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她,低声道:“你叫什么?”算起来相识了一年多,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顿了一顿,才悄声回道:“回县主,奴婢叫元月。”她说完,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我端起杯,佯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众人。到太子身侧时,才略停了一下,李成器依旧是微微笑着,因大病初愈显得有些单薄,皇姑祖母似是极关心他,不停问着用药和医嘱,他都极恭敬地一一回应着,没有半分瑕疵和不妥。

直到歌舞起了,皇姑祖母才不去看他。

李成义在他身侧,似乎发觉我在看着那处,抬眼看我,用肩膀轻撞了他一下。他这才回了头,淡淡地扫过我这处,却没有任何停顿,只静看向了殿中的歌舞。

我心头微酸胀着低了头,所有欢声笑语都像隔了一层水雾,再听不分明。

 

 


第22章 二十一 再生难(2)
太初宫内,东宫早已是禁地,除皇姑祖母召唤,闲杂人等一概不能接近。

可即便如此,宫内仍有掌管掖廷、宫闱的宦官私见了太子,此事被韦团儿告知皇姑祖母后,那两个人立刻被扔到了闹市腰斩示众。皇姑祖母在殿内直接传口谕,太子及其子嗣不得再见公卿以下官员,自此后人人自危,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晚膳时,宜平总是心不在焉的,时而将菜落在桌上,时而碰歪了茶杯,我伸手稳稳按住茶杯看她眼底慌张,道:“出什么事了?”

她咬唇半晌,摇了摇头,闪烁的躲过我的视线,道:“没什么。”我越发觉得不对,拉住她的手腕道:“你下午才去了内教坊,回来就心神不宁的,到底怎么回事?”

自来了太初宫,她倒是勤快了不少,从前在长安时每每逃掉课业,如今倒比任何人都要上心。如今太子及诸子嗣被禁足,也就仅有些宫婢可在内教坊出现,或许偶尔闲话能听些李成义的饮食起居,便能让她安心了。

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东宫中的人,已经好几日没去内教坊了。”

果真与东宫有关。我勉强笑笑,道:“莫非真是那一杯茶,将你的心都泼给东宫人了?”我虽知道一切,却是初次提及此事,她慌地看了我一眼,垂头良久才道:“请县主恕罪。”我认真看她,道:“没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只是怕你担不起这个心。”

自他被禁足,那日日不能见的焦灼,我刻骨铭心,对她的心思也自然感同身受。

她低头又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想求县主一件事。”我了然看她,道:“我知道是什么,你不用说了,今晚我去婉儿房中讨杯茶喝。”她忙要跪下叩谢,我伸手拉起她,道:“好了,快些收拾一下。”

她应了声去唤人收拾,我却坐在案几后,心一下下地揪着,越来越慌。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各宫内遇到事情多的时候,经常有宫婢会逃了内教坊的课业,可一与东宫有关,我就觉得不踏实,这一次感觉更加强烈。

宫婢在身侧收整着,我听着玉器碰撞的声响,只觉得手心渐渐发凉,再也坐不住,起身接过宜平递来的袍帔披上,立刻出了门。

临近婉儿住处时,我忽然停了步子,对宜平道:“去看看,韦团儿在不在屋里。”

宜平应了声,匆匆自黑暗中跑走,我站在石阶一侧靠着墙壁,努力将心思沉淀下来。还能有什么事呢?如今已经是最坏的境地了,禁足东宫,连两个亡妻都不能吊唁,凡是见面动辄腰斩弃尸。到了如今,还能有什么比这再羞辱再难堪的?

我正想着,就见石阶上下来个白色人影,刚想要避开却发现竟是婉儿。

“婉儿。”我忙轻声叫她。

她停了步,回头看我,眼中难得有几分惊异:“你来找我?”我点点头,她看了下四周忙走到墙壁这一侧,在黑暗中盯着我看了半天,道:“找我做什么?我现在急着出宫。”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道:“是不是东宫出事了?”

