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笑着去看身侧,道:“隆基,起身听旨吧。”
李隆基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陛下面前,陛下看着他,道:“朕把这个侄孙儿交给你了,待到你年满十四,即刻完婚。”陛下说完,又看回我,道:“还不去和隆基一起给皇姑祖母磕个头?”
皇姑祖母的话如针锥刺骨,每个字都深扎入心中。这一步步走来,她看到的是我对李隆基的回护,对李隆基的算计,对李隆基的挂心,可却不知这后边的种种。这看似突如其来的赐婚,是皇姑祖母早有的决断,谋逆案后对东宫和李姓旧臣的安抚,以三弟的赐婚恩宠来打压太子长子,还有所有那些我想不到的因由……
陛下又唤了我一声,道:“怎么?对朕的孙儿不满意?你既能冒死入天牢探看他,便是心中有记挂,朕又怎会看不出?”
我恍惚地看着皇姑祖母,不愿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却再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我心里记挂的只有他的哥哥,说我早与永平郡王私定终身,说我早在未见到他时,便已心中有他?什么也不能说,说出来只有死,拒绝就是抗旨,可抗旨的后果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命,还有父王,还有他。
婉儿也出声唤我,道:“县主还不快谢恩?大郡王尚未赐婚,陛下便先为三郡王赐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宠了。”我僵着身子,终于退后两步跪在了李隆基身侧,拼了周身气力,才颤抖着将头叩地:“谢皇姑祖母。”话一说出口,周身再没了力气,只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皇姑祖母。
婉儿忙躬身行礼,笑道:“婉儿恭喜永安县主和临淄郡王了。”随着她,那些在一侧伺候的众宫婢内侍也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贺。
赐婚,他雪山上承诺的,天牢中让我忘记的,竟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了。到处是恭贺声,皇姑祖母笑着看我们,道:“都起来吧。”李隆基起身,一把扶起了我,眉眼中晶亮的都是笑意,我只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郡王别再这么盯着县主了,”婉儿忽而一笑,道,“女儿家毕竟会不好意思的,你看县主此时还没回过神呢。”她说完,几步上前扶住我,紧紧攥着我的手臂将我带回了案几后。
身后的婢女上前换了杯热茶,我端起茶杯捂在手中,像是失了心,所有那些欢声笑语,春日暖阳都离的远了。茶是烫的,喝入口舌尖瞬间发麻,这才算有了些感觉,再也不顾上那么许多,只猛地抬头去看他。
仍旧是温和的笑,眼中却没有了半分笑意,夹带着浅淡的痛和坚定,只这一眼,我再也挪不开视线,眼中火辣辣的刺痛着,却没有半点泪水。
就因为他是长子,他是被废的太子,所以理所应当要受着忌惮。能文擅武是错,受人拥戴是错,少年义气是错,韬光隐晦也是错,或是生下来本就是错?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回到宫中时,宜平几番想问我什么,见我脸色都静了下来。
我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默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对她道:“衡阳郡王今日未伴驾,”我看她黯淡的神色,顿了一顿,才道,“待过了今年,我会把你送到东宫的。日日在宫中却不得见,我看着也不忍心。”
宜平啊了一声,脸有些微红,愣了片刻才道:“县主未婚嫁,奴婢怎敢逾越。”
我被她的话牵扯的,麻木渐退散,痛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已经赐婚了,只是要四年后才能完婚。”宜平彻底傻住,呆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陛下赐了谁?”
我没说话。
不用我告诉她,到明日这太初宫中便会人尽皆知。皇姑祖母对太子三子的宠爱,既不会让诸位叔父太过忧心,又一定意义上安抚了朝中李家旧臣,怕是不止这宫中,连朝中都会传遍,成为热议之事。
我又呆坐了会儿,宜平低声问是否要准备晚膳了,我才收回神,点了点头。宜平又像想起什么,忙道:“大殿处赏了菜来,县主可要见见送菜的人,给些赏赐?”我侧头看她,见她眼中闪烁不定的,便点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过了片刻,宜平带进来个宫女,竟是那个元月。宜平留了她在屋中,借口将正在收整的宫婢都唤到了外间。
元月对我行礼后,笑了笑,道:“陛下晚膳时见菜色好,就指了一盘给县主。”我点头,道:“有劳了。”说完示意宜平给了她对翠玉的耳坠。
她忙躬身行礼,起身后却又定定地看着我,似还有话说。我看着她,笑对身侧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众人告退,她才几步上前,小心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字笺。
我接过那纸,看了她一眼:“去吧,陛下那处还等着谢恩呢。”
元月躬身退下后,我呆坐了半晌也没有动。
待到晚膳后,我才拿出那张纸,打开对着帏帐中的烛灯细看。那早已刻入骨中的字迹,触笔的力道却极重,只有短短十六个字:
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第一卷完
第二卷:那一旨终是错嫁
第25章 二十四 明堂变(1)
赐婚不久,皇姑祖母便将李隆基外祖父一家流放。
扶风窦氏,那个自里李唐开国起,就与高祖比肩而立的大家族自此凋零落败,太子这一处,再没有任何可倚仗的势力。武家赐婚的恩旨,扶风窦氏的打压,步步为营,步步蚕食,如今还有谁敢公然为李家说话?
