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一早,她来了课室,远瞧见桌子上摆了件物什。她拍了下袖兜里的小白:“起来,吃早饭。”

小白亢奋地游过去,失落地游回来,李嘉匪夷所思,难不成今儿送的不是蚯蚓、癞蛤蟆?

桌上摆着个小盒子,做工粗糙得扎手,四不四方不方,怪异的很。李嘉额头垂下一挂黑线,嫌弃地用食指挑开盖子,里头躺着一方叠得勉强算是整齐的纸张。

李嘉好奇地展开来,愣住了,这是那张被崔慎撕碎的速记表,准确来说是被拼凑起来的速记表,东少一块西少一片的。纸上浆糊尚未干透,看起来完工不久,原来他那晚摆弄的是这事啊。

她又默默地黑了下线,熬了几个晚上才拼完,也真够笨的。白纸背后貌似有字迹,李嘉翻来一瞧,张牙舞爪几个大字瞬间跃入眼中:“不是我做的!”理直气壮到有种莫名的…心虚啊。

李嘉默默将纸叠好,放回盒子里,一起收入书箱中,从头到尾一丝多余表情都没有。

隐藏在阴暗小角落里窥伺的萧和权脸绷得死紧,没反应没反应,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俄而,李嘉无波无谰的声音横穿过来,落入萧和权耳中:“字真丑。”

“…”萧和权跳脚:“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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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凭着“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坚定原则,在太学的小贵族圈里磕磕绊绊地站稳脚跟,并且随着课程学习难度的增加,一个、两个,开始有人向她递出了亲热的橄榄枝。毕竟,有个学霸在身边,复习、考试可方便多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嘉并没有拒绝别人的示好,她似完全不在意之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有问必答。她不善言辞,说得极为精简,却能一击必中,直击重点。渐渐的,也有人是真心实意想和她做朋友的,李嘉对他们的态度却一直如一,不曾变过。

还是不行啊…李嘉看着广陵的来信叹下一口气,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与人相处对她而言始终是个大难题。一到人多处,别说开口,便光是待着都叫她浑身不自在。弹弹信纸,她喃喃自语:“人脉?”

她这不讨喜的破性格,如何替自己未来的仕途建立人脉?

旬考一过,眼见着盛夏降临,午饭时各桌摆上了国子监自家种的的枇杷,黄澄澄的引人食欲。李嘉吃了两颗,将余下一起打包预备打回去给小白打牙祭,想了一想绕到后厨里头,找厨工要了一小篮没用的枇杷叶。

厨工头一回遇到李嘉这样的学生,都是穷苦出身,不禁生了怜惜,又找了小瓶的蜜糖给她:“嗓子不舒服是吧?和着水喝润润喉吧。”

李嘉低低道了个谢字,这两日夜里不小心着了风,有点咳嗽,想着按着以前爷爷教的老方子,用枇杷叶炖水喝。这倒不是因为穷到没钱抓药,而是因为她怕苦…

回去的路上李嘉迎面撞见了一队人,皆是一身轻甲执长枪,看起来是军中人,中间挟行着个人。白冠蓝冠,是国子监的学生,李嘉瞧着有些面熟,想了一想是崔慎的一远房堂亲,崔源。有崔慎这座大佛在,这个崔源委实不起眼,没想到一起眼竟是在这种场合下。

李嘉缓慢退避到一旁,从身侧两人的对话中得知,早朝时分崔源他爹被自个儿的堂兄弟崔丘,也就是崔慎他爹给参了一本。不出半日,全家老少都下了大狱,连国子监里的崔源都不得幸免。

平心而论,崔慎对他这个堂弟一贯照顾的很。崔源性子怯懦,有什么事都是崔慎在前头帮他担着。今日这一幕看起来着实讽刺的很,不过是因为崔源他父亲与朝里的鹰派走得近了些,就被主和派的崔丘给收拾了。

亲兄弟窝里反这种事称不上罕见,各家公子们冷眼看着,不免有好事的对着崔慎指指点点。

李嘉瞧着很无趣,等人过去了便提着小篮子继续往回走,结果一抬头不经意碰上崔慎的眼神,他僵了一僵,恶狠狠地瞪了眼李嘉,转头大步而去。哎嘿,眼圈都红了,还瞪毛线啊。

没走两步,又碰上了个冤家,萧和权朝着崔慎走的方向吹了个充满恶意的口哨,不知道是对李嘉说还是自语:“报应是不是?”

