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权禹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真是遗憾啊。”
可不是太遗憾了么?李儒扼腕,少了一员大将,局势不利啊!
吕佩仁前脚将李嘉送回学寝,后脚郎中没进门,李嘉吐出缕微薄气息,醒转过来。吕佩仁一怔,将要替她宽衣解带的手不动声色地垂回身侧:“醒了?”看着李嘉想要起身,低腰拿过地板上的蒲团塞到她腰下,扶着她坐起了些。
“多谢。”李嘉人还是恹恹的,黑发粘在脸侧,将那张脸衬得更为惨白。
吕佩仁观察了她两眼,提壶倒了杯水,水温冰冷,他皱皱眉出去唤了小厮速烧壶热水过来。将茶递过去时,他忽然问道:“原来的杯子呢?”
李嘉默默喝了口热水,直言不讳回道:“砸了。”
“哦…”吕佩仁笑一笑,不做计较:“看不出来你挺讨厌我的。”
因为你很烦,比萧和权还要烦!李嘉没有力气再说话,靠着蒲团瞟了他一眼,略侧过头去闭上眼休息。
郎中很快踏入门槛,李嘉拒绝了他的诊病,理由是先天疾病,休息会就好。人是吕佩仁叫过来的,郎中为难地看向他,吕佩仁看李嘉执意坚持,便摆一摆手让他走人了。
吕佩仁双目炯炯生光,洞若观火:“你不想让郎中把脉,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早说这个人是个麻烦,李嘉脑子里一阵接一阵地刺痛,根本无力对付他的话里有话,满脸不耐之色:“没有。”
吕佩仁鼻翼轻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那厢国子监通知了李嘉的家人赶了过来,消息传来,他看了看李嘉一脸病容,徐徐一笑,不再言它。回到自己房间里,静坐片刻,他招来先前那个郎中询问道:“刚刚你看那位公子,可是不足之症?”
郎中细细回想,几分怀疑几分踯躅道:“小人医术有限,又未诊脉,并不太确定。但看那公子面容呈青,唇色隐隐发黑。与其说是不足之症,不如说中了毒倒更像些。”
中毒?“无意”中听到墙角的萧和权长眉紧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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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十二娘将李嘉接回了和顺坊的李宅中。
“公子,你给自己下毒了?”替李嘉把完脉,老人掩不住眼中的震惊。
李嘉拉回袖口,悠悠然然地点了点头,顿了下又摇了下。也不是下毒,只不过吃了两种相冲的食物,一时发作起来,看上去凶险万分罢了。若不如此,她又怎能光明正大地从国子监里脱身而出呢?
老人的脸看起来比李嘉还要青,大袖一甩:“胡闹!胡闹!!”来回疾走数步,对着李嘉既怒又忧:“刚来金陵,公子你就落水瘫了双腿。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务必保重身体,这回竟又中了毒,这传过去他不是寝食难安,也不成眠么?”
祖父他老人家是因为整日和那堆年轻小侍女鬼混才吃不下睡不着吧?李嘉嘴角轻轻向下一拉,显然没有认错改正的意思,慢慢唤了声:“周叔…我饿。”
“…”
今日没有夜市,西市各家铺子早早打烊,天擦黑,街里巷尾飘来各色香味,馄饨的葱香、蒸饼的芝麻香、烤肉的胡椒香,种种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梁国人爱喝酒,一顿丰盛的膳食佐上一壶西市腔或者郎官清,一口烈酒过喉,将白日里的辛苦一扫而光。
李宅的饭桌上亦摆了一盅清酒,浅浅药香从细长的壶口里飘出。十二娘将烤饼里塞上腊肉,又倒了一小杯酒,一齐摆在李嘉面前。李嘉皱眉,拿起烤饼咬了一小口,却没有动杯子。
周叔并膝跪坐在李嘉对面,肃正容色道:“这是老爷子让我带来的药酒,对公子的腿极有好处,叮嘱我一定要看着公子你喝下去。”
嘴角又向下撇了撇,李嘉不情不愿地端起了酒盏。
药酒看似平和,后劲却大得有点超出了李嘉的预期。待她一人留在房内,书没翻几页,脸颊烧得滚烫,眼前一片昏然,纸上的字忽远忽近,愈发不可分明。
要命!李嘉使劲揉了下双眼,不揉不要紧,一揉连带着脑袋也昏了起来,以至于她似看到了某个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的人。那人从阴影里逐渐走出,李嘉撑着半边脸,完全看清了他的脸:“萧、萧和权?”
