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砺却是冷得像冰,平常里半分笑模样都没有。
京都不管酒楼还是客栈,总会供奉几个当公差的人,免得街头混混来找茬惹事。
杏花楼做得是坑人的生意,除了街头混混,时不时还有哪家的婆娘来寻汉子,哪家的老爹来寻儿子,经常发生吵闹,更需要有个靠山。
萧砺王胖子那帮人就是杏花楼的底气。
除了他们是锦衣卫的校尉之外,还因为他们会打,皮面上看着毫发无伤,愣是挑不出毛病来,可谁挨揍谁心里清楚,那股伤痛,养不上三五个月绝对好不了。
萧砺等人隔阵子会去杏花楼吃顿饭。
那种地方,自然少不了有姑娘陪着喝花酒。
男人们一手搂着姑娘,一手端着酒盅,要多乐呵就有多乐呵。
萧砺也喝酒,却不肯搂姑娘,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旁边。
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打动了阿蛮的心。
阿蛮主动过来陪酒,堪堪不过一拃的细腰扭得像是春天刚抽芽的嫩柳,而眼中燃烧着热情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萧砺,“萧大人即便是座冰山,我也能让你化成水。萧大人想不想试试?”
一边说,那条蛇一般白嫩柔软的胳膊就要搂过来。
萧砺竖起长刀格开她的手,“刀剑不长眼,姑娘当心些。”
阿蛮铩羽而回,对他的肖想却不曾变过,反而愈久愈深。
萧砺年方十七,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是不喜欢女人,却没打算在这个当口找女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得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宅邸,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成亲。
而且,对于女人,他有自己的执念…
第33章
他的执念就是低矮的茅草屋里的一对母女。
母亲约莫二十四五岁, 正值花信,女儿只有六七岁。两人都有白净的皮肤, 圆圆的脸盘,不大的眼睛。
尤其是女儿,笑起来的时候, 眼睛会眯缝成一条弯弯的线,甚是可爱。
她叫方静。
九岁那年,他从江西进京探亲, 行至曹州遇到匪盗, 跟随他的小厮护院皆都遇难, 唯独他因人小, 而且自幼习武腿脚灵便, 躲到林间树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性命保住了,可生活的磨砺却刚刚开始。
他用身上上好的杭绸直缀换成两身粗布裋褐,又将束发的羊脂玉冠典当出二两银子。
依靠这二两银子, 他从曹州走到德州。
遇到那对母女时, 是个雨天, 他身上衣衫湿了个精透, 又是寒冷又是饥饿。
路旁茅草屋里透出的一丝亮光和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吸引了他,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上前叩了门。
是女儿来开得门。
而母亲正从锅里将热气腾腾的饭端出来。
一盆散着水汽的红薯, 一盆泛着油光的菜粥,还有一小碟切成段的腌黄瓜。
屋子里氤氲着饭菜的香气。
他嗫嚅着想讨口菜粥喝, 可不等说出口, 只觉得两腿发软, 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等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而面前赫然是女童圆圆的脸庞,和一双明显含着喜悦的双眸。
“娘,哥哥醒了。”她脆生生地喊。
妇人急步过来,抬手覆上他额头试了试,“还好,不烫了…静儿,快把饭端来。”说着扶他坐起身。
萧砺这才发现自己穿了件既长且肥的袍子。
妇人温和地解释,“这是静儿爹的衣裳,你将就着穿。你的衫子都湿透了,我给你洗了晾在外头…吃过饭喝碗姜汤,再发一身汗,说不定夜里就好利索了。 ”
他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婶子救命之恩。”
妇人叹口气,“你能醒是你命大…这附近没有郎中,看病得到十里外的孟庄村,当时正下着雨,我手头也没闲散银子…就煮了碗姜汤,不值得谢。”
方静端了饭菜来,仍是昨夜那些,只多了块巴掌大小的杂粮面饼。
萧砺实在是饿得狠了,几乎狼吞虎咽地将菜粥喝完,吃掉两块红薯,又拿起面饼递给方静,“这个给你,我吃饱了。”
方静连忙摇头,“娘做了两个饼,我的已经吃完了,这个是你的。你快吃吧,里面有白面,还打了个鸡蛋,可香了。”
一边说,一边咽了口口水,像是在回忆面饼的味道。
萧砺仍将饼放回盘子里,“给你留着晚上吃。”
吃过饭,又喝了碗姜汤,萧砺复又沉沉睡去,等到夜幕降临时,身子果然轻快了许多。
妇人仍用白菜叶子加上一小把米煮了菜粥,却把那只杂粮面饼掰成小块,一半倒在萧砺碗里,另一半倒进方静碗里。
转天一早,萧砺向妇人辞行。
妇人问:“你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身上也没有银钱,是要往哪里去?”
