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青楠照例歇在杨怀瑜床前的软榻上。杨怀瑜低声问:“你家大人可有信来?”
青楠轻轻答:“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姑娘。”声音里破天荒地带着几分笑意,“大人已回京了,萧大人正前往苏州,请姑娘务要设法跟萧大人见上一面。”
韦昕何时跟萧如是关系这么好了?他知道萧如是就是凌萧吗?杨怀瑜还在思索,冷不丁听青楠又道:“大人说,他想说的话都在白芷姑娘唱的曲里了。”
这样的话竟然也让人传,杨怀瑜心“怦怦”跳个不停,脸热得发烫,好在夜色遮盖了她的羞涩,不至于让青楠看到。
青楠微微叹了口气,“大人说倘若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属下就提着脑袋回去复命。”
杨怀瑜道:“你放心,我还没活够呢,不会那么早死。”
青楠静默了一会,又道:“大人还说,姑娘权当出门散散心,待北上经过盛京时就离开苏和,别耽误了婚期。”
杨怀瑜无奈地说:“你家大人还说了什么,你能不能一气说完?”
青楠冷冷地道了句,“没了”,拉上薄毯,暗自调息。
杨怀瑜听见青楠发出均匀悠长的呼吸声,知道她不愿再搭理自己,遂转过头,慢慢进入了梦乡。

苏和在苏州待了三天。这三日,他带着杨怀瑜游遍了苏州的大街小巷,尝遍了美食名吃,对他哥哥的事情却只字不提。
杨怀瑜给他提建议,“府衙,县衙都能查到平民的户贴,只要花点银子就成。”
苏和笑着说:“我已经托给韦大人了,由他出面,岂不更好?”
他何时联络上了韦昕,她竟不知道。
第四日一早,苏和就要整装北上,杨怀瑜想拖延几天,苏和委婉地拒绝,“这一路到了盛京,估计韦大人就有消息了。从盛京到瓦剌,快则月半,慢则两个多月,怎么着也得入秋了。不可多耽搁。”
杨怀瑜无奈只得随行。
途中依然摘了花花草草,一路行一路撒。苏和倒是不再怀疑她的举动,只当成女孩子的小心思,由着她胡闹。
马车一路往北,行至淮安时,转而往西。
杨怀瑜心道:如此一来,真的要与凌萧错过了。
虽然可惜,却无能为力。

连日乘坐马车,青楠不觉得什么,杨怀瑜却是浑身乏力,没精打采,勉强撕了会花瓣,再也支撑不住,倒了马车里呼呼大睡。
一睡便是大半天,中间去茶寮小憩都没醒。青楠见状,心道不妙,伸手探她额头,竟是热得烫人。
青楠急忙跳下马车去找苏和。苏和见杨怀瑜昏睡不醒,亦是不忍,便下令到附近的城镇休息两日,顺便替杨怀瑜请个大夫。
杨怀瑜躺在客栈的床上,隐约听到苏和出了门,又等了一会,才慢慢直起身子歪在靠枕上,冲青楠一笑,“别板着脸,这次是我自己病的,不告诉你家大人,他就怪不到你身上。”
青楠恨道:“你竟然装病,待会大夫来了,看你怎么圆谎?”
杨怀瑜有气无力地说:“谁说我装病,我是真的病了?”
青楠疑惑地看着她,不知该不该生气。
恰此时,苏和一头闯进来,“大夫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杨怀瑜是真病呢,还是假病呢?
晚上还有一更,会很晚,大家别等~~~明天看就好~~~
促膝谈
恰此时,苏和一头闯进来,“大夫请来了。”

