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看着她,她随手倒了杯茶,递给我,道:“你皇姑祖母本就多疑,若让她知道身边人也被拉拢,甚至不惜以命相保,岂不更让她忌惮?”
她说的不假,亦是针针见血,方才我情急下也想着能让陛下哪怕多犹豫一下,记起那是自己的嫡亲的孙儿,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却忘了我是姓武的人。
“不过,凡入来俊臣大牢之人,见了刑具已去了半条命,又何况是被审讯?”婉儿叹气,道,“若他还活着,也许我还会如你一般,心中人若是被钉住手脚,砸脑取髓,怕也仅有陛下那般的女人才能泰然自若。”
我听她一句句说着他,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个人。七八年前,我尚是几岁的孩童,而婉儿也不过十六七岁,护着的不论是李弘还是李贤,都最终是个惨淡的往事。
我犹豫了一下,才道:“皇姑祖母为何今日不当场治罪?”
我不信凭着当年的婉儿的记忆,或是如今我这一跪能让她改变心意,毕竟不是砸碎了碗碟,而是要篡谋帝位。狄仁杰谋逆一案定是到了我们都不知晓的地步,而这才是真正主导陛下没有追究的原因。
婉儿侧头看我,道:“你是想问我,狄仁杰的谋逆一案到底如何了,对不对?”我点点头,等着她揭开这隐秘,婉儿撑着头看我,道:“此案我也不知情,是你叔父武承嗣亲自和来俊臣审理的,不过方才陛下既然已宣狄仁杰入宫,十有八九是要赦了。”
我豁然开朗,皇姑祖母不过是要探一探那几个郡王,其实早有决断在心。她还是在试探,永平郡王在太初宫雪地所跪的一夜没有任何好转,自凤阳门起,抑或自我入宫前,还是根本就从李贤死,李显流放起,太子及诸位郡王就已成为她最不信任的人。
婉儿笑着看我,等着我将所有都想明白,才道:“不过你这一跪也好,将陛下对你凤阳门一事的疑心揭了开,否则你不知她的心思,我始终被蒙在鼓里,而仅有她一人带着那疑心始终观察你的举动,我光是想想就后怕。”
我尴尬笑笑:“这一跪,算是落下了算计的名声了,被算计的还是十岁的临淄郡王。”
婉儿自倒了杯茶,坐起来,认真道:“这样才好。这宫里谁不在算计?能让陛下看得到你的算计,她才会放心,那些看不到的才是她最忌惮的,”她喝了一口茶,叹道,“永平郡王若是有一两点错处就好了,也就不会做了众矢之的。”
我被这一句句话浸的冰凉,没有答话。
太子长子本就是众矢之的,有错便是死,无错也是藏着祸心。
“抱歉,”我道,“此事也牵连到了你。”
“我随口抱怨的话,你不必当真,”婉儿吹着杯中茶叶,笑道,“方才陛下的确大发雷霆,说我每逢腊月他的祭日就告假,这么多年还放不下心中怨气。我是放不下,放下了有什么好,陛下肯定又会想,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轻易放下了呢,肯定暗中还在恨着。”
我倚靠在她身边,手揉着膝盖出神。
当年入宫前心中的悸动仍在,皇姑祖母像是儿时的一个传说,身为女子登上帝位,将武家带入了无上尊崇的大明宫,与李家比肩,这是何等厉害的人。今时今日在皇姑祖母身侧才知道,那是用一个个仇恨和鲜血换来的。谋逆帝位,这个罪名曾有多少人担过?都是最亲近的人。
“腊月一过,你就十三岁了,”婉儿捂着茶杯,道,“寻个机会出宫吧,虽然我舍不得你,却想让你远一些。”
我没应声,和她都沉默下来。
婉儿住的地方挨着韦团儿,我本想避开那处,却没料一出门就撞见了个女人在和韦团儿说话,她穿着件月青色宽袖对襟衫,臂间斜斜搭着鹅黄披帛,衬得眉目祥和可亲,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我隐隐听见二人说什么纳妾室的话,正便想自另一侧离开,岂料她听见声音回了头,竟是太子妃。我只在入宫那一年的正月见过她一次,之后她始终告病未露面,皇姑祖母显是对这儿媳并不上心,只偶尔与太子闲话时提上一两句而已。