她摇头,说:“你别多想,快回宫去。”

我紧盯着她,她越说的镇定,我越觉得不安。

此时,宜平恰好跑了回来,见了婉儿忙躬身行礼,退了几步替我们顾看着四周。我见婉儿转身要走忙拉住她,道:“姐姐,告诉我实话,是不是东宫出了事。”婉儿回过头,定定看着我,道:“是。你立刻回宫,不要打听任何有关东宫的事。”

她说完,抽出手转身就走,我想拉住她却慢了一步,只觉得手有些发麻,用不上力气。

岂料,她还没走出十步就猛地转了身,又走到我身前,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深叹了口气:“跟我一起走吧,我不想让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我傻看着她,待暮然反应过来,心大力一抽,彻骨刺痛已满布全身。

她见我如此也不再多说,只看了一眼宜平,道,“你回去吧,任何人问起,不要说县主去哪了。”说完就拉起我的手向宫门处走去,直到走出了数十步,我才寻回了稍许心神,看她道:“他在宫外?”

婉儿攥紧我的手,道:“是,在来俊臣那里。两日前你叔父和韦团儿一唱一和,说太子虽表面不说两个妃子的事,其实背地早已怀恨在心,暗中部署谋逆帝位。月前太子私见内侍奉已让陛下起了疑心,如今两个人这么说,她自然忌惮。”

我被她一路拽着走,听了这话已心神大乱,转而拉着她往外走,步子越迈越快:“为什么皇姑祖母会信?为什么每次都会信别人说的话,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两日,已经两日了,来俊臣那里呆了两日,不死也已去了半条命。

婉儿扫了我一眼,道,“再告诉你,如今太子宫中下人都已认罪画押,你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无功的,我只想让你见他最后一面,若陛下日后问下罪,你只说你要去看看临淄郡王,记住了?”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视线已有些模糊。
认了,都认了,难道这一次真是最后一面?……

自这句话后,婉儿没再说什么,直到将我带出宫,对早已在宫门外候着的侍卫点点头,便将我拉上了马车。我坐在马车内,随着车摇晃着,只麻木着盯着漆黑的街路,此时已是宵禁,除了凄冷的月色,再无任何人行走。

原来还有最坏的境地,只是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婉儿陪我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此次我出来,是陛下怕来俊臣刑讯逼供的太厉害,让我去看看实情,你只需随我进去,我会给你寻个时机见见永平郡王。”

我点头,她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我也反手握着她的,待到马车停下才轻声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她坚定看我,低声道:“没有,来俊臣已将所有供状都交给了陛下,如果有半分转圜余地,我都不会冒死带你来。”

我又将她手攥得更紧了,深喘了口气才随她下了马车。

夜色下,面前的狱房燃着巨大的火把,像是要将所有阴寒都驱散,十几个带刀侍卫肃穆立在一侧,来俊臣正袖手而立,目光阴沉沉地自我身上扫过,才看向婉儿,道:“上官姑娘怎么来了,这等地方怕会吓坏了姑娘和县主。”

婉儿冷冷看着他,肃声道:“陛下遣我来看看殿下和诸位郡王,大人既然知道我两个不适合在此处多呆,就请快些带路吧。”

来俊臣笑了一声,说:“姑娘别急,多添件儿衣裳,下边有些冷。”他说完不等婉儿说话,就对身侧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忙抱着两件厚实的袍帔给我和婉儿,婉儿也没说什么,替我穿好,自己收整完才又看了他一眼。

待我们随他走入木门,才知道他所言不假。

内里不仅冷潮,四处还弥漫着一股腐肉的臭气。我压抑着胸口涌上的酸痛和恶心,跟着婉儿的脚步,走在泛黑的石板路上。四周牢房内都有一丛丛的黑影,却都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黑暗中,安静的只听见瑟瑟的草动声响。

“姑娘想先见见谁?”来俊臣微微笑着,道,“太子殿下和几位郡王在里处,并未用过重刑,前边牢房内是东宫的几个认罪的活口。”

