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一个激灵醒来,只觉得背后汗涔涔的湿冷一片。
那满桌的杯碟茶壶落地的声音仿佛还在眼前,碎瓷片扎破她手背的痛楚仿佛就是刚才,可这些总归比不过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个男人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来得震惊。
那扳指分明就是玉屏山下纵火的男人套的那只。
因为扳指中央有道极明显的冰裂纹,横贯在扳指正中央,生生破坏了祖母绿的美感。
杨妡茫然地摇摇头,挥去这可怕的梦境,却听脚步声响,侧了头去看,是青菱端了药碗过来。
出过刚才这身汗,杨妡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可想着早点痊愈,便毫不犹豫地把药喝了。喝罢喘口气,吩咐青菱找了干爽衣裳来换下,又重新换过床单,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此时的松鹤院,姑娘们刚陪魏氏用完早饭正凑成一堆儿闲谈。
三姑娘杨娇不无关切地说:“也不知五妹妹怎么了,最近总是生病,明心法师不是说她命理贵重吗,命旺的人合该体健才是,待会儿咱们一道去瞧瞧她。”
六姑娘杨婧天真地附和:“好啊好啊,不过就怕吵了她养病惹她厌烦。五姐姐以前脾气最好了,总是笑眯眯的,现在我却是有点怕她。”
魏氏手里攥一串菩提子摩挲着,貌似正在听她们说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杨娥冷眼看着两人坐在魏氏脚前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沉默不语。半个多月前,她也是这样给杨妡上眼药,以前自己觉得是天衣无缝,现在看着却好像是跳梁小丑,要多可笑便有多可笑。低头默默地端起茶盅,闲适地喝了一口。
杨姵自然也听到了杨娇与杨婧的谈话,嘴一撇笑眯眯地说:“五妹妹染个风寒就能扯这么多,想去看就看看,不想去就不去,别为难自己。”
杨娇脸上显出几分愠色,偷偷睃魏氏两眼,笑道:“那就先打发个丫头去问问,等五妹妹精神好点了就过去…也免得过上风寒,吃药受罪没什么,就怕连累祖母及母亲她们跟着操心,说起来也是不孝。”
魏氏根本没把她们的话听进耳朵里,她满脑子想得就是杨远桥怒气冲冲双目发红以至于差点发狂的样子。
她只有杨远山与杨远桥两个儿子,杨远山现在国子监任博士,专讲《诗经》,每天沉浸在酷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过得如同隐士仙人。
相比杨远山的风光霁月,杨远桥从小就聪明机灵,会察言观色,更得她的喜爱。
她给杨远山娶了工部侍郎钱家长女,钱氏性子沉稳善于理家,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用杨远山分心。而魏明容则开朗爽直,许给精明老成的杨远桥非常合适。
看两个儿子过得融洽和睦,魏氏很感欣慰,也极为自豪。
只可惜魏明容没有福气,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虽说是命不由人,魏氏仍觉得亏欠了嫂子毛氏。好好的姑娘嫁过来才几年,怎么说走就走了?
所以当毛氏提出给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毛氏提出张氏头五年不得生产时,魏氏也答应了。
谁知张氏是个好生养的,不满一年就有了身子,魏氏咬咬牙借着杨峼的手给了她一碗活血汤。果然孩子就丢了。
再过一年,张氏又有了身孕,这次她长了心眼瞒得紧,等魏氏察觉,她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
这么大的月份落胎对女人来说很伤身子。
好在太医诊出是个姑娘,魏氏这才安了心。
杨妡洗三那天,毛氏来添盆,还带了一包药,上面附着方子,说每日一剂,服上一个月三年内就不再有孕。等过完三年,药效自消。
方子很简单,就是四物汤的配方多加了一味芸薹菜,不但能避孕,而且能活血化瘀消肿散结,对孕妇很有好处。
魏氏看完转手给了杨远桥。
谁知道时隔九年,杨远桥竟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她,为何坏了张氏身子,是不是觉得他子嗣太多福气太盛?