而如今,我看着她那张与永平郡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脸,竟不觉有些慌乱,忙行礼道:“太子妃。”她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韦团儿,韦团儿忙笑道:“这是永安县主。”
太子妃柔和看着我,眼中闪闪烁烁的添了几分暖意:“起来吧,还是入宫那年见得,这一晃就快三年了,模样倒有些不一样了。”我起身,道:“刚才天暗,一时没看出来,还请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笑看我,道:“没有那么多礼,”她侧头对韦团儿,道,“总听说母皇很喜欢这个侄孙儿,可曾有赐婚的意思了?”韦团儿摇头,回话,道:“今日还提起过,小县主面皮薄,给搪塞过去了。”
我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是极相熟,却不像婉儿说得那么微妙。细细想方才出门隐隐听到的话,难道是太子改了主意,亦或是太子妃想要成人之美?那纳妾的话想必说得就是韦团儿了。
太子妃似乎并不知方才蓬莱殿中的惊魂一幕,只笑了两声道:“多乖顺的孩子,本宫倒是看着喜欢。”韦团儿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几个郡王都可娶妻了,太子妃若是喜欢,不妨在陛下那处说上两句,陛下必会成全的。”太子妃笑着看我,没接话。
我听得有些无措,却不敢贸然告退,最后还是太子妃点了点头,让我走了。
那日后,皇姑祖母恍如无事一般,只偶尔提起狄仁杰已被贬为彭泽令,竟和我谈论起一年多前那拜相的宴席。我谨慎回着话,偶尔能自皇姑祖母的眼中看到些遗憾,叔父武承嗣屡屡进言要诛杀,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直言不再提及此案。
皇姑祖母心境好时,还会问些我前两个月收的琼花果实,笑颜我若是来年能种出新苗,便留在宫中御花园,专守着琼花也好。
我每听到她说来年,就总记起婉儿的话,若要出宫并不难,只要父王来求皇姑祖母也不会强留,可是,我却不愿再深想下去。
大明宫中雨雪始终未停,待到正月初二终是来了一场大雪。
宜平边仔细替我系好袍帔,戴好风帽,边道:“上官姑娘昨日深夜遣人来传话,说她今日会早些到嘉豫殿,让县主自行去就好。”我嗯了一声,道:“什么时辰来的?”我昨晚睡得极晚,她竟更晚?
“丑时三刻,”宜平想了下,道,“好在我睡得不实。”我愣了一下,不解婉儿为何深夜来遣人传话:“还说什么了吗?”宜平摇头,道:“没了,就嘱咐县主,今日是各宫人贺年的日子,千万别去晚了。”
我点点头,总觉有什么,看了一眼白茫的窗外,却又想不分明。
第20章 十九 初生劫(3)
到嘉豫殿前时,正遇上太子妃和德妃,我忙躬身行礼。太子妃笑着对德妃,道:“这是永安县主,我正想哪日寻个机会和母皇讨来做儿媳。”德妃眯起漂亮的眸子,笑道:“姐姐好福气,隆基还小,若要赐婚还要等上一两年呢。”
我尴尬起身,太子妃才温和道:“入殿吧,别让母皇等太久。”
我随她二人入了殿,却觉四下安静的有些怪异。论理我来得并不晚,却仅有太子妃和德妃在,并未有其它宫中的人来贺年。行礼问安后,皇姑祖母招手示意我到身前,我忙上前立在了婉儿一侧。
皇姑祖母有意看了我一眼,才转头去看太子妃和德妃,道:“都起来吧。”
太子妃和德妃起身,却并未被赐座。
陛下深深打量她二人片刻,才道:“团儿昨日给朕看了些物事,朕颇觉有趣,”她边说着,韦团儿已托着个玉盘上前几步,给她二人细看。
玉盘上放了个制作极精巧的木头人偶,太子妃没敢拿起,只细看了一眼便脸色瞬间惨白,与德妃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陛下见她二人神色,道:“此物是东宫内的宫婢发现,交给团儿的。上边的生辰倒真是朕的,只是不知东宫内是何人如此恨朕,要作蛊行法才能消去心头怨气?”她的声音淡漠平缓,却透着丝丝阴冷。
我本在猜测此是何物,听这话才猛地明白过来,韦团儿,韦团儿还是下手了!即便是太子妃亲自示好,她还是布下了局!
