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杨妡晚起,都是喊了元宝去买。
元宝跑得快,端回来还是热的,一碗杂碎进了肚,浑身都暖洋洋的。
重活一世,也不知佟氏夫妇以及张老头会不会仍在双榆摆摊子?
而且,三天前刚过完中秋节,她想知道杏花楼有没有个叫宁馨的女子,初夜给了薛梦梧。
想到此,杨妡弯起眉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没什么想吃的,不如咱们出门一趟挑点好看的首饰布料吧?”
张氏笑道:“你父亲刚给你打一副头面还嫌不够?想要什么东西,吩咐管事采买就是,再不成列出单子让铺子送到府里挑。”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放软声音求恳道:“明天是我生辰,突然想起我原先的爹娘,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原先的住处…我也没想着能与他们相认,就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觉得安心。”
张氏沉默片刻,想起自己亲生的女儿。
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长成什么样貌,是不是也跟杨妡般惦记着自己,想远远地看一眼。
眼眶忽地就红了,问道:“你先前住在哪里?”
杨妡不敢说是双榆胡同,就说了旁边的榆树胡同,神情紧张地盯着张氏。
张氏显然并不了解那边,脸色丝毫没变,点点头,“我去吩咐人安排车马。”
等到吃夜饭的时候,张氏才显出几分不安,嘀咕道:“你以前怎么住在那个地方?龙蛇混杂的,明天可得谨慎点,一定得把帷帽戴好,免得被人瞧见面貌。”
杨妡急忙应了。
第二天吃过长寿面,又收了姐妹们送的香囊荷包手帕等礼物,杨妡便与张氏一道出门。
杨姵自然也要跟着。
三人各带一个伺候的丫鬟,坐在同一辆车里,护院倒是跟了四个,随在马车旁。
去榆树胡同必须要经过双榆胡同,因时辰还早,杏花楼与烟翠阁都做得是夜里的生意,这会儿路上很是清静。
杨妡戴上帷帽悄悄掀了车帘。
杏花楼依然如故。
粉色围墙,青瓦屋顶,歇山单檐,屋檐下挂着匾额,上面三个大字“杏花楼”,二楼围着一圈雕花木栏杆,漆成浓厚的墨绿色。
清雅精致。
这时候楼里传来柔媚慵懒一女声,“去要碗冷面,多加半勺酱肉,洒点蒜沫子,不要香菜,快点去,都饿扁了。”
只见个刚留头穿蓝布袄子的小丫头走出来,四下寻摸番,匆匆往北跑去。
这般熟悉的对话,这般熟悉的场景。
杨妡胸中涌起无限感慨,纵然杏花楼为人不齿,可毕竟庇护养大了她,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马车徐徐前行,停在榆树胡同。
张氏细细打量下两人衣着,又将帷帽往下拉了拉,温声道:“这边几间铺子还不错,咱们进去瞧瞧。”
面前是家卖水粉胭脂并手钏簪环等小物件的杂货铺,隔壁是家文具铺子,再往前则是绸缎铺,还有间酒楼,叫做天兴居。
杨姵刚进杂货铺就被吸引住了。
这里的首饰成色不算好,但做工却非常精巧新奇。
苏州那边过来的新样子,往往是青楼妓院里先兴起来,然后传到外面去,有时候就连宫里都不如这边快。
因为贡上的东西要精雕细琢精挑细选,先后经过好几人的手检验,等宫宴上显摆起来,再传到王公贵族之家,青楼女子早已穿戴上了。
文房四宝也很讲究,尤其以纸笺的花样最多,单是薛涛笺就有淡绿梅花、浅粉桃花、水墨莲花等五六种花色,还有带香味或者不带香味等区别。
杨姵与杨妡均挑了许多纸笺,就连张氏也选了两盒蕴了花香的墨锭。
几家铺子逛下来,已近正午。
张氏已让人在天兴居定好雅间,便带着她们前去。
天兴居脸面颇大,一楼是堂间,已经坐了七七八八,大多是书生打扮的年青男子,也有男女同坐的。二楼则隔成了十数间雅席,张氏定下的是靠街的上好位置。
丫鬟们跟着进去伺候,护院则等在门口守卫。
三人坐定喝过茶,又在店里伙计的大力推荐下选好菜式,正等着上菜,突然听到外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呼呼的马鞭破空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三娃子,三娃子,你怎么了,哪里疼?”