宅子里唯一有武功的只有一个十二娘,而她武功与萧和权相比,差得不是一个两个段数。萧和权有心敛去行踪,潜进李宅犹如入无人之地。
萧和权弓着背蹲在矮几前,考究地打量着李嘉:“脸红的很,看起来一点也没病嘛。”
李嘉看着那张陡然放大自己眼前的脸,额角一跳,想也没想伸手“啪”,拍在了上面,还用力向旁边挪了挪,火上浇油地呢喃了句:“真丑。”
“…”冷不丁挨了这一下,萧和权怔了一下,紧接着怒火冲天,一把攥紧她的手,阴测测道:“你说谁丑?!”
亏他还担心这小白眼狼,爬树翻墙地来看她。怒极时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凭什么她和吕家那小子说话就心平气和,和他就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李嘉一本正经地挺腰坐着,看起来清醒无比,她像才发现自己的手被萧和权握着,委委屈屈地撇嘴道:“疼…”
萧和权下意识地松了松手,却没有放开她。手里传来的质感柔软而温热,好小的一只手啊,没有他的一半大吧。这个想法在萧和权脑中跳了出来。顺着这个想法,他又鬼使神差地捏了捏她的手背。骨头突出而纤细,没多少肉,萧和权蹙蹙眉,手感不是很好。
李嘉很乖地坐在那,或者说大脑已经与身体完全脱节了,坐了会她想抽回自己的手:“热。”
房间朝南,晒了一天太阳,入夜地板上仍残留着暑气。李嘉一说,萧和权莫名地也感觉到一丝燥热,握着李嘉的那只手里全是汗。这个时候再看不出来李嘉的异样,他就是个瞎子了。君子不趁人之危,萧和权严肃地对自己说,恋恋不舍地任李嘉缩回手去。
动动鼻尖,他嗅到混在李嘉周身药味里的酒香,狐疑道:“你喝酒了?”
“嗯!”李嘉干脆地点头。
“醉了?”
“嗯!”
一般说自己醉的都是没醉的,萧和权捉摸不定地看着李嘉,她的脸上寻不出一丁点的醉态,容色从定,眼神清澈,有问必答。萧和权随手翻起她案上的《尚书》,问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
“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李嘉平顺地接道。
“《周书》有多少篇?”
“《虞夏书》20,《周书》《商书》各40。”
“你中毒了?好些了吗?”萧和权放下书。
“我,没中毒啊。”李嘉脸上浮出一抹短暂的迷茫,俄而了然地承认道:“我骗他们的。”
“…”萧和权拳头上暴起青筋,骗、骗人的?“为什么?!”
李嘉这回没有乖乖地配合他了,脖子一拧:“渴了。”小眼神往茶壶那飘飘,意思很明显。
萧和权看着她高高昂起头,一副等着别人来伺候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有手有脚渴了不会自己倒茶啊!
李嘉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时不时用那种充满指责和委屈的眼神看萧和权,仿佛她要是渴死了全是因为他的见死不救。
呵!萧和权算是见识到了比他还无赖的人了,但一触到李嘉隐隐泛着泪花的眼角,像是蛇被打着了七寸,心尖一瑟缩,手里已自发地奉了一杯茶水过去。
李嘉嫌弃地望着溢出水的杯盏,勉勉强强地接过去,嘴角扬起小小的得意弧度,向萧和权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小人得志。
喝完水李嘉嚷着饿,于是萧小少任劳任怨地替她切了瓜;吃了几口瓜,李嘉又嚷着热,一头黑线的萧小少又翻箱倒柜找出蒲扇。一边满头大汗地替看书的李嘉扇风,萧和权一边对自己催眠,她醉了醉了,所以他要让着…
凭什么啊!萧和权摔扇子,凭什么醉了就要让着她啊!