太子妃和德妃砰然下跪,头抵地面颤声道:“母皇明鉴,东宫内绝无人有如此恶毒之心。”
陛下看着她二人,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不敢想象皇姑祖母会如何说,如何做,只低下头不敢再看。就凭着韦团儿的话,皇姑祖母难道真会相信?没有半点怀疑?东宫住着的不只是太子,还有诸位郡王和县主,不只是太子妃和德妃,还有诸多女眷。但无论是哪个,都会牵连到整个东宫!
韦团儿布下的局,绝对不是针对一两个下人,只要此事查起,便是整个东宫,无人能脱开干系……我如被人拿刀一下下剜着心口,痛的难以自已,却不敢动上分毫。
“婉儿,此事当如何?”陛下忽然道。
婉儿忙回话,道:“遣人彻查东宫,寻出作蛊的真凶,严加考讯。”
陛下点点头,道:“若是诅咒的是朕,当以何刑裁制?”
婉儿顿了一下,道:“以前例来说,主谋当以剐刑论处,从犯以车裂、腰斩为佳,凡涉案者皆应株连。”她一板一眼,回答的极恭谨。
陛下淡淡,道:“东宫乃是太子居所,株连就免了,去查吧。”婉儿忙躬身道:“是。”她接了旨,只看了我一眼就要出殿。
“等等!”
此时,早已软在地上的太子妃忽然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枯死:“母皇无需查了,臣媳认罪,此事与他人无关,是臣媳一人所做。”她说完,头重重叩地,一声声回荡在殿中,不消数下就已额间渗血,自眼上滑下。
此时此刻,只有她认罪才能唤回东宫的生机,她没的选,只能认罪。不管是剐刑还是狄仁杰狱中那些让人彻骨惧怕的刑罚,她都只能去受。素来不出东宫的太子妃,与太子朝暮多年,自皇后位退让到太子妃,仍旧没有换来皇姑祖母分毫的怜悯,最后还是一死,死在最严酷的刑罚下。
陛下冷眼看着她,道:“你与德妃平日总在一处,此事可与她有关?”
太子妃抬头,白皙脸颊上划过凄绝的血痕,声音已涩如饮毒:“全部都是臣媳一人所做,与德妃没有关系!”她说完又一重叩头,挺直背脊跪立在殿中,那目光与永平郡王一般无二,如同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坦然平静。
德妃跪在一侧,从未抬过头,单薄的背脊深弯着,双手紧扣着地面,十指泛白。
皇姑祖母冷冷道:“你既已认罪,就是不想牵连太子及朕的皇孙,”她看德妃,道,“德妃,抬起头。”德妃抬起头,看着皇姑祖母。
皇姑祖母,道:“朕不想太子知晓今日之事,你可明白。”
德妃手又扣紧了些,极其重地磕了个头:“请母皇赐臣媳一死。”她说完,并不像太子妃一般坦然,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姑祖母,眼中有怨有恨,有不甘亦有讽刺。
陛下静默了片刻,对婉儿道:“婉儿,命人太子妃与德妃带走,今日之事不许有任何人再提起,否则一律以剐刑论处。”婉儿忙跪下领命。
二人又同一叩头,起身随着婉儿而去。
方才站在嘉豫殿前的温言软语还在,此时却已经是生命最后一程。太子妃眼中异常沉静,倒像前方等着她的不是剐刑,而是在东宫久候的太子殿下,和她那个被众人称颂的儿子。
陛下目视着二人的离去,才深叹了口气,道:“既为朕之儿媳,又何必想要致朕于死地。”她眼中冷意渐散,倒多了几分萧瑟,按揉着太阳穴,接过韦团儿手中的热茶,道:“永安,你既有心嫁李家人,朕不希望将来你也有如此怨恨。”
我强忍着心中悲痛,低头回道:“无论将来婚配何人,永安始终是武家人。”
皇姑祖母静了会儿,才淡淡地道:“是,你和她们不同,你是武家的人。”
她说完,便放了茶杯默然而去,我跪地目送她离开后,才发觉身子早已瘫软,没有了半分力气。
在今夜之前,我从未如此看着人从生到死。我无法想象那如水墨晕染的太子妃,如何能经历剐刑的痛苦,被人绑在竹槎之上磨掉皮肉,只剩下淋淋白骨后再杖毙致死,只如此想着,我就已经喘不过气,手扶着地面屡次想起身,却没有半分作用。