杨怀瑜忙止住他,“先请大夫稍候片刻。”转头看向青楠,青楠不明所以地站在床边不动弹。杨怀瑜知晓她不惯伺候人,自己起身将床旁的帐帘放了下来。
青楠这才省悟过来,面上一红,整好帐帘,才开门请大夫进来。
杨怀瑜隔着帘子见大夫没有取出红线,心里明白乡下大夫未必懂得悬丝诊脉,便用丝帕覆在手上,伸出帐外。
大夫小心翼翼地隔着丝帕,探她的脉息,点点头,道:“这位姑娘怕是连日劳累邪气入侵染了风热,好在姑娘底子好,吃上两服药就能康复。”
苏和狐疑地问:“何为风热?”
大夫微微一笑,“就是平常说的热伤风,姑娘这是汗出不畅,身热不扬,在下开个清热解毒的方子即可。 ”
苏和带着大夫去别屋写药方。
青楠掀起帐帘,见杨怀瑜正盯着床头板上的雕花发呆。
杨怀瑜缓缓回过头,对青楠道:“我这会想睡一觉,待会小王爷送要过来,你倒了就是,不必唤醒我。”
青楠不解道:“姑娘既然生病,为何不用药?”
杨怀瑜倦怠地说:“我想在这里耽搁两日,或许能遇到萧大人。”
青楠想起韦昕的话,佩服地说:“姑娘真聪明。”
杨怀瑜已阖上了眼睛,听到此话,自嘲道:“我有什么聪明,到现在也不明白,究竟如何得罪了你,你老是不搭理我。”
青楠一怔,手里的帐帘垂下,遮住了杨怀瑜的容颜。

子时,月光如水水如天。
小城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青楠也熬不住在软榻上打盹,四周一片静寂,偶有虫鸣传来,越发增加了夜的静谧。
杨怀瑜睡足了,起身打坐用功。
屋顶上有极轻微的脚步声。
杨怀瑜正待下床,青楠已拔剑隐在了暗处。杨怀瑜凑到她耳边低语:“没事,自己人。”说着,悄无声息地打开窗子,一道黑影夜鸟般轻盈地飞了进来。

方立定,凌萧就低声问:“怎么生病了?”
杨怀瑜轻笑,“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蒙着被子出了一身汗,然后用冷水擦了擦。折腾了半宿才病。”
青楠插嘴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杨怀瑜笑笑,“我趁着你打盹的时候点了你的睡穴,你如何能知道。”
青楠心想,难怪她白天总是在睡觉,原来夜里尽在瞎折腾。虽然气恼她给自己点穴,可还是尽职地抱剑立在了门旁,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凌萧长叹一声,黯然道:“姑娘,我心里很难受。”
杨怀瑜吓了一跳,凌萧一向以打趣她捉弄她为乐,还从不曾有过如此颓废的时刻。她拉住凌萧的衣袖,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凌萧不答,盘腿坐在地上。杨怀瑜毫不迟疑地坐在他身旁,再问:“怎么了?”
凌萧靠着她,“没事。”
感觉到肩头的湿热,杨怀瑜没有动,也没有问。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凌萧悲伤的声音,“我出生在苏州,两岁那年爹打仗死了。养母萧氏在大街上捡到了熟睡中的我,在我穿的衣服袖袋里有一张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和名字的纸。”
凌萧,就是苏和同母异父的哥哥?
原来凌萧并非是苏和所说的失散,而是被她娘亲遗弃了。他的娘,趁着他熟睡,将他扔到大街上,自己走了,去漠北结识了瓦剌王,过着富足的生活一直过了二十年,现在快死了,良心发现了,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了。
杨怀瑜既气愤又心疼,气愤得是,凌萧的娘竟如此狠心抛下他二十多年不管不问;心疼得是,凌萧知道了自己的娘还活着却始终没来找他,他该是何种感受。

凌萧抱着她,低低道:“我一直以为她死了,所以才不来找我。五岁的时候,养母带我去安康,她在罗家作些浆洗的活计,偶尔也会带着我去。罗四爷有个不得宠的侍妾朱氏,对我很好,时常唤我去她的小院,教我读书,也教我功夫。她说她有个女儿,跟人跑了,许多年没回来,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杨怀瑜联想起杨重运曾经说过的往事,问:“那个侍妾是我的外祖母?”
凌萧点头,“她出身江湖世家,在罗家很为人瞧不起,又加上她性情爽直,常常得罪人而不自知,所以极不得宠。我认识她时,她已年过四十,自己住着一个偏僻的院落。后来,她资助我读书,让我参加科考。我本姓凌,养母姓萧,萧如是这个名字还是你外祖母替我取的…姑娘长得其实很象她。”
所以,凌萧一直暗中关注她,保护她,甚至不惜置身极乐坊。
杨怀瑜有点想哭,抓起凌萧的衣袖擦了擦眼泪。

