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别扭地移开视线,额头压下来,抵在他胸前,闷声说,“比你差远了。”
季成阳是真的累了。
他的身体远不如从前,甚至远不如医院大厅里候诊的病人。
可他舍不得睡。
他看得出纪忆很开心。
究竟是多久之前了,看到她这样羞涩的幸福的,满含期盼地笑着,靠着自己。微微发烫的小身体,就挨在自己身边,缩在自己身前,毫不掩饰地依恋着自己…
“你没有比我差,”他低声,缓慢地说着,“我的西西,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
在这么漫长的不同寻常的成长岁月里,仍旧能保持最初的良善,能在一波又一波的逆境里,走到现在,仍旧能毫不掩饰内心感情,义无反顾,愿意相信。
他何德何能,得她如此。
后来他还是先睡着了,纪忆悄悄下床,将灯和房门关上,又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钻到被子里,慢慢贴到他的胸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睡着了。
深夜,季成阳醒过来。
长期失眠,让他得了梦魇的恶症。
在那段频繁行走各国战区的日子里,认识很多同行,有看似将自己置身事外的记者,也有重度抑郁症患者。最初的他,认为这些心理问题对自己都构不成威胁,甚至从这次获救以后,折磨他的也是身体上的创伤和危险,并非心理问题。
但事实证明,他太高估自己了。
后来他发现,亲眼见证了、经历了屠杀和虐杀,甚至亲眼见过好朋友死在自己身边,这种惨象是不可能被忽略的。噩梦从被救开始,延续至今,到现在,他只能选择与这些记忆共存。有时午夜恍惚醒来,周围不见光,就还会看见那些事情。
怀里的纪忆不自然地呼吸着,越来越剧烈,甚至还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声音。
季成阳猜想她在做噩梦,将她拍醒,果然小姑娘醒过来的时候,仍旧不受控制地低声抽泣着,喘了很久的气,才慢慢地平复下来。“我做噩梦了。”她小小的、仍有余悸的声音,从他胸前的地方传过来。
“梦见什么了?”他低声问。
她摇摇头,不太愿意说。
只是将手慢慢伸到他腰后,紧紧搂住他。
第九章 时间的长度
翌日,纪忆醒来,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三十六分。
她从棉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床,想要趁他还没醒快去洗澡,身边和衣而睡的季成阳似乎还没有醒来的征兆。
在她少年时代的印象里,从没见过表现出这种疲倦和虚弱的他…
她洗了个澡,头发湿湿走出洗手间,在思考是不是要现在把他叫醒吃点东西,还是让他再多睡会儿,索性到晚饭一起解决了?
她如此想着,就听见身后有声响。
同一时间,大门那里竟然也有声音,纪忆眼瞅着何菲菲掂着钥匙走进来:“西藏出事了——”声音戛然而止,说话的人被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季成阳吓住了。
何菲菲脸上成功出现了惊悚的表情,惊悚之后是发傻、猜想、恍然、尴尬…“季老师啊,真巧…”何菲菲干笑,“那什么,我昨晚都没睡,特别困,你们继续,我先去睡了。”何菲菲丢下一句话,落荒而逃,掩上自己的房门。
季成阳倒是很坦然。
他昨晚就穿着衬衫和长裤睡在她身边,睡了整夜,衬衫已经有了些褶皱。不过,他人高,身材也好,撑得起衣服也不会显得邋遢,反而有些慵懒。头发还是那么黑,可是却比以前软了很多,刚睡醒还有些乱…
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终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早晨说出来。
纪忆忽然被同事兼室友撞到这种事,有种尴尬混杂着甜蜜的感觉。她用手,轻轻给他扯平了一些衬衫的褶子,喃喃着说:“昨天应该脱掉衣服睡的…”余下的话都没说出来,因为连她自己都察觉出了这话不妥在哪里。
“是啊,”他低声笑了一下,“应该脱衣服睡的。”
纪忆知道他是故意的,轻轻咬住下唇,僵硬地转开话题:“睡这么久,还累不累了?”
