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满嘴喷粪先骂我,”田二胖伸手怒指着严青昊。
严青昊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是事实,你就是个没娘养没爹教的,你娘做的丑事,前后街谁不知道?”
田二胖又急了,双眼瞪得血红,“严青昊你这个王八羔子,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林栝,放手,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揍。”
林栝手一松,田二胖倒在地上。
严青昊撒腿跑进号房,拿帕子沾了冷水往脸上擦,边擦边龇牙咧嘴地喊疼。
“我来吧,”曹大勇接过他手中帕子,摇摇头,“你明明打不过二胖,还每天挑衅,这不是自讨苦吃?”
严青昊木着脸,“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看你是头被门挤了,”曹大勇哭笑不得,“挨揍挨上瘾了?要不是林栝出面制止,我看你这张脸都要肿成猪头了。”
两人正说着话,林栝推门而入,瞧一眼严青昊,淡淡道:“有劲儿没处使就去蹲马步,堂堂男子汉整天跟妇人似的满嘴都是市井流言,嫌不嫌丢人?”
严青昊红涨了脸,仍是道:“我说的是事实。”
林栝“切”一声,“嘴还挺硬,骨头也挺硬,有本事沿着演武场跑上一百圈,我看你还硬不硬的起来?”
一百圈,岂不把人活活累死?
曹大勇倒吸口凉气,赔着笑脸道:“副教头,阿昊还差一个月才九岁,人小腿短…能不能通融通融?”
林栝瞥他一眼,“可以,你们各跑一半,每人五十圈。”
演武场四周约一百五十丈,平常他们跑二十圈都累得呼哧呼哧喘,现在却要跑五十圈。
曹大勇觑着林栝脸色,不敢再讨价还价,咬牙道:“行!”脱了外头衫子,只穿件短褂,当先跑了出去。
严青昊紧随其后。
演武场南北长东西短,其余少年排着队双手叉腰在北面蹲马步,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跑圈,更有好事者一圈一圈替两人计数。
林栝负手而立,北风扬起他的发梢,束发的蓝布带呼啦啦飘舞,鸦青色的裋褐被风吹着紧贴在身上,腰细腿长,单薄而瘦削。
分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给人一种沉寂悲凉的感觉。
跑完十圈,场中两人的步伐明显放慢了,尤其是严青昊,两条腿沉重得仿似绑着沙袋,就是凭着胸口那股气一步一步往前挪。
“娘的,还跟我叫嚣,活该!累不死他奶奶的,”田二胖咧嘴叫好,冷不防瞧见林栝锐利的眸光,顿时闭上嘴,挺直了腰杆。
林栝将目光移向演武场尽头。
已经二十圈了,按照他们往常的表现,二十圈就是极限。
今天早上他们刚跑过,现在能坚持着跑完算是不错了。
正思量着,就见后头那个矮小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曹大勇大惊,忙回身去扶,怎奈他力气也已耗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自己反倒也站不起来了。
林栝已然走近,仍是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开口,“是男人就自己起来,别跟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的。”
严青昊本已力竭,听到这话,憋住一口气猛然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是娘们,我不是!”
“不是就好,”林栝面无表情地说,“今天只跑了二十圈,还差三十圈,往后早训你们多跑两圈,连跑一个月。”
“一个月,那不就六十圈了?”曹大勇疑惑地问。
“利钱,”林栝吐出两个字,顿一下又道:“能走就跟上。”说罢大步离开。
曹大勇跟严青昊面面相觑,忍着双腿酸痛紧跟上去。
却是到了公廨。
林栝让两人坐下,俯身抬起严青昊小腿,用力朝着腿肚子捏下去。
严青昊发出一声惨叫。
“叫什么?不是能惹事吗,连挨揍都不怕还怕这点疼?”林栝讥刺道,手下丝毫不放松,回头吩咐曹大勇,“照这个样子把两条腿都捏捏,否则明天还有苦头吃…捏完了,列队巡街。”
“巡街,巡哪条街?”曹大勇顿时来了精神,“能不能到涌泉胡同,让我爹看看我的威风?”
