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笑道:“都是一样的,像你我从小跟着奶娘,肯定觉得奶娘比别的下人要亲切。内侍们天天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转悠,伺候圣上吃喝拉撒,圣上自然待他们有所偏爱。”
秦太太回头赞道:“二姑娘心思灵透,确实是这个理儿。不过圣上愿意宠信内侍也没办法,我们犯不着去巴结他们。”
犯得着!
杨萱默默嘀咕着,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范直仍然站在原处,负手望天。
午后阳光斜照下来,正打在他额前,将他脸上神情照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眸里的笑意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郁冷厉。
跟萧砺的眼神一般无二…
第35章
这张脸才是范直的真面目吧, 如果单靠亲切的笑容, 他怎可能在短短数年就成为御前大太监, 而且只凭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呢?
杨萱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因见后殿已到, 忙敛住心神, 跟秦笙一道走了进去。
屋内已有三四个妇人在, 正中间站着两位和尚, 穿着大红袈裟的是住持见性,旁边另有一穿灰色袈裟的和尚。
见性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见明, 他最擅长《大悲心陀罗尼经》,今天由他来讲这部经。”
说罢欠身离开。
“阿弥陀佛, ”见明双手合十, 示意大家坐下, 然后转至一挂竹帘后面。
地面摆着十几只蒲团,众人各自寻了位子就坐,就听帘后传来清脆的木鱼声, 不过数息,木鱼声停, 见明开始讲解经文。
在佛经中,杨萱最熟的是《金刚经》和《心经》,因为抄得次数多, 几乎可以出口成诵, 对于这部《大悲心陀罗尼经》却是一窍不通。
因为不懂, 便觉得格外枯燥。
刚开始还能装模做样地听, 渐渐就开始心不在焉, 尤其她自重生以来就不曾这么跪坐过,时候久了,觉得两个膝头既酸又麻。
不由挪动双腿,换了个姿势。
秦笙立刻察觉到,冲她做出个痛苦万分的表情。
可见她也是很不耐烦了。
杨萱莞尔,偷偷指了指门口,意示要不要出去。
秦笙睃一眼正襟危坐的秦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正眉来眼去,辛氏转过头狠狠瞪杨萱一眼,朝外面努了努嘴。
杨萱如同得了赦令,忙提着裙角踮着脚尖,飞快地挪了出去。
少顷,秦笙也蹑手蹑脚地出来,两人心有默契地走出去一段,才开口抱怨,“真无趣,早知道就不跟着进去,直接茶室坐会儿。”
杨萱笑道:“不忙着喝茶,我大哥说值房附近有一池莲花开得极好,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顺着青石板路绕过侧殿,行不多远就看到松柏掩映下的值房,再前行十余丈,就是一面清波荡漾的池子。
池子四周乃大石砌成,仅两丈见方,莲花却极多,最惹眼的就是中间的墨莲。
说是墨莲,其实是紫红色,刚绽开时的花瓣是浅紫,随着时日渐久,颜色愈来愈深,及至凋谢,几乎变成黑色,故而得名墨莲。
那两株绿莲也极美,花瓣比普通的粉莲更厚一些,跟涂过蜡似的光亮润泽。
此时日影已经西移,已不若适才那般炽热,山风徐徐吹来,莲叶随风摇摆,有鲤鱼在枝茎间嬉戏,溅起点点水花。
杨萱满足地叹口气,“我经常想,等长大了,能够住在这种地方就好了,不要求都多大,只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一把琴,一本书足以。”
秦笙讶然地看她两眼,笑道:“阿萱,你…你怎么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才来寺里刚一天就悟透了,如果多待两天,是不是要惦记着削发为尼了?”