几个认罪的活口,我紧紧拉着身上的袍帔,紧紧咬着下唇,控制自己不去看四周。

婉儿沉吟片刻,道:“认罪的我就不看了,太血腥,怕做噩梦。”她言语的讽刺极露骨,来俊臣却仍旧嘴边挂笑,道:“姑娘放心,能让姑娘见的,都是已经收整干净的。”

婉儿哼了一声,道:“带我看看太子殿下,还有永平郡王。”

来俊臣听后也没犹豫,将我们拐过几条暗路,停在了一个石室前,示意人开了门才躬身道:“姑娘请,永平郡王在里处,若有任何需要唤一声就行。”婉儿点点,道:“既然陛下吩咐我来问话,就请大人不要守在门外了,以免你我日后都难做。”

来俊臣笑着躬身,道:“这是自然,姑娘请放心,此处人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听。”

婉儿点点头,带我走了进去。

我竟有那么一瞬的犹豫,不敢迈出步子,却被婉儿握住手,攥的手指生疼。我一步步跟着她走了进去,石门在身后悄然关上,只有轻微上锁的声响。

石室内燃着一盏灯烛,还有简单的木桌上摆着未动的饭菜。

暗处有一张木板床,李成器正斜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我们。他身上是简单的棉布衣衫,虽单薄却还算干净,只是手指能看到些细微的伤口,已被擦去了血,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从那日宴上,到今日,我和他已有数十天未见,却未料到竟是在此处见面。我深看着他,再挪不开视线。婉儿放开我的手,轻声道:“此处无窗,我在门口等着你,过去吧。”

我听在耳中,却迈不出一步,只盯着他,连呼吸都不敢。

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笑了起来,对我道:“过来吧。”他的笑意自唇边蔓延到眼中,终于牵起了我心中的刺痛,我走上前两步,蹲下握住他的手,盯着深红和深紫的伤口,努力了很久才道:“来俊臣用刑了?”他反握住我的手,道:“坐到我身边来。”

我忍着眼中的水雾,点点头坐在了他身边。

他半靠着墙壁静静看了我片刻,才道:“忘了赐婚的事吧。”我心中一下下痛着,却仍恍惚笑了笑,说:“好。”他笑了一下,说:“外边人都已经认罪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伸手替我系好袍帔,低声道:“找个机会离开皇祖母身边。”我又点点头,感觉他冰冷的手擦过我的下颚,顿了一下才抚上我的脸颊,接着道:“不要再和李家有任何关系。”我大力点着头,却再压不住鼻中的酸涩,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们之间除了那赐婚的承诺,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明知道再没有回旋的余地,明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可却没有话说。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揽在了怀里。

 

 


第23章 二十二 再生难(3)
我僵住身子,过了很久才缓缓伸出手,环住了他。

他身上的衣裳极单薄,甚至能透过布料触到深浅的伤口。绝不能哭出来,来俊臣就在门外,看到我红着眼定会秘奏陛下,雪上加霜……越是这么想,我越忍不住,只能狠狠将手攥成拳,指甲深扣在肉中,却没有半点作用。

过了一会儿,他才放开手,示意我离开。我呆坐在他身前,深深看着他的眉眼,没有动。婉儿忽然出了声,道:“多谢郡王,婉儿定会将所说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奏禀陛下,”她说完,顿了一顿,又道,“郡王保重,婉儿告退了。”

我听她的话,知道再也不能拖了,低下头抹了下眼角,起身道:“郡王保重,永安告退。”说完紧咬着牙,狠心起身向门口走去,再不敢回头看一眼。

直到门再次被关上,来俊臣才自不远处拱了拱手,道:“姑娘辛苦了,请。”

婉儿扫了我一眼,见我妥当了才轻叹口气,带着我又随来俊臣去见了太子。在太子石室内,婉儿草草说了两句,便带着我告退了。她其实比谁都清楚,陛下遣她来问话,不过是聊表做母亲的姿态。

待从太子处出来,婉儿又特意吩咐来俊臣带我们看了看临淄郡王。我和她并没进去,只与我在石门开时,扫了一眼。临淄郡王躺在床上,背对着石门,听见门响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只冷冷背对着门沉默着。