无聊,李嘉默默吐槽,忽而心念一动。崔源下狱,说明鹰派有所动作,这么说梁国与某国的关系一定紧张起来了。不知道广陵那边得没得消息,如果得了,为什么没在信里告诉她呢?

“小白眼狼。”萧和权别别扭扭地拦住李嘉的路,被打断思路的李嘉不高兴地抬头看他,他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李嘉…”

“说。”

“能教我功课么?”

“…”天上这是下刀子了吗?李嘉震惊。

9、【玖】
教学一事,李嘉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萧和权的行事风格太诡异了,说是风就是雨,一时半会摸不清楚他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

李嘉敛目思考,那厢萧小少已然等得颇不耐烦:“你答不答应?”

这是求人的态度?李嘉白眼都懒得给他,刚要说出个“不”字,甄助教匆匆赶过来,额角挂满了细汗,见到崔慎舒了口气,将他来到一旁低语两句。崔慎蓦地一僵,便与助教疾步往光风霁月堂的方向而去。

那里,一般用来接待外客。

李嘉的眼神在远去的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已经到嘴边的拒绝无声咽下,她点了下头。萧和权的做派她是看不惯,但不得不承认他与人打交道的手段很有一套,在太学生间也很吃得开。

她口拙嘴笨,不善交际,许多消息从广陵那边传过来早过了期。现在有个送上门的“八面通”,李嘉默念三遍“浪费是可耻的”,成功说服了自己接受了教萧和权功课的重任。

人生还是需要点自我挑战的是不?李嘉如是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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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不到的时间,李嘉发现这个挑战的难度突破了她所有的想象力。若不是看着萧和权全神贯注的神色,她当真以为他这是专门来逗她玩了。一本《礼记》,一个时辰过去,依旧停留在第十页,迟迟没有翻过。

这个还真不能怪萧和权,李嘉本身天资聪颖,一目十行,一本百来页的书对她来说用不了一个时辰便能翻完。她自己是这样,便理所当然地把这个标准放在了萧和权的身上,结果可想而知。

“没意思。”萧和权不耐烦地把书重重合上,长胳膊长腿伸了伸,极不耐烦道:“这什么鬼玩意,莫名其妙!”

李嘉脸阴得能滴出水来,小脸绷得像张鼓面,她将合起的书又翻了开,意思很明确,给我继续看!

萧和权揉着后颈,嘀咕了句饿,瞧着难得情绪外露的李嘉,扑哧笑出了声。指尖飞速转着小紫毫,他托着腮饶有兴趣地问李嘉:“你为什么愿意教我?”哪怕他眼睛瞎了,也能看出这小白眼狼很讨厌自己。

是啊,我也想问问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答应教你,李嘉悔不当初。有这个时间抱着小白发呆,也比对着这个笨蛋生气好。

萧和权的眼微微眯起来,泻出一抹不明情绪的光泽:“你想我做什么。”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肯定李嘉不会无缘无故地答应下来。

李嘉的脸微低,烛下的阴影遮住大半神情,她有点意外,意外萧和权竟一眼看穿了她的有所企图。她的目的本来不纯,所以李嘉并没有慌张。短短衡量片刻,她按住萧和权手上的笔,提起它蘸蘸墨,写下了两字——崔慎。

她想知道,崔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清河崔氏不仅是五姓望族之一,从前梁起出过二十三位宰相。若非前梁天家贵为李姓,加之陇西李氏后来居上,培养出不少争气的子弟与之抗衡,崔氏可称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族。即使是现在的梁国,崔氏一脉在朝中仍占据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弄清楚崔家的动态,基本上便可推出现在梁国乃至五国的局势了。

崔慎?萧和权的目光凝在那两字上,字体端谨,与李嘉的个人风格很相称。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李嘉的身上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好奇是一回事,如果由此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对他,包括对柴旭都是有害无益。

斟酌间,李嘉又提笔写下两字:燕国?