杨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肯定不行,要是时间长了不吃肉要馋的。除开这点,做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没什么不好。”随手指了一处,“你看多清静啊。”
秦笙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一片苍松翠柏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得枝叶浓碧,而上面悬垂着的古藤绿萝,正随着山风轻轻晃动。
有一种令人心定的静谧。
两人静静地坐着,忽听身后脚步声急,似是有人正朝这边奔跑,紧接着传来焦急的声音,“二姑娘,二姑娘。”
杨萱猛地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素纹,忙问:“怎么了?”
“太太呢?”素纹气喘吁吁地问:“二少爷许是病了,刚才哭得厉害,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吃得奶全吐了。”
杨萱心头一沉,顾不得多说,提着裙子就往偏殿跑。
跑到偏殿门口,听到里头讲经的声音,杨萱停下,定定神,对文竹道:“你进去叫太太出来,别惊动别人。”
文竹应声好,悄声将辛氏叫了出来。
辛氏似是听得入了神,面有愠色地问:“大师正讲经…”
“弟弟不舒服,”杨萱打断她的话,“适才吐了奶,还发了热。”
辛氏没有听完,急匆匆就往外走。
杨萱对随后赶来的秦笙道:“我先回去,稍后你跟伯母解释一下。”
秦笙点点头,“快去吧,事急从权。”
杨萱随在辛氏身后一路小跑着回了住处,刚进门就听到杨桂嘶声裂肺的哭喊。
辛氏原本还是挪着急步,此时再忍不住,迈开大步跑进屋。
奶娘抱着杨桂正在地上溜达,杨桂满脸通红,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像是非常难受的样子。而秦嬷嬷则绞了帕子,不时给他擦拭脸上的泪。
辛氏一把夺过杨桂,轻轻拍着,喝问道:“怎么回事?”
奶娘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在地上,颤着声道:“我也不知道,歇完晌觉起来二少爷就有点没精神。我寻思许是上午玩得累了,没睡够,就喂了他些奶,谁知吃完就吐了…一边吐一边闹,怎么哄也哄不住。”
“那你怎么不早点找人叫我?”辛氏厉声道。
奶娘支吾着没出声。
而杨桂被这声音吓着,哭得更厉害了。
奶娘心疼地抬头看了眼,想说什么却没说。
杨萱看在眼里,对辛氏道:“娘,这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快请个郎中来吧?”
辛氏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安抚着杨桂,一边吩咐文竹,“快去打听打听,这附近哪里有郎中?”
秦嬷嬷道:“十里外的李家村有位郎中,已经打发张奎去请了,又托付了秦家车夫去请老爷回来。”
吃过晌饭,杨修文就带着杨桐及秦家两位少爷去附近的什么地方作画去了,并不在家中。
辛氏心里安慰了些,因见奶娘鬓发散乱,身上沾了许多奶渍,模样甚是狼狈,情知孩子生病也非奶娘所愿,便缓了声音道:“你起来吧,先去换件衣裳。”
奶娘起身,看一眼仍哭闹不休的杨桂,飞快地进屋换了衣裳出来,怯生生地道:“太太,我抱着少爷吧。少爷眼下重了,抱久了胳膊疼。”
杨桂听到奶娘的说话声,张着手让奶娘抱。
辛氏不甚情愿地递给了她。
这时,外面婆子进来禀报,“张奎回来了,说李家村的郎中被人请去生孩子了,不在家。”
辛氏脸色顿时垮了,咬咬唇,“我们回京都。”
杨萱惊呼声,“现在?要不要等爹回来?”
辛氏摇头,“不等了,这就走。”转头对秦嬷嬷道:“嬷嬷留下照看三位姑娘,文竹跟着我回去。”
杨萱道:“我也回。”
辛氏道:“你留在这儿等你爹,我得照顾弟弟,顾不上你。”
“我能照顾自己,”杨萱哀求道,“我跟娘一起回吧。”
辛氏不愿意多纠缠,便点头允了。
杨萱飞快地回到西厢房,抓了件薄绸披风,吩咐春桃将桌上的点心包起来,又灌了壶热水,急匆匆地跑出去。
张奎一路快马加鞭,把车驾得飞快。
杨桂不知道是哭得累了,还是被马车摇晃得困了,竟是沉沉睡了去。
一张小脸热得发烫,让人提心吊胆的。
杨萱想起前世夏瑞在七八个月的时候也生过这样差不多的病。
半夜里莫名其妙地就发了热,上吐下泻哭闹不止。
偏生外头还下着大雨。
她头一次看到夏瑞生病,吓得六神无主,让人去告诉夏太太。
夏太太进门就搂着夏瑞哭诉,“我可怜的大孙儿,你娘怎么照看得你,怎么就病了,这有个好歹怎么办?”