那是他的母妃。是我亲眼见她的母妃被逼认罪,却连一句话也不能说。
殿中的宫婢见我如此,想上前扶却被我一把推开,终于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待回到宫中时,宜平本是笑着迎上来,见我却瞬间变了脸色,道:“县主怎么了?怎么脸色惨白惨白的?”
我攥紧她的手,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过了很久才缓缓松开:“没什么,太冷了。”
宜平没敢多说,扶着我坐到床上。我仅剩了些镇定,挥手让她放下帏帐,自己哆嗦着手放了床帐上了床,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这里再没有外人,只有我一个,可外边的宫婢还在来回走动,低声交谈着明日早膳。
我紧咬着唇,眼前已一片模糊,却不敢发出声音。谁也不能知道,哪怕是宜平,知道只有死路一条。可东宫两位妃子自大明宫中消失无踪,又怎么瞒得住,难道就像太子妃和德妃甘愿受死,他们也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任由自己亲生母亲凭空消失?
我将锦被拉起来,裹在身上,就这样脑中白茫一片,怔忡着坐到了天亮。
宜平在外轻唤时,我才出声道:“很累,让我再睡会儿。”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宜平显是已听出什么,犹豫了一下,道:“县主可要唤太医,听声音怕是昨夜冻着了。”我也觉得喉咙生痛,可不想见任何人,只道:“是太累了,睡会儿就好。”
帐外人影走开,我才渐觉得困,迷迷糊糊趴在了床上。大片浓郁的黑暗中,只有太子妃温和的笑容和平静的目光,渐渐地,这目光添了几分暖意,远处永平郡王站在雪地里看着我,只静静地笑着,张口对我说了句话,我却半句也听不清,只急着往前迈了一步,问他在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没再继续。他越不说我越急,就这样一步步想走近他,脚底冰凉凉的,像是被雪浸湿了鞋,如那夜殿前一样,仓皇地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我忙伸手想扶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猛地叫了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县主,”宜平在身边叫我,“县主,县主。”
我终于抓住了什么,睁开眼,从一片模糊到清楚,才见她坐在我面前,被我紧攥着手腕,捏出了一片紫红。我深喘了几口气,松开手扶着床坐起来:“没什么,是噩梦。”
她点点头,拿了热湿巾替我擦脸,低声道:“三位郡王在外头。”我心大力一抽,又喘了几口气,才镇定下来:“什么时候来的?”她轻声道:“刚来半个时辰,县主睡了一天,已经过了晚膳时辰了。”
已经一天了?
我又呆了良久,才猛地清醒过来。他们从不曾到我这里来过,今日今时,肯定是为了昨日的事,已经三十多个时辰了,他们一定知道我昨晚也在嘉豫殿,推测我见过太子妃和德妃,终是顾不得避嫌来问了。
我恍惚着起身,本就是和衣而睡,只是发髻有些乱,宜平替我理了理,拉开了帏帐,我走出去,明知道他们就在外间,却不敢走出一步,直到宜平收整完出来,见我还愣着才压低声唤我,我茫然看她,恍惚一笑向外间走去。
刚才迈出门,就有个人影冲上来,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臂,李隆基赤红着双眼盯着我,过了很久才说:“告诉我,太子妃和我母妃去哪儿了!”我被他捏得生疼,却恍惚笑着,说:“郡王怎么看着这么憔悴?出了什么事了?”