“累,”他继续笑,“床太小了,长度和宽度都不太适合我睡。估计房东从没考虑把房子租给男人,尺寸定的这么小。房间的面积也太小,”他伸手,摸了摸门框上方,“感觉在你的屋子里走路,总能撞上什么。”
你那么高,当然会觉得小…
纪忆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新家,环视四周:“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间,我东西很少,有个小角落就能放了。”
东西很少,有个小角落就能放了。
相似的的话,她在两年多前曾想说,可没说出口。
和所有大四的学生一样,她在没得到准确消息能进入外交学院之前,也在努力找工作。面试一个接着一个,从学校里的各大宣讲会到网上招聘,还有面对大学生的大型招聘会,她都没有放过。那天中午,她和同学从国展的大学生招聘会走出来,接到爸爸的电话。
她和爸爸一直是最疏远的,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忽然看到来电号码,紧张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很期待电话接起来,能听到一句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样,可又很怕接听…
她记得自己当时看着手机十几秒,这才鼓起勇气接起来。
“最近在找工作?”爸爸是很公事公办的语气。
“嗯,”她想像身边的同学一样,拿起电话给父母就能抱怨,今年找工作的人多,这种大型招聘会特别不靠谱,那些大企业的招聘要七八轮,简直折磨死人,可挣扎了会儿,还是简单地说:“我觉得快找到了…”
“哦,那就好。我这里的房子马上要卖了,这几天把你的行李搬一搬。钥匙有吗?”
她愣了愣,眼圈马上就红了。
那是她从季成阳家搬出来的一些东西,因为宿舍空间有限,暂时寄放在了父母家。忽然被告知需要搬走,竟有种从此再没有家的感觉,茫然地,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西西?”
她恍惚着应了声,说:“没有,搬家以后就没有钥匙了…我下午就过去拿,您把钥匙给邻居,或者把我的行李放在邻居家,我去拿…”
纪忆在电话挂断后,仍看着手机,大拇指不停抠着手机上的粉色贴纸。很快就闷着声和同学说,要去买瓶水喝,还没等同学回答,就跑到马路对面的书报亭。等把眼泪憋回去了,才随便拿了瓶矿泉水,将钱递给忙碌着整理报纸的老阿姨。
…
就在那年的春末夏初,她在网站上查到了录取结果。
当时的感觉是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刚念研究生的时候,宿舍的人知道她是北京人,却从不见她周末回家,总有些奇怪,会好心询问几句。纪忆都草草带过,后来大家习惯了,也就不再追问。
纪忆和季成阳说着话,打开冰箱门,将昨天买的三元牛奶的大纸盒拿出来,想要给他喝一些垫垫肚子。未料,她再回身,季成阳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钥匙。
银色的防盗门钥匙,是他家的,钥匙的尾巴上还有个很新的钥匙扣,很一个手工玩偶,点缀着一颗颗水晶,搞怪又可爱。
纪忆的眼睫毛慢慢忽闪着,安静地看着那把钥匙。
他说:“我猜,你会喜欢这种钥匙扣。”
她没吭声。
“把手给我。”他的声音,如此告诉她。
她慢半拍地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看着钥匙落在自己的掌心。
“这里有没有新的牙刷?”他低头,用下巴颏去碰了碰她的额头,“不洗漱,很不舒服。”
“啊,有。”
纪忆回到房间去翻昨天买回来的备用品,然后就听到他继续说:“我今晚回家收拾些东西,可能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他的措辞听起来稀疏平常。
“住院?”她慌了,手里握着没开封的牙刷,转过身。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抚她。
纪忆脑袋嗡嗡的,冒出了各种不好的猜想,却不敢问,也不知道先问哪一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住院…”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试图让她冷静一些。
“很严重吗?”纪忆紧盯着他。
他短暂沉默,思考着要说到什么程度:“我在去年做过手术,最近复查的情况不太好,需要入院观察一段时间,”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很正常。”
季成阳低声又劝了她几句,告诉她,自己做手术的主治医生也在北京,那个医生对自己的身体最为了解,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纪忆心乱如麻,但知道自己不能这么不懂事,让一个病人反过来安慰自己。她努力让自己放轻松,告诉季成阳,要先回校和导师见一面,然后就去医院陪他。
纪忆去导师的办公室,听有几个老师在议论西藏的事,这才想起来,何菲菲回家时说的那句”西藏出事了”是什么意思。拉萨朵森格路商业街忽然出现一批人在进行打砸抢烧,新华社西藏分社就在这条商业街上,也未能没能幸免…
恐慌情绪在蔓延着,大家都在猜想,会不会因为奥运会,北京会成为下一个攻击目标。毕竟在几天前,海外藏独分子刚刚冲击了十几个国家的中国驻外使领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有人还提起了美国的911,都是极端宗教促成的人间悲剧…
有老师知道她在报社,问她知不知道新消息。
她摇头,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了,只想尽快回到季成阳身边。
大概七点多,纪忆到了医院,在门口的餐厅打包了两个人的晚饭。
她按照他所说的楼层找到病房,刚想敲门,就隔着门上的竖长型的小玻璃,看到里边还有一个客人。很熟悉的一个背影,没等她想到是谁,那人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愣住,是暖暖的父亲。
她看着暖暖父亲在季成阳的肩上,轻轻拍了牌,看起来是要告别离开的样子。果然,就在她退后一步,不知是该迎上去打招呼,还是该躲开的时候,季成阳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
被一道门隔开的两个空间,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在那里。
暖暖的父亲也愣住,明显的意外:“这不是…西西吗?”