毫无疑问是马匹冲撞了行人。
杨姵好奇心切,撺掇着杨妡想凑到窗边看看,张氏瞪她们一眼,吩咐素罗:“让人看看怎么回事?”
外头护院应一声,“蹬蹬蹬”下了楼梯,没大会儿上楼,站在门外低声回禀,“是安国公府七爷跟淮安侯二少爷等人跑马伤了人,许是踩断一条腿,正等着郎中来看…武定伯府三少爷也在。”
张氏“咦”一声,吩咐道:“问问魏公子需不需要帮忙,要是需要,找两人跟着下去。”
都是亲戚,见到有事肯定要帮衬下,客气几句,否则就是不近人情。
护院应声下去。
张氏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杨姵与杨妡也跟着凑过去。
果然瞧见地上一滩血,有个穿灰蓝裋褐的少年侧躺在地上唉哟直叫,旁边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扑天捶地地哭得厉害。
好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围在旁边,其中便有魏珞。
他仍是穿鸦青色圆领袍,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马鞭,脸上带着置身事外的轻松随意。旁边一身穿紫红色长衫的人正凑近了他,低低说着什么,看样子非常熟稔。
从西北回京都还不足两个月,竟然就与这些人打得如此火热。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杨妡撇下嘴,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郎中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围观的人群立刻散开,少年转过身,恰好让杨妡看清了他的面貌——浓眉大眼耳廓口方。
这个人她见过!
杨妡立刻想起梦魇那天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其实那并不是梦。
那个雪夜,玉屏山下的大火,她亲眼看见过,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怕火,夜里必须吹了灯才能入睡。
那年玉屏山上早梅开,文人墨客们各自带着相好的乐姬舞姬前去赏梅,薛梦梧带了她也去。没待多久,她腹痛难忍,只能提早下山。
山路难走,及至走到山脚,天色已晚,加上又开始落雪,两人见附近有家农户,便前往借宿。
农户只一主一仆两位女子,丫鬟出门接待了他们,本不愿意留宿,但见杨妡脸色惨白,又得屋里主子吩咐,遂勉强同意留她暂住一夜,而薛梦梧却不能留。
无奈之下,薛梦梧只得冒雪再行三里往前头村落里寻住处。
夜半时候,杨妡腹中又痛,披了衣衫出门大解,正打算净手时,看到一高一矮两道黑影举着火把前来,慌忙之中她蹲下身藏在了水缸的阴影中。
男子身材高大魁梧,一把嗓子如铜钟般毫不避讳地冲着屋里喊,“夫人,你当真不想回去,连将军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良久,屋内的女子才出声,“人已死,见不见有什么不同?请你代我给他上一炷香也算相识一场。”
男子“嘎嘎”怪叫两声,“将军为夫人日夜兼程拼却性命,夫人却这般冷酷无情。既如此夫人休怪云某不义,将军对夫人一腔深情,想必黄泉路上定会愿意让夫人陪伴。”
说罢,将手里火把朝屋顶扔了过去。
她听到屋里夫人的喊声,“青枝,你快走,他要对付的人是我,你出去。”
也听到那丫鬟惊恐的呼喊,“门封住了,出不去。”
那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想得美,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将军生前不得人伺候,你们都得跟着去伺候他!”
火光映出他的面容,浓眉大眼耳阔口方,颊旁一道长长的刀伤,极为骇人。
而他垂着的右手,手臂粗壮青筋突起,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绿扳指。
只有射箭打仗之人,为了张弓拉弦才把扳指戴在大拇指上。
杨妡不由心惊,她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竟会在这里见到那个纵火的男子,那个为了将军活生生烧死两个女子的男人。
也不知被烧死的那两人到底是谁?