一句句全是对她的指责,既没有说该怎样做,又不说打发人去请郎中。
后来夏怀宁知道此事,冒雨去请了郎中,又冒雨跟着郎中去药铺抓了药。
药抓回来,夏怀宁全身湿得精透,而药被他塞在怀里,倒是半点没有淋了雨。
杨萱亲自守在厨房煎药,夏怀宁换过衣裳也去了厨房,对她说:“萱娘,你别担心,郎中说热退下来就没事了…往后,瑞哥儿身上再有不好,你不用告诉娘,直接找我,我是他爹。”
唯有那一刻,杨萱觉得家里有时候也需要个男人。
至少半夜三更肯有人往外面跑个腿儿。
就像现在,如果杨修文在的话,大家也就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惶惶不知所措。
想到此,杨萱摊开包好的点心,又倒了杯茶水递给辛氏,“娘吃点东西吧。”
辛氏摇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说罢,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残阳如血,矮矮地缀在西山山头,给路旁的树木庄稼都笼了层暗淡的金色。
辛氏重重地叹口气,伸手往杨桂额头探了探。
杨桂皱下眉头,“哇哇”地大哭起来。
奶娘忙拍拍他,呢喃着哼唱,“月儿清,月儿明,桂哥儿睡觉觉。”
唱过两遍,杨桂迷迷糊糊地又合了眼。
杨萱悄声问:“弟弟还热着吗?”
辛氏“嗯”了声,再度撩开车帘。
只这会儿功夫,日影已经完全西落,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马车明显比先前要慢。
这才走了刚半程的路,按这样的速度下去,回到京都,城门肯定关了。
可天色暗,张奎不可能驾车驾得太快。
杨萱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车内一片静寂,只听到杨桂粗重的呼吸,像是鼻子里塞着什么东西似的。
在马蹄单调的“嗒嗒”声和车轮的“辚辚”声中,一行终于赶到了阜成门外。
城门果然关了。
秦嬷嬷下去叫门,“官爷通融一下吧,我们是翰林院杨修文杨学士的家眷,车上有病人,着急进城看郎中。”
守城士兵冷冷地道:“没有令牌,不管你是羊大人还是牛大人,我们一律不能开。我们可担着干系,若是开了门,摘了脑袋算谁的?”
杨萱跳下车,恳求道:“求求你们了,我弟弟病得厉害。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决不会给大人惹麻烦。请开开门吧,或者让我娘一个人进去也行。”
士兵举着火把看了看,见是个漂亮小姑娘,语气轻缓了许多,“姑娘,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我们也不能放进去。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有没有相熟的郎中,可以叫过来隔着墙头看看病。再不行的话,往西南三十里有个村子,那里兴许有郎中。”
隔着墙头怎么看?
既不能把脉,而现在天色这么暗,也看不清脸色,就凭三言两语能开出药方来?
或者再跑三十里,去村子里找人?
杨萱急得快哭了,恨不得跪在地上喊大爷。
辛氏在车里听闻,思量片刻,开口道:“去村子里试试吧。”
张奎应着,便要驾车掉头,只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正策马奔来。
那人骑得极快,须臾之间,已驰至眼前。
杨萱仰头望去,瞧见那张轮廓冷硬的脸颊和那双阴郁的双眸,失声唤道:“大人。”
萧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杨萱焦急道:“弟弟生病了,我们从观枫寺赶回来,他们不让进。”说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瞬时流了满脸…
第36章
萧砺没吭声, 翻身下马, 摘下腰牌,冲着城门楼喊道:“开门。”
有士兵下来,从门缝里接过腰牌,前后两面看了个仔细, 打开城门,“进吧。”
萧砺朝马车努努嘴,“她们跟我一道的。”
士兵斜他一眼,“出了事儿你担着?”