她有些局促:“季叔叔。”
小小的个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薄毛衣,站在长辈面前乖巧地抱着自己的外衣。在暖暖父亲眼里,她还是当初那个和女儿很要好的小女孩。
“最近几年一直在忙学业?都没来看看暖暖?”暖暖父亲随口这么说完,略微顿了顿,记起纪忆的特殊情况,转而换了话题,去看季成阳,“怎么这么巧,你们就碰上了?”
季成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纪忆已经脱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她说完,察觉到自己还拎着盒饭,越发不自然,将饭盒往身后藏了藏。
季成阳低头,看了眼她。
“噢,是这样,”暖暖的父亲也没多问,倒是以兄长的口吻,最后劝了劝季成阳:“你已经离婚的事先不要在家里说,老人家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就喜欢听喜讯,不太能接受这种消息。成阳,你应该知道,你在我们家的位置很特殊,父亲他最希望你能过得好。”
季成阳一言不发,将暖暖的父亲送到电梯口。纪忆就站在病房门口等他回来,刚才听到那段话的一瞬,她有些发傻,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原因。
她倒背着手,两手无意识地互相攥住彼此。
然后就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来去慢慢踱步,等着季成阳。
远处服务台的护士在低声闲聊着,很远,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季成阳就从走廊转角处走回来,她竟然才注意到,他穿着病号服,他就将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初春的天气里,显得那么单薄。
刚才上楼的时候,她还特意留意,想知道这里是什么病区的病房,但他住的地方比较特殊,看不出什么究竟。
“为什么不进去等我?”恍惚着,他就走到了面前。
第十章 时间的长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习惯了,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他。
季成阳推开门,他有随手关灯的习惯,哪怕是离开很短的时间:“怕黑,没找到开关?”他随口问着,摸索开关的位置。
她嘟囔着:“没有,都告诉过你了…我没那么怕黑,又不是小时候。”
啪嗒一声,病房里亮了起来。
季成阳的眼角微微扬起:“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很小。”
“都过二十二好几个月了。”
“噢?是吗,”他轻拧了下她的鼻尖,“我已经三十一了。”
桌上扔着书和打开的电脑,他随手收整,她就跟在旁边,从塑料袋里拿出饭菜。季成阳接过,一一在桌上摆好,而她就这么束手在一旁站着看他劳动。
像是以前在他家暂住的情景,他也从不让她插手家务,每次都把她赶走:“事情又不多,不用两个人做。”虽然他做饭不算十分可口美味,衣服全仰仗洗衣机的帮忙,房间也收拾的马马虎虎,仅是对待书房和藏书室才会认真整理…
但这些都是他亲力亲为,不会交待给她来做。
他关心她的,是读书、成绩、身心健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去的季成阳更像是她的监护人,比父母和亲人更加在乎她的成长,完全将她娇生惯养。
她去洗干净手,从金属架子上拿下毛巾,在温热的水流里揉搓着,拧干,想要去给他也擦擦手。关上水龙头时,她发觉季成阳已经靠在门边,在看着自己。
是那种不想太想说话,就想安静看她一会儿的神情。
纪忆被看得有些窘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找了个话题,想要填补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我回学校,听老师们说西藏在暴动,下午开始的。”
“08年是奥运年,注定了不是太平年,”他很平静地说着自己了解过的情况,“几天前,就有大批僧人在大昭寺广场展开雪山狮子旗,同一天,17个中国的驻外领事馆都受到了暴力冲击。大家都猜想到会出更大的事…可惜这种暴恐事件无法事先预测,比如911。”
有一些回忆,悄然出现。
他想起911那天,自己在费城接到的她的电话,那时候小姑娘紧张的不行,叮嘱他千万不要乱跑。他答应了,但结束通话后,就离开费城,独自开车前往出事的纽约。
这就是男人的口是心非。
“希望别再出事了,”纪忆攥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臂拉近,去给他擦手,“天下太平多好啊。”季成阳衬衫的袖口没有系好,隐约露出了一道暗红色的伤疤。
纪忆忽地一慌,想要去看清楚。
他捉住她的手,没让她再撩自己的衣袖。
“是在伊拉克受的伤吗?”她更慌了,仰起头。
季成阳垂眼看着她的脸和紧攥住毛巾的手,轻描淡写地解释:“有些弹片擦伤,还有在战壕躲避炮弹时,被金属刮伤的。”他并没有说谎,有些外伤确实来自初期的采访。
“让我看看,”她怔忡地盯着他的手腕,看着袖口深处,“迟早…要看到的。”
这种事的确避不开。
“看可以,别被吓到,”季成阳的声音有些低,声音轻松且平静,“也不许哭。”
她胡乱答应,将毛巾随手放在水池边。