魏氏活这么大年纪没被人这么抢白过,吃了此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抓起面前茶壶朝他砸过去。
前阵子她气急之余确实骂过张氏生不出儿子的话,但那都是无心之余,偏偏杨远桥就抓了话柄来挤兑她。
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辛辛苦苦拉扯大,然后费尽心思给他娶妻生子的儿子,为了个外姓女人竟跟她吹胡子瞪眼?
魏氏接受不了,拍了桌子让滚出去跪着。
那天魏氏一口饭也没吃,夜里也没合眼,大睁着眼睛把往事细细捋了遍,才知道是嫂子毛氏骗了她。
可又有什么办法?
毛氏嫁过来不久,她娘亲就过世了,毛氏待她真正是长嫂如母。
她头一次来月事,是毛氏告诉她如何处理,如何准备行经物品;她及笄,是毛氏张罗着操办;她成亲又是毛氏一手操持着嫁妆。
就算毛氏骗了她,可也是为了杨峼跟杨娥,是为了杨家的子孙。
张氏不能生养又是多大的事儿,杨家总不会休离她便是,而且杨峼不也称她一声母亲?
实在不行,找个好生养的丫头收房,生个儿子记在她名下不就行了?
说起来,杨远桥也有十年没收过屋里人了。
就这么个不敬姑婆不教子女善妒好胜的女人却挑唆着杨远桥忤逆长辈。
魏氏气得五脏六腑都疼,对她生出来的杨妡越发没了兴趣…
第37章 生事
杨妡到底年幼火力壮, 一副药吃下去发了通汗,风寒就好了, 张氏却仍拘着她不让出门, 要彻底好利索了才成。
杨妡便窝在晴空阁足足养了五日,松鹤院那些关于她的口角争执零星传到她耳朵里, 她只是淡淡一笑, 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是对张氏那天与杨远桥相对小酌之事却始终无法释怀,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次,张氏不想让她费神总是不接茬。
杨妡实在忍不住,索性挑明了问道:“娘, 那天你可问清了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氏眉间浮一丝愠怒,转瞬即逝,嗔道:“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府医说思虑过多容易伤身, 往后那些事不用你管。”
“府医说的是寻常小孩子, 我这不是命理富贵嘛,怎么能跟一般孩童比?” 杨妡弯了好看的杏仁眼笑着开口, 忽地想起慧极必伤一词来,心头惊了惊,面上却不露, 仍笑道,“再说,两个人合计总比一个人苦思强。”
这几天张氏实在也是憋得难受,再找不到别人可以倾诉, 思量片刻叹了口气,“那一壶酒喝了个见底儿,你爹认了,说原本娶我时没打算让我早生,头一个孩子就是他动的手脚。生了你之后,坐月子时,他吩咐小厨房的人用四物汤炖鸡,里面多加了云薹菜和斑蝥…
“可我根本不信,那天郎中诊完脉,你爹两眼直得跟见了鬼似的,连着问了好几遍是不是诊错了。如果真是他,戏能演得那般像?他是替老夫人顶罪呢,也是…古语说子不言父过,他是万万不会说是老夫人干的…
“那天你爹去松鹤院,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老夫人骂你爹为个娘们所治,耳朵根子软。又说想要嫡子不简单,多纳几个妾收几个小,生上七八个儿子,都记在死去的嫡妻名下…呵呵,这就是有名的徐家教出来的姑娘,不过如此。”
杨妡轻轻转着腕间红玛瑙的镯子,淡淡地说:“我觉得老夫人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闲得难受,得给她找点事干干才好。”
张氏道:“眼下府里没别的事儿,大少爷明年三月成亲,新房都粉刷好了,等过完年再布置也不迟。这会儿刚入冬,赏雪赏梅要等冬月底,给二姑娘张罗亲事也得那个时候。”
杨妡笑道:“这些事情大伯母自己就料理得井井有条,哪里用得着老夫人…得给她找点上心的事儿。”眼眸转一转,问道:“娘在府里有没有靠得住,而且能担事的人?”