萧砺回答:“我家里人都在京都,我是要去京都寻亲。”
妇人叹口气说:“都快入冬了,天儿马上要冷了。若是夏天还好说,往空旷地方怎么也能凑合一晚上,这大冷的天,你到哪里歇脚?要不你就先住下,等明年开春再走,婶子家里虽然只有粗茶淡饭,却也不差你这一口。”
萧砺想一想,住下了,却没有闲着,天气好的就往树林里捡树枝,捡的多了就用麻绳捆起来,一路拖着回家以作柴火烧。
等到落了雪,他在树林旁边挖个洞,里面安放上捕鼠夹子,洞口用浮土盖上,再放几片萝卜叶子。
运气好的话,就可以逮一两只野兔。
雪落得久,三四天不化,便在雪地上支个笸箩,撒一小把谷子,只等麻雀前来觅食。
若是逮到野兔,妇人会炖一大锅萝卜汤。
汤炖得久,兔子肉的鲜味都渗进汤里,萝卜变得晶莹剔透,绵软无比,咬一口能鲜掉牙齿。
若是抓到麻雀,妇人会烧一锅滚水,拔了毛去除内脏,用竹枝串起来,就着做饭的灶火烤。
方静耐不住馋,小狗般蹲在锅灶旁边等。
跳动的火苗映照在两人脸上,像是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光,有种让人心定的力量。
第一只麻雀烤熟,方静不着急吃,献宝似的跑到他面前,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道:“哥哥,你先吃。”
萧砺将麻雀撸到盘子里,撕一条左腿给方静,撕一条右腿自己吃。
麻雀小,除去两条腿也就没什么肉了,可两人仍是把所有骨头都细细嚼过才舍得扔。
一只麻雀吃完,另一只也烤熟了。
等吃完三五只,两人的手上脸上都沾了炭灰,面对面瞅着对方笑。
妇人也笑,一边从锅底舀一盆热水,兑好之后让两人洗手洗脸。
萧砺在方家住了足足一个冬天。
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灶火映照下,妇人温柔的脸庞,还有半夜梦醒时,妇人轻轻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旧衣的身影。
虽然她长相普通,也不曾读过书,认得的字不超过二十个,更不会弹琴作画,可她却满足了萧砺对于女人所有的要求。
温和而又温柔,肯为他下厨做饭,肯为他挑灯缝衣。
杏花楼的阿蛮虽然生得漂亮,会跳撩人的胡舞,她可愿意冒着烟熏火燎下厨?她可会担心他受冷,而在半夜醒来帮他盖被?
***
杨萱回到住处,刚进二门,就见辛媛站在竹林旁,正绘声绘色地跟辛氏和杨桐等人讲述遇到蛇的事儿。
她口才好,又是连说带比划,把大家逗得一惊一乍的。
辛氏后怕地说:“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往山上走,要是被蛇咬着怎么办?再要去的话,跟阿桐一起,或者叫松枝他们跟着。”
辛媛撇下嘴,“不用了姑母,反正我再不想去的,上面除了有座八角亭,再没特别的,景致也寻常,不如白鹤山好。”
辛氏又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观枫山现在不是季节,你看这周遭都是枫树,等到秋天叶子红了,肯定好看。”
辛媛嘟哝着,“秋天我也不来,我最怕蛇了,也怕毛毛虫。我要去香山,香山的红叶很有名。”
杨桐闻言便道:“香山的确美不胜收,上面除去枫树还有槭树和黄栌,色彩更浓烈丰富。去年我跟怀宁不自量力还想作画来着,结果笔力太差,连半成的美都画不出来。不过香山也有蛇。”
辛媛当即垮了脸。
杨桐笑着解释,“蛇从草木生,凡是草木旺盛之地免不了虫蛇等物。如果真要去的话,我们拿着竹竿走在前面,先把蛇赶走,表妹跟在后面就是。”
辛媛听着有道理,立刻又欢喜起来,“那就说定了,过完重阳节去香山赏红叶。”侧头瞧见杨萱,忙问道:“萱萱怎么磨蹭到现在,你不怕蛇?”