季成阳挽起了衬衫的袖口,拉到了手肘以上,就从手腕开始,暗红色的伤疤横跨了整个手臂内侧,这样的位置太触目惊心,轻易勾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画面。余下的都是不规则的伤疤,盘踞在手臂外侧、手肘。
这还仅是右臂。
纪忆想压住鼻端的酸涩,却得到相反效果,眼泪一涌而出。她不敢抬头,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指,肩膀微微抖着,无声哭了出来。
她忍不住,完全控制不住。
季成阳能看到的只是她柔软的头发,还有其中露出的小小的耳朵。耳垂很小,单薄,和他一样,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耳垂越是轻薄小巧的人越是没有福气,命运多舛。可他并没有流过多少眼泪,好像都双倍加注在了她的身上。
季成阳将自己的衬衫袖口拉下来,伸手去扶住她的脸,手心马上就湿了。
真哭了。
这恐怕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
“男人又不怕受伤,”他拨开她的头发,吻住她的小耳尖,“就是难看了些。”
根本就不是难看的问题…
她想追问,耳朵忽然有些热的发烫。
小小的耳廓被他含住,轻轻在牙齿间折磨着。
想躲,没躲开,他的唇就沿着她的耳垂亲吻到脖子一侧,还有毛巾领口露出的小小锁骨上。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仍旧在低声哭着。季成阳的动作起初有些激烈,后来慢慢就停下来,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忽然笑出来:“小泪包。”
沙哑的,无奈的,也是温柔的。
纪忆被他的温存迷惑,和他对视。
“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哭一鼻子…”季成阳再次靠近,想要吻她。
纪忆躲开,鼻音浓重地追问:“还有,还有多少伤…”
何止泪包,只要一哭就哽咽,喘不过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这些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还有多少?”季成阳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没想过要欺骗或是隐瞒,只是想挑个合适的时机讲出来,是什么让她忽然想要如此探究事情的真相?因为刚才暖暖父亲说的那段话,刺激了她?纪忆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到漆黑眼眸后的任何情绪波动,更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能骗我…”
“我切除过部分肝脏,大腿重复骨折过三次,免疫力比一般人低,也不能多做走动,”他将无可避免的身体所遭遇的创伤,尽量用最简短的表述方式告诉她,“所以以后别说战场,连普通国内采访都很难完成。”
“还有…”他略停顿几秒,说出了让他始终犹豫不决的原因,“根据医生的诊断,我以后有孩子的概率非常低,几乎是不可能。”
她的心彻底沉下来,已经哭肿的眼睛,很快又红了:“为什么这么晚告诉我…”
“这次去美国,又做了一次彻底检查,这是最后的结论…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
她躲开他的目光:“我说的是你受伤,不是…那个。”
他沉默良久,说:“你还不够成熟,不知道孩子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我是要和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要,”她抽泣着,紧紧咬住嘴唇,厚着脸皮去争辩,“要生孩子,才和你一起。”
从他回国到现在,自己究竟都在想什么,她恨极了,恨极自己的犹豫。
真是越想越哭,越哭越想。
季成阳将她搂在怀里,无论是冷声制止,还是温声安抚都毫无作用。
在他年轻的时候,身边就有个小姑娘,总喜欢哭。开始他觉得小姑娘真娇气,后来知道了很多事,就理解她需要有个发泄的出口,哭已经是对自己和别人最没有伤害的方式了。
他最不想看她为自己哭。
可事与愿违,她的很多眼泪都是为了自己流的。
最后还是幸亏好友来访,打断了让季成阳都束手无策的场面。那位曾在国外为他切除肝脏的医生推开门,看到这一幕有些怔愣,脚步停住,尴尬地站在门口。
季成阳听见门的声响,回头。
主治医生用口型问他:纪忆?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医生的眸子里有着笑,很想要看看这个季成阳挚爱的姑娘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就在季成阳眼神示意他离开的一刻,很不识相地重重咳嗽了声。
凭空出现的陌生声音,将她惊醒。
纪忆从他怀里逃开,抹了抹眼泪,茫然看门口站着的陌生男人。
呃,还是个小女孩嘛。
这完全出乎医生的意料,他以为季成阳的女友肯定也是和他惺惺相惜,比肩而立的女性。“抱歉,打扰,”医生遇露齿笑,低声说,“hi,小美女,我是Yang的朋友,也是他的医生,他的肝就是我切的。”
“你好,”她轻声说,“谢谢你。”
哭得太久,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
“谢我什么?谢我切掉他的肝脏吗?”