她只记得,丫鬟名叫青枝,长相很普通却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毫不费力地拎起两桶水,那个夫人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说起来,她实在是亏欠了这两人。
她们好心收留了她,而她知道有人来袭,却未能大胆地给她们示警…正思量着,魏珞许是察觉到楼上有人窥视,冷不防抬起头,正对上杨妡未及收回的目光。
他的眼眸深且黑,瞧不出丝毫情绪,可又因辉映了正午炎阳,亮晶晶的格外有神。
杨姵见魏珞看过来,扬手招了招,魏珞脸上便浮起个温暖的笑容。他低声跟旁边那人说了几句,大步朝天兴居走来…
第33章 疑惑
很快便有急促却沉着的脚步声传来, 护院在门口低声禀告, “魏家三少爷来了。”
素罗去开了门。
魏珞阔步而入, 对牢张氏揖了揖,又朝杨妡姐妹拱拱手, 笑着提起楼下之事, “约好到西郊秦家别院打马球, 路上赶得急了些,秦二的马鞭挂倒了那人, 原本没多大点事,谁知安七不当心纵马踩了上去。”
透过那浅淡的笑,杨妡几乎能看到他从眼底透出的寒意。
张氏却是根本没有察觉,惊呼道:“可伤着人没有?”
“应是无妨,我先前看了看, 人还好着, 就怕腿会被踩断,现下郎中正诊治着…秦二跟安七都带了随从, 他们会出面解决, 用不着我出头。不知表婶跟表妹怎地到这里来了?”
张氏舒口气,睃一眼杨妡笑道:“你五妹妹生辰, 两人吵着出来逛铺子。”
“啊,原来是五妹妹芳诞, ”魏珞又对杨妡拱手,“原本不知不曾预备贺礼,五妹妹切勿见怪。”说着右手一翻, 自袖袋掏出样东西,递给杨妡,“不敢说是贺礼,就给五妹妹当个玩意儿。”
竟然又是只大雁,情态却与上次那只不同。
上一只是振翅欲飞,这只却是弯了脖子回首相望,眼眸中似有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杨妡道谢接过,视线不可避免地又落在他手上,除去上次见到的密密的薄茧外,他的大拇指套了只白玉扳指。
许是因为扳指太大,上面缠了几圈红线,非常的突兀。
很显然,他不但惯于用剑,也是经常张弓射箭的。
正在打量,只听杨姵开口问道:“表哥身上天天带这些东西?”
“左右闲着没事,用来打发时间,”魏珞又掏出只兔子,笑着递给杨姵,“这个给你。”
杨姵得了兔子开心得不行,“多谢表哥,这次我肯定不会胡来。”
魏珞笑道:“没事,本来就是玩的东西,只要表妹高兴就成。”
笑容明显比刚才多了些诚意,目光也温暖许多。
杨妡敏感地察觉到,只有在面对杨姵时,魏珞才会真心实意地微笑。
上次在庙会也是!
这时,店小二端了菜肴进来,魏珞知趣地告辞:“不打扰表婶与表妹用餐,我下楼看看什么情况。”
因屋里都是女子,张氏自不好挽留,便嘱咐几句,“好生看看那少年的伤,该舍银子就舍银子,以后你们骑马可得当心,不说摔着自己就是撞到别人也不好。”
魏珞恭敬地应着离开。
素罗代张氏送他至门口,回来时,悄声禀告道:“安七爷与秦二爷伤了人本想一走了之,表少爷说不过十几、几十两银子的事儿,要是走了,这附近离着六部近,围观者肯定有六部的人,各位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保不齐被人参奏一本给家里大人惹麻烦,所以他们才留下给受伤的少年请了郎中。”
“合该如此,”张氏赞同地点点头,“穷苦人家看病疗伤不容易,赔些药钱正是应当。”说着不免想起秦夫人说过的话,说魏珞一双眼沉静得可怕,根本不像十五六岁少年人的眼。
在张氏看来,哪里就这般夸张了。
虽说魏珞礼数太过周到显得老成,可总脱不开少年习性,换成杨峻或者魏璟,怎可能随身带着木刻小动物送给人玩儿?
