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他一眼,又斜他一眼:“好呀。就照您说的办。”
当我转达了欧先生的邀请时,冬冬在电话里略有迟疑,可他
终于还是答应了。
星期四的晚上,他还带来了一小盆蝴蝶兰,身上穿的很整齐,头发好像也刚刚打理过,我把花接过来,碰到他手臂,手臂上湿漉漉的,有汗水。
他站在门口没动。
我拽他,进来呀冬冬,快进来,你闻到香味没有?我做了好吃的呢… …
冬冬没说话,手臂还是挣了一下,不愿意被我拽着似的。
厨房里的欧先生说,悦悦,怎么不请客人进来呢?
冬冬听到了他的声音像是终于狠狠下了决心一样进了我的房间,见外人从来都是西装革履的欧先生今天穿了一身成套的家居服,不拘小节的男主人的造型,我们三个人让这小小的单位一下子显得更加拥挤了,我抬起头发现,冬冬又长高了,长得比欧先生还高了。
… …
酒过三巡,菜没见下,话也不多。
我想冬冬在来这里之前一定是想了对策,他保持礼貌,可无论欧先生怎么要把话题往更深一个层次来引导,他都会搪塞一句对呀,然后喝一口酒将之结束。
欧先生的耐心恐怕是都给了我和他的女儿,他给冬冬又倒了些酒,打算直来直去了:“我们总得见一面的。一来我跟你父亲有些交情,二来你跟悦悦又是熟人。我们两个呢,可能还有些误会。”
冬冬喝了酒,杯子放回桌面上,他开始接招了:“哦?我们有哪些误会?”
欧先生手肘架在桌面上:“你父亲的事情。我跟悦
悦说过了,不知道她转达给你没有。他的事情通了天,我帮不上。那天不接电话,是想要他也明白我的处境,我没法给他哪怕最小的希望,那还不如完全不介入。让他自己去找别的办法。”
冬冬点头:“您这样做有道理。”
“他的事情很复杂。材料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整理完全。但是我在去北京开会的时候跟介入案子的部门递交过书面的意见。你父亲钻了政策的空子,这不能作为他所有错误的理由,但是在处理案子的时候也不能不考虑客观的诱因。如果我们不修补漏洞,以后还会有人在贪念的驱使下犯下更多的错误。”
冬冬看看他:“我听说过。我听说过您就我父亲的事情像上面提过意见。这很厚道。我谢谢您。”
我看看两人,这事情我不知道。
欧先生张开双手:“我不在乎被人误会。跟你说清楚,是因为你跟悦悦,你们之间还有一层老相识的关系,我不希望你,因为,误会了我,而去为难她。”欧先生后面说得极慢,几乎一字一句,“听懂了吗?”
冬冬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看着他:“我为难她?我为难悦悦姐姐?您弄错了吧?我怎么会为难她呢?”
欧先生笑了一下,看看冬冬,又看看我,他没说话。
明白了:“你是说上回的事情?… 上回在停车场的事情?”
“我当你还是小孩子,但那样对一个女孩子很无礼。你不是
要去美国继续念书了吗?那很好,以后就离她远远的吧。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欧先生这样说的时候,我把头低下去了,我一声没出。我心里面的感觉很奇怪,欧先生的话在情在理,但是他的脸色是严肃的,警告是冷峻的,他对冬冬,对我都形成了巨大的压力,而我并不愿意这样,冬冬是我的旧学生,是我的弟弟,可以被我吼,可以被我修理,可以被我甩巴掌,但是我不愿意冬冬这样被别人教训,哪怕他是欧先生也不行,我心里不好受,可是我没敢说话。
第十六章(2)
冬冬也不是吃素的,他语气平静,但是针锋相对:“欧先生,你是在替谁说话呢?你是江悦姐姐的什么人?你们结婚了吗?你是她的丈夫吗?你不是呀… …你哪里来的立场这么教训我呢?”
冬冬说到这里,我心里面咯噔一下,好像之前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冬冬问了出来,每一个投资都需要回报,每一个爱情都在寻求一个结果,那我跟欧先生呢?我那么投入地不计代价地爱着他,我们最终会走向哪里呢?是呀欧先生,你于我,最终究竟会是什么立场呢?
