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纪忆吗?”其中一个警察打量她,“我们就来问你几个问题。”
她连点头都不会了,看着那两个警察。
“刚才在你们校门口打架的人,和你有关系没有。”
她下意识摇头:“我不知道…要打架。”
“你不认识他们?”
她不敢说谎话,低声承认:“认识。”
“认识就对了,”另外一个警察看了眼她手腕上的纱布,说话略微温和一些,“刚才有人报案,那些打架的都被我们带走了,你下午还考试对吗?考完了去城区的派出所做个笔录,和你家长一起来。”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事情已经严重到需要做笔录的程度了吗?
“好了,你先走吧,记着来做笔录。”
纪忆像是做了一场梦,回到教室,考试已经开始。她只记得警察要她考完试去做笔录,就拿起笔,真的开始写卷子。班里的同学都有些惊诧看她,很快又低下头。她写着写着,觉得手腕越来越疼,所有的字都飘荡着,看不清楚。
叫家长?做笔录?会被开除吗?
这张卷子,她根本不知道在上边写了什么。
怎么办?要告诉爸妈吗?还是要告诉爷爷奶奶?这个时候,她发现“家长”这个词对她来说特别难定位,她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亲人,想象不到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
出考场,她仍旧没有主意,倒是暖暖提前交卷,下课铃声一响,就冲进了他们班。老师还在讲台上收拾卷子,看到暖暖,蹙眉不语。暖暖顾不上别的,拿起纪忆的书包就往外走,看都不看赵小颖一眼。
“我告诉我小叔了,他说他马上就过来。”暖暖带她下楼,边走边说。
“你小叔?”纪忆这才有了些意识。
“刚才我提前交卷,班主任特地找我,说警察要找你做笔录,还要你们家人去。你们家又没人管你,我也不敢告诉爸妈…就把小叔叫来了。”
纪忆还没接受这个现实,季成阳的车已经到了校门外。
地面的血迹被冲洗干净,却还能看出一些痕迹。
王浩然看见她们,神色紧绷着走来,检查纪忆身上的伤,看到她手的时候立刻就心疼了:“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和小混混打起来了?”
纪忆没吭声。
“我小叔呢?”暖暖奇怪,后车门也在此时被从内打开,暖暖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小叔你怎么了?!眼睛怎么了?”
“先上车,”季成阳语气不善,谎话倒是说得不露声色:“被光伤了眼睛,休息几天就好。”
他穿着黑色外衣和卡其色的绒布长裤,除了眼睛上有一层白纱布以外,真就像是暂时受了些小伤,没什么大碍。纪忆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后视镜里的他,这几天的想念,糅在今天所受的惊吓里,融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笔录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做笔录的警察就是去学校找她的两个人。
只是例行公事问着问题,最后送走她的时候,他们还对王浩然说,小女孩刚才十六岁,最好离那些社会上的人远一些,还有,要亲自去和受害人道歉,否则人家真追究起来也很麻烦。
大年三十,整个城区的过年气氛已经很浓。
车里的气氛却很凝固。
车把纪忆和暖暖送到院里,季成阳竟让王浩然开着自己的车回去:“我今晚在家过年。”王浩然想说什么,看了眼不知情的暖暖,作罢了。
季成阳走到楼下,忽然停下来:“暖暖,你先上楼,我和纪忆说两句话。记得,回到家爸妈问什么都不要回答。”
暖暖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过去了,听他如此叮嘱,又觉得害怕,听话地跑上了楼。
“这里有什么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带我过去好吗?”
季成阳听着暖暖离开的脚步,忽然对纪忆这么要求。
纪忆看向四周。
这个楼是家属区最后一栋楼,挨着一个院内的景观公园,冬天除了松树和常绿灌木,余下的都已经凋零了,没什么人。今天是年三十,更不会有人,她拉住季成阳的手,带他走进没有围墙的公园,在一个回廊前停下来。
今天的风特别大,有五六级,松树都吹得摇摆不断。
纪忆松开手,终于能说出心里话:“对不起,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天黑了,这里没有灯,只有季成阳的声音是清晰的:“手上的伤严重吗?”
