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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刚刚找回了女儿
而庆幸的欧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他放下仰安,猛地回头,拎着冬冬的领子把他推到大巴车上抵住,恶狠狠地:“小赤佬,你害人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我女儿性命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敢在这儿说俏皮话!”
“我害人?”冬冬一点都不怕他,还带着点闲闲的劲头儿,“她害我姐姐受伤住院不算数了?这点点惩罚算什么呀,又没流血。活该!”
那一瞬间我在脑海里面整理出这事情的前后周折:冬冬来医院看我,恰巧遭遇了来这里看我惨相的欧仰安,我迷糊之中指责欧仰安害我受伤,而冬冬并没有马上替我报复回去,而是巧妙地用手段把欧仰安带出了家门,弄到了长途大巴车站,跟我之前预想的一样,他也没想要她性命,只是想要把她扔到偏远山区,荒郊野外,让她好好吃吃苦头… …此时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一边因为终于找回一个囫囵个的还喘气的欧仰安而庆幸无比,一边因为她被冬冬修理得这么悲惨狼狈而心里暗爽,我更是感激冬冬始终站在我这一边给我出气,但我同时也看见自己在短暂的时间里与欧先生迅速疏远。
冬冬说的没错呀,每一个字都在道理上,欧先生在片刻之中松了手上的劲儿。可是清醒过来的欧仰安不依不饶,她坐在地上指着冬冬,同时对欧先生大喊:“爸爸,你不要放过这个坏人,是他骗我!
你不要放过他!你看我身上的伤!都是他打的,他一直毒打我!”
冬冬被冤枉,一下子气红了眼睛:“你身上的伤是你自己摔的!我骗你?你哪里值得我骗呀?!哈哈,是你自己轻浮,你贱!”
这一句话,这一个字,冬冬说他女儿“贱”,解释了我脑袋里面关于冬冬是如何把欧仰安带出来的疑问,也终于把为人慈父的欧先生逼到了最后的底线,他松开冬冬了,同时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脸上又是那个无风无浪的表情了,真正让我害怕的事情来了,欧先生他恢复了理智,他要采取行动了。
“你不用跟我说了,跟警察讲吧。”他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冬冬,他拿出电话,声音平静,“还要我告诉你,你先开始的,你敢动我女儿,我要你全家负责。”
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报警?三天之后冬冬就要去美国念书了,他报警的话,别说冬冬跟欧仰安真的用了手段,就算冬冬没有任何责任,那他也不能成行了。
车上车下的人都在看我们。
欧先生在拨号。
肮脏的欧仰安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半笑着看戏。
冬冬居然是毫无惧色的,毫不在乎的,好像从酝酿这个主意开始就打算承受这个结果。
我一直没说话。但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了。或者我该做点什么了。
我走上前去,受伤的手臂轻轻地扶着欧仰安的肩膀,我把她端端正正地扶好了,
同时另一只手抡圆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抽在她脸上!我从小到大都很会张扬声势吓唬人,我说过我是钳工的女儿,我打人很厉害的,就是我几乎从来没有真的动过手,这一次是欧仰安的运气,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我的动作稳准狠,她啊地一声倒在地上,嘴角出血,一侧的脸迅速地肿胀起来。
第十七章(1)
然后我站起来,走向欧先生,他手里还拿着电话,此时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您要报警?报警抓谁?还是抓我吧,我刚刚打了您的女儿。不过如果警察来了,我也要他们去那个花房现场查一下,是谁害我受伤,不,不对,那块玻璃本来应该砸在我头上的,那是故意杀人的陷阱。您的女儿要杀掉我的陷阱!”我看着欧先生,紧紧地看着他,我觉得我们的距离足够遥远了,我在这个迅速拉开的遥远的距离里不再害怕离开他了,不再害怕跟他说我的心里话了,“如果今天,您报警要抓徐冬冬的话,那我保证,我也不会放过欧仰安!我不仅要让她进精神病院,我还要一直追着她被判刑!进监狱!而您,您别想再见我一面。哪怕一面。永远别想。”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欧先生。
他看了我好久,好像在他面前这样说的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他不再认识我了,他重新审视着我,他判断着我的道理,衡量着我的勇气和决心,我耳朵发热,在那个片刻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我坚定无比,欧先生终于按掉了手里的电话。他转身去扶欧仰安,却还是回过头来看看我,声音冷淡,悦悦,你累了,我们改天再谈吧… …
欧先生带着欧仰安离开了。
剩下我和徐冬冬。
客运站里看热闹的人们散去,我也走了。
冬冬一直跟在我
后面。
我们穿过拥挤嘈杂的车站,经过天桥,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在一个便利店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看他。
冬冬一直跟在我后面。
我有件事情还是没明白。我说。
什么。他看看我。
怎么我什么事儿你都知道呀?我说。冬冬你,怎么… …你总在呀?