“就只有吴庆,他本是我陪房吴嬷嬷的儿子,人老实又能干,可惜只得了个赶车的差事。”张氏看杨妡笑得叵测,狐疑地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才听说老夫人出自徐大家,而且天天督促我们背女四书,肯定德容言功样样出众。我家以前…”杨妡顿一下续道,“就是双榆胡同拐角有家杏花楼,那里姑娘年过二十五岁,花上百八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不管是自赎还是别人赎都行。里面有些姑娘真有几分才学,能歌善舞能书会画,祖父朝事辛劳,没准身边需要个伺候笔墨的人。”
张氏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片刻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出得什么馊主意,哪有晚辈给长辈张罗这事儿的,以后不许再提。”
“娘——”杨妡解释,“没说给祖父张罗,就是姑娘家不愿再在青楼度日,终于攒够银钱赎了身准备过清白日子,可是因为衣食无继,走在路上不小心晕倒在祖父的车驾前…读书人不就喜欢劝别人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吗?我觉得祖父一向心善,肯定愿意给人姑娘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等等,”张氏止住她,默默思量会儿,“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刚好就晕在你祖父跟前?而且,你祖父都五十又八了,谁家姑娘愿意伺候?”
“这不就用上吴庆了吗?要他做的事儿有两件,头一桩先打听个诗文好的从青楼赎身的姑娘,第二桩问清祖父的行程,要是他能亲自赶车就最好了。至于祖父的年纪,我觉得祖父也不算老,再说有个安稳的住处,肯定有人愿意。”杨妡斩钉截铁地说。
不但有人愿意,而且大把的人抢着去干。
妓子赎身银百八十两说起来不多,但穷苦人家绝对掏不出这个钱;有钱人家不在乎银子,可他们宁可时不时到青楼找年轻妓子尝鲜,也不愿要个残花败柳。妓子倒是能自赎,可赎了又怎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无儿无女,年轻时还好,老了谁肯伺候你?有些人宁可在青楼老去,也不愿离开。
好在杏娘为人还算仗义,并不强行撵人,年纪大的没法接客,就让她们帮着调、教小女孩子,从站行坐卧一样样地教起。
所以,能有个傍身之处,而且还是个体面的地方,谁会不愿意?
张氏被杨妡说得心动,可她毕竟出身诗书人家,讲究得是礼法道德,何曾做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犹豫了四五天才拿定主意,跟杨妡商量细节。
这种事情,杨妡前世在杏花楼虽没亲自见过,但听说过不少,说起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张氏依着样儿吩咐了吴庆。
吴庆既没去过青楼,也没跟妓子搭讪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寻到一人。
杨妡不免感慨自己手里没人,要是换成元宝,肯定一两天工夫就能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元宝娘的病情怎样了,若是好转那也算一件功德,若是不好,想必不久元宝就会来找青藕。
但不管怎样,杨妡都不会让人去打听。
元宝精明,不能让他以为是杨妡设套,得他主动投奔过来才好。
既然找到了合适的女子,吴庆又打听好文定伯日常出入路线,终于在个菊花残枯叶落的深秋,文定伯杨归舟带着一名因饥饿而晕倒的妇人回了府。
魏氏亲眼看过那妇人,穿着很寒酸,青莲色的褙子快被洗成了湖水绿,月白的裙子泛出陈旧的黄色,相貌也普通,面黄肌瘦的,非常憔悴。
妇人感激涕零地跪在魏氏面前,说愿意卖身为奴伺候魏氏起居。
魏氏身边上有罗嬷嬷,下有珍珠玛瑙,哪里会用这么个粗手笨脚的女子?