“扇啊!”李嘉不满地拍了拍桌。
“…”萧和权提剑头也不回地甩袖往外走,他是猪油蒙了心才陪个醉鬼折腾这么久!
“你要走了?”李嘉落寞空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和权步子一顿,听着她喃喃道:“你要回燕国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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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殿下在梁国混的风生水起啊。”
柴旭看着截住路的权禹,即便换下官袍也分毫不减他那一身凌厉逼人,脸上的敦厚老实为讥诮所取代:“托相爷的福,尚好。”
12、【拾贰】
古时有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
权氏父子是燕帝为对抗藩镇打造出来一把利刃,可惜的是当他想回收它时为迟已晚,现今的燕国皇室外表看着风光无限,内里要究竟看权家多少眼色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权禹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见着自个儿的皇帝老子都搞不定权禹,柴旭拍拍屁股机智地溜到了梁国。混了两年时光,终还是躲不过了。
“殿下离国数载,陛下时时挂念。”权禹负手在前,缓步而行,如老师对着个不成器的学生谆谆教导:“善事父母而为孝,眼看陛下已近花甲之年,殿下为人子女也该回去看看了。”扇柄在柴旭肩上一点:“梁国虽好,殿下却莫要乐不思蜀了啊。”
挂念我的是你吧右相大人,柴旭忧伤不已,看样子权禹已经收拾好了前头那几个哥哥,要拿他开刀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燕国是他的母国,他躲到天涯海角还是要回去的。
柴旭轻轻翘起嘴角,颇为惭愧地喏喏道:“右相提点的极是,此间课业孤已修得将满。如此,下月孤便与右相一同归国即是。”
权禹狭长的眼眸眯起,无声浅笑:“殿下一片孝心,陛下定为之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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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柴旭暗骂了一通权禹,开始苦恼该如何同萧和权提起此事。萧和权一家栽在权禹他爹手上,权禹定不会放过他这个后患,柴旭从心底里是希望萧和权能留在梁国。但难啊…不仅难,萧和权自己恐怕也是不愿意的。
杀父大仇,如何能忘?
“回燕国?”萧和权匪夷所思地看着正襟危坐的李嘉,一捞衣摆重新蹲回她跟前,探过头去好笑道:“我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
酒气在胃里翻滚,冲得李嘉着想吐不得吐,着实难受,牙关紧扣:“嗯。”
脸色比方才,白了一些?萧和权心里叨咕,思及她之前乖乖的模样,大着胆子伸出手贴了贴她的额,冷冰冰的:“哪里难受?”
“恶心。”李嘉小脸苦兮兮的:“想吐。”
酒醉想吐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放在发旁人身上,萧和权定会不留情面地嘲讽一通:“要吐给小爷我滚边上吐去!”偏偏李嘉表现得好像受了天大的罪一般,萧和权瞧着那叫一个纠结啊,扭曲着脸与她对视了两眼,试探着问:“喝水不?”
李嘉立即摇摇头。
“吃糖不?”