… …我,冬冬犹豫着,我,其实,我家出事了之后,我一直住得离你不远。就在那个黄鱼面馆的楼上。我在那里租了个房子。其实经常能看见你。但是你没注意过。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姐姐,冬冬说,你跟欧先生… …
不行了,不行了呀… …我摇摇头,刚刚离开,欧先生这三个字进了耳朵,我就一下崩溃了,我的心好疼好疼呀,我从此以后都听不得这三个字了,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满脸都是,那么多的泪,来不及擦,流到脖子上,手臂上,我还想忍着不要出声,可是终于呜呜地哭起来。
我的样子一定是吓到冬冬了,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皱着眉头,懊悔无比,嘴巴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啊呀,我这是做了什么呀… …姐姐姐姐,他走过来,两只手扶着我的肩膀,姐姐你恼恨我吗?我对不起你呀,我,我… …姐姐你打我吧,骂我吧… …
我没让他说完,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双手抓住冬冬的胳膊,脸埋在他胸前,冬冬,你哪里做得对不起我了?姐姐为什么要
打你呢?骂你呢?谁对我像你这么好呢?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我没有心吗?我不知道你有多好吗?
他也哭起来,把我紧紧抱住。他是那么年轻纯洁,他对我是那么的毫无保留,我们彼此依靠,温暖无比,但这拥抱不涉及一点点的欲望。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我呢?”冬冬哭着说。
因为我,因为我的心给了别人,它现在碎成一地渣子,收敛不起来了… …
三天之后,冬冬终于走了。
我在机场送他,看他背着双肩包,经过边防的闸门,回头朝我挥挥手。
我回到家中,自己生火做饭洗衣服,日子过得很安静。
我打开一本很久以前入手的小说,每次都读一个开头,这一次终于读完了,故事居然还挺好玩的,是说一个女孩总是遇到相似风格的男子谈恋爱,但是都不持久,总会分离,后来谜底解开,原来她的男朋友始终都是同一个人,一个物理科学家,在不同的时空里穿越过来跟她谈恋爱。我在一个深夜里第二次读完了这本小说,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要是我也能同不同版本的欧先生相遇谈恋爱我也会非常高兴。但是在这个时空里,这个版本的欧先生,我想,我们到头了,就此结束了。我把他放在我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放在一个大箱子里邮去了他家。
过了几天,妈妈来了。
她不舍得坐飞机,做了一宿的火车硬卧从沈阳来
到上海,来了就打扫房间做饭。我告诉她说我的新房子快要下来了,这个房子不用住得太精细了。妈妈说那不行,哪怕住一天都不能糊弄。她还给我带来了农家猪肉和酸菜,炖的满屋飘香,都快把窗户给顶开了。我又哭起来是一边吃着酸菜汤泡饭一边想起了欧先生,我也想起那句歌词还没陪你牵着手走过黎明的沙丘,我还没跟欧先生吃一碗我妈妈做的酸菜汤泡饭呢。我一哭,妈妈肯定是要问的,我本来不想说,我本来想就是说也不能跟她说太多,结果一开头就没完了,说了五天五夜,巨细无遗,有时说着说着就困了,睡着了在梦里梦见他,又被梦里的欧仰安吓醒了,醒了又继续跟妈妈说,妈妈起先陪着我流眼泪,听我念叨着欧先生的好和我们后来遭遇的事情,但是渐渐她给的反馈就少了,后来就干脆不说话了,后来她就躺在沙发上一边看黑龙江台的甄嬛传一边跟我哼呀哈呀地应和着,有的时候还打岔,我一下子急眼了,叉着腰撒泼问她你这是什么态度呀?我失恋了,你女儿失恋了你不能说点安慰人的话吗?天天就知道看电视!妈妈被我吓一跳,当时坐起来,但她这个人还是机灵的,转转眼睛道,电视不是白看的,你得从里面悟出道理来。我说你悟出什么道理了?她说其实呀你跟这位欧先生分手分的对,分的好。我说为
什么?妈妈说你看宫斗剧都是妃子争宠,哪有妃子跟公主格格争宠的,根本争不过,他是爸爸呀,他对他女儿的感情是天生的,永久的,骨血里面带着的,别说他女儿精神有病,就是她是个罪犯,那也是他孩子,怎么都喜欢,你争不过的算了吧。妈妈说的是一个多残酷的事实呀,她说得我又哭起来。她搂住我,眼睛还盯在电视上,悠悠地说,你要记住一件事情,他越是爱他女儿,你就应该越爱你自己。我闷了半天,到底还是手背擦了泪抬起头来,妈妈你说得对,我记得了,我跟他分手是对的,我应该更爱我自己。妈妈说,记得就好了,下楼去给我买点雪糕吧,我看电视的时候一定要吃雪糕… …
第十七章(2)
妈妈在上海呆了两个星期,见我白天哭的次数少多了就着急要回去了,她在我爸爸参加的那个自行车俱乐部安了眼线,接到情报说最近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女子,颇有姿色,爸爸帮她修了一次自行车,妈妈怕有什么情况,回家看着我爸爸了。
后面又是一段我自己跟自己相处的日子。