杨归舟便将人安置到他的书房,雅正楼。
说来也奇怪,妇人到了杨府才五六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面皮白净了、眼神灵动了,换上合体的衣裳之后纤细的腰身也显露出来了,走起路来腰身轻盈俏皮似是弱柳拂风极有韵味。
伺候杨归舟伺候得也经心。
杨归舟写字她研墨,杨归舟沏茶她烧水,杨归舟安歇她铺床…只是没几天就变成了暖床。
杨归舟本来到松鹤院的次数就不多,有了妇人之后更是夜夜留在雅正楼,要不吟诗要不弹琴,殊途同归,到最后总会倒在雅正楼內间宽大的黑檀木床上。
杨归舟年老体衰,架不住妇人舍得下身段,变着花样伺候他,让杨归舟觉得比年轻时还要精神百倍。
渐渐地府里便有了风声,先是在外院流传。
杨远山是头一个听说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商讨事情之际去了趟雅正楼。
妇人在墙角低眉顺目地站着,看似漫不经心,却非常有眼色。杨归舟提笔,她立刻过来铺纸,杨归舟扫一眼茶盅,她马上斟茶,难得的是茶水不冷不热,刚好入口能喝。
杨归舟为国为家操劳了半辈子,难得能有人这么精心周到地伺候。
看着春风满面精神焕发的父亲,杨远山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铩羽而归。
没多久,魏氏就知道了,双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她跟杨归舟成亲四十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固然是因为杨归舟是读书人,生性文雅不爱争吵,但也是因为魏氏端庄大方进止有度,还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
周遭亲戚没有不羡慕魏氏的。
没想到临老了,年纪一大把,儿孙都满堂了,杨归舟竟然跟别人焕发了第二春,这不啻于在魏氏脸上扇了两巴掌。
魏氏再沉不住气,带着罗嬷嬷并珍珠玛瑙闯进了雅正楼。
妇人正对镜梳妆,肌肤细嫩柔滑,头发乌黑油亮,袖口特意收短了两分,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间套一只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绿油油的,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似一汪清潭。
腰身也收过,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这哪里是当初看着粗拙蠢笨的妇人,她简直比那个青楼出来的叶姨娘还年轻娇媚。
“你这个狐狸精!”魏氏错着牙挤出这么一句,根本就不罗嗦,直接吩咐珍珠,“见了主子连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没有主子,给我掌嘴!”
不等珍珠上前,妇人一把扯开自己衣裳露出里面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又三下两下打散发髻,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珍珠惊呆了,诧异地看看自己双手,天地良心,她真的什么都没干。
魏氏也愣了片刻,她活这么大年纪,惩罚过不知多少下人,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不过也只数息工夫,她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少在我跟前装疯弄傻,给我打!”
珍珠与玛瑙对视一眼,朝妇人走过去。
本来玛瑙只是想在妇人挣扎的时候抱住她,没想到,两人刚刚走近,妇人已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人脸上各挠了一下。
妇人要弹琴,指甲留得长,这一下又抓得狠,珍珠脸上顿时显了血丝。珍珠瞧不见,只觉得热辣辣地疼,玛瑙却看了个清楚,思及自己的脸,顿时怀了些怯意。
自古主子惩治下人,下人哪里有敢还手的?
魏氏愈加愤怒,指使着珍珠玛瑙将妇人抱住,她要亲自掌嘴。
妇人冷笑声,根本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她在青楼长大,青楼里谁不会打架,尤其对付这种死要面子官宦人家的女眷,简直太容易了。
妇人撸起袖子一个人对付珍珠玛瑙毫不费力,还能抽空掐一把魏氏。
而魏氏对她这般撒泼简直毫无办法,举着右手干站着,硬是找不到掌掴之处。
正纠缠在一起厮打,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怒喝,“都住手!”
却是守卫雅正楼的小厮见魏氏闯来,心知不好,怕打碎了屋里的摆设器具或者文书案章,去把世子爷杨远山请了来。
愣怔之下,妇人先松开揪住玛瑙领口的手,低头理了下头发,再抬头,先前的泼辣凶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楚楚可怜盈盈动人。
一张俏脸泪痕犹存,一双美目珠泪欲滴,青丝散乱衣衫半开,隔着肚兜能看到浑圆的轮廓随着她急促的心跳而惴惴跳动,说不上美艳却是勾人,教人恨不得上前将她搂在怀里肆意宽慰。
杨远山藏住心思,将目光转向珍珠两人。她二人虽然脸上各有抓痕,但鬓发整齐衣衫也好端端的,丝毫不显狼狈。
而魏氏,更是毫发无伤,可能因气得紧,双眼通红,露出狰狞之相。
很显然,吃了亏的只有那妇人。
杨远山暗叹口气,上前扶了魏氏,“娘怎地到这里来了,不过是个奴才,吩咐人教训几句就是,犯不上动气,伤了身子?”