冬冬的话还没说完:“别说你不是她的丈夫,就算你是,你也管不到我身上来,你也管不到她心里面去。”
“悦悦,”欧先生转过头来问我,很从容很和气,“他说的对吗?他说我管不了他,也管不着你… …”
我抬起头来,我只觉得脑袋发热,面如火烧,欧先生垂着眼睛,面和如水,而冬冬看着我,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他想要从我这里要一个答案,一句话,哪怕一点点最微小的支持。可是我不能,我也不敢,我心里明白,是我提过分手,是我发过脾气,是我对欧先生大声叫嚷,是他轻声慢语地哄我,可是我就是一心一意地爱着欧先生,我对他的爱情超过了他对我的,所以他能够高高在上,掌握局面。他怎么管不着我?他太管得着了。
我犹豫着,挣扎着,懦弱着,一直没说话。
冬冬明白了。
他不再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先是向四周看看,张着嘴巴,然后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T恤,他站起来,向我点了点头,姐姐,我先走了。
我虚弱地想要再挽留一下:“冬冬,你还没吃两口饭呢。”
他还是跟我笑了笑:“饱了。”
然后他转身出了门。
我坐在那里一时没动,是欧先生抬了一下下巴:“他忘记带走外套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冬冬的外套还挂在他椅子背上,我跳起来,拿了那件衣服往外走,追出了楼,追出了小区,追过了马路,终于追上他,冬冬,我叫他名字,然后弯下腰喘气。
他回过身来。身上都是树叶的影子。
你的衣服。
哦,他接过来。
…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什么?冬冬切地笑了一下,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你看,我约你来家里吃饭,都没吃几口呢,你就走了。我说。
哦... …他转转眼睛向上看看。那倒没事儿,反正,反正有没有吃的,我都得来。姐姐。我得来看看你,再过两个星期就又得去美国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见着,你要是再换了手机号,我又找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直起身来。不会的!我不会换号码的。咱们不是还有QQ吗,还有
微信吗,咱们保持联系。得一直保持联系。我连忙说。
他点点头。嗯好的保持联系。再见姐姐。
… …再见。
我看着他走了,心里面空荡荡一片。他是颀长优美的男孩儿,是我爱好的那种,他心里有我,赤诚地待我,只不过总在并不合适的时间路过。
我搔了搔头发,去小店里买了豆奶回家,推开门,居然看见欧先生开了窗子在吸烟。他转过头来,见我愣着,连忙把烟掐熄了,有点抱歉似的。我连忙说没事儿的,您随便。他转过身来靠在窗台上问我,徐家的孩子有多大了?
不到二十。我说。
还是个小孩儿呢。比仰安还小。
嗯。
我刚才话说的重了吗?他问我。
没有。我给欧先生宽心。
“… …要是,要是我也那么年轻就好了。”欧先生听了好一会儿,忽然这么说,这话把我吓了一跳:上次超级的时候我说他老不是把他给弄生气了吗?他跟我在一起之后非常忌讳年龄这个话题,也总是格外注意总要打扮得年轻漂亮,他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这是怎么了?欧先生看着我,“年轻人可以为了你打一架,用不着说话吓唬人。”
“您为什么想要跟他打架呢?”我说。
他没回答。
我走过来,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前:“有什么可打架的?我只喜欢你。”
他抱着我,亲我的脑瓜顶:“是吗?悦悦。”
“嗯。”我重重的点头。
当然是了。
一定是的。
我再见到欧仰安是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郊外的一个花圃里。是她跟她爸爸提出来的要见我,欧先生转达了欧仰安想要跟我当面道歉的意思,但他也慎重地告诉我,我不是非得接受这个邀请。
我心里面觉得我不应该见她,工作的时候如果遭遇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总想着找茬修理你的人是一定要绕着走的。
但这时候我的脑袋不太清楚了。
一来,我对“你欧仰安到底能把我怎么样”这件事情产生了浓重的好奇,我想看看她能又出什么招数,什么新节目。二来,二来我心里有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会不会她见爸爸心意坚决不肯跟我分手而改变了主意打算接受我了呢?欧先生嘴巴上说我跟仰安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是非得接受这个邀请,但是他还是高兴看到我跟她女儿和解的,我不能摆姿态呀,我总是想让他高兴的。
我答应了。
我答应了再次跟欧仰安见面,接受她因为上次雇人偷拍我而道歉。
我居然真的答应了。
愚蠢吧?