严青昊也忘记了疼痛,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林栝。
林栝淡淡道:“就你们这副缩头勾背的熊样,还威风?眼界小的跟妇人似的,天天就寻思那些市井流言,多大出息?”
“妇人又怎样?”严青昊不忿地说,“我娘每天洗衣做饭,我姐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我弟弟读书所用纸笔,我来这里的花费,都是我姐供的。”
林栝眸中露出几分怀疑。
曹大勇赶紧证实,“是真的,我跟三妞一同摆过摊,只要她在,别人都愿意买她的东西,每次她不收摊我们就卖不出去…街坊说三妞命中带财,一把芹菜也能卖到钱。”
***
严清怡浑然不知曹大勇与严青昊正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她正拿了剪刀绞鞋面,薛氏则在旁边纳鞋底。
前几天拆洗被子拆下许多棉布,洗净晾干后,用糨糊一层层粘在一起,硬挺挺的叫做袼褙。再比着鞋样子一片片剪出来,用白布包上边,再用糨糊粘好,最后纳上麻绳,这就成了一只鞋底。
夏天热,鞋底可以薄一些,冬天则不然,每每要用八层或者十层袼褙。
鞋底太厚,普通针线根本扎不透,需要用锥子先扎好眼,然后穿上特制的大针,每缝一针都要用上十足的力气。
严清怡是个年轻姑娘,没这般力气,只能仰仗薛氏。
两人辛辛苦苦三天,终于做成两双鞋,就到了严青昊归家的日子。
跟前几次一样,严青昊身上少不了青紫红肿,好在他身子板儿壮实了,精神头也不错,兴致勃勃地说:“这个月我们开始巡街了,在城东巡过两次,还抓到个偷儿。”
“就你们这些半大小子也能巡街?”薛氏惊讶地问。
“当然,”严青昊自豪地回答,“我们分成十二队,每队十人再加两个衙役,每天派出去两队,大家轮班巡视。”
严清怡暗笑,难怪交的束脩不多,一年才二十文,原来还得替衙役巡街?
这下衙役们能逮着机会偷懒了。
原先天天巡视,现在可好,半个月才能轮上一回。这些白干活的傻小子还乐得屁颠屁颠的。
也不知谁出的鬼主意,算盘子打得真精明。
正思量着,听严青昊续道:“下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巡到咱家门口,我们一般申初出去,酉初回衙,娘要是得空就到胡同口溜达溜达,兴许能看到我。”
薛氏嗔道:“大冷的天,我闲着没事干了去外头溜达,不嫌冻得慌…你算算哪天轮到你,让你爹在外头看看,回家说给我听。”
听到严其华的名字,严青昊眸光明显闪烁了下。
严清怡心知有异,趁薛氏到厨房准备晚饭,悄悄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严青昊抿下唇,“我那天在瓦沿子看到爹了。”
瓦沿子?
听名字就不是个好地方,不会跟京都的下洼子一样,尽是暗娼私寮吧?
严清怡皱着眉头问:“瓦沿子是干什么的?”
严青昊轻声回答:“林大哥说,那里有耍钱的…”
第13章 偷窃
耍钱即是赌!
饶是已经被严其华惊讶过多次,可听到这个消息,严清怡脑子还是“嗡”一声,半天没反应过来。
严其华偷腥是惯犯,养个私生的儿子也极有可能。他一介白衣,既没功名又非官员,就只脸面上不好看,别人奈不了他何。说不定他根本不在乎脸面,反而觉得自己有本事。
赌却不然,是朝廷明令严禁的。
一旦沾了赌,十人有八人要倾家荡产。
罗雁回就是前车之鉴,曾经一夜之间输掉五百两银子。
只是,不等他败家,罗家就先败了。
陆安平列举的罪状中就写了这条,后面还跟着一句,“国子监是清水衙门,月俸不足十两,罗阁老自认两袖清风洗手奉职,罗家为官才只三代,试问何来如许财富,可供这般挥霍?”