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了?
长寿三年,叔父武承嗣请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皇姑祖母赦天下,改元延载。
次年,皇姑祖母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赦天下,改元证圣。
上元节,张灯结彩,三日狂欢。
头日皇姑祖母亲去明堂,众皇子孙、朝臣相随。到了正月十六,宜喜实在按捺不住,定是要出去赏灯,我熬不住她磨,晚膳后与她出了王府。一路她笑个不停,我被她带得也有了兴致,直从闹市向天津桥逛去。
走到天津桥下时,她紧盯着盏灯,我看她实在喜欢就走过去近看。
那摊主见我们来,立刻喜笑颜开的,道:“姑娘要买灯?”我点头,对宜喜道:“快拿吧,你看得人家都不敢做买卖了。”宜喜也不客气,眨眼道:“谢小姐。”真是个乖丫头,知道在外换个称呼。
她提起灯笼时,那摊主忽而道:“姑娘昨日没来这处?”我摇头,他又道:“昨夜这天津桥上挂了足有近两百尺高的佛香,鲜血所绘,堪称洛阳近年一景了。”我笑了笑,道:“我听说了,据说是人血所绘呢。”他哼了一声,轻声道:“姑娘还真信?白马寺的薛主持就是流干了血,也画不成这整幅的画。”
那是薛怀义为了争宠,向皇姑祖母所说的话,今日便被叔父们做了笑话讲。说如今陛下是宠爱沈太医正盛,薛怀义就是再怎么折腾也难得盛眷了。
我道:“即便是妄语,也是薛主持的忠贞之心。”那摊主挠了下头,似是很想和我说些市井流传的面首争宠,我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避开时,却被一只手轻按住了肩膀:“的确忠心可鉴,赤诚一片,”换音未落,身后人就扔了几个铜钱到木板上,道,“那个荷花灯,我也要了。”
我听这声音熟悉,扭头看,却见李隆基一双弯弯的眼,晶亮亮的都是笑意。
“你怎么出来了?”我下意识道。
李隆基眯起眼看我,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说,夫君,好巧啊。”我心里暮地一沉,却只能笑着看他:“别闹了,我才不信有这么巧。”李隆基接过灯,递到我手里,道:“的确不巧,我和大哥二哥跟了你们一路了。”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看,才见他身后不远就立着李成器和李成义。李成器只笑着看我们,李成义却有些不快地盯着我。
自赐婚后,父王寻了借口将我带出宫,避开了那场扶风窦氏的变故。同年,恒安王府也自长安迁至洛阳,算是全了姨娘的洛阳念想。一晃两年,东宫诸位郡王被禁足于东宫,我也终年在恒安王府内,竟再没见过。
我收回视线,对李隆基道:“跟着我做什么?”李隆基笑而不答,退后两步看着我,连连点头,道:“窄袖袍,软棉靴,如今这一身胡服装扮很配你。”我提着那荷花灯,只能任由她打量,宜喜在我身侧却早已傻住。
李隆基回头对李成器道:“大哥,我这小夫人越发好看了。”李成器没有作答,倒是李成义走上前两步,拍着他的肩道:“我这二弟有了妾,你也有了婚配,大哥却还是孤单一个,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我不理会他,只侧头对宜喜道:“这几位是太子的郡王。”她随我出宫后,尚未有机会见过,听了这话吓了一跳,险些掉了灯,半晌才道:“难怪站在那里,就和身旁的人不一样。”
我正要再说话,却觉腕子一紧,竟被李隆基一把拉住:“为夫陪你逛灯节。”我忙推开他的手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随便。”他停住脚步,看我笑道:“永安,本王已过十二,你再等我两年就娶你。”
我被他说得难过,扫过李成器不变的浅笑,才道:“先放开。”
他转过身,迈向前一步,离我极近:“永安,你是不是嫌我母系凋零,日后怕没了依靠?”我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正不知道如何说时,他却忽而一笑,道:“逗你的,当初我快死了,你还不是去看我?我不会这么想你的。”
我被他折腾的,一时回不过神,最后才明白他是玩笑。
可这玩笑,却现实的残酷。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快走了两步,对李成器行礼道:“郡王。”李成器温和看着我,道:“县主无需多礼。”简单的几个字,他没再说什么。我压住心里的纷乱,又看向了李成义:“宜平在你那处可好?”李成义挑了下眉道:“当初就应承你了,我会照顾好她,怎么县主不信本王?”