我们在一个玻璃花房里见了面,外面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但阳光把花房里面烤的很热,我进来的时候,欧仰安正把天棚上的一个窗子打开,她踩在一个梯子上,梯子晃动了一下,我帮她扶住。她看到我了,从梯子上跳下来,摘下手套向
我伸出手,歪着头看我,你赢了,居然把我爸爸勾引得离家出走了。
我摘下围巾放在一边,又四处看了看花圃里种着的百合,我没跟她握手,我说:“我等你道歉呢。”
第十六章(3)
“我道歉。”欧仰安说得很快很平静,“之前得罪了。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
我看看她:“我没那么多的心机,我也没想把你爸爸赢回来。他跟我在一起,这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你也是,仰安,做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做的事情,别总缠着他,也别总琢磨我。”
“好说。”欧仰安笑笑。
我们在花房里的对话就是这么简单不客气,在欧先生停好了车子进来之前,我们就已经说完了。然后三个人一起往外面走,要去附近的农家乐吃顿饭。我从花圃走出来好远才发现围巾忘记在里面了。我折返回去拿自己的围巾,推开大门,碰倒了欧仰安放在门口的梯子,我躲了一下,梯子从另一边倒了下去,上面忽然哗啦啦一响,我还未及反应,有东西掉下来碎在我肩膀上,我觉得自己肩膀上发凉,伸手去摸,全是鲜血…
——那是我的肩膀被掉下来的碎玻璃刺伤,几个口子,最长的有食指那么长,玻璃渣嵌在里面,疼得我浑身打颤,欧先生赶快把我送去了美国医院,医生光清理伤口就用了三个多小时,那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先给我上了麻药,剧痛过去,我马上就迷迷糊糊的了,医生一边缝针一边安慰我说,其实这伤也不算太重,但是会留疤,得有几个夏天穿不了吊带了,不过你的运气也真是不错,要是那块玻璃掉在头上可就糟
了。
然后我被推到一个病房里输液,抗生素药劲十足,没一会儿就把人嗓子烧干了,还不让喝水,欧先生就用小棉签给我嘴巴上沾湿了,他看到我抻着脖子为了抢他手里那点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的,也是心疼,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低声告诉我慢一点慢一点。身上疼痛,水沾了嘴巴却不能解渴,我心里面就格外恨起来,我攥着拳头,紧紧地盯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忍耐着控诉的冲动。
我在这激烈的情绪里居然睡着了。不是睡着,是一种几乎昏迷的状态,身边有什么人经过,说了什么话我好像都能看见都能听见,但是我身上热,手脚软的,说不了话也动不了。我看见欧先生给我擦脸,他靠近的时候我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子茬,我看见护士过来给我量体温,然后医生也来了,好像有人说“感染了… …”然后我睡着了。几番睁开眼睛,昼夜交替,身边一直有人。
我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我梦见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躺在幼儿园的床上又饿又渴大哭起来,身量颀长的欧先生在小床外面俯下身看我,我说我要吃糖水黄桃的罐头,他说悦悦你生病了医生不让你吃东西再忍一忍好吗?我大声哭起来,叫着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欧先生叹了口气,摸我头发,你等等,我让司机去给你买一些… …糖水黄桃的罐头来了
,他送了一小口到我嘴巴里,甜甜软软的一下子就满足了,我又睡过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一只手在抚摸我,指头纤细发凉,我睁开眼睛,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儿,看了她一会儿,我发现我是认识她的,她是欧仰安,是欧先生的女儿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轻轻对我一笑。我气不打一处来,硬是挣扎着撑着手臂坐起来,我一根手指指着她,是你,是你害我。
我怎么害你了?她是很无辜的样子。
是你。我说。约我到那个花圃去,是你布置好的那个梯子,那块玻璃,你存心害我。
她咬着牙齿,嘴巴还是笑嘻嘻的,这可不怪我,怪你自己。你就不该来见我!再往前追溯的话,你就不该跟我爸爸在一起!
我气得嘴巴里面满是血腥味儿,想要拿起手边的东西丢她,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肩上的伤口疼得要命,我摔回床上,倒惹得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又迷糊过去了,在似真似梦的环境里,我又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人,我看见徐冬冬,站在我床边,可不跟我说话,也没看我,他就是笑嘻嘻地看着美丽的欧仰安,好像发现了一个从没注意过的好宝贝一样,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
我终于神志清晰地睁开眼睛,已经是五天以后了。有人在身边看着我,是欧先生的司机和家里的保姆,他们见我醒了就摁铃叫了医生和护士来,还问我想
喝什么想吃什么。我坐起来,配合医生让他测体温看眼睛,检查伤口,我说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我觉得自己好多了,眼前不晃了,听声音也清楚,伤口还疼,但是可以忍受的。医生一走,我便问司机,欧先生哪里去了?为什么只有你和保姆在?
欧先生有事情,有点忙,他过一会儿应该就会过来,江小姐您看您需要什么,我们都能照顾得来… …
打电话叫他来。我说。
欧先生有事情忙着的,司机说,您需要什么我去办呀… …
我握着拳头,闭了一会儿眼睛,克制着要去跟一个不相关的人吼叫的冲动。叫他来。我又说了一遍。
您... …司机还想要对付我。
我让你叫他来!我终于忍不了了,大声对司机叫道,你们是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马上把欧锦江叫来告诉他不马上出现的话就永远再也别想看见我!