也不知严其华是刚开始赌,还是已经染了瘾,又或者只是偶然路过,并没有参与其中?
如果能借此机会将严其华送到监内吃些苦头倒是不错,就怕牵连严青昊兄弟。
不管是科举还是为官都需家门清白,有个嗜赌又坐过牢的父亲,两人哪里还有前程?
严清怡犹豫不决,索性先不想,将手边鞋子递给严青昊,“你试试,特地做得大了些,等穿上棉袜就暖和了。”
严青昊摩挲着玄色鞋面上两片墨绿色竹叶,不舍地摇摇头,“在府衙整天不是跑就是踢,穿不了两个月就破了,留着过年穿。”
严清怡笑道:“就是给你学武穿的,娘特地多纳了两层袼褙,免得冻脚还结实,等过年另做新的。”
严青昊默一会儿,悄声道:“姐,我以后要考武举,立军功,当大官,让皇上封你个一品夫人,每天都穿新衣裳。”
也不知从哪里又听来这一套?
严清怡乐不可支,“你要真的做上三四品的大官,首先是给你媳妇封诰,要是朝廷恩典,会给娘加封诰命,姐姐却是指望不上的,自古以来没有这个例。” 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赶紧换过话题,“谁跟你说的考武举立军功?”
“林大哥,”严青昊面色赧然,支支吾吾道:“林大哥说男人应当顶天立地杀敌报国,说我不该说那些闲言碎语。”
严清怡顿然了悟,她是女子,玩些勾心斗角的小心思没什么,如果教得严青昊只会在内宅琐事里打转,那才真正是毁了他。
一念及此,连忙道:“是姐的错,姐没想那么多,就只看见眼皮子底下这点事儿,那个林大哥说得对,好男儿志在四方…对了,林大哥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严青昊眼中顿时流露出仰慕与叹服,“他叫林栝,不是宽阔的阔,是一种树,听说是知府老爷的亲戚,反正就管着我们,有时候教头也得听他的。”
一种树?
以树为名,那就是栝了。
严清怡莞尔,“栝是桧树,二郎庙门前不就种了两棵?桧树经霜不坠寿高千古,是个好名字。”
“林大哥功夫也很好,我们十几个人联手都打不过他,教头说他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就是太严厉了。”
严清怡鼓励道:“严师才能出高徒,你好好跟他学,将来打败他。”
“我打不过他,”严青昊丝毫没有底气,“能在他手下坚持一会儿就行。”
严清怡笑嗔,“你这个没出息的。”
姐弟俩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傍晚归家的严其华脸色却不太好,神情木木的像凝了一层霜,看向严青昊的目光颇为不善。
严青昊心里发憷,低着头只顾扒米饭,连炖的肉骨头都不敢动。
想必,小寡妇已经把田二胖在府衙被骂的事情告诉了严其华。
现下就等着严其华为私生的儿子讨公道了。
严清怡鄙夷一笑,夹起两块肉放进严青昊碗里,“别光吃饭,多吃肉才能长得壮实,不怕被人欺负。”
严青昊感激地瞥眼严清怡,三口两口把肉吞进肚子里。
收拾完碗碟,严青旻照例在饭桌旁看书,薛氏继续糊袼褙,严青昊则在旁边蹲马步。
严清怡见灯光暗淡,又点了一盏油灯。
严其华“噗”吹灭了,不悦地说:“点那么多灯干什么?家里有多少钱由得你糟蹋?”