杨萱笑道:“那种蛇不咬人,去年我在大兴田庄也看到过。”
辛媛好奇地问:“大兴在哪里,远不远?除了种庄稼,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没别的,再就是养的牲畜,”杨萱扳起手指头数算,“有猪、羊、牛、鸡、鸭,附近河里有鱼,佃户家的孩子会凫水抓鱼。”
辛氏没好气地打算杨萱的话,“别提抓鱼了,去年你落水差点没把我吓死,要是再掉进水里去,我怕是不行了。”
杨萱连忙打住这个话题,转而问杨桐,“大哥刚才去哪里了?”
杨桐答道:“我跟秦家两位兄长到寺里转了转,里面果然很小,只一座主殿外加两处侧殿,两刻钟足可以走遍。有两处景致不错,一处是僧人值房附近的一池莲,里面不单有粉莲白莲,还有两株墨莲,值得一瞧。另外是正殿后面的茶室,是毛竹搭建而成,里面布置摆设仿着魏晋古风,很有易趣。”
杨萱连连点头,“好,我下午过去看看。”
杨桐犹豫数息,见无人注意,低声对杨萱道:“你还记得,去年在护国寺咱们遇到一位范公公吗?他也在寺里。”
范直?
杨萱忙问:“他来干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杨桐道:“就隔着竹桥看见了,秦家兄弟不愿理会那些内侍,所以我们就拐到别处了,并没有说话。”
杨萱再没做声,却颇感惊讶。
秦太太说过,观枫寺规模不大,地角偏僻,平常往这边来的人不多。
可萧砺跟范直先后出现了。
他们不会是约在这里碰面的吧?
否则的话,这也太巧了。
她一直以为萧砺是在范直得势以后才巴结上他的,没想到两人竟然早就认识。而且,能私下里约着见面,想必关系应该很密切。
杨萱心神不定地走进正房,见方桌上摆着两碟点心并茶水杯盏,随手挑一块杏仁酥吃了,笑问:“娘,有客人来?”
辛氏答道:“秦太太来坐了会儿,听到你们回来就走了。”
杨萱瞧见辛氏眼底有些微红,像是哭过的样子,马上猜出几分情由,遂试探着问:“秦太太是不是说起秦笙的亲事了?”
辛氏颇为惊讶地看她一眼。
杨萱道:“刚才阿笙也跟我说了,她是一百个不情愿,如果实在推脱不过,她宁肯绞了头发当姑子。”
“不许胡说,”辛氏斥一声,随即又问,“阿笙真这么说?”
秦笙并未提及姑子一说,是杨萱看到观枫寺突然想起来的,便敷衍道:“反正是不想嫁的,不但是续弦,还要当后娘,换谁谁也不乐意…秦太太是怎么说的?”
“男人认定的事情,女人还能怎么样?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秦太太为这事好几晚上没睡着觉,她约我歇过晌觉之后听主持讲经。我昨天梦到你三舅舅了,也不知是好是坏,正好请主持帮我解一解。”
“梦到三舅舅怎么了?”杨萱奇怪地问。
辛氏没精打采地说:“没什么,就是小时候的一些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事儿。”
杨萱便道:“刚才在山上遇到了之前那位萧大人,我问起三舅舅,他说他现今不住水井胡同了,但是那个王胖子还在,说可以去打听他。”
辛氏瞪她一眼,“以后少跟那些人搭讪,也别去打听你三舅舅,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惦记他?”