“还好,”她轻声说,“不是特别疼了。”
季成阳蹲下身子,面对着她伸出手臂,纪忆愣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靠近。她觉得心里特难受,空空落落的,空得根本不知道要去想什么。季成阳抱住她,低声试着哄她:“不用怕,有我在,这些都会过去的。”
纪忆搂着他的脖子,闷闷地嗯了声:“我现在…不怕了。”
季成阳继续说着,“我刚才打电话问过,那小男孩被打的不轻,可能你回家的时候,他爸妈已经在你们家了。我猜你父母也会回来,或者,至少你们家的很多亲戚会在。”
“他们会去我家?”纪忆忽然就慌了。
“差不多,”他不想这时候说好话安慰她,一会儿她回到家,要独自面对很不好的场面,他一定要让她预先准备好:“记住我说的话,你只需要道歉,余下的我会处理。”
季成阳眼前漆黑一片,感官却很敏锐。
他能感觉纪忆紧紧搂住自己,忍着害怕,忍着委屈。他的小姑娘,是真被吓坏了。
第二十四章 坚强的理由
打开门,客厅灯光明晃。
电视机是关上的,纪忆拿钥匙开门的时候里边还吵闹着,等她真正走进去了,瞬间就安静下来。客厅里都是人,王家人,爷爷,二叔二婶和堂弟,三叔三婶…还有赵小颖和她妈妈,所有人,无数双眼睛都看向她。
她放下书包走过去,看到王行宇的妈妈,要说话,后者已经冲上来,一把将她推向沙发,动手就要打人。
纪忆跌坐在沙发上,懵了。
“怎么能动手啊,”三婶想拦,却被三叔扯着,“怎么了,再怎么说也是纪家孩子…”
“谁也不许管她!”
纪家最权威的人开口了,爷爷转身,走进书房,砰地一声将门撞上。
这么一说,真没人再敢拦。
倒是王行宇父亲拦住自己老婆:“已经这样了,你打人也没有用。”王行宇亲妈肿着眼,恨恨看纪忆:“我孩子怎么你了?就找一堆小流氓,往死里打?!”她说着,一团纸扔到纪忆脸上,是检查的单子。
纪忆慢慢站起来,腿紧紧挨着身后沙发,不敢捡掉在地上的纸团。
赵小颖在她妈妈怀里,显然在她回来前,已经被训斥过了。脸色惨白看着纪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小声说了句:“是王行宇要打我,纪忆帮我…”她妈妈狠狠拧住她的手臂,往死里拧:“别胡说,那些小流氓和你有关系吗?啊?”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兴师问罪。
赵小颖有妈妈护着,王行宇爸妈为孩子讨公道,二婶也唯恐自己儿子被吓到,把堂弟带到书房里躲着。纪忆自己靠着沙发,孤立无援,她想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行宇父亲已经先声夺人,用一副义正言辞的军人腔调,当着众人训斥纪忆。话里说着,王行宇被打的非常严重,甚至还经过抢救,差点死在手术台,就是现在被抢救过来了,也要休学静养。王行宇父亲反复强调:“这事一定追究到底,尤其是聚众斗殴的主犯!”