我点点头,低头盯着手中灯笼,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李隆基才轻咳了一声:“我错了,你别再摆个受气的脸了。”我哑然看他,道:“我什么时候给你摆脸色了?”他拉下脸来,眉眼带着三分晦气,道:“上元节本是挺高兴的,见你这脸我也高兴不起来了。”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仍是个大孩子,还是没变。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李隆基才拉出始终站在一侧安静的少年,道:“托了我表弟的福,姑姑终于说动皇祖母让我们出来逛逛了。”我看那个眉眼与太平有几分像,书卷气极浓的少年,了然道:“郢国公。”太平公主最宠爱的儿子薛崇简,没想到竟和李隆基如此要好。
他红了下脸,紧着点头,道:“三嫂。”我愣了一下,没应声。
因街上人多,我们便趁势进了间酒楼,楼内喧闹非常,早已人满。
李隆基见没了空位,正要转身出楼,就见二楼有人探了头,高声道:“李兄。”那人的眼笑眯成一条线,竟是在国子监见过的张九龄。
他这一叫,众人神色各异,我却心头突突,看了一眼李成器。他只笑着对张九龄点头说:“你那处可空着?”张九龄把玩着茶杯,说:“自然有,我特地要了个靠窗的,看看今天还有没有余兴节目。”
这人还真是不忌讳。我低下头,努力让他别注意到,免得说出什么麻烦的话。
直到随着他们上楼坐下,张九龄才扫了我一眼,定了下:“县主竟也来了。”我抿嘴笑了下:“国子监那一次,也有三年没见了。”李隆基看看我,又看看他,忽而反应过来,慢悠悠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并不差异,眯眯笑着点头道:“这句子,怕是要随张某一辈子了。”李隆基点头,道:“我这小夫人曾夸公子是个奇人,没想到今日竟真有缘见到了。”张九龄扫了一眼我,重复道:“小夫人?”
李隆基斜睨我一眼,道:“此处见过张公子的,除了县主,该没有其他人了。”张九龄默了片刻,笑道:“的确。”
不知怎地,场面竟有些安静。大家各自捏着茶杯,都没再说话。
我看楼下,天津桥上灯火一片,煞是好看。
过了会儿,李成器询问起去年十月的科举,张九龄这才又笑眯眯说自己一直留在洛阳就是等着放榜那一日,说到兴起时,他摸出一枚铜钱扔到桌上,道:“我赌我必会金榜题名。”
众人一听立刻热闹了,纷纷摸出几枚铜钱扔到桌上,竟都押着一边儿。张九龄看着满桌子铜钱,捧着杯道:“这没法子堵了,都押的一处,看样子诸位郡王对在下倒真是偏爱。”李隆基见他这么说,也是弯起眸子,道:“钱都摸出来了,总不好拿回去吧?”他说完,看了一眼自己大哥。
李成器平和一笑,道:“不如这样,一人添碗元宵,也算共渡佳节了。”他说完,淡淡扫了一眼众人。
李隆基拍手应了好,立刻叫来店家,特意嘱咐添六道口味。不过片刻就上了六碗模样差不多的元宵,热气腾腾的,看得心里就暖了不少。店家想是看出这几人的不凡,特意立在一侧细细讲解,尤其盯着一碗特意道:“这是从南边来的秘方,浊酒慢煮。”
李隆基耐心听着,到此句时才一伸手,将那瓷碗端起,放到我面前道:“这等奇缺的,自然要夫人先尝才是。”我愣了一下,却怕当面拒绝让他下不来台。
正犹豫时,李成器淡看了我一眼,随口道:“姑娘家,总不好随意吃酒。”李隆基顿了顿,才点头道:“大哥说的是。”说完,转手又将那碗拨到了自己面前。
我捂着茶杯,对他笑了笑。原来,他记得。
就在李隆基要给我拿另一碗时,桥下不知为何渐嘈杂吵闹,天津桥上突然就乱成了一片。明堂的方向竟已是火光冲天,满目猩红,映透了整个黑夜。
第26章 二十五 明堂变(2)
酒楼内亦是混乱成一片,众人均已起身挤向窗口,看着明堂方向议论纷纷。
我被李隆基护在身前,靠着窗口,他低声喃喃了一句,道:“这回真出事了。”我只下意识向前靠着避开他,几乎探出了半个身子,却又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看热闹不是这么看的,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被人踩个半死。”他说完,将我拉到了身后。
此时,张九龄却端着杯茶,正对李成器笑道:“算是让我不幸言中了,今夜才是大热闹,比昨夜什么血佛要有看头。”李成器摇头一笑,没接话。
听这几句话,我才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昨夜薛怀义摆出大阵势为陛下贺佳节,却被一笑置之,莫非他真的争宠到如此地步?不惜火烧明堂引起注意?我看了李成器一眼,他微微笑着,看明堂的方向沉思着,并未留意到我。