司机见我发脾气,拿了电话马上去联络欧先生,我坐在床上,恼恨无比,痛下决心,到时候了,我跟欧先生一定要说的明明白白的时候了,他的女儿,或者是我,他必须选择一个人,或者他已经选择了?我伤得这么重,他居然不在旁边,他是不是又跟我玩失踪了?我咬着牙,居然笑了一下,那更好,那更好,连道别都不用讲了… …
我并没有等太久,那个咬牙切齿就此跟他一刀两断的念头还没前后周全,欧先生已
经推门进来了,我抬头看他,也是吓了一跳,
第十六章(4)
只见他头发凌乱,眼眶凹陷,下巴上的胡子遮了半张脸,身上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是几天都没梳洗的样子。他看见我好了倒是高兴,坐在床边,上上下下地摸我头发脸,轻轻碰我手臂,嘴里念叨着,好呀,不发烧了,伤口疼不疼?瘦了好多呀,多喝些汤补回来就好… …我心里面还气呢,谁要他摸呀,摸什么呢?我是刚补好的毛绒玩具吗?我还有话跟他说呢。就那么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扑打下去,张嘴数落,原本都想好的内容却全都变了:“不要摸了… …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刮胡子不换衣服的?什么样子呀,一点都不好看!”
他听我这话,苦苦笑了一下:“哪里还顾得上呀,你先在这里不要动,我去跟医生问问情况… …”
欧先生转身就要出门,我忽然心底一惊,害怕起来,那感觉从脚后跟窜上来:他又要走了?他这是干什么去?他是不是又要好多天不给消息?他又要甩了我了?我腾地坐起来,连名带姓地叫他,欧锦江!
嗯... …他回头看我。
你要去哪里呀?你不许走!你就在这里陪着我!
我,那个… …
我不等他说完,满腹委屈全都回忆起来了,眼睛霎时又涨又热,神经质地,你不许走!你敢走!你还敢把我扔下来,扔给司机和保姆?!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受的伤?你知不知道谁害我?!你就呆在这里!你
陪着我!你一步都不许离开这里!
他转过身来,一时难以应付,只好坐回来,用帕子给我擦脸,别哭,别哭,对伤口不好… …
人哭的时候是不能哄的,越哄越娇,哭得就越厉害,男人女人都是这样,大人小孩都是这样,我也是,我拽着他手帕捂在脸上,一叠声地发着牢骚,你还记得我受伤?你还敢走,你什么意思?剩我自己了?一睁眼睛是司机和保姆!你给我说清楚,你去哪里了?你刚才去哪里了?你给我说清楚,什么事情比我重要?!你说清楚!
欧先生没说话,只是给我擦眼泪。
我业火不断,越烧越猛,就此跟他较上了劲,不依不饶,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去哪里了?你刚才去哪里了?
他还是不回答。
我抓住他手臂,直直瞪着他眼睛,非得要一个答案,你说!
他终于拗不过去了,看着我,半天,是仰安… …
“是她?!”我心里恨恨,她又闹妖了!
“三天了。三天没有踪影。”欧先生说,“我报了警。四处托人,在找她呢。”
我愣住,抬头看欧先生,看他那憔悴的脸,难怪难怪,他一边要在医院照顾我,一边要找女儿,哪有时间去打理自己呢?
“是… …去外地了吗?出国了吗?有没有去机场和车站查记录。”
欧先生也是乱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查了,没有记录。他闭着眼睛,半天半天,痛苦地无助地,我,
悦悦,别怪我没一直待在你身边,我,把自己女儿给弄丢了… …
我看着欧先生,我最怕他难过了,我自己的委屈都没有了,用那个刚刚清醒过来的脑袋仔细消化着这件事情,欧仰安不见了… …她是害了我畏罪潜逃了?还是躲起来怕她爸爸惩罚她?都不像呀。我被她修理得这么惨,她是要耀武扬威地看我笑话,看我惨相的,她怎么会不见了呢?对呀,她是要来看我的… …不,她是来看过我的… …
“她来过这里。”我看着欧先生说,“您女儿来看过我。”
欧先生抬起头来:“… …怎么可能,你出事之后我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可她并没有被您关住。”我说,“她来看过我。我以为我做梦了,但是我没有,她真的来看过我。当时您不在,您是给我买东西去了吗?”
“然后呢?”欧先生紧紧看着我,“你们说话了吗?她去哪里了?”
