了个干净。甩去脸上水珠,他狠狠将铁桶砸到地上。

妈的!都是那小白眼狼的错!

“咦,萧哥你回来得好早呀。”消遣归来的小伙伴在流霞河边惊奇地发现了光着膀子的萧和权,年纪大点的一个贼笑着勾过他的脖子:“大清早地冲什么凉水澡呀?莫非昨晚那个春秀伺候得不够好,自己消火?”

伺候都没伺候,好个屁?!萧和权心烦意乱地甩掉他的手:“不干净。”

“我说萧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可不能和汴梁比,春秀那样的就不错了,风尘女子不能要求太高啊。”

他不是那个意思啊!!!!萧和权心里一片电闪雷鸣,他说不出口啊!在面对其他女子时他竟不由自主地李嘉那张惨白的死人脸和她身上经年不散的药味!然后,然后他就…

众人还欲打趣萧和权,急促的鼓点声骤然高亢响起,惊破了这个安谧微凉的西北清晨。

契丹人突袭潼关,全军拔营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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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金陵,常府。

从午后起紧闭的偏堂门,终于在夜雪飘零时缓缓开启,李嘉常年苍白的脸庞从昏黄的烛火里一点点显映出来。外头的李谆早等得心急如焚,生怕他那不讲情面的舅公拿着大棒把李嘉哄出门外。此刻见门开了,和火烧尾巴似的蹿了过去:“怎么样,怎么样?没事吧…哎呦!舅公你又打我!”

“哼,你舅公是山精鬼怪?会吃了你这同学?!”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卷着书,两撇短须厉声数落着李谆:“心智不开,钝性不改。你阿娘昨日还托我管教你,我看你是烂泥一块,扶不上墙!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舅公,你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李谆嗷嗷叫地左躲右闪,避到李嘉身边问道:“你与我舅公说了些什么?竟用了这么久的功夫。”

“没什么。”李嘉将扑在膝头的银鼠灰氅抖开,披到肩上,微微侧过身对常梦庭颔首道:“有劳常大人了。”

常梦庭拈着须模糊地哼了声,李嘉心知所托之事大半是成了,天际云头压得黑沉,雪花星子渐变成片片鹅毛。望望天色,算算十二娘差不多也该来接她了,便不多做逗留:“告辞了。”

李谆看得一头雾水,见李嘉要走赶紧留人道:“这个点了,还走什么?一同用了晚膳,我与你一同回国子监吧。”

不等李嘉婉拒,常梦庭一脚蹬在李谆小腿上,转身往屋里走:“没煮饭,不留客。”

“…”李谆脸上五颜六色,好半会嗫嚅着对李嘉道:“我,我舅公,他脑子不好,你不要在意。”

“嗯,我知道。”李嘉无比淡定地认同道:“是不太好。”

李谆再次噎到了。

送走李嘉,李挠挠后脑勺原路返入常府。书房内常梦庭口中念念有词,拈着个册子来回踱步,一见李谆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忽地想起什么喝道:“对了,你过来!

李谆心惊胆战地一步步挨过去,哭丧着脸道:“舅、舅公,我家这一房就我一个独苗。再打,打折了,香火可就断了。”

“满嘴胡诌,诗书礼仪被你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常梦庭气得胡须直吹,手高高扬起,停顿了下又落了下来,没好气道:“你回去告诉你阿娘,我是不会帮你讨个一官半职的,有本事自己去考功名,别和那些混账世家子一样,仗着祖宗家势在朝廷里混日子!”

李谆噢了声,他不说,他本也打算过了十五就参加科举,眼珠子瞟见常梦庭手中的册子,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舅公,李嘉找你到底是做什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李嘉一个普通监生会有什么求他这个参掌诏命的舅公的?

更稀奇的是,常梦庭在接了李嘉的拜帖后,居然让他把人领进来了!

常梦庭掂了掂手里厚实的册子,没有斥责李谆过重的好奇心,也没有回他的,只哼笑了声:“其他废话不说,作为长辈我奉劝你一句,你离这个李嘉最好远一点。”

李谆大骇:“为什么?”