我看他如此,想起平日他晶亮的眼睛,已痛的不能再痛的心,又一次被揪了起来,像是看到了德妃被赐死前的眼睛,不忍再看,退了两步随婉儿离开了。

我始终恍惚着,直到随着她走出牢门,才见宜都已守在了门外,她见我立刻躬身行礼道:“陛下召县主回宫。”我惊看她,又和婉儿对视一眼,她轻点了下头对宜都道:“殿内还有谁在?”宜都忙回道:“陛下微恙,只有韦团儿和沈太医在。”

婉儿点点头,带我坐上马车后,才低声道:“这几日各宫都暗中有人守着,陛下自然会知道你出宫,记住我的话,我带你来是看临淄郡王的,其余的话你千万不要说。”我点点头,早没了说话的力气。

到大殿时,果真如宜都所说,仅有沈太医和韦团儿在,沈太医却非深秋,而是他哥哥。

我与婉儿行礼时,陛下紧盯着我,对婉儿道:“婉儿何时也敢抗旨了,今夜朕可曾让你带永安去?”我不等婉儿说话,立刻跪了下来,道:“是永安求婉儿的,请皇姑祖母不要为难婉儿,一切责罚永安一人承担。”

殿内温暖如春,我却仍觉地牢内的阴寒覆身,冰冷刺骨。

陛下静了片刻,才道:“起来吧,朕已没力气再去责罚谁了。”我起身立在殿中,没敢抬头,就听陛下对婉儿道:“太子如何说?”婉儿忙道:“太子殿下不肯认罪。”

陛下沉声,道:“朕既怕他认,却又怕他不认。认了,朕断然不能轻饶,不认,就是不将朕放在眼中,仍是执迷不悟。”

她说完这话,婉儿没敢接话,我听得更加绝望。

皇姑祖母这话,就是已认定太子有反心。狄仁杰被诬谋逆时,永平郡王尚能告诉他认罪保命,以求日后证明清白,可真正到李家皇子皇孙时,却是认罪是死,不认罪也是个死。堂堂的皇子,享万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却在自己母亲眼中命如草芥,早没了生路。

陛下忽而咳嗽了两声,对身侧沈南蓼道:“朕这几日心火太盛了。”沈南蓼忙道:“陛下无需太过忧心,臣已命尚医局煎药,稍后就会送来,只消三两日便会见效的。”

陛下点点头,正要再说话时,宜都却忽然入内,跪下道:“禀陛下,天牢处来了人。”

我心骤然一紧,皇姑祖母竟也愣了一下,说:“发生何事了?”

宜都抬头看了一眼殿内众人,不敢直说,陛下又道:“据实说。”我紧张地盯着她,心知此事必然有关太子,否则宜都绝不会如此贸然奏禀。

宜都起身,道:“有人拼死闯入天牢,以刀刨心表明心迹,求证明太子殿下清白。”陛下听后脸色微变,道:“竟有人如此做?那人现在如何了?”宜都忙道:“已被陛下派去监察来俊臣的陈大人送到尚医局,陈大人特命人来请示,此人该救该杀?”


我猛地看向皇姑祖母,她略沉吟片刻,才对沈南蓼道:“若是剖心,可还有的救?”沈南蓼忙道:“若是医救及时,或能捡回一条命。”陛下又静想了片刻,起身道:“你弟弟既是药王的弟子,就该有这个本事,”她对宜都道,“立刻传话,务必救活他。”

宜都忙躬身退出,陛下也站起身,对婉儿道:“婉儿,随朕和沈太医去尚医局,”她说完,又看了我一眼,道:“永安,你也随朕去。”

我忙躬身应是,跟着皇姑祖母出了大殿。

皇姑祖母挥去龙辇,一路疾行。我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耳中只充斥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看皇姑祖母现在的神情,似乎也颇为震惊,她既然已下令医治那个人,又亲自去尚医局,就说明她有了犹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想到此处,我恨不得立刻就能到那里,却觉得眼前的路似乎永远都走不完,越发心慌着急,却不敢有任何表现,只能跟着皇姑祖母的脚步,待到尚医局时却已周身被汗浸湿。