“她不是一个人。”我说,费力地回忆着,“我想起来了,欧仰安站在我床的一侧,另一侧是… …”
“另一侧是谁?”欧先生追问。
我没回答他,我不敢回答他,突如其来的力量把我撑着站起来,往外走,扶着墙,直到护士站,我问护士小姐们,这两天有人来看过我吗?
她们在电脑上翻看记录,没有呀… …
一个男孩子,我问,高高的,很年轻,面相很好看的,你们见过吗?
欧先生
一直在我后面。
哦,有的,一个刚上班的护士推了小门进来说,正好是我当班,当时计算机在维修,我就记在本子上了,那,说是你弟弟,叫… …徐冬冬… …
他是一个人吗?我继续问。
一个人来的。刚上班的护士说。走的时候旁边有个姑娘,女孩儿披了一条围巾,就是我想买的那种,我就记得了… …
我回头。
欧先生也明白了。
他女儿欧仰安来过我这里。徐冬冬也来看过我。在我意识不清的时候。
我马上跟欧先生要了电话打给冬冬,电话是盲音,他一直不接。
我身上累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怎么都想不明白。冬冬和欧仰安怎么会分别来,一起走?冬冬会认识欧仰安吗?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不不,不可能,冬冬不会害我的,冬冬不会跟欧仰安是一伙儿的,冬冬会一直保护我的…可现在的问题是,冬冬在哪里呢?欧仰安在哪里呢?
我问欧先生现在是几号了?
哦,还有三天,还有三天就是冬冬离开去美国念书的日子了。
欧先生查过,没有出境记录,欧仰安的身份证证件甚至还在她爸爸这里… …
我忽然想起之前见面的时候,冬冬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那些跑长途客运的大巴车里,哪怕没有身份证,只要你多给一些钱,就会把你带到想要去的地方… …那次他说起他一路到广西的旅行,偏远的山区,喀斯特地形,
天坑,野猪,要把一个人藏起来得有多方便… …
我的心都要从嘴巴里面跳出来了,我猛地回头看欧先生,我可能知道,您的女儿,欧仰安她能去哪里了… …
第十六章(5)
我们在长途客运站一个去往广西的长途大巴车上找到了徐冬冬。他一个人,坐在后排的座位上,穿着黑夹克,带着网球帽,在玩手机。那是我找的第十二辆车,横排的座椅被改造成了通铺,乘客们各自奇形怪状,气味如同他说过的一般复杂难闻。招徕乘客的车老板打量着我跟欧先生,他奇怪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怎么会坐这一辆车。而我在上车之后,一眼看见后面那个小脑袋的形状,我走过去,把他的帽子摘下来,他起先吓了一跳,然后他看见我后面的欧先生,他打量了一下我们俩,然后迅速地就明白了眼下的情景:我记得他不经意间留下的线索,我带着欧先生找来了。
“冬冬,”我叫他名字,“欧仰安呢?”
他没说话。
欧先生又急又气,没法镇定,他扒开我,上去拽冬冬的领子,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我女儿呢?!你把我女儿弄到哪里去了?!”
冬冬看着他笑,就是不说话。
“冬冬!”我大声喊他,“怎么回事儿?!你把欧仰安弄到哪里去了?!”
“该去的地方呀。”冬冬看着我,天真无邪的脸,理所应当的样子,“她活该去的地方呀… …谁让她害你。”
——他就是不说。
刚赶到的农民工和跑长途的小贩们喊着让车老板打开下面的货箱——他们好往上装载货物。我跟欧先生相视一下,冬冬也在这个时候有微微变
色,他还是个小孩子,他还不会完全撒谎,完全掩盖真相,至少在我面前还不会。我跟欧先生马上下车,终于在大巴下方,货箱深处的一个袋子里找到了欧仰安。
所幸她还有气。
… …
养尊处优的欧仰安大小姐紧闭着双眼,浑身腌臜地被装在一个巨大的麻布袋子里,跟鸡鸭鹅狗,甲醛味道的劣质衣服,还有一笼子的蛇装在一个地方。欧先生一点都不嫌弃,把找回来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仰安仰安的叫她名字,可怎么都叫不醒她。他流泪了,把她的额头贴在自己脸上,心疼得要了命。我就站在他旁边,看着我爱的人把害我的人当作最珍贵的心肝宝贝。
徐冬冬也下了车来,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终于从怀里拿出个褐色的小瓶子走上前去,开了瓶塞,在欧仰安鼻子底下晃了晃。昏迷中的欧仰安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声音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怪物一样,接着她伏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在她自己的衣服上头发上。她爸爸还是一直搂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