杨萱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
辛氏瞧见,解释道:“他们这些在街头行走的公差,天天吆五喝六,要么就动刀子要么动拳头,有几个是好人家的孩子,正儿八经读过书的?要是跟他们攀扯上,岂不坏了你的名声?”
第34章
名声跟性命相比, 还是后者更重要些吧?
可也未必, 杨修文就曾说过类似“文死谏,武死战”的话, 他最钦佩的便是魏玄成跟房梁公, 而且一直想拜相入阁光复门楣。
魏玄成最著名的便是敢于直谏。
杨萱默默叹口气, “娘, 我记得了。”
辛氏点点头,声音放缓许多, 温和地说:“阿萱, 大人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操心了,圣人有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许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你想太多也没用, 跟阿媛似的每天高高兴兴的多好?”
话音刚落, 见文竹等人提了食盒进来,遂笑, “这就要摆饭了,去洗洗手,马上吃饭,秦太太说这里有几道素斋做得极可口。”
午饭有八道, 除了素鸡、香菇面筋和松仁小肚等常见素食外, 另有几道清炒时蔬。
素鸡味道一般, 不若贤良寺的醇香糯软, 可时蔬许是因为原料就采自山间之故,非常鲜美。
尤其是凉拌黄瓜,上面撒了炒熟的芝麻并数粒枸杞,红红绿绿的既好看又清口。
一盘子菜很快被吃了个精光。
文竹跟春桃等人将碗筷杯碟撤下,另沏了茶水上来。
茶汤黄亮清澈,有股特别的香味,是寺里僧人送来的霜后桑叶茶,说是可以祛风清热。
一盏茶喝完,三位姑娘脸上都显出疲色。
辛氏笑道:“早晨起得早,又赶了这半天路,都回去歇个晌觉吧。我也睡一会儿,睡醒之后跟秦太太一同往寺里听经,你们要不要一道?”
辛媛萎靡不振地摇头,“我不耐烦听经,不想去,我打算跟秦二姑娘一道鉴赏弹琴奏乐,阿芷姐也一起。”
杨芷稍犹豫,笑着点点头。
唯独杨萱道:“我陪着娘去,顺便看看一池莲是怎生好法。”
几人商定,便各自回房歇息。
春桃已经铺好被褥,放下了帐帘,因怕屋里进蚊子,又在窗下燃了把半干的艾草。
山风习习,夹杂着艾草苦涩的清香,令人昏昏欲睡。
杨萱略略翻看几页带来的杜子美诗集,慢慢阖上了眼。
梦里仿佛又回到大兴田庄。
却是个深秋季节。
路旁野菊早已衰败,只余干枯的茎叶在风中颤抖,而树上最后一颗柿子却仍是金黄,执着地挂在枝头。
天已经短了,才过酉初,暮色便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因炕洞连着灶坑,比架子床暖和,所以入秋之后,杨萱就会挪到大炕上睡。
正对着大炕是四开扇大窗户,糊了结实的桑皮纸。
北风肆虐,吹得院子里的石榴树摇晃不止,投射在窗户纸上的树影好似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
不知何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时断时续。
起初杨萱以为是树枝摇动,后来发现不是。
一连几天,杨萱无法安睡,便告诉春桃,每到夜深,屋子里总是有响动,有时候小有时候大,吵得她睡不着。
春桃说:“兴许屋里有耗子,抱只猫把耗子吓走就好了。”
转天张家媳妇抱了只花狸猫来。
入了夜,屋里暗漆漆的黑,花狸猫一对眼却愈发明亮,像嵌着两粒夜明珠幽幽地盯着北墙面上挂着的一幅《富贵满堂》年画。
墙里的声音停了数息,复又响起,悉悉索索吱吱呀呀。
“喵呜——”花狸猫突然跳起来,伸出爪子将那幅画扯下来半幅…
杨萱蓦地惊醒,发现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蝉却叫得起劲,吱吱呀呀地没完没了。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只灰黄相间的家猫,正“喵喵”叫着。
杨萱毛骨悚然,扬声唤道:“春桃,春桃。”
“来了,”春桃撩帘进来,手里端一壶茶,“姑娘醒了?要不要喝口茶?”眼光瞥见地上家猫,笑道:“怎么跑这里了,刚才秦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还过来找,我说没瞧见。”
杨萱喝了半盏茶,问道:“秦筝养了猫?”