他说了一个数字,四十万赔款。
四十万。
纪忆整个人感觉空空的,她的人生阅历,根本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不管是受害人家长的打骂,还有这一系列的追究,这骇人的条件。
她两只手在身后,拼命搅在一起。
她听暖暖说过,付小宁家条件不好,父母也是常年不在一起。他完全是为了自己…纪忆用指甲,无意识抠着自己的手,最后都抠破了,还不自觉。
人家再说什么,也没再听进去。
王行宇爸妈很快离开,继续去医院守着儿子。
赵小颖离开前,看着纪忆,哭出了声。
纪忆一声不吭,自己回到房间。
锁了门。
很快听到门外,三婶抱怨:“四十万,够在偏一点儿地方买套房子了,真够敢开口的。”
“又没让你出,话那么多干什么,小心爸又发火。”三叔语气不快。
“我告诉你啊,这事儿且折腾呢。王家和那个小混混要四十万,刚他们都说呢,那伙孩子还一个到二十岁的,哪里来钱?到时候小混混爸妈还要找这里来,你等着。哎,出这么大事儿,西西爸妈也不回来,”二婶也惹不住,“我们算什么啊,大过年的点头哈腰一晚上,真晦气。赶紧把爸叫出来,吃饭吧,我去热饭。”
“不回来正常,你知道她妈接到电话说什么吗?把老头气得啊,”三婶学舌,“她妈也不想着出这么大事,回来处理处理,还在那头说,当初西西生下来,好多人就说她生辰八字就是克父母,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是躲不过去,她刚十六岁,想甩责任?再等两年吧。”
“看着挺乖的孩子,真是没想到,早和社会上的人混了。你说人家为了她,真敢杀人放火,多可怕。还是我们家孩子好点儿,平时皮一点,倒不敢惹大事。”二婶继续感叹。
…
所有人的声音没有压低,隔着一道门,她听得一清二楚。
纪忆打开台灯,拿出一摞没做过的数学卷子,开始做题。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时间日期,早就被定性成克父母。
台灯开到最亮的光。
她开始做选择题,一道又一道,只求速度,顾不上质量。
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很快,客厅里有了电视的声音,每年例行公事的春节晚会开始了,堂弟在叫着饿,没一会儿家里人就吃饭了。三婶想叫她,被爷爷拦住,说就该饿饿,让她反思反思。
…
季成阳在楼道里,从口袋里摸烟盒,抽出一根烟,轻放在鼻端。这里隐约能听到一些吵闹,哭的声音,有小女孩在哭,不是纪忆。
熟悉的烟草味道,让他的情绪渐趋于平静,直到彻底冷静。
那个家里有多少人?纪忆家人,小男孩的父母,他猜,应该还有纪忆的那个好朋友。这件事起源很简单,说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儿子打女儿,怎么延展,也不会有钱财官司的纠葛。
但对纪忆来说,发展到现在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很熟悉附中校规,即使这场斗殴不是她主导。但凭着和校外青年交往过密,还被警察亲自来学校谈话,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校方处理的了。
这还只是学校方面的事。
那个男孩子…
季成阳有些不太舒服。
他把烟折断,放在窗台上,那里已经放了很多断了的烟,还有草黄色的烟草细屑。
那个男孩子因外来暴力殴打,造成全身大面积青肿,右小臂、左小腿、右肋骨多处骨折,肝脏破裂,腹腔内淤血…孩子现在在协和,王浩然特地电话托人问得检查结果,医生都感叹送来的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他想到自己十几岁时,在初中校门口亲眼目睹几步远的地方,有学生死在几个混混刀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鲜活的生命死在面前。
忽然,有门打开的声音:“灯坏了?”
“你还关心这个?快去家收拾衣服,赶紧去医院。”
是他刚才在走上来的时候,凭着印象把这两层的声控灯关上了,王家人出来了。季成阳听着人声,脚步声渐渐消失,又稍等了几分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他摸到1键,长时间按住。
自动拨号。
因为职业关系,他手机里电话号码实在太多,有时候怕找不到纪忆的电话,索性把她的好吗设置成快捷拨号,1号键就是她。
电话那边,听到她喂了一声,声音很低,应该是怕家人听到。
“结束了?”