纪忆心里沉甸甸的,没回应这个玩笑:“你们有事情要谈吗?”她轻声问季成阳。
“现在是休息时间,不需要谈什么事情,”季成阳如此告诉他,看了医生一眼。
后者识相地嘻哈着:“没事,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他聊聊,你们继续、继续。”
这医生本就是为了季成阳回国,短期住在北京,顺便做做学术交流。今晚拿到所有的报告,想和季成阳吃个饭,顺便聊聊病情,没想到看到了传说中的季成阳的昔日恋人。
想来,女孩子这么小的年纪,能和季成阳一起那么多年,应该有不少故事。
医生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个画面,按照他对自己这位好友兼患者的了解,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至少六七年前,伊拉克战争开始之前…他脑子里继续勾勒这个美妙的爱情故事,嘻哈了两句,告辞离去。
被外人这么一打扰,倒是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纪忆眼泪都被压了回去。
“我和家里人说,我回国前已经办了离婚,他们还不能接受这件事,”季成阳告诉她, “再给我些时间,问题都会解决。”
她点点头:“我知道。”
刚才暖暖的父亲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
纪忆离开后,季成阳和医生打了个长时间的电话,睡得很晚。
凌晨三点十四分,他醒过来,忽然有种非常强烈的欲望,他很想要抽烟,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去打散脑海里那些灰白电影般的记忆回放。
那天在纪忆家里睡着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睡不着了,不敢惊醒她,就躺着去看她,安静地看了整个晚上,直到天开始有亮起来征兆,才闭上了眼睛。
严重的时候,药物助眠也很难。
现在好了很多,可为什么今晚会这么严重?
季成阳离开房间,经过值班的护士台。
那里有个小护士正在强打着精神,敲打键盘聊天,看到他走过去,忙站起身喊住他:“季先生,您怎么出来了?”这位是VIP中的VIP,医院从上到下都打过招呼,可不能疏忽。季成阳告诉她,自己想出去抽烟。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让人感觉距离很遥远。
护士也因此没敢太拦着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离医院太远,最好保持在五百米之内,这样要出了什么事情,也方便被人紧急送回来。季成阳也没有欲望走远,答应下来。
他离开住院大楼,随便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站在老旧垃圾桶前,撕开塑料薄膜和封口,扔进垃圾箱,然后就这么敲了敲烟盒的尾端,拿出根白色的香烟。
面前是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有进进出出的陌生病人。
不停有车停下,也不停有车离开。
他站在夜幕里,看着这些车和人,努力去想很多事,和她有关的事。
他想起自己曾在香港的某个酒店里,在还没和她真正开始时,想过要顾虑她的健康和感受,放弃多年养成的抽烟习惯…这么想着,烟就被慢慢放了回了盒子里。
那些与生命共存的灰色记忆无法忘记。
但他必须强行将深陷在无望情绪里的自己拉出来,与黑暗剥离。
他想要,再活一次。
第十一章 时间的长度
季成阳住院后没几天,纪忆的实习期正式结束,根据之前填写的工作意向和内部考核,她正式进入了国际新闻编辑部的综合组,和正式员工一样开始排班工作。
上午班从8:00到13:30,下午班从13:30到19:30结束,夜班是19:30到24:00,没有双休日,这比以前忙得多。因为国际部的特殊性,夜班工作更多。
这样,能见季成阳的时间就被立刻缩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