严清怡低声道:“一晚上点不了半两油,费不了许多钱。”
“顶嘴?”严其华“啪”拍在桌子上,严青旻猝不及防,哆嗦了下。
严清怡本待开口,见薛氏摇头便没作声,严其华却愈加来劲儿,又拍下桌子,“仗着能挣几个臭钱胆气壮了是不是,是不是还想飞?连老子都敢顶撞。”
“就点灯油,你想哪里去了,生这么大气?”薛氏温声劝道,朝严清怡使个眼色,示意她回屋,又给严其华倒了杯热茶。
严其华却不领情,怒道:“还不都是你惯的?”手一推,茶盅的水尽数泼在薛氏手上。
薛氏“哎哟”一声,手背已红了大片。
严清怡手脚快,立刻绞了凉水帕子覆上去,又要打发严青昊寻郎中要烫伤膏子,薛氏止住她,“不用,外面冷,灌一肚子凉风,我手不要紧…你们不用在这杵着了,收拾下早点睡,明儿早点起。”
严青旻迅速合上书溜回北屋。
严青昊担心地看眼薛氏,跟在严清怡身后回了屋。
屋里冷清清的,北风呼呼拍打着窗扇,顺着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严清怡放下窗帘,挡住了些许冷风,又将屋里的棉布帘子拉好,褪去了外衫。
帘子里头,严青昊悄声问:“姐,娘不会有事吧?”
不知是说薛氏的手,还是别的什么。
严清怡同样低声答,“不会,你快睡,明儿早些起来把屋子院子扫一扫。”
严青昊答应了。
没多久,就听见悠长均匀的呼吸声,伴随着微微呓语。
这两人,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严清怡无声地笑笑,掀开帘子见两人被子盖得严实,又掩好帘子,蜷缩在被窝里,全无睡意。
南屋有说话声传来,先是窃窃低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只听得薛氏道:“你低些声,孩子都没睡,听见了笑话。”
“你怕笑话我不怕,”严其华拔高声音, “争吵几句怎么了?堂堂当家爷们手里一文钱都没有,要想出去打点酒还得从娘们手里要,传出去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薛氏仍是温言温语地道:“我手里也没有钱,上个月从箱子底儿找出匹花色过时的府绸换回一两银子,新做了四床被子,给阿昊和阿旻各添了身衣裳,再买了些米面还有墙根那些萝卜白菜,余下三百文没敢动,打算留着过年…今儿炖的骨头是阿清去买的,阿昊在府衙清水寡汤地吃,回家若不添点油水补补,身子受不住,阿旻也正长身子。”
“无知娘们就会败家!”严其华骂一声。
严清怡分辩不出这是在骂自己还是骂薛氏,只觉得可笑。薛氏识文断字,而自己前世算不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能够吟诗赋词弹琴作画。
严其华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还有脸说别人无知?
默得片刻,南屋又有了声音,仍是严其华,“阿清可是攒下不少银钱,我前几天听元壮提起才知道,大勇竟然能把小小一篮桃子卖到五十文…阿清卖杏子肯定没少赚,这满树杏子都让她卖了,得来的钱我可是一文都没见到。”
薛氏叹道:“还哪里有余钱,阿旻的纸笔花费大,阿昊每月要十五文,还时不时买些肉食,又给你打酒,都填补到这个家里了。”
“还有绢花呢?今天经过小仓特意打听了,阿清做那些最少五文一支,我看她最近没闲着做,至少也能卖出百八十文。”
薛氏解释道:“她就往外卖过一回,这个月家里针线活儿多,她没做出几支来。”
“你就别跟着推三阻四了,”严其华突然凶狠起来,“老子好吃好喝养她十几年,花她几文钱怎么了,不应该?”
严清怡立刻猜测到严其华的意图。
她早有预感严其华要打她银钱的主意,还以为会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动手,没想到竟是现在。
她要继续装睡只作不知,还是假装被吓醒,惊呼几声?