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凌萧,他看着月色下杨怀瑜散发着柔光的脸,轻轻地说:“我来是想告诉姑娘,我打算跟苏和去漠北。”
杨怀瑜一愣,随即点头,母子天性,血浓于水,是割不断的。
凌萧拍拍她的头,“我不是为她去的。我想在瓦剌王宫里更容易探听到瓦剌的部署情况,南宫逸想从瓦剌借兵,必然还会去交涉,或许比跟在苏和身边更稳妥点。”
杨怀瑜迟疑片刻,问道:“韦昕是何打算?”
“他没说什么,就提了提苏和找人的事。还貌似无意地说了句,还差一个月到八月十八,不知道能否如期成亲。”
杨怀瑜脸上一红,疑惑道:“他怎么知道你是苏和的哥哥?”
凌萧脸上露出不屑地表情,“他调查过朝中很多官员,不幸我也在其中。你这个夫君,就是只老狐狸。姑娘可要当心,别让他把你卖了,你还替他数钱。”
杨怀瑜尴尬地笑笑,回头看了看青楠,果然青楠的脸色极为难看。她低叹,“我不想让你去冒险。何况你在万晋前程大好,官路亨通,就这样放弃了?”
凌萧淡淡道:“我做官一是为了遂你外祖母的心愿,二是为了养母过得舒心。如今,她们都去世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现在,只有姑娘是我唯一的亲人。老狐狸对你还不错,你嫁给他,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决定了,就等老狐狸给苏和回信,然后我找个合适的机会露面就行。”
杨怀瑜思量片刻,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凌萧倒是笑着说:“前天夜里见到月影了。他从什么时候追上来的?”
“从我被劫持那刻,他就一直跟着。因为苏和的随从功夫不弱,他不敢跟太近。”
青楠脸色变了变,月影竟一直跟着她们,难怪杨姑娘被劫持那天,始终不见他露面,原来他们一早就商量好了。想到那个沉默寡言,却有着一双深沉眼眸的男子,青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恼他当日鲁莽削去她半缕头发,又怜他道歉时手足无措的窘态,更恨的是,他对杨姑娘亲厚呵护,见了她却总是冷淡疏离。
杨怀瑜自然不知青楠心里的起伏,仍专注地跟凌萧谈苏和在郾城好像见到南宫逸的事情。凌萧却不吃惊,只皱紧了眉头,道:“看来我要尽快在苏和面前亮相,早点加入你们。等走到盛京,你就回府准备成亲,其余的事交给我就好。”
杨怀瑜敷衍地说:“到时候再说,反正此事若不解决,即便成了亲也过不安生。”
凌萧并不勉强,紧紧抱了杨怀瑜一下,复从窗口飞了出去。

青楠走上前,拉起仍坐在地上的杨怀瑜。
杨怀瑜虽是自己找的病,可还是真的生病,没吃药,又坐在凉地上与凌萧说了这半天话,只觉得身重倦怠,脚步虚浮,连走到床前都有些困难。
青楠握着她满手心的汗,冷冷道:“就算姑娘与萧大人感情好,好歹也体谅体谅属下的难处,若大人知道,指不定怎样处罚我。”
杨怀瑜虚汗淋漓,仍强笑着说:“届时让月影替你受罚就是。”
青楠扶她上床,一边道:“姑娘又知道什么了?”
杨怀瑜躺好,报复般冷冷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月影的荷包里放着一缕头发,也不知是谁的。”
青楠“呀”了一声,着火似的逃得老远。杨怀瑜想笑,又有些力不从心,终于沉沉地睡去。

杨怀瑜在客栈住了三日才勉强能够上路。到徐州时,苏和接到了韦昕的信。信里只一张户贴,上面写着:
姓名:凌作义
年龄:23岁
原籍:苏州府吴县
家庭成员:孙氏
年龄:20岁,
与户主关系:夫妻,
子息一人,凌康,尚幼。
家庭财产:正房三间,下等薄田200亩,驴两头,牛一头。