这一事该与他们几兄弟没有牵扯才好。两年前那接二连三的事,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仿佛太初宫中,洛阳城中发生任何事都能与他们扯上关系,稍有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我正想着出神,他忽而看向我,在纷乱吵闹的声音中,皎如明月般翩然立于众人之中,一如狄仁杰拜相宴席上的初相识。
我正想走过去,却被李隆基回身拉住了手:“别乱走。”
二月初一,我依例随父王入宫问安。
皇姑祖母靠在塌上,似乎神色极疲倦,身侧婉儿正低头说着重修明堂的工程,她细细听了会儿,才抬头对我道:“这两年有几个公主嫁出宫,宫里就不大热闹了,你父王身子若好些了,就回宫陪朕吧。”
我忙应了是。
皇姑祖母又淡淡扫了一眼叔父武三思,道:“承嗣这一年都不大进宫了,身子还是不好吗?”武三思忙道:“周国公去年九月自马上不慎摔下来,至今还养在床上。”皇姑祖母似乎并不大关心,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我静听着,不禁感叹那个自巅峰走到落魄的叔父。
他当年距太子位只有一步,却因逼得太紧,终是引来了皇姑祖母的不满和猜忌。在被罢了相后,仍仗着自己是皇姑祖母至亲的侄儿,计计针对东宫,以至于谋逆案后彻底惹怒了皇姑祖母,如今只能郁郁府中,连平日觐见都能免则免了。
当年我随在皇姑祖母身边时,他日日被召入宫伴驾,连偶有伤寒,皇姑祖母也会遣太医亲自诊治。而如今落马摔伤,养了大半年仍不见起色,皇姑祖母却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如今大明宫中的琼花如初,那献花的人却与帝位再无缘了。
过了会儿,武三思才忽然道:“侄儿前几日奏请的事,不知陛下可有主意了?”皇姑祖母笑了一下,看他道:“你那三阳宫自修建好了就空置着,如今急不可待了?”
武三思赔笑道:“侄儿的确急不可待。当初怕陛下在太初宫太过无趣,急急催着赶工,如今已完工有半年了,陛下却依旧没有去过,侄儿日日想着就寝食难安,深怕陛下不满意。”
皇姑祖母被他逗得笑了几声,道:“不必忐忑了,我已吩咐成器来办此事,你若有什么只管和他商议,待二月曲江赐宴后,就去三阳宫住上一个月,也算是了却你的心事。”武三思忙接口道:“若是郡王来办此事,侄儿就放心了。”他言语中的赞誉溢于言表,像是极欣赏永平郡王。
皇姑祖母笑着看他,道:“成器经验不足,还需要你多指点。”武三思摇头,笑道:“陛下这话就错了,永平郡王虽年纪尚轻,却行事极稳,在诸位皇孙中也算是拔尖的了。”
我扫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叔父,略有些不安。
皇姑祖母却笑而不语,似乎因他这话,心情越发好起来。
待随父王出了大殿,众人向宫门处而去。身侧几位县主都有说有笑的,唯有我因早年不在武家,后又进了宫,和她们不大相熟。倒是叔父们偶问我几句话,引得她们不住看我。
我正想着方才殿中的谈话时,叔父武三思忽然爽朗一笑,对远处道:“永平郡王。”
听这一声,我才回过神,正见他迎着日光走来,对武三思点头道:“梁王。”我忙随着几个县主躬身行礼,
李成器先后又与几个叔父寒暄了数句,才与武三思并肩而行:“皇祖母欲三月至嵩山三阳宫小住,遣本王与梁王细商。”武三思点头,道:“本王正要择日约郡王,不如今日先拟定随行官员,郡王意下如何?”李成器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武三思忽而看向我父王,道:“恒安王不如一道同行?”父王似是有犹豫,终还是颔首,道:“好。”
父王并未让我先行离开,我也只能随着他们几个一路而行。我盯着脚下石砖的刻画,听着他们热络的言语,想不透他是何时能与武三思如此投缘,看着竟大有忘年的交情。约莫走了会儿,至登春阁前,早有十数个内侍宫婢候着,见我们忙躬身行礼。
他们议的是三阳宫之行,我寻了个借口没有随着进去,只在阁旁的水边独坐着。因是入殿觐见,没有带贴身的宫婢,那些宫内的都小心谨慎地在不远处立着,既不敢走近也不敢远离,倒也安静。
二月初,水面还有些薄冰浮着,透着丝丝寒气。
我用脚尖踢下去一块碎石,薄冰被砸了个窟窿,咕咚一声,石头沉了下去。随着那石头沉没,心底的凉意已越发浓烈。