尚未拿定主意,就听南屋的门开了,说话声便愈加清晰。
是薛氏有意压低的劝阻声,“阿清都十一了,这么大的姑娘谁不戴个花儿朵儿的,就她身上一点首饰没有,她攒点私房钱不容易,你何必…”
“你少跟着掺和,要不是你整天惯着,老子早就把钱拿到手了,你给我让开。”严其华不耐烦地斥责几句,接着又听到重物的撞击声,夹杂着薛氏的低呼。
想必是薛氏被推倒了。
那沉重的脚步声却丝毫未停,仍是渐行渐近。
严清怡心头火蹭蹭地往上蹿,伸手从床头针线笸箩里摸到剪刀,塞在枕头底下。
不过数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间的灯光晃进来,影影绰绰的,照出个高大的黑影。
严其华根本没往床上看,直接弯腰将床下的柳条箱子拖了出来。
严清怡悄悄握紧了剪刀…
第14章 说破
等到严其华搬着箱子直起身,严清怡咬咬唇,抖着手将剪刀刺过去。
好像刚触及严其华身体,就被他闪身躲开,紧接着传来箱子沉闷的落地声,伴随着严其华的怒吼,“小兔崽子找死。”
薛氏举着油灯过来,“怎么回事?”
严清怡颤着声儿道:“睡得迷迷糊糊的,见床边站了个人,以为是小偷…”
不等她说完,严其华一巴掌挥在她脸颊,发出“啪”的脆响,“孽畜,想捅死你老子?”
这一下甚是用力,严清怡只觉腮旁火辣辣地,肿胀酸麻,眼泪立时盈满了眼眶。
薛氏根本没料到严其华有此反应,因忙着给严清怡绞帕子,又端着油灯出去。
屋里霎时暗下来。
严清怡抬袖擦掉脸庞泪珠,低声解释,“我真没想到会是爹。”
严其华“哼”一声,“你眼里还有老子?”抬脚将箱子踹翻了个个儿。
“又怎么了?”薛氏听到响声,忙不迭地端着油灯跑过来,见只是东西洒了,松口气,把油灯放在床头,回厨房将打湿的帕子取了来。
帕子用冷水浸过,凉得刺骨,刚覆在脸上,先前那股热辣立刻消弭而尽。
严清怡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大晚上的,爹怎么想要搬箱子?”
严其华不回答,伸脚不断踢着地上散落的衣物。
灯光摇曳,照在他白净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严清怡所刺那一剪刀根本没伤到他,就只将棉袄表面划破道口子。
适才出手时,严清怡尚犹疑不决,现在却是后悔,如果准头再强点,力道再足点就好了。
终于找到盛钱的小布袋,严其华俯身捡起来,俯视着严清怡,目光狠绝,“老子缺钱。”
严清怡冷笑,“爹手头紧,开口说声就是了。”
何至于跟做贼似的,半夜三更跑到闺女屋子偷钱。
可见他本身就心术不正。
严其华梗一下,气急败坏道:“老子养你这么大,吃我的,穿我的,有了钱不赶紧孝敬过来,还用得着老子开口?白眼狼!”
说罢,大踏步离开,进了南屋,用力将南屋门关上。
声音之大,如同响雷。
薛氏无声地叹口气,蹲下~身把衣物归置到箱子里,重新塞到床底下,又在床边坐下,对着灯光看看严清怡的脸,“也不知明儿能不能消肿…你爹他…”思来想去找不出为严其华开解的话,再重重叹声,“你快睡吧,被窝里都是冷的,我烧点水给你灌个汤婆子。”
“不用,”严清怡拦住她,“我穿着夹袄,不冷,娘也早点歇着,都这么晚了。”
薛氏端着油灯走了出去。
帘子那头却传来严青昊低低的声音,“姐,我的被子暖和,你换了我的被子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醒了。
也是,严其华闹出那么大声音,不被吵醒才怪。
严清怡嗔道:“别瞎折腾,折腾出风寒还怎么去府衙,赶紧睡觉明儿早起。”
严青昊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姐,以后我会护着你,再不让别人动你。”
严清怡骤然泪湿,忙用被子掩住了脸。
第二天,严清怡起床时便觉得头有些沉,身体也倦怠得很。
薛氏端来一碗澄黄色的汤汁,“你有些发热,让阿昊往郎中那里要了点大青根和玄参参须,我加了勺蜂蜜在里头,趁热喝。”
严清怡情知自己病不得,赶紧喝了,又用了半碗白粥,发了身汗,到正午时候身子已经轻快许多,遂穿好衣裳下了床。