“嗯。”
他刚想说。
窗外已经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左耳听到的是真实的,右耳听到的,也是真实的,只不过是从电话另一边传过来的。两个人,一个在一楼房间里,一个在一楼和二楼走廊转弯处,待这段鞭炮声过了,季成阳才说:“过一会儿广场上会有烟火?”
“差不多十一点多,会放一个小时。”
“我记得我出国读书前,北京还没有禁放,”季成阳笑,“刚才暖暖才和我,禁放以后,院儿里每年就会在广场上放。”
纪忆又嗯了声。
不太爱说话。
痛极无言,笑极不语。
以前电话,都是她说的多一些,有时候叮嘱,有时候汇报生活状况,有时候会请教些困惑。早熟的小姑娘,可惜再早熟,也不可能是钢筋铁骨,她的阅历还只在校园。
季成阳尽量多陪她说了几句。
他必须要回家了,这一个棘手的问题,最棘手的是他马上就要动手术。肿瘤的位置比较不好,手术也很有风险。或者…应该交待一下王浩然。他忽然有种要料理后事的急切心理,唯恐上了手术台,下不来的话,很多事不考虑周全,会遗留太多麻烦。
她才十六岁,刚刚十六岁。
季成阳把烟盒里里最后一根烟攥在手心,折成团,扔在了窗台上。
第二波鞭炮声来袭。
“有烟花了,”纪忆给他说,“广场那里开始放烟花了。”
“过年好,西西。”季成阳笑。
“过年好。”
电话挂断,显示通话时长有九分钟多钟。
后来暖暖说,那晚季成阳到家,家里人已经吃过饭。暖暖爷爷原本被接来吃年夜饭,晚上还要出去,参与别的活动。季成阳归家完全在计划之外,两个人很快进了书房。
至于书房里的谈话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包括门外的季家人也不知道。
第二十五章 坚强的理由
大年夜,纪忆梦到了一些曾发生过的事。
有人走过来问她为什么哭,问她家在哪里,她指了指身后,这个窗户里就是家。
那人身后,有个男孩的影子走近,递过来一个透着粉色的小塑料瓶,是给她的。瓶子形状很可爱,瓶口是锡纸包装的,一撕就能打开来,瓶身上写着喜乐。
她醒来,回忆第一次和季成阳相遇的情境。
虽只记得王浩然的脸,但她肯定,那个递来喜乐的人一定是季成阳。
这场无妄之灾如飓风过境,来势迅猛,咆哮肆虐,掀翻民居树木后,却又在第二天消失无踪,只留得万里无云的碧空。都听说,王行宇的父亲调任遇到强力阻碍,趁春节这几天登门季家,给难得小住在大儿子家的季老拜了个年。那一室谈笑,都认同小孩子吵闹并非大事,自然干戈化作玉帛,调任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其中是非,也没人想要多嘴去议论。
十年后,纪忆去监狱采访一名十七岁少年犯,当她听着那个光怪陆离的案情时,忽然想到,如果在2002年这个春天没有季成阳伸出援手,付小宁是不是也会是这个样子:坐在椅子上,一边说着没什么逻辑的话,一边强迫症似的频频去看高窗外的碧空。
年初五,高三部开学。
高三下学期,附中要求所有学生都住校。初四这天上午,暖暖母亲提前送她和暖暖返校,车到校门口,暖暖母亲让暖暖带着司机,把行李先送上宿舍楼,留纪忆一个人在车上。起先暖暖还不乐意,后来发现母亲是非常认真的,只得离开。
车门关上,纪忆看暖暖母亲。
“西西,不用紧张,”暖暖母亲安慰她,“季爷爷让我和你聊聊,我正好也是这么想。”
纪忆点头,猜不到谈话内容。
暖暖母亲的谈话从她爷爷奶奶讲起,这让她有些出乎意料。纪忆奶奶是童养媳,没文化,从小就到纪家,纪爷爷离家到北京求学,纪忆奶奶守在广西的一个农村里。解放后,纪忆奶奶离开广西来了北京,终于在四十岁的时候有了个儿子,却因文化程度相差太大,离婚了。
纪忆爷爷娶了后来的妻子,又生下两个儿子。
当年离婚时,有和纪爷爷政见不和的人,给纪忆奶奶出主意,让她大闹特闹,本以为能改变结果,却还是照旧分开。那时离婚的老辈人不少,却只有纪家闹得沸沸扬扬。
“所以你父亲和你爷爷,父子关系很差,”暖暖母亲语言有保留,“你父亲是你家唯一没有穿军装的人。那个年代,不穿军装,就要下乡,你父亲就这样在东北认识了你母亲,都吃了不少苦。等两人返程,你奶奶就病逝了,你父亲就因为这件事,和你爷爷动过很多次的手。”