“教训!我何曾教训得了她?”魏氏恶狠狠地瞪向妇人,妇人轻蔑一笑,这笑又激怒了魏氏,她抖着手厉声道:“阿山,找人把她拖出去卖了,卖得越远越好。”
父亲还健在,儿子就私自发卖他的妾室,不说是不孝,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远山梗住,低声劝魏氏,“娘先回去,这里有我处理,待会儿我禀明父亲就把她撵了。”边说边强行拽着,将魏氏扶了出去。
魏氏回到松鹤院越想越气,又觉得手臂隐约作痛,撸起袖子瞧,就见前臂上好几处青紫的掐痕,也不知那妇人力气怎那么大,隔着衣裳也能掐出红印来。
魏氏气不打一处来,根本等不及杨归舟回来,吩咐罗嬷嬷道:“带几个洒扫上的婆子,拿绳子捆了,堵着嘴,赶紧送出去…告诉人牙子,专门往私娼寮子卖。她不是狐媚吗,让她狐媚个够。”
话音刚落,就听杨归舟冷冷地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38章 惩治
魏氏侧头一看, 杨归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神色肃穆表情阴冷, 加上身上大红色官服未换, 更显威严。
魏氏心头颤了颤,可他们成亲四十年就没红过脸, 多年的夫妻情分且有两个儿子撑腰, 魏氏也没当回事,淡淡地说:“都一个多月了,你那天带回来的妇人还是半点礼节不懂,见着主子不说行礼, 连个招呼都不打…又生得狐媚,看着不像良家妇人,不如趁早发卖出去,免得留在府里碍眼。”
杨归舟进屋在太师椅上坐下, “哼”一声, “无知妇人,馨月是良籍, 哪里轮得着你发卖了?还往私娼寮子里卖,你这心肠也实在恶毒。”
馨月早就说了,她自幼被卖到青楼不得不应酬客人, 但她却出污泥而不染,始终坚信人间自有真情,会有良人与她共度此生。熬了十几年,终于攒够了赎身银子开始新生。
这么洁身自好一姑娘, 好容易逃出泥潭,魏氏怎么就忍心将她往火坑里推?
幸好他今天回来得早,也幸好小厮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先回了雅正楼,推门正见馨月坐在窗前,正呆呆地看着外面。窗外艳阳高照,而她只穿着素淡的天水碧褙子,显得孤单又冷清,与外头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杨归舟心疼不已,加重了步子。
馨月茫然地转回头,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急匆匆地起身去沏茶,又要找衣裳伺候他换。
她的眼中分明还带着泪,她的腮边分明还有伤痕,可她什么也不说,眼里心里就只有个他。
杨归舟心软如水,唤住她,怜惜地道:“你受委屈了。”
馨月脸上浮起可怜兮兮的笑容,头一个劲儿摇,“没有,没受委屈。夫人很可亲,教我礼数,夫人身边几个姑娘也和气…可我,我实在是太笨了,不会说话。可能惹了夫人生气,我这就去给夫人磕头赔礼。我怕夫人赶我走…我不是怕过苦日子,缺衣少食的日子我能熬,可我舍不得伯爷。您夜里读书读得晚,谁跟您添衣沏茶?”
多么重情知意又忍耐大度的姑娘!
杨归舟感动得差点落泪,魏家世代行伍,闺女们也都是爽直性子,从年轻时候他就没从魏氏嘴里听过这样贴心贴肺的话,现在都是老夫老妻了,更不可能如此深情。没想到自己眼看都要花甲之年了,竟会听到这番话。
杨归舟紧紧揽住她的头,柔声宽慰,“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让你没名没份地跟着我。”
说罢,他转头往松鹤院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魏氏的那番话。
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她这个妒妇竟然还敢往那种地方卖?