崔家是梁国朝内坚定不移的主和党,与强硬作风的鹰派水火不容,如果崔家出事,那么一定是梁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现在的梁帝继承了他老爹的治国风格,讲究个和平共处。南汉与吴国小势微,不成气候;契丹离得太远,爪子伸不了那么长。联想到先前的武昌节度使突然入京,不难推断出,让梁帝舍得动老崔家的,只有兵强马壮、艺高人胆大的燕国了。

萧和权看她的话已“说”地十分直白,遮遮掩掩下去反倒显得他太小家子气,抱臂无赖似的笑一笑:“崔慎他爹崔丘今早遇刺了,人没死,差不离也就剩那一口气了。”

崔源一家才倒霉,崔慎他爹就遇刺,李嘉摸摸下巴,燕国这栽赃陷害还能做得更明显点么?她忽然想起来坐在对面的人正是来自燕国,而他的“主子”恰恰是燕国的皇子,笔杆捏紧,回想起那夜萧和权的伤口,他在这件事里掺合了多少?

鉴于梁燕两国不太友好的外交历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萧和权的国家随时都有可能撕破脸皮,变成敌国。敌人…这对李嘉来说,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词,从她出生那刻起,有形无形地,就树立起了许多敌人。只不过,现在那些豺狼虎豹没有发现她而已。

萧和权瞄着李嘉忽亮忽暗的眸光,显然处于沉思之中,她想什么萧和权猜得差不多,唇角轻勾起个稍显讽刺的笑容:“你放心,不是我干的。我巴不得梁国太平一点,日子过得舒心些,何必给自己添堵?”

不是你,那能是谁?李嘉的眼神充满着质疑。

“我没料错的话,那个人,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萧和权嘴角的笑意在烛火下若有若无,捶着肩胛打了个张口:“困了困了,要去睡了。明日再学。”

李嘉神思刹那归位,学你个头啊!我一点都不想教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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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和权嘴里的这个“很快”,实则过了很久,久到溽暑的蝉鸣攀上枝头,不厌其烦地骚扰着课室里晕晕欲睡的太学生们。

崔慎的位子从那日后边一直空着,零零散散从旁人处听道,说是崔家老爷子受了重伤,没熬过去,两腿一蹬翘辫子了。局势紧张,崔慎作为长房嫡子,被紧张过度的崔家人紧密地保护起来,就等着继承家业。

在这一届学生中,崔慎是最早一个离开国子监的,家族荣败息息相关,其他人迟早也会走上这一步。太学生们仿佛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些日子课堂上的气氛萎靡不振,连带着“欺压”李嘉的人也少了。

但李嘉的日子依然不好过,症结在于一个人的“诚心求学”。

“我回去想了,我不适合读这些乱七八糟的《礼记》《诗经》。”萧和权大喇喇地在李嘉对面坐下,咧出一嘴白牙:“反正我也读不懂。”

幸好这个点饭堂里没几个人,否则李嘉真想丢下饭食离他能多远有多远,太丢人了。燕国皇帝到底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把这货放到梁国来的,就不怕影响燕国的国际形象吗?

李嘉慢慢拌着浓汤,道:“柴旭。”

国子监里,柴旭虽不像李嘉常年霸占着第一的位置,但每逢考试也名列甲榜之内。

你何苦舍近求远,直接问烦柴旭不更方便,李嘉怨念。

萧和权现在多多少少已经能从李嘉的只字片语里翻译出她想说的意思,他拾起一双筷子,伸到油泼茄子上:“柴旭他的病一直没好,我不好意思去烦他。”

“啪”李嘉一筷子打开他的手,把碟子往自己这儿拉了拉,所以你就好意思来烦我来了?但我们不熟啊不熟!