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晾了好几件褙子、罗裙,被风吹着,摇动不停。
薛氏道:“有两件事我以前穿过的,有两件是成亲时候做的,都没机会穿。本打算等你大大再给你,又想越放越旧,花色也不时兴,倒不如这会儿就改了给你。”
衣裳都是好料子,有潞绸、府绸还有杭绸。
可见薛氏没成亲前是过过好日子的,只可惜…严清怡瞧瞧薛氏身上靛青色的粗布衫子,眼眶发酸。
这些衣料,在严家确实没机会穿。
只是,严清怡眼下身量未开,穿着既肥又大,倘若重新改过,费时费力不说还糟蹋东西,
严清怡笑着推辞,“娘收起来吧,好好的衣裳剪去一截,多可惜,等我长高点再说。”
薛氏却很坚持,“能穿就不可惜,白收着才是糟蹋,箱子里还留了两件等你以后穿。”
严清怡能猜出薛氏的心思。
定然是昨晚看到柳条箱子里少得可怜的衣物,才临时起意。
其实,她本来还有几件的,因是男装,就都给了严青昊,所以才显得格外少。
可薛氏既然打定了主意,严清怡不便拂其意,笑盈盈地挑了件水红色绣着绿梅的褙子穿上了,“这件套棉袄正合适,就是有点长,留着过年穿怎么样?配那条姜黄色的裙子,裙子把腰身收一收,长短不用改,上次到文庙街我看有人裙子下摆带一截襕边,正好我在下面加道褶,就不显得长了。”
薛氏眸中带笑,温柔地看着她,“你主意多,自己看着改。”
严清怡便依从自己的想法,将褙子下摆剪掉两寸,重新收了边。剪下来的绸布并不浪费,衬上白色细棉布,可以做几只荷包。
中午,只严青旻回来了,严其华却不见身影。
薛氏将昨晚留出来的大骨汤加上白菜与粉条,炖了一大锅汤,三人就着杂粮窝头吃了个饱。
饭后,严青旻支支吾吾地开口,“夫子说我写得字不好看,让换支笔多练练。”
多练,就意味着多费纸墨。
想必昨夜严其华闹腾这一出,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不好出口。
严清怡掏出荷包,将里面铜钱尽数倒出来,数了数差不多十几文,笑道:“正好够一支笔,下午我便给你买来,你先蘸着水在饭桌上练,等阿昊回来把这些绢花卖掉,就去买纸。”
严青旻面无表情地答应着进了北屋。
薛氏看着他的背影,不无担忧地说:“阿旻这性子随你爹,真怕他跟着不学好。”
严清怡宽慰道:“娘先别担心,弟弟还小,现下跟着袁秀才读书,肯定要学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读书多了,自然明事理。”
薛氏点点头,“这话不错,袁秀才仕途多舛,可人品学问都没得挑。他日阿旻要有了出息,头一个谢的就该是你。”
严清怡莞尔一笑,“阿昊也说呢,以后要多多谢我,我就等着享他们的福。”
说笑过,却是正了脸色,压低声音,“爹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听阿昊说,后街田家那个小寡妇经常往铺子里去。”
薛氏脸色白了白,过了会儿,淡淡开口,“以前还没有阿昊时,他们就不清不楚,后来先后有了阿昊阿旻,倒是收敛许多。现在竟是不避人了吗?”
能不避讳严青昊,想来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了。
严清怡无言以对,吸口气,续道:“瓦沿子那里有两处耍钱的馆子,阿昊有次巡街见过爹。”
薛氏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喃喃自语,“难怪这几个月一直说生意不好没有进项,前几天还跟我要去一百文。”
说着说着,目光开始发直,脸上显出绝望的神情,“这日子没法过了,人沾了赌就没有肯回头的,他是要逼死我!”
严清怡突然跪在她膝前,仰头望着她,“阿昊跟阿旻都知道上进,如果爹非要在烂泥坑里打滚,是不是我们也要陪着在泥塘里等死?”
薛氏愕然地盯着她,“阿清,昨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