萧砺简短地回答:“我担!”
士兵举着火把, 探进马车扫了眼, 不耐烦地说:“进去吧。”
张奎唯恐士兵反悔, 赶紧驾车驰进城门。
萧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进了城。
看到车后那抹身影,辛氏开口问文竹,“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有, ”文竹掏出荷包, 捏了捏, 估摸道:“差不多有二两。”
辛氏又问杨萱,“你呢?”
杨萱摇头, “荷包在春桃身上。”
辛氏想一想, 吩咐张奎停车, 下去对萧砺道:“多谢军爷仗义,不知军爷现今居住何处, 改日定当备礼登门致谢。”
萧砺启唇, 吐出几个字, “椿树胡同。”说罢,扬鞭策马,转瞬消失在街巷中。
辛氏回到车上,对文竹道:“明天记得带上十两银子,两包点心,到椿树胡同还了这份情。”
文竹点头应好。
不多时,马车已行至槐花胡同。
辛氏让文竹与杨萱先回家,她跟奶娘抱着杨桂直接去找范先生。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像是半个月饼似的,黄澄澄地挂在天际。如水的月色静静地铺泻下来,将周遭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的。
树梢仿似凝固般,一动不动,没有半点风丝儿,而夏虫却精神得很,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肆意地鸣唱。
杨萱踏着清浅的月色叫开大门。
门房见到杨萱吃了一惊,忙问:“不是说后天才回?怎么就只姑娘一人?”
杨萱简短地道:“太太很快就回,你仔细听着门。”
脚步未停地进了二门。
因主子不在家,正房里便没点灯,就只屋檐下挂了盏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
文竹立即将人都唤了来,有的去吩咐厨房备饭,有的去寻药炉备用,有的安排茶水点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辛氏神情疲惫地抱着杨桂回来,不等杨萱开口,就倦倦地说:“范先生开了药让先吃着,明儿一早再过来把脉。”
杨萱探头去看,杨桂还没醒,小脸仍是红得厉害,浅浅的眉毛紧紧皱着,看着就是极痛苦的样子。
杨萱心头一酸,不敢多话,忙吩咐下人们把饭菜端上来。
辛氏没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半碗饭,就催杨萱去睡,“你在这儿也是添乱,快回去歇息吧,明天要是弟弟好了,你得陪他玩儿,要是不见好,你还得帮忙照看他。”
杨萱应声好,乖乖地回了玉兰院。
天闷热得厉害,让人无端地焦虑不安。
杨萱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出一身汗,少不得又起身洗了把脸。
直到凌晨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了雨,闷热才散去,杨萱迷迷糊糊地阖上眼。可终是睡不踏实,一个激灵又醒了。
外头仍是阴沉沉的,雨还没停,水珠顺着屋檐的瓦当落下来,滴滴答答敲打着廊前台阶。
杨萱瞧眼更漏,已是卯正时分,索性不再睡,穿了衣裳,也没撑伞,只头顶披件薄绸披风,小跑着去了正房院。
绿绣站在廊前瞧见她,忙迎出来,低声道:“姑娘怎么不撑把伞?”
杨萱将披风递给她,同样悄声问:“我娘呢?”