侧眼瞧见杨姵手里的兔子,张氏笑着赞道:“刻得还真不错,难得连胡子都丝毫不乱”。
杨姵应道:“对啊对啊,三表哥手真是巧,上次阿妡就说他可以在庙会摆摊卖…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他,会不会带几样新的,其实我最喜欢小猫和小狗。”
杨妡抬手点一下她的脑门,“你这就叫得陇望蜀,得寸进尺。”
杨姵捂着脑袋嚷疼,又想伸手还击。
张氏竖起手指“嘘”一声,低笑着喝止:“行了,都安生用饭,让外头人听见了笑话。”
天兴居的饭菜偏重扬州口味,有点甜。
张氏跟杨姵吃着还好,杨妡却不太喜欢,她更喜欢鲁菜,咸鲜味足。但吃惯了府里厨子做的京都口味的菜,换个新鲜菜式也还不错。
杨妡静默无声地品尝着菜肴,脑袋里乱哄哄的全是魏珞厌憎疏离的眼神,可那天她从萃芳园衣冠不整地逃出来,他看着自己,虽说是冷漠,却明明还有一丝丝的关心与怜惜。
想起自己前世活了二十五年,又是在迎来送往的欢场谋生活,三教九流各型各色,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竟连个十五六岁少年的眼神都看不透识不清。
不由自嘲地叹了口气。
正思量着,门外传来纷乱吵杂的脚步声,店小二高声道:“前面雅七空着,正适合诸位吃酒。”
是旁边的雅间来了客人,客人似乎还不少,椅子响了好一阵才归于安静。
没多时又传来嬉笑声,“咱几个都舍下银子,却唯独薛兄消受了美人恩,待会定要多喝几杯,庆贺薛兄小登科。”
紧接着有人回答,“一定一定,幸得诸位承让,教我占了先机,惭愧惭愧!”
话语里,带着不属于京都口音的腔调,赫然就是薛梦梧!
杨妡不由竖起了耳朵。
先前说话那人道:“咦——话不可如此说,我是绝对没有谦让的,只可惜人才不如薛兄风流倜傥,未能得偿所愿。薛兄既已尝过滋味,可愿给诸位说说是如何采到头一抹红?”
杨妡心头一跳,正要细听。
张氏已红涨着脸低声道:“别吃了,赶紧走。”
杨妡马上放下筷子,杨姵正吃着,浑不知发生了何事,疑惑地问:“婶娘,怎么了?”
张氏拍拍她肩头,“突然想起家里有件急事,你喜欢哪样菜吩咐小二包起来带回去,或者以后得空再来吃。”
杨姵虽不解,却极识趣,笑道:“那太好了,下次还跟着婶娘出来。”
隔壁好像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猜出是女客,声音越发肆无忌惮,“说出来让哥儿几个都过过瘾,这刚开的花骨朵到底是怎样鲜嫩怎样可口?”
这会儿先前没明白的丫鬟都隐约知道了什么,个个红着脸不说话,动作极快地伺候杨姵与杨妡戴上了帷帽。
走出天兴居,杨妡发现适才聚集围观的一群人早已散去,唯路面仍有斑驳血迹彰示着曾经发生过冲撞。
杨妡心里一动,扬手唤护院过来:“被踩伤的那人怎么样了,可严重?魏家三少爷几时走的?”