李嘉偏头想了下,又摇摇头。
“你到底想怎样!”萧和权抓狂,完全忘记了他大可找来十二娘伺候这个挑剔的主。
郑重其事地思考了片刻,李嘉打着个小酒嗝道:“你陪我说说话…”
这个要求不是难以接受,顶多让萧和权有点小意外,李嘉绝不是个话多的人啊。果然…说是陪说话,从头到尾只有萧和权一个人绞尽脑汁找话题说给李嘉听,什么“金陵好多天没下雨了,河里的鱼虾快干出水面了。”“今天看得兵法没读透啊没读透。”
李嘉耻笑:“愚蠢。”
“…”萧小少被伤到了自尊心,头顶乌云抱膝滚到角落里,不吱声了。
半晌,萧和权脑袋微微一沉,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不伤心。”
“…”萧和权阴郁地侧过脸,对上李嘉漆黑如珠的双眸,一点浅黄火焰摇曳在瞳仁,暖融融的,他不觉怔然。
李嘉打心眼里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但萧和权表现得很受伤啊,她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回忆着以前怎么安慰家里那只大型汪的方法,又揉了揉萧和权的脑袋违心道:“你不笨。”
这么勉强的话就不必说出口了!萧和权脸黑黝黝的,刚要义正言辞地拒绝这种没有诚意的安慰,李嘉霍然直起身爬了起来:“你等着!”既然这样安慰不了大汪的话,只能选择另外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深白的罗袜一点点挪向屋内,李嘉在塞得满当当的书柜前观望了下,吃力地抽出个长长的扁盒,夹着它又到案几边,从一堆小山高似的书卷里抽出一沓近半尺厚的书稿。
萧和权木头似的看李嘉捧着这么一堆跪坐回他面前,钝钝地问:“这是什么?”
李嘉兴奋地打开扁盒,一层薄薄的软纸,掀开,横四行竖三列,十二个雕工精致的点心。小小的肉疼下,李嘉大方地把盒子推给萧和权:“吃吧!”
“…”这种当他是猫猫狗狗投食喂养的感觉是什么?!萧和权第一次对李嘉有头疼的感觉,这丫头发起酒疯来毫无章法,当真让人招架不住。目光到一旁的书稿:“这又是什么?”
“这个呀。”对书稿显然李嘉上心不少,拂去纸上莫须有的灰尘,双手捧起来递给萧和权:“这是前梁末期到现在的战争纪要。”
纸上墨迹宛然如新,字迹与李嘉课本上的如出一辙,显而易见是她一笔笔抄上去的。这么厚的一册,不知要花费她多少时间与精力。
萧和权的眼神复杂万分,李嘉对他的了解极大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过去、现在和掩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她似乎皆了如指掌:“送我的?”
“你说呢?”李嘉对他这句废话翻了个白眼,看他发呆不接,不高兴了,直接重重往他手里一放,生硬道:“近五年的没抄完。”权禹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让她连夜都赶不及。
手中的书卷沉甸甸的,和萧和权的心情一般,唇开唇合,良久说了声:
李嘉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把这声谢谢没放在心上。渗过斗窗的月光在地板上铺成银白一片,李嘉盯着那处银霜,手握成拳掩在唇边,慢慢打了个张口:“困了。”
萧和权尚对着书册默然,蓦然被李嘉推了推肩,命令他道:“铺床!”
“…”啊,那刚才那一点感动一定是错觉吧,一定是吧!萧小少看着李嘉趾高气扬的脸,牙窝咬得咯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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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声催夏去,伏天到了末梢,随着两国士子们的比试落幕,燕国使节团在梁国的出使任务也走到了尾声。
即便李嘉这个后起之秀没有出场,这场文试依然以梁国压倒性的胜利结束。长了面子的梁帝一高兴,赐了国子监一笔颇为不菲的银子,用以改善太学生们的生活水平。因而,李嘉“养好病”姗姗归来时,陡然发现自己那扇破旧的老木门变成了崭新的漆皮红门,屋子里该换的凉席换了,该添的器具添了,窗子下还很情趣地摆了一盆小紫竹。
拨了拨疑似发育不良的小竹枝,李嘉环视周围一遭,摆设大体上没有动,仍随着她的习惯。所以,无异议,她很满意。
柴旭归国的书表已被权禹递上去了,梁帝真情实意地大大挽留了一番,别走啊孩子,没准以后两国翻脸还有用得上你的时候呢!礼部尚书不得不偷偷拽了下自家陛下的袖子,陛下啊咱那一脸的图谋不轨能收敛得含蓄点不?