李嘉那筷子有点重,萧和权嘶了声,就看自己手上一道红痕浮了起来。他气恼又纳闷,李嘉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没像今天这么不好说话。瞄了瞄她,萧和权忽然乐了,敢情这丫头话少面瘫,还和小狗似的护食护得厉害啊。

“不就盘茄子么?看你那小气的模样。”萧和权哼笑。

李嘉默不作声,继续吃自己的饭,时不时飘一眼蠢蠢欲动的萧和权,那小模样甭提多警惕了。

萧和权本就不饿,就是看李嘉的模样心里直犯乐,乐得差不多了,饭堂里的人少了些,他夹着筷子一下接一下地捣着桌面:“不如,你教我兵法吧。”

太学开设了兵书阵法课,仅传授给梁国本国的学生,连柴旭都没资格去旁听,更别提他了。在这点上,李嘉暗暗唾弃了好多次,你说这梁国以文传名,兵法压根不是强项,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有意思不?

她沉默许久,弧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答应是答应了,晚间萧和权坐下时发现,除了兵书外,《礼记》依旧雷打不动地摆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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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不愧担着火炉之名,今年的盛夏尤其燥热难耐,在太学生们挥汗如雨地奋斗在书山学海中时,国子监祭酒突然宣布了一项重大事宜:

燕国右仆射权禹将要来梁国进行友好访问,而梁国闻名天下的国子监将成为他的重点访问对象。

李嘉坐在清清凉凉的树影里,安静地翻过一页书,权禹,这就是萧和权所说的那个人?

10、【拾】
燕国得以成为盘踞北方的一方霸主,成为当世强国,权氏父子二人功不可没。草根出身,斗败以大大小小的皇亲贵族,霸占右仆射之位长达三十余年,这些噱头足以成就权氏如今的盛名。

现任燕国的右仆射权禹,时值盛年,手段是出了名的辛辣阴狠。刚上台即以“清正朝纲”之名,清洗掉与自己政见不合者达十余人,男斩女绞。据闻那年燕国京郊外的鹰鹫豺犬多如虫蚁,足足被受刑人的尸体养肥了一圈。民间孩童不听话的,父母只要说起他们右仆射的名字,立马闭嘴不嚎了。

“不对吧,不是令妇孺噤声不敢提的是燕国皇帝柴融的名字嘛?”有人反对。

“哎呀哎呀,管他是谁,总之你们知道权禹这人很可怕就行了。”助教卷着书打在吱声人的脑袋上,不耐烦地喝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争气点,别丢你们祖宗十八代和我大梁国的脸,知道不!”

李谆双手抱着受难的脑袋,不服气地瞪了眼助教,大半个身子横到柴旭桌边:“柴兄,你…”

没问出口,柴旭竖起课本挡在脸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助教说得是夸张了点,但基本属实。”要不然,他和萧和权怎么会避难避到梁国来呢?眼珠子向后方斜了斜,又落到左手边的空桌上。

萧和权和李嘉都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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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是从来不缺课的,今天事出有因,被个人留在了学寝里。

矮几一张,清茶两盏,袅袅热气淡去对坐两人的眉眼。

吕佩仁屈指垫着茶盏,眼光在李嘉面上斟酌着徘徊,确定了心中所想后温温一笑道:“那日回京,我在街头瞥见一人相貌极似你,万没想到竟真是你。”环顾室内:“唔,这里倒比你在宝应山中舒坦上许多。”

李嘉淡淡看了他一眼,脸上不惊不忧。广陵一别,已近一年。武昌节度使年事已高,吕佩仁作为嫡长子注定要接他爹的班,重逢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这一日来得早些罢了。

吕佩仁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有点儿失望,好奇地打量她:“你当真一点都不害怕我把你的身份宣扬出去?”囚禁在宝应山中的罪人之子,堂而皇之地出现国子监里,只要他吆喝一嗓子,明日眼前这个人就该人头落地了。

“害怕有用?”李嘉饮了口茶,茶是去年老茶,涩得舌尖发麻。

吕佩仁笑了,一笑眼角现出细细的纹路,和他十五岁的年纪不大相称:“你摆出这副姿态,我反倒不好意思做个小人了。你入京为官是想替你族人…”他没有说下去,而是沾着茶水写了两个字。

报仇?