护院“啧啧”叹道:“那人真是命大,不但五脏六腑没事,腿也好好的,就是摔伤了皮肉,少不得吃点苦头。秦二爷赏了银子,母子俩谢天谢地地走了…魏三爷跟那些人一道往西边去了。”
杨妡点点头扶着红莲的手上了马车。
杨姵听到她跟护院的对话,笑着打趣,“我以为你又得给人施舍银子。”
杨妡斜她一眼,“我是想给,可也得找得着人…不过也论不到我给,三表哥不是在嘛,还有那几个闯祸的,哪个手头没银子?”
两人低声说笑几句,因见张氏正襟危坐面色不虞,互相对视一眼,知趣地闭口不言。
时过正午,双榆胡同已开始热闹起来,隔着车帘能听到沿街传来或娇媚或甜腻的嬉笑声,又有扬琴伴着洞箫奏出缠绵婉转的曲子,好几次杨妡差点按捺不住想聊开帘子看,又生生忍住了。
回到二房院,张氏打发走下人,立刻沉下脸:“以后再不许去那种地方,以前的事儿也不许再提,都什么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东西?过去的把它忘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文定伯府姑娘,生在杨府长在杨府的杨五姑娘!”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杨妡立刻醒悟到自己的错处。
这几个月,她始终纠缠于前世,纠缠于杏花楼薛梦梧,岂不知,过去的宁馨已经死了,与宁馨相关的恩怨情仇也已经了断。
眼下她是杨妡,要过得是杨妡的日子,跟杏花楼与薛梦梧完全不相干的日子。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张氏也不知,要靠她自己用心一步步地走下去。
想到此处,杨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顺地应道:“女儿明白!”
张氏见她这般乖巧,先前准备劝服她的一席话尽都咽了回去,温声道:“我知你聪明,就不多啰嗦了,以后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先仔细想清楚再去行…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杨妡起身,亲自服侍张氏换过衣裳,散了发髻,才回晴空阁。
对着镜子梳头时,杨妡想起魏珞送的大雁,便将先前那只也寻出来,摆在一处。
冷不防发现,这两只看着似乎是一对儿的。
先前那只明显高大健壮,脖子也长一些,像是公雁,今天得的那只则更娇小,该是母雁。两只靠在一起,公雁扑扇着翅膀不是想飞,竟是欢喜雀跃,而母雁弯了脖子则是娇羞。
都是崖柏的木料,而杨姵那只兔子是核桃木刻的。核桃木远不如崖柏珍贵,且没有那种独有的清香。
平白无故地,魏珞送她一对大雁做什么?
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杨妡无心深究,不管怎样,她实在不想嫁到魏家去,单想想魏剑啸那个无耻之徒就够恶心了,还有个明显不喜自己的毛氏,还有魏璟…现下他分明还是个温文尔雅的清俊少年,听张氏说连房内人都不曾有过,又怎地变成那般暴虐?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将两只大雁尽都收在盒子里。
接下来几日,杨妡不再胡思乱想,每天只循规蹈矩地往松鹤院请安、跟着吴庆家的学针线,再就与杨姵一处练字,做做膏脂,夜饭仍是到二房院去吃,却连着好几日不见杨远桥。
天启帝登基刚两年,百废待兴人才稀缺,故而连开两届恩科。春天会试高中的进士经过半年多的培训磨炼已有几人显出肱骨之相。
每年的冬月与腊月是考政论绩选派官员之时,而九月开始杨远桥就要忙着调查各处需升贬或者调任的官员,又得举荐合适人选,故而十天倒有六七日留宿衙门不得归家。
杨妡与张氏乐得清闲,趁机商定了送给魏氏的生辰贺礼以及送给杨娥的及笄礼。
给魏氏的是额帕,杨妡选中墨绿色素锦料子,里面衬上细棉布,外面用银线绣一圈宝相花,再请银铺的匠人镶上几块猫眼石。
给杨娥的则是一对嵌绿松石的赤金小簪,花样也是杨妡画出来的。
这几天,杨妡就按照吴庆家的指点,专心地练习绣宝相花。等她终于把额帕绣好,已是八天之后,恰好杨远桥休沐便主动提出将额帕送到银楼。