春桃答道:“是啊,秦姑娘说跟表姑娘来合琴曲,顺便把她养的猫抱来看看,谁知道一错眼就不见了。”
“赶紧把它送过去,顺便要些热水,我擦把身子。”杨萱坐起身,只觉得后背精湿。
适才沁出一身汗,薄绸小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箍得难受。
春桃应声好,伸手去抓猫,岂料那猫戒心十足,抬足就是一爪子。春桃“哎哟”声缩回手,侥幸道:“还好没挠着,否则就是三道血印子,姑娘当心别碰它,我去叫山茶来。”
山茶是秦筝的随身丫鬟。
没多大会儿,山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上前把猫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是在姑娘这里,我怕它跑到林子里,可真的没法找了。”
杨萱淡淡一笑,“二姑娘养了很久了?”
山茶笑道:“没几个月,二月里表少爷从保定府来京求学,路上捡这只猫,二姑娘就要来养了。这猫野性大,轻易不让人靠近,我先回去把它关起来。”
正说着,春桃提了热水进来,山茶再度屈膝福了福,挪着碎步离开。
杨萱褪下外衫,绞了帕子,轻轻擦拭着身体。
温热的水汽使得毛孔都舒张开来,浑身汗意顿消。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闪现过适才的梦境。
其实,这件事儿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
就在她避在田庄的头一年。
那幅年画虽非名家之作,可挂在家里颇有些年头了。
好像是曾祖父在世时候挂的,祖父杨慎体弱多病未曾到过田庄,及至杨修文这辈,杨修文公事繁忙,每年只过来两三日,匆匆忙忙地将就着书房睡了,也不曾进过正房。
所以,那幅画就一直挂着。
没想到却被花狸猫给扯破了。
杨萱踩着椅子将画轴摘下来,想托人重新裱糊顺便修补一下。
画挂得久了,粉白的墙面便留下一处长方形的污痕,可仔细看时,那污痕却非画轴留下的印迹,而是一条极细的缝隙,牛毛般,正合了画的轮廓。
杨萱本能地抬手摸了把,墙面似乎活动了下,她再用力,一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门开处是跟年画一般大小,大概两尺进深的凹洞。
洞里上下摞着两只樟木箱子。
有耗子不知自何处钻了洞进来,在箱子旁边做了窝,生养出四五只肉乎乎的小耗子。
夜里的“悉悉索索”声就是耗子们来回走动的声音。
出人意外的是,两只箱子都是空的,除了箱底铺着的一层墨绿色姑绒外,再无其它物品。
也不知是被曾祖父取走了,还是无意中被哪个下人发现,悄悄给置换了去。
好在杨萱并没有期望里头会有稀世珍宝,自己也没觉得失望。
只是时隔这么久,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梦到那只花狸猫和那两只樟木箱子?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杨萱摇摇头,忽而想到,爹娘不是都觉得梦境是无稽之谈,不肯信她吗?
那么她把箱子找出来,他们是不是就会相信了呢?
杨萱打定主意,飞快地换上干爽衣裳,重新梳过头发。
刚要出门,院子里传来辛氏温和的声音,“你们好生玩儿,且不可淘气,也不许随便出去,有事的话去找秦嬷嬷,或者打发人去寺里叫我。”
辛媛脆生生地道:“姑母放心,我才不会出去,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我们弹琴作乐来得自在?”
接着是杨芷的声音,“母亲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媛表妹和秦家姑娘。”
杨萱走出西厢房,笑着开口,“娘,我收拾好了,这便走吗?”
辛氏上下打量她一眼,抬手抻抻她身上青碧色绣粉白月季花袄子,“这件袄子几时做的,袖子有些短了。”
“是二月底裁的,那会儿娘还在月子里,”杨萱看看露出一小截皓腕的衣袖,噘着嘴道:“李显媳妇还特意做的松快些,娘说我是长高了还是长肉了?”