他愣了一下,咬着牙看我,竟怒火烧心的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看李成义阴着脸坐着,李成器本是在宫门口背对着我,此时也回了头,他右手紧扣着宫门,像是要深深嵌进去一样,那双眼中密布着蚀骨的悲痛,浓郁的让人窒息。
第21章 二十 再生难(1)
“隆基,”李成器声音微有些暗哑,紧盯着我,道,“放开她。”
李隆基手骤然握紧,又缓缓松了开,扭头去看李成器。李成器从宫门口走向我们,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直到走到我面前,才道:“你们都出去。”他话虽是对李隆基说,却只看着我,我恍惚地看着他,不敢躲也不能躲。
李隆基本是要说话,却被李成义一把拉出了宫门。宜平早已将宫婢都带了出去,空荡荡的厅内只剩我和他,离得如此近。我看着他眼中的阴沉,昨天的话不停撞入耳中,乱嗡嗡的一团,只下意识扯唇对他笑了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我仍旧笑着,说:“郡王指得是什么?永安不是太明白。”他又上前了一步,机会要贴上我,我忙向后退了一步。
“我母妃和德妃还活着吗?”他压低了声音,声音哑得像是被打磨过。
我身子僵了一下,想退却再也挪不动脚步,面前是他,身后却像是无尽黑暗,心中的恐惧一股股涌上来。不用我说任何一句话,他早就能猜到一切,可为什么要来求证呢?他明知道一切,就该知道我不能说,哪怕是半个字都能让所有人走上死路。
他缓缓伸出手,紧攥住我的手腕:“永安。”只说了这两个字,再没有任何话。
从小到大,这两个字被无数人唤过,只有今时今刻,让我不知如何去应声。我深吸口气,像是受了蛊惑一样,伸出手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去的很快,没有痛苦。”
原谅我。
他指间冰凉渗入我手中,我紧紧盯着他,怕他有任何反映惊动了宫门外守着的人。他也紧盯着我,聪明如他,只要这一句话怕是将一切都想明白了,那双温润的眸子不再有任何生机,竟在刹那间布满了绝望和了然。
我们就这么相对站着,他丝丝入扣地紧攥着我的手腕,我也紧紧按着他的手。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松开手,冷冰冰道:“县主身上很烫,稍后请太医来看看。”他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我苦笑看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终是作罢,只轻点头说:“郡王保重。”
他转身快步走出了宫门,低声和外头人说了几句,便带着两个弟弟离开了。宜平进来时,我依旧傻傻站着,看着空荡的宫门,没有理会宜平说的任何话,直到她惊呼了一声,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软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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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初八,父王遣人送来生辰礼,我才恍然发现已过了十三岁。
那天过后,我始终高烧不退,足足五日才有了些好转,却即刻随着皇姑祖母去洛阳祭祀。万象神宫落成已有五年,皇姑祖母是头次决定亲自主持祭祀大典,宴请群臣,并令叔父武承嗣为亚献,武三思为终献,而正式的太子李旦却被冷落到了一旁。
帝王心不可测,每一个微小的暗示都能在朝堂中掀起轩然大波。单这祭祀一事,叔父武承嗣自被罢相后的阴霾便一扫而空,面带喜气地与众臣谈笑。
祭祀后,皇姑祖母似乎心境大好,宴席上屡屡开怀,将来贺使臣的贺礼赏赐给了我父王和诸位叔父。我陪坐在太平公主身侧,远看着太子仍旧是神色淡漠,只在身旁人搭话时才会回上一句,似乎皇姑祖母的一切动作都与他毫无干系。