把那么多烦乱的心事讲给了妈妈,还哭了那么多,我这个时候轻松一些了,我自己去看喜剧电影的时候会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去拜访了一下段晓书,她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经营自己的网店,把从另一间店铺里买来的糖果卖给跟她联系的客人。她仍然在一些生活的细节里保留着从前的品味和爱好,她跟韩冰的家很小很逼仄,她略显臃肿的身体外面罩着一条朴素方便的棉布袍子,可是脚上登着一双闪闪发光的jimmy choo。
她回头看看我,你失恋了吗?
我说你猜对一半,我不仅失恋还失业了。
她问我你后悔吗?会回头吗?
我摇摇头。
我仍然会因为跟欧先生分手而感到难过,但我做到了一件事情,我没有任何想要再跟他取得联系的妄想和举动,在经历了那么多波折那么激烈的冲突之后,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在日记本上写“正”字去计算跟他分别了几天,去向往什么时候跟他见面了,我觉得自己从心理上或者从实际上都彻彻底底地跟
他分开了。
一直想要我跳槽去给他帮忙的部长又来约我见面,我之前都一直没有跟他联系,给了他我这是做姿态要条件的错觉,见面的时候他干脆地跟我说了以后的工资补助假期和升级制度等种种承诺,我恰巧一口咖啡呛住,咳嗽了几声,他以为我是被那么好的条件给吓到了,靠在沙发背上充满把握的跟我说,江悦呀,这个真的可以了,我给了你三倍于银行的薪水呀,你这个年龄拿这个工资,恐怕全上海也寥寥无几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哟!这是真的,我对他之前背叛银行的作为并不认可,但觉得被人这么看重,心里面还是感激的,连忙点头称是,告诉他我也休息够了一个星期之内一定给您答复,接着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我的心弄凉了。
“他说什么呢?”欧先生问我。
这时的我们坐在一个巴西人开的咖啡店里,花园中种满了芭蕉,每一个小台子都被巨大厚实绿油油的芭蕉叶围着。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快一个月的时间了,那天我们在长途客运站把他的女儿从大客车的货仓中救出来,他要报警抓徐冬冬,我说那我就报警抓欧仰安,我要告她谋杀,还有从此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
眼前的欧先生头发整齐,下巴刮得很干净,白净面色,穿着高领衫和两扣子的西装,我大四的上学期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六七年的时
间,我早就从那个二十一岁的小姑娘脱胎换骨,可是欧先生的面容身材神态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他还是让人赞叹的成熟好看。我就那么看着他,手里搅动着咖啡勺子,我回忆着自己是怎么跟这么漂亮的人发出那种声嘶力竭的威胁,当时我说了那句话,其实已经下了再也不会跟他见面的决心了。
电话是他打给我的,说还是要喝杯咖啡聊一聊。我没答应,也没挂机,我们就在电话的两端僵持着,我脑袋里面是那天在机场送冬冬离开的场景,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那么难过,我为冬冬能够推进到人生的下一步而感到高兴,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了。我好不容易不哭了,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再去见欧先生。他像是总会知道我为什么犹豫似的,于是慢慢地给了一个理由:“那天,我说了,悦悦你累了,我们改天再谈。”
我记得这句话。这是一个口头合同的条款,他不报警了,所以我不应该不跟他见面。
我跟欧先生终于在芭蕉叶下面相对而坐,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话题绕开他的女儿,徐冬冬,我跟他说起工作的事情,欧先生兴致盎然,部长最后跟我说的话让他颇为好奇,他说什么呢?他又一次问。
我在这个时候改变了主意,我忽然又不想告诉他了,我喝了一口咖啡随口胡编:“他让我尽快上班呢… …可是我打算再休息两天出门玩玩呢
。”
欧先生笑笑:“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给的那个工作。不就是工资高一点吗,平台并没有银行大,层次也不高级,再说这个人做事情并不漂亮,他能欺骗从前的东家,就会欺骗你,在这种人手下工作,不可能做得长久。”
“您说的我同意。但是也拿不定主意。”我说,“他给的工资确实很高。银行不错,但是给我放无薪假呢,至于说诚信方面… …大不了我先去新单位工作,平时警觉一点,出什么事情之前,我先炒掉他。”
“你这人够机灵,总能把自己保护好的。这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事业到目前为止,发展得都很好,没有浪费过时间。那就更不应该走弯路。”
“瞧您,怎么开始给我泄劲儿了?”我说,“我不是干什么您都让我试一试的吗?再不靠谱的事情,您不都是事后嫌弃,事先鼓励的吗?”