李嘉不置可否,待要回答他,忽而袖摆一动,冷道:“出来。”手下已抹去了桌上的水渍。

这个时辰太学生们应上课去了,李嘉不用多想即已知道外头偷听的是谁。幸亏吕佩仁这个啰嗦鬼没来得及吐出些劲爆消息,李嘉暗暗拧了把汗,盯着纹丝不动的木门,再补一句:“出来。”

指腹磨在茶盏边沿,吕佩仁听出李嘉声音的失衡,颇是兴味地随她看向门口,何方神圣,能让小呆子动怒?

萧和权暗恼非常,正听到关键处怎么就被发现了呢?萧小少忘记了李嘉那有条嗅觉灵敏,对他尤为热情的小白了。

吕佩仁这是第一次见到萧和权,北方人的轮廓与江南这边的差异迥然,萧和权又有一半的胡人血统。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鼻梁笔直而高挺,立体鲜明的五官尤有少年人的青稚,却也让人过目难忘。

目光落在萧和权剑上章纹,吕佩仁挑眉,作势起身行礼:“皇子殿下?”梁国国子监里只有一位来自北方的异国皇子,吕佩仁理所当然地把萧和权错认成兄柴旭。

萧和权不动不坐,站那受完了吕佩仁这一礼,才不阴不阳道:“皇子?我个小小书童不敢当啊。”

“…”

看着萧和权厚着脸皮占吕佩仁的便宜,李嘉从早上起压抑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下来。

吕佩仁在国子监“逮到”李嘉不是偶然,此番随父归京,短时间内他没打算回藩镇。一来梁帝委婉地提议他老爹让他在国子监进学,为来年子承父业奠定点文化基础;二来他自己有意留在京中,既为开拓眼界,亦想游走结交些朋友。

皇子也罢书童也罢,都是燕国人。吕佩仁并不计较自己吃了个闷亏,舒朗一笑:“有缘相识即是朋友,何分贵贱?”有人来了,他与李嘉的对话也进行不下去了,打了几句圆场,便走了。

这个人比一年前更能忍了,李嘉叹了口气,茶也喝不下去了。节度使大多武将出身有勇无谋,所以藩镇势力庞大归庞大,但基本闹不出大的幺蛾子来。怕就怕,下任节度使出吕佩仁这样的人。

隐忍不发长袖善舞,李嘉给吕佩仁的名字勾了个大大的叉,此人定成后患。思量着她瞥到咕咚咕咚牛饮的萧和权,眼角一抽,一样都是武将之后却是天上地下两个人啊。

灌完茶粗粗一抹嘴,萧和权开门见山:“说吧,刚刚那个贼小子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都没说完了你还问我?李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欠身从案下抽出一盘笔墨字眼与一册字帖推到萧和权面前:“练字。”明显地不愿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萧和权双抽抄在袖里,盘腿坐在对面,无声冷笑:“李嘉,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问。”李嘉缓缓磨墨。

“你可曾把我当过朋友?”

朋友…掌中墨块停了一停,李嘉短促地怔神了下。

她眼中那缕迷茫看在萧和权眼中分外刺眼,攥紧手中剑柄,心头那团邪火烧得旺盛。

李嘉捻着指尖那点墨黑,轻飘飘反问句:“你呢?”

萧和权什么也没有说,冷笑着掀了衣摆,甩门而去。

门合上又撞开,噹的声,响亮的很。缝隙里,萧和权的背影愈行愈远,看起来很生气,可李嘉搞不清楚他为什么生气,就像她不明白萧和权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一样。

是不是朋友很重要么?李嘉压住北风吹乱的字帖,将砚台、墨盒一一收了回去。萧和权的身份她从来没有过问,但不代表她不知道。他是燕国开国将军萧名鼎之后,三代世勋之族一朝却毁在了上任右仆射权中天手里。燕国皇帝看在萧家满门忠烈的份上,从权氏父子手里保下萧氏长房这一脉。