上面还有吴县知县的印章。
最底下,韦昕缀了一行小字,宣泰二十六年,凌康被萧氏收养,现改名萧如是,任翰林院修撰,内阁群辅之一。

苏和神色不定地看完信件,问杨怀瑜:“你可听说过萧如是此人?”
杨怀瑜道:“萧大人乃当今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三元及第,万晋国谁人不知。当年桃花宴,他所作的桃花诗与韦昕所作不相伯仲,在盛京广为流传。”
苏和喃喃道:“他有可能是我的哥哥吗?”
杨怀瑜状似无意道:“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你们若是一奶同胞,总会有相像之处。”
苏和点头,“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最有效的法子,我竟没想到这个。”
杨怀瑜讥讽道:“小王爷心思曲折,能拐十八个弯,这样拙劣的方法哪能进得了您的脑子。”
苏和并不在意,只笑着说:“如此又得麻烦韦大人了。”
杨怀瑜道:“这岂不正合了小王爷的心思,既能见到自己的兄长,又可以将韦大人脱下水。韦大人虽说没替王爷运粮草,可与王爷书信往来,若被人知道了也是死罪一桩。”
苏和笑得灿烂,“你倒是了解我。这一举两得的事,何乐不为。只等两国交战,韦大人的书信立刻成为他通敌叛国的证据,你也就别惦记她了,好好跟我共享这大好河山吧。”
杨怀瑜“嗤”一声笑,“青天白日的,小王爷就别做梦了。韦大人坏事做得多,一时半会死不了。即便他死了,我就是守寡一辈子,也不可能嫁给你。”
苏和凑近她,低声道:“杨姑娘,咱们一路走着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动送上门来安得是什么心。你且记住,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杨怀瑜瞪着他,分不清他的话是真还是假。
难道他真的知道她一路跟随的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匆忙写成,估计很多错别字,凑合着看吧,困死了,睡觉去~~~~
明天再修改~~~~
多部署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太阳才始出来,早晨的空气清爽怡人,杨怀瑜站在客栈的窗前,神思恍惚。不远处有一面清湖,湖面微波潋滟,此时晨雾尚未散去,湖面上方仿似笼着一层烟纱,朦朦胧胧地,宛如仙境一般。
很自然地想起落枫山脚的映枫湖。
是个黄昏,她藏身在湖边的枫林里,偷偷地看着宝蓝色的身影温文尔雅地谈话,云淡风轻地观荷,然后神定气闲地弹琴。琴声响起那刻,不是不诧异,玩弄权术卖官鬻爵的韦大人的琴声竟会如此淳朴厚重。可更为惊讶的是,他竟是曾经与自己合曲之人。
韦昕只弹了半支曲子就停下来,手按在琴弦上凝神不动,就在那一瞬间,她跃出树丛,飞至赏枫亭。长剑指着他的后颈,他缓缓转身。
那刻的心悸,杨怀瑜永远忘不了。朝思暮想三年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几乎是强抑制住满腹的情感才说出该说的话。
那日韦昕的表情,她也清楚地记在心里,镇定、平静、脸上带着斯文的笑。

青楠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杨怀瑜的神情,她不是惊天动地的美丽,也绝非才华横溢的聪明,她是温婉的,是安静的,犹如秋天的雏菊,不起眼,可一经发现,便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
大人向来清贵逼人,自然而然地带着高高在上的气度。而她却沉静内敛,平凡得如同市井小户的女孩。
青楠没见过两人在一起的情形,只是自青桐口中得知,她在大人心中是极重的。其实是有些羡慕,或者说是嫉妒,自己敬重的大人喜欢她,自己喜欢的月影亲近她,甚至就连特行独立的萧大人看着似乎对她亦是不同的。
可是,这些仿佛又都是理所当然的。她们相处不过十几日,她竟然也渐渐被她吸引。