柴旭在国子监的人缘不错,贵为皇子但从不摆谱,人品好课业好,这一走当真有不少人颇为感伤。
启程前一日,太学里的学生凑在一起给他们送别。老祭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默许了。大家结伴出行时却发现少了个人,那人当然就是从不合群的李嘉了。
“切,亏你常帮他说话,要走了也不来送送。”立即有人打抱不平。
“就是就是,和权经常替李嘉他打水,晚了还让饭堂师父给他留饭菜。这次置换桌椅也是和权帮他搬进搬出的。这人忒冷血了。”
“我不在意,你们抱怨个屁?”萧和权懒洋洋地截断他们的话,长臂一呼:“走了走了,那个书呆子不会喝酒不会说话,跟过来也是扫兴的很。”
柴旭慢吞吞地点下头,发话道:“走吧。”
今日的两个主角都发话了,其他人自也没说话的余地了,少年们两三携行往国子监外走。
柴旭照例慢在众人后一步,回头久久地望了眼国子监。
“怎么,舍不得?”萧和权循着他目光望去。
“这次走了,大概再也回不来了。是舍不得。”柴旭怅然若失道。
萧和权朝路边草丛里的一只雀儿吹了个口哨:“谁说的?金陵离开封远是远,但日子长着呢,只要你想,总能回来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
柴旭没有把话说完,萧和权岂不知他的意思。权氏大权在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回国之后他和柴旭的处境定是凶险难言,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但再难走,他们都要回去,因为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你和李嘉道别了吗?”柴旭笑望着神情凝重的萧和权。
“道、道什么别?!我和那个死人脸有什么好说的!”萧和权不自在地咳了声。
柴旭噢了声,尾音拐了七八个弯,丢下萧和权一人往前走去:“别后悔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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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独自坐在学寝里,手上的书已在第十页停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她在发呆,在想昨日周叔对她说的话:
“公子,我听十二娘说,你和燕国那个姓萧的小子走得近?”周叔满是褶子的脸尽是端肃:“老爷子他是鼓励你多与人交往,但你别忘了,他可是燕国人啊。”
言下之意溢于言表,现在李嘉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燕国权相与皇室的斗争已趋于白热化,这个时候招惹权氏的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是极端不明智的。
可…李嘉抚摸着小白的脑袋,书也抄了送了,现在后悔也没什么意思。萧和权对她的照顾她看在眼里,她不喜欢亏欠别人,权当是还他一个人情罢了。
只不过,那晚她到底是怎么把书送出去的?原先不是计划好让柴旭以他的名义给那个笨蛋的吗?李嘉困惑难解地揉着小白。
小白眼白直翻,主人,人家是蛇不是绳子啦!
门板咚咚咚轻响三下,一个轻轻细细的声音在外道:“李公子?”
13、【拾叁】
“我家主人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巧来国子监拜访郭祭酒,便请公子赏脸一见。”少年笑容软软,拘着手向李嘉利落地揖了一揖。
大名,她有什么大名?权禹前脚后,后脚就找上门,这其中的门道不得不让人寻味啊。
李嘉抵着小白的脑袋轻轻屈指一弹,略略颔首,去就去,左右是在国子监里还能吃了她不成?
小白滚成一团,眼里飙出泪,自从有了那个小哥哥,主人就不爱我了!
知恩堂在国子监的正西边,每每老祭酒被家里的河东狮踢出房门,往往便躲在这里感叹人生。李嘉来的时候这里仅有一个人,她状若无意地扫了两眼,从背影看,不熟悉。
中堂三面敞风,对着门的是扇扎眼的十六开紫木大屏风,巧夺天工的蜀绣手艺,不伦不类地绣满了狰狞妖鬼,与一室书香气格格不入。衣饰考究的男子正双手负后,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梁画圣的《地狱变相图》。
半丈长的矮几上布了三五道菜肴,尤是伏天,多是冷盘。菜色清新爽气,细看里有珍玉、雄黄、海贝一类的罕物,则知其昂贵精致,绝非普通百姓官绅家摆得上桌的。
切,喊人来还摆谱。李嘉坐在轮椅上不动不语,将一腔兴趣投注在研究桌上的吃食上,顺带制止迫不及待想要扑出去的小白。好东西又不是没见过,这么猴急做什么,丢人!