常梦庭阴气十足地笑了笑,寒意深重:“与他为友,你日后免不了受其牵连;与他为敌…”看了一眼李谆,胡须一吹:“罢了,左右你都惹不起,滚去烫壶酒,咱舅笙两喝一盅。明儿说不定我就要和陛下去打擂台了。”

“公子,你说服了常大人?”十二娘指了指常府大门打了几个手势,边挽起袖子扫去李嘉肩上雪花,

“嗯。”

抱着李嘉上了车后,十二娘偏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她,李嘉咳去喉咙里的寒气,淡淡的声音从放下的帘子后传出:“我只是,坦承了我的身份而已。”

十二娘握在手里的缰绳,陡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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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中兴三年二月,契丹与燕交战于虎牢关外八屏山,两军势均力敌,战况一时胶着难解。孰料天有不测风云,燕国押运粮草的军队夜遇天火,数万石粮草付之一炬。而在去年,燕国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旱情,国库本就空虚。换而言之,再过不了几天,虎牢关的燕国军营内即将面临无米下炊的生存难题。

大概上天觉着这种考验还不足够检测出燕帝的心理承受能力,粮草不济这一本被严令封杀的消息不胫而走,经过艺术加工和渲染,直接演变成了“啊,听说燕军后天只能喝稀饭啦。”“啊,听说燕军的厨子已经开始商量宰军马做粮食了。”

对士兵而言,手中的长枪与骑/乘的战马,那是和自己老婆差不多重要的存在。出生入死的感情,并不比与同袍们的浅。这个消息一出来,登时在燕军中激起了千层浪。

汴梁,相国寺内春荫初萌,青黄两色的枝叶结冠成盖,筛碎薄薄春光,遮去树下两人面容。

“相爷,看来不出一个月,这场仗就快结束了。”
“是么?”紫衣人负手眺望远处,眸光犀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哪。”
“再有个万一,起码萧家那小子是逃不掉了。以他有勇无谋的冲动秉性,第一个带头闹事的就会是他。那时即便他命大不死在契丹人手中,回来后也逃不了军法处置。”
“这倒是。”权禹手压花枝微微一笑。

“萧哥!这事绝不能忍!”双眼通红的年轻士卒们涌到萧和权帐内,胳膊上青筋一条条暴起:“谁要宰老子的马,老子第一个拿他开刀,管他是契丹人还是自己人!”

萧和权低头握着长枪,沉默地一寸寸擦净枪上血污。

“萧哥你发话啊!”士兵急红了眼,虎目里泪花四溅:“这军中做主只有你一个明白我们这些兄弟的,想想你的燎原,你舍得让它下锅?”

“这消息你们从何处得知的?”萧和权慢慢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冷光湛湛:“你们可曾亲口听过主帅、副帅或是军师其中一人说过要以战马充粮?燕人没打过来,我们倒先要窝里反了!”

众士兵面面相觑,有人呐呐道:“可,军中粮食确实短缺了,这几日的粥都快成清水了。吃不饱,怎么打仗?”

“上战场我就没有想过要回去,”萧和权口吻平静,唇角轻勾:“要死大家死一块,生死都是兄弟,黄泉路上也不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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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都以为燕军要栽了个大跟头时,意想不到的奇事来了,一向和气生财的梁国和北边一小国闹红了脸。梁国武昌节度使率大量兵马向西北边境集结。

军中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财大气粗的梁国难得打回仗,简直恨不得想在战还没打,先用山一般高的粮草砸垮对方的士气。其实从效果上,梁帝他更愿意用国库里黄澄澄的金条来闪瞎对方乡下小国人的狗眼。

“陛下,忍住啊!”户部尚书抱住梁帝的大腿流下两行宽面条泪:“您不知道现在百姓们的仇富心态已经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嘛?!”

梁国粮草启程之日,一封密信从金陵国子监里送出,在梁国押运官“正巧”路过虎牢关的前一日辗转送到了燕军中。

萧和权打开信函,两个端正的楷书跃然纸上:“截粮。”

三日后,梁国粮草被悍匪所截,梁帝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声,挥挥袖子:粮草都没了,还打个毛线的仗啊。撤兵撤兵。

木已成舟,周叔再计较也为时已晚,但对李嘉的做法他仍有些不解:“公子,你即说动常大人给那小子送去粮草,为何不好人做的到底,提醒他小心权禹在暗中给他下的绊子呢?”好歹也让那小子多欠点人情啊。

李嘉坐在一室春光内,堂前莺啼柳绿,花开似锦,她提笔在崭新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大字:“物竞天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