在这个美好的清晨,杨怀瑜看着清湖发呆,青楠看着杨怀瑜发呆。
发呆的还有远在盛京,身穿大红朝服站在朝堂之上的礼部尚书内阁首辅韦昕。自杨怀瑜走后,他一直不能安睡。媚心虽然能抑制子母蛊的毒性,可阻挡不了他思念的心情。每当想起她,会觉得胸口闷得发涨,涨得发堵,几乎喘不过气来。
景德帝看着朝堂上素来胸有成竹韦昕竟然有些心神不定,含笑问:“韦爱卿有何高见?”
韦昕猛地回过神来,对上景德帝询问的眼眸,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重运出列,跪倒在地,“皇上,瓦剌的小王爷领兵屡屡犯我边境,今次竟敢独闯中原,岂不是欺我朝中无人。孰可忍,孰不可忍。皇上,臣等恳请出兵瓦剌,一雪此耻。”
景德帝脸色平静,望着韦昕一语不发。
韦昕明白,万晋国库空虚,当前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根本经不起战事。他上前一步,亦跪下,沉声道:“皇上,出兵之事万不可轻举妄动,我朝与万晋近几年均相安无事,偶有小冲突不过是为了冬粮。臣以为,不该因一己之私祸及万千苍生。”
杨重运撺掇着两国打仗,不过是想让信王从中得利。韦昕话锋一转,变成了杨重运因女儿被掳,为报私仇而挑起战事。
景德帝微微颌首,道:“韦爱卿言之有理,我万晋王朝泱泱大国,怎可不顾天下苍生而发动战事。至于杨爱卿的女儿,朕已令人四处搜捕,杨爱卿莫太忧虑。”
言罢退朝。

景德帝在御书房召见了韦昕,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爱卿有心事?”
韦昕轻轻转着甜白瓷的茶盅,悠悠地说:“臣在想,若杨家姑娘寻不回来,微臣前些日子订制的家私岂不浪费了。这货不知能不能退?”
景德帝目光闪烁,自然听出韦昕的意思,他不是想退货而是想退亲。杨二姑娘先是遇到强贼,而后被瓦剌的王爷所劫。有传言说,杨重运一怒火烧了洛阳最大的青楼。个中情由,明眼人看得很清楚。韦昕要求退亲,实在情理之中。
可这步棋,他布置了许久,不想功亏一篑。
景德帝下意识地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玉扳指,故作不知地说:“爱卿付钱,店家供货,买卖已经成交了,怎好退货?”
韦昕笑道:“依皇上之见,货已是微臣的了,臣想扔想卖想送人,店家应该无权干涉,别人也无权置喙。”
景德帝沉思了一下,道:“家私乃身外之物,自然由着爱卿的喜好处置。”
韦昕唇角含着浅笑,“有了皇上的话,微臣便放心了。过几天待货送到,微臣就拆了生火。”
景德帝目中微愠,“爱卿当心,别引火上身。”
韦昕低声道:“臣不是还有皇上撑腰嘛,只要皇上一句话,再凶的火势也灭得了。”
景德帝面无表情地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小太监上前欲收拾韦昕用过的茶盅,景德帝止住了他,伸手取过对面的茶盅,端详一番,徐徐舒了口气。茶盅口边缘隐约一圈红晕,似是口脂染成。
景德帝越来越不了解韦昕了,每次看到他脸上的浅笑,总觉得底下掩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认识韦昕已近七年,韦昕助他登基,他扶韦昕上位,两人也曾有过坦诚相待并肩作战的时刻,曾经彻夜商谈过,曾经同室而眠过,曾经彼此引为知己。没想到自从韦昕成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后,他开始觉得无法掌控他了。他有个怪脾气,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越掌控不了的事情越想掌控,所以他就对韦昕下药。
下药之事,并没有瞒着韦昕,甚至还有点特意让他知道的意思。或许,潜意识里,他在等待韦昕低头,等着韦昕来求解药。韦昕并没有来找他,就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可景德帝还是一点点地发现了韦昕的变化,他的容貌愈加秀美,姿态愈加斯文,涂口脂,擦胭脂,翘着兰花指,而且,还常常流连极乐坊。
所以,他觉得该给韦昕赐婚了。之所以选择杨家,主要是考虑到杨重运,当然,还因为他确信韦昕不会喜欢杨家姑娘。
他不想让韦昕爱上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韦昕只能是他的,全心全意地效忠于他。
如果得不到,他宁可将他毁了,先是媚机,后是媚心。韦昕有三年的时间考虑,他只等三年。