尚医局内的人正忙着救治床上的人,见陛下亲来,都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挥手,道:“都起来,尽力医治,朕要亲自问他话。”她说完,婉儿已搬来椅子伺候她坐下,拉着我立在了皇姑祖母身侧。

床边的沈秋忙起身继续,我远见床上人满身鲜血,正被身侧的太医合住伤口,沈秋则举针刺了数处,接过身后人的递来的桑皮线,开始缝合伤口。他紧抿着唇,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沾满鲜血的手却非常轻,谨慎地穿过皮肉,渐将伤口闭合了起来。

做完这些,身侧人忙端上水为他净手,他草草洗净擦干,又执起银针继续刺了几处,低声吩咐身后人准备伤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回身行礼道:“五脏已归位,一切就看明早了。”

陛下蹙眉看他,道:“朕要他活。”

沈秋恭敬道:“臣已尽力而为,若是此人当真诚心可鉴,自然能活过来。”陛下冷冷看他,道:“你是说,若是他能活,朕就是冤枉了太子?”沈秋不卑不吭,道:“臣只是太医,只对宫中人的康健关心,其余事臣不敢妄加评论。”

陛下又盯了他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和孙思邈一个脾气,罢了,有才之人必然有些臭脾气,”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你刚才说一切要看明早,也就是说朕要等一夜?”

沈秋点头,道:“明日寅时,若能醒便能活。”

陛下静了片刻,道:“朕就在此等他醒。”

陛下说完,婉儿立刻退了出去,吩咐跟随的宫婢做准备,待回来时才轻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笑,我亦看她,勉强笑了一下,又立刻去看床上的人。在一切都已走入死局的时候,竟然能有此人出现,就是天意,只要他能醒,太子一案就一定有扭转的机会。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除了沈秋不停替他换药施针外,没有人敢挪动半分,都陪着皇姑祖母静候着。皇姑祖母也始终没再说一句话,只看着床上人沉思着,神情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陛下才转头唤茶,婉儿忙递上茶杯,她喝了一口将茶杯递回给婉儿,深叹了口气,道:“婉儿,旦可还好?”婉儿忙回道:“来俊臣没用重刑,饮食也还算过得去,表面上看还算好。”

陛下又看我,道:“你可见过隆基了?”我愣了一下,才回道:“回皇姑祖母,永安见过郡王了。”陛下点头,道:“他可说了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才道:“郡王没和任何人说话。”

简短的问话后,陛下又陷入沉默,神色竟渐黯然下来。

忽然,沈秋轻声说了句话,却是对床上的人。
醒了!我看着床上人,喜得与婉儿对视了一眼。

皇姑祖母猛然站起身,道:“可是醒了?”沈秋又与那人说了一句,似乎在试探他的意识,过了会儿才道:“臣替他喂碗汤药后,他可清醒片刻,陛下若要问话请尽快。”他说完,身侧人已递上玉碗,沈秋接过替那人喂了下去,待一切完毕忙躬身退离了床边。

陛下快走上前两步,俯下身,道:“你可听得见朕说话?”

那人含糊地应着,陛下点点头,又道:“你既剖心明智,朕就亲自来听听你能说什么。”那人安静了很久,似乎在忍受着身上的剧痛,过了一会儿,才又口齿不清地对陛下说了几句话,似是很急,陛下只静听着,神情莫测。

我因隔着远,一句也听不清,只紧张地盯着陛下的脸色。只有这一个机会了,皇姑祖母若是肯信他,永平郡王就能活命,皇姑祖母若是不信……

那人似乎再说不出话,只呻吟了两声又陷入了昏迷。

 

 