诸位叔父中,武承嗣和武三思最为讨好皇姑祖母,自武承嗣失宠后,武三思这几年不停在各地修建行宫,越来越得了皇姑祖母的欢心。而这三阳宫就是叔父亲为皇姑祖母所建,颇得圣赞。此时叔父正是顺风顺水时,绝不该与太子一脉如此融洽。
“坐一会儿就进去吧,湖边寒气太重。”我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竟没敢回头。
李成器走近两步,立在我身旁,盯着湖面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才收了心思,站起身走到他身旁,道:“不是在议三阳宫之行吗?怎么忽然出来了?”他侧头看我,温声道:“若要议三阳宫,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我是想见见你,才特意寻了这个借口。”他说的坦然,我倒不知道拿什么话接了。
我想了想,总压不下心中的疑问,索性认真看他,道:“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他点头,道:“问吧。”我低声道:“你和我叔父这么亲近,不怕引火上身?”他摇头,道:“有些祸,既躲不开,就无需再躲了。”
我琢磨了会儿,道:“周国公如今已失了宠,我这个叔父已是武家最有声势的人了,他若有心”我看他,没再继续。
他笑着看我,道:“他若有心,就更不能将我如何。周国公是武氏嫡族,内有来俊臣等人相助,外有朝中大权在握,却还是犯了皇祖母的猜忌。梁王深知此中尺度,所以才一味向李家示好,以此化解皇祖母的忌惮之心。”
他边说着,阁中不时传来叔父的笑声,似是和父王聊得极欢快。
我被他几句话点透,心头迷雾豁然开朗。叔父武三思眼看着自己堂兄从盛极走到落魄,又怎会重蹈覆辙?可是,相较于武承嗣的张扬,频频示好的叔父更让人觉得不安。
我心中忐忑,绕到他身前,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怎么这么看我?”我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渐被化开,只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他笑着叹道:“我倒宁可你不明白。”
他说完,伸手抚了下我的脸,道:“你是武家的县主,有些事站得远些才好。”我心中一沉,犹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有一日,我为了武家求你,你可会答应?”
因为叔父的陷害,先是失去母妃,后又险些丧命,他与武家暗中早已势同水火。即便能放下之前的种种,那之后的呢?只要皇姑祖母在的一日,一切只会越走越糟,绝不会有好转的一日。我早已不敢想象这一场争斗的结果,武家得天下,那么李姓皇室必然会被赶尽杀绝,李家得天下,武姓诸王又怎会有存活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只温柔地看着我。
我也回视着他,随着这沉默,刚才那一刻的放松尽数消退。想着那必然有一脉消亡的结局,心中早已满是悲伤。他在生死边缘之时,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眼看着一切发生。可若是日后当父王陷入死局时,我难道也只能眼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相对着静了片刻,我终于软下了心,不想再继续这难堪的话题。
他却忽然温声道:“我会。”
第27章 二十六 明堂变(3)
回到太初宫那日,仙蕙早早跑来,两年不见青涩渐去,眉目间添了几分自信。
她绕着我足足转了几圈,才道:“姐姐终于回来了。”我笑看她,道:“别绕了,这两年不是见过几次吗?”虽然离了太初宫,可每逢初一十五来请安,总有些时候能碰上她。
她杏眼忽闪着,笑道:“那是在皇祖母身边,坐要端直,说要拿腔,目不敢斜视,话不敢多字,见了没见没有差别。”我定睛看她,道:“果真不一样了。”
她留在我这处,直到用了午膳,才有些坐不住,将我拉出了宫。
她一路说着曲江赐宴的事,笑得止不住,直到上了丽春台,眼望整个太初宫城,才停了笑,道:“此处最好,能观整个太初宫,也能望见洛水横穿神都,”她说边说着,边眼带憧憬,望着远处,“还是姐姐好,能在宫内外行走,不像我,只有站在此处才能看到真正的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