绿绣指指东次间,“二少爷闹腾一宿,到四更天又吃过一副药才安生。太太也是,刚阖眼。”
杨萱撩开门帘探进半个身子,见辛氏合衣躺在炕上,杨桂老老实实地躺在她身侧,两人正睡得香。奶娘则坐在美人榻上,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儿。
杨萱不欲打扰她们,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对绿绣道:“让她们睡吧,不用特意喊起来吃饭,等几时醒了几时再吃。”
绿绣点头应是。
杨萱回到玉兰院,见春杏已提了食盒回来,便喝了半碗粥,吃了只葱油花卷。
吃完饭更觉头沉得难受,想睡觉却睡不着。
这会儿雨倒是停了,一丝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透射出来,天色顿时明亮了许多。
玉兰树的枝叶上滚着雨滴,被阳光照着,像是细碎的金刚石,光芒璀璨。
文竹提着两个油纸包进来,对杨萱道:“太太昨儿吩咐我给那位萧大人备礼,我请松萝到致和楼买了半斤枣花酥和半斤玫瑰饼,十两银子是两只五两的银元宝,用荷包装着。姑娘看合适不?”
杨萱也不确定。
致和楼是京都有名的点心铺子,做出来的糕点用来送礼非常体面。
只不过两种点心都是甜味的,而她认识的几个男人,像是杨修文、杨桐以及夏怀宁都不怎么喜欢甜食。
萧砺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应该也不喜欢吧?
可谁又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呢?
送礼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心意到了就成。
他不喜欢的话,转送给别人也是件人情。
想到此,杨萱便道:“这样就挺好,你几时过去?”
文竹道:“太太眼下仍睡着,等醒了禀过太太就去。”
杨萱思量片刻,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帮这么大忙,理应好生谢谢他。”
两人先去了正房院,见辛氏仍没醒。杨萱便知会了绿绣一声,让张奎套车。
椿树胡同就在灯市附近,虽然算不得长,可一排也足有十三四间宅邸。
昨天夜里着急赶路,竟没有问清楚到底是第几间。
只能挨家敲门去问了。
杨萱让张奎将车停在胡同东的宽阔地儿,跟文竹一道下了车,从最东头第一家开始问。
第一家大门漆着黑漆,门面上铜制辅首很新,像是才换过不久。
文竹用力叩响辅首,过不多久就听门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拉开,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赫然就是萧砺。
杨萱惊喜不已,忙唤道:“大人,原来头一间就是。”
萧砺没吭声,拔腿往里走。
杨萱热脸贴个冷屁股,与文竹对视片刻,跟着走进去。
绕过影壁,发现院子里并没有人,而她总不能私自就闯到屋里去。
两人正疑惑,听到东边传来响动,却原来在东厢房旁边另有一月洞门,穿过去是座跨院。
跨院极小,只两间屋。狭长的院子里盖着简陋的马棚,萧砺正拿着鬃毛刷沾了水给一匹枣红马刷毛。
动作轻柔且细致,很有耐心。
杨萱错错牙,腹诽道:你着急给马刷毛,好歹说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人晾在门口?
可她是来道谢的,而且又不能得罪这位未来权臣。
杨萱只得忍了气,屈膝行个礼,刚要开口,就听萧砺问道:“你家没大人,整天让你自己四处乱跑?”
杨萱瞥一眼被无视的文竹,解释道:“我爹还在落枫山没回来,我娘昨夜照顾弟弟尚未起身。昨晚承蒙大人仗义相助,我们定然是要登门致谢的…而且,而且,我另有事询问大人。”
萧砺侧头,问道:“何事?”
“是上元节,”杨萱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老早就想问大人,那天是不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萧砺垂眸盯着她。
她穿了件鹅黄色素罗袄子,梳着双丫髻,发间戴一对镶着绿松石的发钗,小巧的耳垂上悬着绿松石的耳坠子,淡雅素净。
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如秋水般明澈透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她真是漂亮!