他是个可怜人,但世上可怜人太多了。当年萧名鼎率十万大军攻打梁国夺取朔方两城,死在那十万铁骑下的梁国士兵与无数妇孺也是可怜人。时隔多年,那场战役留下的痕迹仍在许多梁国人心中不可抹去。

如今两国皆在努力粉饰太平,李嘉拿起萧和权所用的那个杯子,杯上仍留着余温。可粉饰来的太平它毕竟不是真太平,李嘉手一松,杯子落入畚箕里,啪嗒一声。陶瓷碎成无数,残片泛着冷光,倒映着李嘉面无表情的脸。

谁也说不准,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和萧和权不仅不是朋友,而是战场两端执戈相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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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燕国使节团依照两国定好的日子,如期抵达金陵城。

国子监中诸位太学生在数日前已换上崭新的冠袍,课堂里一排排整齐的方冠儒袍,从上看下去像片整齐的…

“大葱。”柴旭揉着挺得发麻的背嘀咕一句,留意到李嘉桌面,咦了声。

课上到一半,李嘉摊开的簿子大半却是空白,记下的那寥寥几行字迹潦草凌乱,找不出往日一半的工整。

这完全不是李嘉的作风啊,柴旭下意识去看李嘉,不禁一愣。

李嘉的脸苍白得惊人,隐隐透着青色,双唇干得裂出一道道血痕。撑起脑袋的手微微颤抖,似是竭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滴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打湿了纸张。

“博士!”柴旭喊出声,打破一室平静:“李嘉她病了!”

“病了就病了,”沉浸在春秋大义里的老博士虎着脸道:“寒窗十年,区区病痛都忍不得,还读什么…”

博士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李嘉已经无力支撑,滑倒向一旁。坠地刹那,一道人影骤然近前托住了她。

甲板课室哗然大乱时,一行红衣的官员正簇拥着为首两个紫衣人往这边走来,与梁国左相交耳低语的权禹顿住话,望着从课室里冲出的一道箭影:“这是…?”

梁国左相李儒抽了下嘴角,叫了个人:“去,快去打听下什么情况。”

礼部侍郎去了没有片刻,回来禀告道:“《礼记》课上有个学生因病晕了,武昌节度使家的公子刚刚送他回学寝呢。”

武昌节度使家的小儿子啊,李儒的脸色缓和了些,正要找个说辞夸奖下吕佩仁助人为乐的精神,从而把话题引开,权禹忽而发问:“晕了的学生叫什么?”

“李嘉。”

11、【拾壹】
权禹出使梁国,在例行公事地处理梁国之间的外交事宜外,同时还带来一批燕国出类拔萃的年轻士子,险恶用心不言而喻。梁国国子监祭酒大人压力很大,大家喝喝酒聊聊天吹吹小牛就好了嘛,搞什么文试。

梁国老皇帝倒是大度,拈着山羊须笑呵呵地对权禹道:“权相此议深得朕意,两边年轻人就该多交流交流。那什么友谊第一第一,比赛第二嘛。”

回头一转身脸一拉,连夜把国子监祭酒召进宫里下达死命令:“只能赢不能输!哼!你要是给老子丢脸,老子就让你丢命!”一群北方武蛮子还想和他大梁国比文采?这要输了,梁国先祖先皇不得从地里爬出来,半夜飘在他床头么!

“…”

国子监里论起六艺精绝者头一个便数李嘉,不仅头脑发达、功课上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诗文礼乐竟也是上乘,一手小令工整、风流。

功课好可以凭借死记硬背、奋发苦读,但诗心乐感这种东西只能依赖天赋。梁国文人分两种,一是书文考证党;二是文辞华贵党。从外表上看,李嘉绝对属于前者,可实际上她是这两者的集合体。

所以说李嘉这一病病得很不是时候,生生愁白了老祭酒同一众博士们的头发。

权禹在来梁国前对李嘉这个新晋之秀的名字略有耳闻,文试是个托词,真实内因不过是燕帝想借此摸摸梁国下一代们的底细。所谓好苗子要及早地扼杀在摇篮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