他笑起来,点头,喝了一口咖啡,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因为我觉得悦悦你值得更好的东西。”
“… …”
“我有一个建议给你。”他抬起头来,看好了我,像魔王慢慢打开打开他诱惑凡人的宝盒,“跟我去个地方。看一件东西。”
那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陆家嘴最负盛名的摩天大楼,七十七和七十八两层打通,阳光投入,被金色的大理石和大厅正中透明的直角楼梯反射出无数华彩,欧先生引导我穿过一
个又一个被巨大的玻璃墙切割的空间,在其中一间里他告诉我这里可以安排下至少二十人办公,每个人的地方都绰绰有余,他们可以养自己的绿植,小型宠物也可以;他说你看这房间,悦悦你可以把它当作会议室,那套桌椅是丹麦运来的,我觉得还不错,地板是柚子木的,硬,不怕水,同事们打起架来互相泼水也破坏不了;哦这里,房间倒是不大,但是装备得还不错是吗?冰箱烤炉大蒸锅什么都有,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茶水间,就算请一个星级酒店的主厨来这里给员工准备一场餐会,他其实只要带食材来就行了;我也喜欢这里,你来看,这满架子的书,可以当一个社区图书馆了吧,在这放两个梯子,还有写字台,桌椅,懒人沙发,还有油画,这里还可以当做党员活动空间,定期开会学习… …
第十七章(3)
然后他走到一扇门前,按了指纹锁打开,那是占据了整层东南角的写字间,目测至少五十平方,除了晶莹剔透的理石墙面和地面,空荡荡的什么都还没有布置,我穿过去透过窗子看向外面,正是黄浦江的大拐弯,数条商船驶过,浩浩汤汤,一望无际。
我惊呆了,大气不敢喘。欧先生靠在我旁边的窗台上,他点了一支烟,转头看我,我问过你,有什么职业愿景,悦悦你说过,想在三十岁之前拥有一个自己的写字间,能看见外面这个风景,我没记错吧?
… …没有。您没记错。
“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呢?这个写字间还不错吗?外面的那些还好吗?”
“不错。呵,”我从心底里发出赞叹,“非常非常豪华,简直,简直像梦一样… …这是您的?”
“不是我的,暂时是我的——这里只租不售。我拥有五十年——或者说,悦悦,你可以拥有五十年。”欧先生慢悠悠地说,“你可以在这里开一家公司。投资公司。”
“… …我?”我回头看着他。
“对。没说别人,就是你。你组建自己的团队,聘请自己的员工,你做生意,给别人发薪水。何必还去给人打工呢?你的才干和人品超过所有那些人。你是个女孩儿,但你该做大事情。”
我觉得自己的脑壳有点短路,完全失去了对眼前情况的判断能力:“… …您是在送我礼物吗?”
“当作
是吧。我之前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
“可是我不会开公司呀。”我说。
“可以学习的呀。我也会帮你。我怎么会不帮你呢悦悦?在上海神通广大的人很多,可我想就目前这个阶段,我来教你,帮你处理一些事情,介绍些重要的朋友还是足够的。悦悦,你意下如何呢?”