杨归舟气得胡子直翘,可碍于多年的素养,该尊重魏氏的时候还是要尊重,深吸口气,按压下心中不满,淡淡地说:“馨月已委身于我,挑个好日子让她过来敬茶,再就是旁边跨院闲了好多年,趁着年前空闲找人收拾出来,该添置的就添置,她年纪尚小,又无父无母的不容易,别委屈了她。”
魏氏一口老血险些没吐出来。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睡就睡了吧,当个暖床丫头使唤着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还要上名分了,还得好生收拾了屋子别委屈着,什么玩意儿值当这样对待?
一肚子话忍了又忍,出口时已经缓和了许多,“伯爷要喜欢留在身边就是,这么郑重其事地操办起来不太好,孩子们都大了,峻哥儿马上就要成亲…说出去不好听。”
前脚祖父纳妾,后脚孙子娶妻,差不了几个月,让别人怎么想。
“嗯,是不好听,”杨归舟点点头,捋捋胡子,“清江侯比我大一岁,八月头上刚得了个胖小子,行八;苏阁老比我小两岁,这个月刚抬了第五房姨娘进府;工部那个高尚书,今年六十四了吧,续弦娶了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我今年五十八,总共才两个儿子,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幸好家里没女儿,不过孙女儿接连着都大了,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魏氏气道:“伯爷这话什么意思?又碍着孙女什么事儿?”
杨归舟轻蔑地瞥她一眼,“徐大家教养出来的也不过如此,还整天德容言功挂在嘴边,我怕孙女儿不好说亲。”
魏氏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她平生最引以自豪的就是母亲出自大儒徐家,没想到却被杨归舟如此轻视,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发作出来,扬声怒道:“就为个来了没几天的狐媚女子,伯爷竟如此羞辱我?这还没给名分呢,真要给了名分岂不要爬到我头上来,伯爷是想宠妾灭妻么?”
杨归舟反而散了火气,气定神闲地开口:“善妒、口舌,七出中犯了两条,正好休了你续娶馨月,哪来的宠妾灭妻?”
魏氏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转天,杨府就传出魏氏生病的消息,好像还病得不轻。太医院的太医轮着番儿往松鹤院跑,魏氏仍旧没有起色。
早上的晨读自然中断了,杨妡就能偷懒多睡半个时辰。
张氏却没这么好运,作为儿媳妇,她与钱氏理当在跟前侍疾。
钱氏还好,魏氏并不苛责她,而且钱氏主持府里中馈,天天忙得脚不点地,真正侍候的时候不多。张氏则不行,魏氏一股气尽数发在她身上,想法设法地折腾她,端茶嫌茶水太烫,捶腿嫌手劲儿太重,读经又嫌声音太小。
张氏被搓磨得苦不堪言,每每回到二房院,一头扎在炕上就起不了身。
杨妡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拿出以前给客人推背捶腿的本事帮张氏松缓,杨远桥倒也知趣,下衙回府就往松鹤院伺候,把张氏给替换下来。
魏氏一病十几天,连生日都耽搁了。
杨妡费尽心思准备的贺礼也没送出去,正好省得破费。只是看着张氏日渐憔悴的模样,总觉得心里难受。
思来想去,终想出个稳妥法子,屁颠屁颠地去告诉张氏。
张氏实在是累惨了,也不管孝顺不孝顺,忙不迭地就答应了。
松鹤院大小丫鬟十几人,单是能进屋伺候的就六个,其实原本用不着张氏那般劳累,但魏氏就喜欢折腾她,每每留张氏伺候时,就把别人都打发走。
歇过一夜后,张氏精神抖擞地去了松鹤院。
跟往常一样,魏氏吩咐罗嬷嬷在外头守着煎药,指使珍珠往厨房看着做菜,使唤玛瑙去库房找东西,总之就留了张氏一人在屋里。
先是让张氏读经,张氏没读,看着魏氏轻声道:“老夫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您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以前有个当婆婆的,最爱搓磨儿媳妇,您猜怎么着,儿媳妇不堪折磨走了,那婆婆瘫在床上没人伺候,生生饿死了。”
魏氏冷“哼”声,那是穷人家的婆婆。她身边这么多下人,没了张氏一样缺不了人伺候。想一想,吩咐张氏倒茶。
桌上就放着茶壶,还是张氏临来前珍珠沏的,这会儿水温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