萧砺有片刻愣神,立刻就想起昨夜在城门外,她也是这般仰着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士兵手里火把照着,莹莹散发着光芒。
睫毛处一滴清泪像是雨后枝叶上滚动的水珠,仿佛下一息就要落下来似的,却偏生颤巍巍地挂着。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萱凝神等着萧砺回话,而旁边枣红马也等着萧砺继续刷毛,等了片刻不见动静,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朝着杨萱直喷过去。
杨萱不防备,惊呼一声,本能地躲在萧砺身后。
两人离得近,杨萱才只到他胸口。
萧砺低头,就闻到一股浅浅淡淡茉莉花香自她发间弥散开来,似有若无的,在他鼻端萦绕。
心莫名地就软了下,声音也放得柔,“别怕,它不伤人。”
“那它会不会踢我?”杨萱心有余悸,颤着声问,“以前张大叔说他家的山羊不伤人,可是那头羊见到我就追着我跑。”
那时候她都十七八岁了,可还是被吓得两腿发软。
萧砺面前顿时闪现出杨萱在前头哭喊着奔跑,一头凶狠的老山羊支愣着双角在后面追赶的画面。
唇角不自主地弯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不会,你不招惹它,它不会主动踢你。”
杨萱松口气,可仍是后退两步,离得稍远了些,继续道:“我听说,有人说你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故意隐瞒不报…”
萧砺笑容淡去,复又变成先前淡漠的样子,“由得他们去说,是非公正自在人心。”
话虽如此,可要是传得人多了,听在有心人耳朵里,肯定会多生枝节。
不过,他以后既然能成为权臣,想必这些流言对他的确没什么影响。
杨萱放下心,又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文竹手里接过那两包点心并那只荷包,恭敬地呈在萧砺面前,“昨夜大人受恩情,特地买了点心,只不知大人口味,就都买的甜味的。另有薄银少许,恳请大人笑纳。”
她本生得白,又养得娇,一双小手葱管般白净纤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像是桃花瓣一般粉红娇嫩。
萧砺忽地想起了另一双手,比眼前的这双手还要小些,却粗糙得多,手侧指背全是冻疮,青一块紫一块。
那双手的主人会扯着他的衣袖叫哥哥,会把灶坑里烤好的红薯热腾腾地掂出来留给他吃,会砸开上了冻的河面,帮他洗袜子。
可她从来没吃过致和楼的点心,恐怕也从来没听说过致和楼的名头。
萧砺心头一黯,接过点心放在旁边石桩上,却打开荷包取出那两只银元宝看了看,又用牙咬一下,塞进怀里。
杨萱见状,一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上次把辛渔从杏花楼送回家,萧砺就收了十两银子的酬金,这次又毫不犹豫地收了谢礼。
虽然她原本也是诚心诚意要送的,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也就罢了,还放到嘴里咬一口。
难不成怕她拿的是假银,特地欺瞒他不成?
他既然能租赁得起带跨院的宅子,而且还养了马,应该没那么缺钱吧?
如此想着,眸中不由就带出一丝轻视。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没做声,挥动着鬃毛刷飞快地给马洗刷完,一言不发地牵了马离开,再次将杨萱晾在原地。
杨萱半点都没想到,与文竹面面相觑片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顺着原路走出大门。
萧砺牵着马站在门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淡淡道:“你上车,我送你回去…”
第37章
杨萱拒绝, “不敢麻烦大人, 我家离得不远, 一刻多钟就到。”
萧砺木着脸, 冷声道:“最近京都不太平, 你一个姑娘家,没事别在外头乱跑。”翻身上马, 静静地等着她。
“是, ”杨萱敷衍地应着, 扶了文竹的手上了车。
张奎扬鞭驰动马车, 萧砺默默地随在车辕旁边, 不前不后, 正与张奎齐平。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地上热得像是着了火。
马车两边挂着帘子,更觉闷热。
杨萱偷偷掀起,正瞧见斜前方的萧砺。
身姿如松,猿背蜂腰,虽然瘦,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身上仍是以前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洗得都有些发白了,上面渗出好大一片汗印。
束发的布带却是新的,很稳重的靛蓝色。
土黄色非常难穿, 显得人灰突突的, 远不如他昨天穿的靛蓝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