我站在那里好久没说话。
高处的风景真好呀,让人的心胸开阔,好像能原谅一切。
欧先生就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吸烟,充满耐心地等着我,他等着我陶醉于眼前的一切,等着我在他的指引下构建自己的未来,等着我跟他说“是”呢。
可在这繁华盛景之上,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女孩儿,她在数年前只身来到上海,她也年轻美丽聪明,她抓住了一切的可能性去获取成功,获得物质,她认识了富有的男人,她以身相托,作为交换也得到了自己向往的生活,只不过谁能想到住进去的别墅就像小孩子在海边堆起来的城堡一样,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全没了,男人不仅收回了自己给的一切,还让大老婆好好地给了她一顿教训,让她大腹便便流落街头。
这是我的朋友段晓书的遭遇。
我在落地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我也想象着那个第一次造访大别墅时候的晓书,她当时一定兴高采烈,她当时也一定没想到后来会发生的事情。
但是我不一样。我有她的教训在先。我知道之后可
能会发生的事情。
我转过身来看着欧先生,他一整支烟吸完了,回望着我,从容而有把握的。
“部长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其实没告诉您。”我说。
“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问候欧先生。”我说。
“… …”
“您瞧,我这么努力,我还沾沾自喜被人看重,结果人们想把我挖去还是因为您。”我说。
“那就更没有必要被他们利用了,推掉他。自己做老板。”他故作轻松地说,实则用心良苦地把我往他的思路上挟带。
“然后呢?”我说,我也微笑了。
欧先生没说话,站直了身体,他沉下了脸看着我,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有把握了。
“然后我会在您的荫蔽下得到很多东西,这毋庸置疑,我相信您的权力。可是欧先生,您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是您的什么人呢?您的女儿她会放过我吗?您送给我这么大的礼物,无非是要我更多的忍受她,您觉得我能做到吗?她之前伤了我的肩膀,下次会不会要我的命呢?我的小命和这两层豪华的写字间,哪一个更值钱?我应该为此冒险吗?… …”
“悦悦,”他扔掉了手里的香烟,打断我,“我想留住你,我想让你高兴,这事情跟仰安没关。”欧先生一字一句,力证自己的诚意。
“可是您跟她永远都有关联。我不能跟她争夺您。我争不过。在这之外的任何补偿,我也不要。更何况,这并
不牢固。”我不能再说了。我看着他的脸,我总是想要跟他多呆一会儿的,但这对我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我转身离开。
欧先生急了,从后面追上来,抓住我的肩膀,一叠声地叫我:“悦悦,悦悦,悦悦,你别走,你要跟我结婚吗?我们等一等好不好?或者你说,你究竟要什么呢?”
“我原来也没把结婚当做一个重要的事情。”我低下头说,“但是后来我觉得它至少是一个象征。”
“象征什么?”欧先生追问。
“应该被遵守的契约。还有平等的爱。”我说,“您带我来这里,来看这个,您用钱和权力收买我呢,您觉得这平等吗?”
“我昏头了!把这事情忘了吧!我们再谈一谈。好吗?”他开始耍赖了,“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悦悦,你这不是说话不算话吗?”
他的手一直扣在我的肩膀上,我嗅到他身上桃子的味道,我曾那么迷恋这个人的一切,可我觉得我得走了,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爱您。我从来没像爱您这样爱过别人。但是如果我爱您,超过了爱我自己,那就是愚蠢。您觉得我是一个蠢人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良久,终于慢慢地接受了我的决定。欧先生松了手。
窗外的阳光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好长,我缓慢地,艰难地从欧先生的影子里离开,我从这个自己一直向往的写字间里离开,我
从一场大梦里离开。
第十七章(4)
大约两年以后我有一次在香港转飞机的时候亲眼见到了欧仰安。我坐的是小飞机的商务舱先登机,经济舱的客人继而鱼贯而入,我正低头看杂志,有人的行李袋子刮到了我的腿,我抬头看看,那人马上说对不起。我还是认出她来,当时就愣住了,眼前的欧仰安有从前的三个自己那么胖大,长头发稀少而且油腻,都贴在头皮上,她的眉目和粉白面色还是能看出原来的娇气好看,可是额头颧骨下巴都满满塞着肉,她涂着红艳艳的嘴巴,身上穿着一件大码灰色T恤,衣服裤子都被她撑得紧绷绷的,肩膀手臂腰身全都是一节一节的赘肉,她快把过道都塞满了。
她也马上认出我来,我这个抢她爸爸却败下阵来的女人,我这个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的女人,她怎么会忘了我呢?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当口,后面的人很不客气地催促她堵在那里面相什么,还不赶快往里走?那是个精瘦精瘦的男孩,染着蓝灰色的头发,尖嘴猴腮黑眼圈,一侧带了五个耳骨环,他居然是欧仰安的同伴,他们坐在飞机最后排的位置上。起飞之后我特意去后面的洗手间,看见蓝头发的男孩脑袋杵在欧仰安的胳膊上睡觉,她用另外一只手配合了牙齿撕开袋子,正把零食放进嘴巴里。她看见我过来了,转转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把男孩的脑袋推开,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