韦昕想要的不只是三年,他想要一辈子,长长久久地与杨怀瑜在一起。所以,半真半假地试探了景德帝那番话,不过是想让皇上知道,杨家女嫁给他之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生病,猝死,或者离奇的消失。无论发生什么,他希望皇上不要追究。
他做任何事都喜欢留条后路,而危急之时让杨怀瑜逃匿就是他给他们两人留的后路。只有她安全无虞,他才能放手一搏背水一战。
这阵子,他已做了不少准备,比如足银的首饰,比如偏僻的宅院,比如慢慢离府的侍卫,还有放杨怀瑜跟着苏和游荡。
那夜,杨怀瑜羞怯地说出同心结里夹了头发,他突然有种预感,她已决定了某件事情。静静地拥抱着她的时候,他也在细密地思索。之前不敢让她一人隐居,是担心她经验不足,从未独自生活过。可经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要自己去经历。既然有可能会让她独身消失,那么就应该早早做好准备。
所以,他将青楠派到她身边,不但是保护她,还要及时地把她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他。杨怀瑜必定也了解他的心思,才在离开的时候舍采薇而选青楠。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无需多加解释,只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
就如现在,他想念她的时候,她必定也在思念他。

韦昕拿起袍边的玉佩,轻轻摩挲着。这玉的质地不好,可雕工却是极妙。鸳鸯交颈,四目相对,眼睛里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萧如是若见到她,那她该要回来了吧。
刚收到苏和寻亲的信,他是打了主意,用苏和的兄长换南宫逸的下落。苏和能为了娘亲犯险来万晋,可见他是个孝子。既然找到了兄长,必定要把他带回瓦剌,以满足娘亲的心愿。
而南宫逸,对于苏和来说却是一个掣肘。瓦剌需要粮草铁器,却不想被人阻碍他们称霸。巴图尔迟迟不给南宫逸答复,其实就说明他不想让枫霜阁干预瓦剌出兵万晋之事。
以他的兄长换南宫逸,苏和应该会答应。
没想到苏和的兄长竟然是萧如是。若萧如是不是凌萧,他或许还会坚持上面的做法,可现在,他不得不考虑杨怀瑜的感受。
其实杨怀瑜的选择,他明白。所以他什么都没对萧如是说,只把苏和的信交给了他。
萧如是看完信,面色很平静,说想见见姑娘。
韦昕顺水推舟地说了句,“若见到她,就说还差一个月到八月十八,问她能否按期成亲。”
游荡了大半个月应该够了,他希望她能回来。

如今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目前要做的只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让苏和见到萧如是。
韦昕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信,叫来青桐,“送给萧大人,顺路去德州看看青槐,待日后生活安定了,再把他接过来。”
青桐走后,韦昕又写了一封信,封好口,叫来青梧,“八百里加急送往济宁,悦来客栈。”
算时间,苏和他们还有一两天就能到济宁了,希望他可以及时地看到信。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杨怀瑜了。

环环扣
苏和自收到韦昕送来的信就昼夜不停地赶路。杨怀瑜终是年轻,加上身体底子好,虽大病初愈,仍一声不吭地跟着挺了过来。
到德州时,不巧下起了毛毛细雨。
待安顿好行装,杨怀瑜提出要到骡马市场看看。苏和很痛快地答应,“好,那还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点。”
杨怀瑜没坐车,撑了油纸伞,缓缓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巷。巷里酒家白底黑字的酒幡在微风中飘摇,酒香清淡,带着潮气,一如她的心,潮乎乎的湿。

小面摊仍在,遮雨棚下摆着一张桌子,两条长凳。 老板正佝偻着腰蹲在灶前添柴,两口铁锅咕咕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