纪忆父亲恨纪忆爷爷,抛妻弃子。纪忆爷爷也恨儿子如此不孝,光是断绝父子关系的契约都写了好几份。这些事,旁人讳莫如深,季爷爷在这几天才告诉暖暖母亲。
“所以,西西,如果你爷爷对你不亲近,不是你的错,”暖暖母亲说,“这些话不该阿姨来告诉你。但我和你季爷爷,季叔叔,都看你长大,又这么听话,不想你因为不知道一些事而受到伤害。十六岁了,大姑娘了,了解总比被隐瞒好,对吗?”
“嗯。”
“你爷爷老了,你两个叔叔和媳妇、孙子都常年在身边,感情很深,她们说的话,你爷爷也都很相信。也不能怪老人家,毕竟人老了,就要指望在身边侍奉的子女,那些不孝顺的都只当没生过,人之常情。”
纪家子孙满堂,老二老三都孝顺,伺候周到,是好儿女。而好儿女捕风捉影,耳边吹风的那些话,自然落在老人家耳朵里就是真的。
纪忆的两个叔叔婶婶,都认为纪忆住在这里,就是纪忆父亲刻意为之,想要日后分家产的时候能有谈资,毕竟父子关系已决裂,孙女才是唯一联系他们的人。这种话,纪忆两个婶婶逢人就说,和纪忆爷爷也常念叨,久而久之,众人也就都当了真。
大儿子媳妇不尽孝道,还经常和老人家动手,的确也寒了老人家的心。
人越老,记忆构成就越简单。只能记住对自己好的人,和对自己坏的人。年初一的早上,季爷爷和纪忆爷爷谈过心,老人家提到大儿子的名字就情绪激动,破口大骂,连带指着门外,让纪忆也滚得越远越好,季爷爷就知道接下去的没什么能说的了。
这真是家事,外人只得旁观。
幸福的家庭总有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了解的人都像是听故事一样,故事套着故事。有时候你看社会新闻,没血缘的两个人可以做到不离不弃,而有时候,你也能看到,有血缘的人都在形同陌路。
血浓于水,这句话并不适用在任何地方。
“你家人说你的话,你听听也就过去了,不用往心里记。以后做什么,小心一些,毕业就好了,”暖暖母亲替她捋顺额头的刘海,“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你就可以靠自己了。暖暖爷爷让我告诉你,他十岁父母就都不在了,也好好活到现在,这些都不算什么。”
纪忆看看暖暖母亲:
“谢谢阿姨。”
纪忆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她将一个月的日用品都塞到床底下的木箱子里,看看表,时间还早,还来得及去趟301。如此想着,就在高三楼层越来越热闹的时候,离开了宿舍楼。
宿舍楼阿姨看到纪忆,马上就跑出来给了她一大包晒干的红枣:“这个脆甜脆甜的,补血。”纪忆看阿姨的眼神,明白她是知道年前的事,想安慰自己,她连连道谢。接过来塞进自己书包里,匆匆跑了。
到了医院,季成阳这楼病区的护士很快认出她来,也就没阻拦她入内。
纪忆沿着走廊走进去,转弯过来,发现季成阳的病房门是虚掩的。似乎每次来,他这里都有探病的人。她刚要推门,就透过虚掩的门,看到套间外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短发年轻女人,背对着她,在和同坐沙发上的季成阳说话。
浅棕色的沙发上,他的身体因为沙发的软绵而深深沉入其中,去认真听身边人说话,他手里握着透明的玻璃杯,食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的外壁。
除了那手指细微的动作,整个人安静的…仿佛已不属于这个空间。
本该是穿走战火硝烟中的人,本应有一双能望穿你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在这里消磨时光。可他仍如此坦然,他对命运,有着超乎自身年龄的坦然。
“我一直想做瑞克埃金森的专题。”年轻女人说。
“让我猜猜你们会介绍什么,”季成阳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起码他有说下去的欲望,“他擅长写报告文学,有本关于西点军校的《长长的灰色线》,还有本是涉及九十年代初的海湾战争,叫《十字军》,都是畅销书。”
他的声音仍旧如常,冷且静。
“嗯,这些我都查过资料了,还有呢?”