他身侧的长子位是空着的,仅有李成义和李隆基陪着。
过了很久,皇姑祖母才看向太子,温声道:“成器的病还没好吗?”太子忙起身,道:“这一场病虽来得凶猛,不过却已无大碍了,儿臣已嘱咐他务必在明日抵洛阳,向母皇请安。”
皇姑祖母淡淡“嗯”了一声,道:“沈秋的医术了得,让他多花些心思。”
太子忙应了一声,才又躬身落座。
我听着心头发苦,端起茶杯,却正撞上李隆基的目光。他晶亮的眸子中没有半点生气,只直直看着我,看得我一阵发慌,忙避了开。
此时,神宫之庭已奏起鼓乐,在殿内看出去,庭中密密麻麻站了九百人,均是依着这“神宫大乐”起舞,阵势磅礴,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殿内众人不禁看得入了神,渐隐去了欢笑与寒暄。
“永安,”太平公主忽然侧了头,在震耳的鼓乐中对我道,“看你脸色还是不好,太医如何说的?”我忙放了茶杯,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说还要养上半月才能彻除余寒。”
太平点点头,道:“这几日病得人不少,崇简也是高烧不退,都不能随我来洛阳。”我听她说小儿子也病着,忙道:“郢国公也病了?可严重?”太平笑了一声,说:“不严重,他和你一样,每逢冬日就要病上一场,我都习以为常了。倒是成器,虽是生得单薄了些却从没生过大病,听着让人担心。”
我听她半是自语地说着,竟一时堵住,接不上话。
他的病还是宜平随口说起的,说是尚医局内私下传出来的,那时我正病得昏天黑地的,只隐约听入耳中,痛上加痛。后来沈秋来了却没有提起半个字,诊脉开方都出奇的安静,我屡次盯着他想问,却终也没问出半个字。
太平又说了些话,我都随口应付着,待到宴罢便回了太初宫。
自这趟祭祀大典后,皇姑祖母将会常住洛阳太初宫,我自然也不再回长安。一年前初来洛阳的新奇早已没了,只觉得大明宫中到处是孤魂,搬来太初宫也好。
晚膳时婉儿来,说是皇姑祖母忽然来了兴致,让我们都去陪着看胡人歌舞,热闹热闹。
我抱着暖炉看她,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不想去。”婉儿细端详我,道:“过了快半个月了,你怎么还不见好转?”我知道她说的不是这场病,而是那件事,心中一窒,低声道:“忘不掉,我已经忍着不去问你了。”
婉儿笑了笑,说:“你问我就说,可听了就能好吗?”她边说着边坐到我身边,道:“忘了吧,记性太好不是好事。”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又默了片刻,才道:“当年贤的废诏是我亲自写的,就是那一旨诏书将他推上了绝路。”
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带她走宫中小路的人,她口中疼爱永平郡王的人,那个让她跪在蓬莱殿中不顾生死求情,历经多年还不肯忘掉的人就是李贤,一个顶着谋反的罪名最终被赐死的皇子。
她扫了我一眼,笑得苍白无力:“我至今也忘不掉诏书上的每个字,连提笔的感觉都还记得清楚,却还要日日陪在你皇姑祖母身侧,整日笑着算计着每个人,”她怔忡了片刻,又道,“这么一晃都快十年了,不还活的好好的?走吧,永平郡王也到了,正在殿中陪着呢。”
我惊得站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住肩,笑道:“别急,让宜平拿件儿厚实的衣裳。”她说完将门外宜平唤了进来,亲自吩咐着装扮,我对着铜镜看着宜平将一个个首饰比着,正想让她随便些,婉儿却先出了声:“我记得你有个翘翠玉搔头,怎么许久不见你戴了?”
我忙道:“早不知扔哪里了,”边说着边对宜平,道,“随便些。”
进了大殿,已暖融融坐满了人。
皇姑祖母与韦团儿正低声说着话,见我上前行礼才笑道:“快去坐吧。”我起身走过太子和诸位子嗣的案几前,始终没敢抬头看上一眼,匆忙走到仅空着的案几后坐下,才见身侧随侍的宫婢竟是凤阳门前的旧识。
她隐晦笑着,替我添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