第24章 二十三 再生难(4)
陛下静立了片刻,才转过身,自语道:“朕自己的儿子,却要别人剖心证明清白。”她扫过在场众人,在我这处略停了一下,我忙垂了眼。

皇姑祖母移开视线,看着婉儿道,“立即停止追查太子谋逆一案,将太子左右家臣、诸位郡王郡主、侍役尽行释放!”婉儿忙躬身应是,匆匆走了出去。

这一切都来得极快,我只木木站着,不敢相信此事竟能如此了结。锒铛入狱的突然,峰回路转的结果,都是皇姑祖母一念之间的决定。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手心却仍是冰冷的,脑中尽是天牢中他温和的笑,和他的话。

沈秋又上前探看了一下,低声吩咐身侧人备药,他起身时若有似无地扫了我一眼,整夜紧绷的面容终于松下来,带着浅浅的笑。

我接了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

陛下似乎极疲惫,只草草吩咐两句,便带着我们离开了尚医局。进殿时,韦团儿依旧是笑着迎上来,替陛下换着衣裳,待陛下靠在卧榻上才扫了她一眼:“你下去吧,让永安陪着朕。”韦团儿愣了一下,忙躬身退下。

我本以为皇姑祖母要说些什么,竟闲聊起幼时的事。我陪着她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如何被谢先生责骂,手抄诗经的往事,皇姑祖母偶尔听得笑出声,却大多时候沉默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挥手让我退下了。

我走出大殿时,暖日笼罩着整个殿前。

宫婢们正忙着准备早膳,见我都匆匆行礼,我看着殿前想起一年前那个雪夜。不过一年,却已是几番生死,在他跪在殿前的雪夜,我以为最痛不过如此了,如今看来,那真的仅是最轻的责罚。而过了这一劫,皇姑祖母真的就不会再忌惮了吗?

 

春日正好,皇姑祖母从殿内出来,在御花园亭中批奏章。牡丹开得正盛,整个御花园亦是万物吐芳,寒冬萧瑟尽数散了个干净。

我来时,亭中已有李成器和李隆基,还有几个年纪尚幼的李氏县主相陪着。婉儿在一侧读着奏章,陛下闭目听着,不时添上两句,便已做了批复。

“皇姑祖母。”我上前行礼。

陛下点点头,示意我去坐下,我待坐定时才见李隆基笑眯眯看着我,竟像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不禁心里一松,对他笑了一笑。不管他是佯装还是真的放下了,既然仍是皇孙,仍要日日陪着,如此才是最好的。

李隆基抬了抬下巴,我不解看他,他又指了指茶杯,我这才反应过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竟是琼花茶。

陛下似乎留意到我的异样,笑着道:“这是隆基特为你讨得,说春日天干,怕你又有内火。”我愣了一下,忙对李隆基笑道:“多谢临淄郡王。”李隆基微弯起漂亮的眸子,道:“本王是怕你又脸上胡乱长东西,吓到皇祖母。”

我闷了一下,瞪了他一眼。

李隆基低头笑着喝茶,我这才敢去借机看李成器,他神色平淡,眼中却带了几分笑意,扫了我一眼才又拿起书卷细看。我看着他,竟又想起了天牢内的事,那一日危难时,他让我忘了赐婚的事,而如今万事已消,他可还会记得自己说的话?

我正怔忡着,婉儿已念到了狄仁杰的奏章,大意是狄仁杰所在的彭泽正是干旱无雨,营佃失时,百姓无粮可食,故而他请求朝廷发散赈济,免除租赋,救民于饥馑之中。

陛下听后沉吟片刻,才道:“狄仁杰所到之地,百姓皆受福泽,婉儿,照他所请的批复,即刻就办。”婉儿应了是,执起朱笔批复。

皇姑祖母如此痛快,给了狄仁杰做下政绩的机会,狄仁杰再入朝之日绝不会远。

陛下又听了几个奏章,便示意婉儿停下。忽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永安,到朕身边来。”我忙起身走到龙榻旁,陛下伸手握住我的手,道:“你入宫也有四年了,朕总在思量你的婚事,总想着从几个皇孙中为你挑个好的。如今看来,无需朕挑了,朕只要点头成全就好。”我愣了一下,心中暮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