“还有?”季成阳沉吟,“我知道的,你都能查到,这个人,不止喜欢写战争题材的报告文学,本身就是个不错的记者。海湾战争的王牌记者,华盛顿邮报驻柏林的首席记者,然后是华盛顿邮报的副总编辑。”
纪忆想敲门进去,可又怕打断他们如同工作一样的谈话,就转而在门口慢慢踱步。
“他父亲也是个军人,”那个女人也笑,似乎心情非常愉悦,“和你一样。”
季成阳未接上这个话题。
他继续说:“他82和99年获了两次普利策新闻报道奖,可惜现在已经02年了,再说两三年前的事,不会有什么新鲜感。”
“所以才和你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一些的说法。”
“新鲜的?比如,可以大胆做个预测…他应该还会第三次获普利策的奖,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且很符合普利策那些评选委员的胃口。”
“你就这么肯定?”女人的声音带着笑意,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能再拿普利策?”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他这两年就会再次获奖。”
纪忆听着这些话,觉得季成阳离自己很远。
他是专业的,职业的,让人尊重的。即便挡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神情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稍许一个微笑,就已让人觉得,这样的男人…一定藏在很多人的心底。
纪忆听着里边有短暂地安静,想要推门,手却停住。
季成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糖,熟练地剥开,将奶绿色的小方块扔到到嘴里,吃着。
“什么时候有吃糖的习惯了?”那个年轻女人问他,“不是不喜欢甜食吗?”
…
“怎么还没进去?”护士忽然出声,就在纪忆身后。
她心扑通跳了下,内里的谈话已被打断,她也只得伸手推门。
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人转过身来看她,眉眼间,和人物栏目的女主播非常像,只是没有屏幕上看到的那么知性,如此淡妆,更亲切,年龄也显得小了些。
纪忆回忆她在电视屏幕上的名字,刘晚夏。
刘晚夏看见纪忆也笑了,原来是个小姑娘。
这位当红主播见来了人,很快说台里下午还有会,又温软地抱怨着刚刚年初四就要如此工作,连累她连探病都能和季成阳说到工作。
护士轻声和季成阳说着话,好像是告诉他一个时间表,几点几点要做什么检查,会有谁带他去。刘晚夏细心听着,追问了一些问题,听上去,对他的事情很上心。
纪忆等着护士和刘晚夏都离开了,终于自在了些,在他身边坐下来:“普利策是什么?”
“这是一个人名,”季成阳笑了,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这是一个美国的报业巨头,他死后创立了这个奖项,算是美国新闻界一个举足轻重的奖项,发展到现在就覆盖了很多方面,比如文学、音乐之类的。”
她大概懂了。
所以他们刚才说的瑞克埃金森一定是美国新闻界的一个名人。
“西西,麻烦帮我把床边抽屉里的电脑拿出来。”他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