辛氏仔细端详片刻,含笑点头,“个头长了,你也该添置几件衣裳了,我估摸着春天那几件可能都穿着紧了。”
辛媛忙道:“萱萱可以穿我的,我做了那许多新衣裳,若是白放着,明年也就小了。”
杨萱打趣道:“表姐容我随便挑吗,看中哪件就穿哪件?”
辛媛犹豫数息,豪爽地道:“行,我尽着你挑,不过有件海天霞色的裙子你不能要,那件我应了给阿芷姐的。”
杨芷心头一跳,忙推辞道:“我比你高,肯定穿不下,而且我也新做了不少,哪能要你的裙子?”
辛氏看着三人谦让,含笑开口,“不用推来让去的,家里又不是没布匹,回头量了尺寸照着阿媛的新样子再做就是。”
辛媛连连点头,“对呀,咱们可以穿同样的衣裳出门,说不定别人会以为咱们是双生子?”
辛氏忍俊不禁,抬手虚点辛媛一下,“那敢情好,以后你给我当闺女,别再叫姑母了,直接喊娘。”
辛媛羞红了脸。
杨芷眸光却是闪了闪。
对呀,可以让辛媛嫁给杨桐,姑表兄妹,亲上加亲不是很好吗?
正说得热闹,外面婆子进来回禀,“太太,秦家太太过来了,已经在门口了。”
辛氏忙招呼杨萱,“走吧,别让人等急了,”又叮嘱辛媛,“别由着性子胡闹,阿芷性子稳重,多照看着。”
辛媛与杨芷齐声应了。
外面秦笙也换过衣裳,换了件月白色绣鹅黄色忍冬花的袄子,湖绿色罗裙,宛如一株修竹清新淡雅。
杨萱忙夸好看。
秦笙笑着看眼杨萱身上的青碧色袄子,“因为去寺里,不好穿得太过艳丽,就换了这身,你不也是吗?”
杨萱摇头,“啊,我没有想这么周到,顺手穿了这件而已。”
秦太太笑道:“你们两人倒是投契,我原本以为阿笙能够跟你家大姑娘合得来,她们两人岁数差不多。”
秦笙解释道:“我跟阿芷也合得来,但是阿芷说话总感觉藏着掖着,不若阿萱敞亮。”
秦太太嗔一声,“那叫沉稳,不像你,跟家雀似的叽叽喳喳。”
几人说笑着自观枫寺后门走进。
门口有个年岁不大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呼了佛号道:“住持已在侧殿恭候几位女施主,请随我来。”
秦太太含笑道:“有请小师傅带路。”
小沙弥微微颌首走在前面,秦太太与辛氏紧随其后,杨萱与秦笙再错后半个身形,文竹春桃等丫鬟则静悄悄地缀在最后面。
走不多远,便瞧见一排低矮的小屋,屋子上下全是毛竹搭成,门上挂着竹帘。
透过洞开的窗户,可以瞧见里面铺着的一角簟席。
想必这就是杨桐所说的茶室。
杨萱扯扯秦笙衣袖,“我大哥说里面极清雅,待会儿咱们也去喝盏茶吧。”
秦笙笑应声好。
这时便听“吱呀”一声,门开处,自茶室走出一人。
那人身穿灰蓝色道袍,肤色白净,脸上自带三分笑意,显得和蔼可亲。
正是范直!
带路的小沙弥双手合十,礼貌地招呼,“施主有礼。”
范直笑着回礼,“小师傅请。”
声音尖而利,完全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粗浑。
说罢,欠身退到路旁,容她们几人先行通过。
秦太太跟辛氏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秦笙也是高昂着头,好像旁边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杨萱脚步微顿,屈膝福了福,“多谢。”
范直很着意地瞧她一眼,笑容从容而沉着,完全没有被忽视或者被轻视的羞恼。
秦笙伸手拉她一把,“不过一个内侍,你跟他客气什么?”
杨萱低声道:“他给咱们让路,道声谢也是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