男子从左向右瞧完了一整幅屏风,回味须臾,不急不忙地调转过身来:“等得急了吧。”
李嘉只一眼,确定与他素昧平生,可那人的语气却熟稔地仿佛两人多年相识,不算热络却也不算生疏地招呼李嘉入座:“请坐,不知您爱吃些什么,就让厨子随意做了点,看看可合胃口。”
随意做点?李嘉往案上低低眼,不置一词。
碗筷摆在李嘉面前,她没有动,双臂笔直按在膝前,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你是?”
“高幸,庆幸的幸。”男子笑了一下,顿了顿:“您之前见过我,不过大您记不得了。”
他给人的感觉很怪,至少对李嘉而言,对她有着刻意的恭敬,但骨子里却透着高人一等的临下之态。李嘉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对方的身份,没留意小白已经嗖地一下蹿了出去,尾巴一卷将一碟奶糕挑到了自己跟前。
…
李嘉“啪叽”一巴掌怕扁了小白,在陌生人面前她仍是有些紧张:“不、不好意思。”
“你的蛇?很有意思。”高幸并未向旁人表现出的害怕,但他的赞美听在李嘉耳中也没多少诚意,显然他的重点在李嘉身上:“突然相邀或许有些冒昧,但我家主人与您颇有渊源,便命在下特来探望您。”
又是一个主人?李嘉已经懒得去吐槽了,接下来的对话便是近乎刻板的一问一答:
“学业如何?”
“尚好。”
“起居生活可好?”
“尚好。”
“贵体安康否?”
“尚好。”
“有意入仕吗?”
李嘉语声一顿,垂得快粘起来的眼皮子动了一动,慢慢挑起:“嗯?”
高幸斟上一杯,双手交叠亲自奉给李嘉,没有接,遂笑道:“不是酒。”
眼角余光瞟过他托在杯底的手,尾指微微翘起,这个动作于男子而言并不常见。李嘉接过酒盏却将它置于一旁,眉眼极是冷漠:“入与不入,与你何干?”对方的身份,她已猜出大半,但谁派他来的她心里却没有底。金陵这个京城,有太多势力交错相织,她摸不清对方的底,一步也不能动。
“在下并无恶意。”高幸轻叹一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敬给李嘉:“我家主人欣赏公子才学,公子若有意入仕,他可借公子一臂东风之力。”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嘉的神色,一无所获,笑了笑。这回眼中的笑意真实上几分,他又敬了一杯:“公子是龙凤之才。”
“哦,谢谢。”李嘉对别人的夸奖从来全盘接收。
菜是好菜,但李嘉筷子动得并不勤,做得最多的是便是阻止小白过多地进食。
小白英勇不屈地和她做着斗争,李嘉搞不定不爽了,筷子重重一放,望着小白,一字一顿道:“死胖蛇。”
“…”小白两眼一翻,直接竖成根笔直的棍子,倒桌上装死。嘤嘤嘤,人家不活了,主人居然骂我是胖纸!
高幸在那端看着一人一蛇的互动,眼底沉淀下一缕难以究竟的笑意。
一顿饭用了半个时辰不到,高幸称有事在身,起步告辞。李嘉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由先头那少年沿着原路送了回去,擦着一路探出头的枝枝叶叶,她忽而问:“靖王?”
少年推着轮椅,如同没听到李嘉的话。
哦,不是老皇帝那喜欢抢人媳妇的浪荡子,李嘉又提出个人选:“安王?”
少年依旧沉默。
李嘉排除掉几个,最后抿抿唇道:“太子?”
轮椅咯吱卡在了石块上,少年弯腰一手握起它,放到一旁的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