杨妡见杨远桥与张氏均都穿了出门衣裳,情知两人要一道去,便识趣地没有要求跟着,而是到了杨姵所在的晴照阁。
杨姵也在准备寿礼,她是要送六十六本《金刚经》,这会儿正聚精会神地抄写。
给长辈送礼讲究个“诚”字,杨妡不便代她抄经,就在旁边研墨。
及至抄完一页,杨姵放下笔,揉着手腕道:“累得我手疼,脑仁也疼…刚才那页差点就写成了,谁知打个喷嚏手一抖,前面的工夫都白费了。”将手伸到杨妡面前,“今天用的是桂花香脂,有股甜香,但不如素馨花的香。”
她肤色发黄,手型却极好,十指尖尖,关节处一排小肉涡,这样的手预示着人有福气。
杨妡笑着捏一把,“瞧你这双小猪蹄子。”
两人笑闹一阵,便往花园里玩儿,刚进九月,草木枝叶就开始衰败,这时节树叶大都黄了,风一吹,呼啦啦往下落,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凄凉之意。
杨姵嘟囔道:“先蔡星竹还说请我们去她家赏菊,到现在也没下帖子来。她家养了上百盆菊花,开起来不知有多好看,真是说话不算话。”
杨妡笑道:“你想去就去呗,干嘛非得等人家请你?”
“哎呀你这脑子什么时候才能好?”杨姵白她一眼,“要是孟家也就罢了,蔡家都败落得不行偏偏还死撑一副空架子,仓促上门她家拿不出东西招待,回头咱们一走,她指定得挨骂。”
唉,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
杨妡长叹口气,“那就算了,等什么时候她家预备好了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红芙提着裙子匆匆自花园另一头过来,许是走得急,气息也有几分不匀,呼哧呼哧地道:“绕了一圈可寻到姑娘了,老爷回府这会儿正在晴空阁等姑娘。”
“咦?”杨妡奇道,“老爷说可有什么事儿,太太也一道没有?”杨远桥极少往晴空阁去,杨妡所能记起的就只有她梦魇那次。
红芙摇头,“就是老爷一人。”
杨姵道:“不管什么事情,回去看看就是了。”拉起杨妡的手大步往回走。
杨妡气喘吁吁地回到晴空阁,刚进门就看到青菱青藕在廊下站着。
青菱低声道:“老爷看着面色不太好,也不让人伺候。”急走两步打起帘子。
杨妡进门,果见杨远桥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一盅茶,神情凝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妡吸口气,故意扬起声音,欢喜地上前,“爹爹回来了,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杨远桥展臂将她揽至身前,低头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半晌不曾出声。
杨妡的心猛地慌了。
杨远桥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这般盯着自己…
第34章 报复
杨远桥看出杨妡的慌乱, 重重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妡儿, 你想不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的男子的气息自头顶传来, 杨妡本能地僵了下,挺直了脊背, “我已经有了六妹妹, 还想要个弟弟…娘的肚子里有了宝宝了吗?”
“没有,”杨远桥哽一下,将她搂得更紧,“爹爹也想再有个儿子或者像你这般的女儿…可是爹爹以前做错了事…”
杨妡心底一紧, 很快反应到张氏可能永远不会有孕了。
她挣扎着脱开身子问道:“爹爹做错了什么?”
杨远桥迟疑着没有开口,却是拉起她的手,“去瞧瞧你娘,她中午就没有吃东西。”
他的手大且暖, 因常年握笔写字, 指腹有层薄茧,摸上去有些硬。
杨妡有些许不自在, 又不敢挣脱,好在出门时,杨远桥撩起帘子, 顺势也便松开了她。
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房院走。
午后的花园静寂无声,落叶可闻,和煦的秋风如同情人的手,温柔地自耳畔拂过。
因考虑到杨妡腿短, 杨远桥有意放慢了步子,恰走在她身前半步远的地方。杨妡抬眼就可以看到那穿着玉带白直缀的身影,颀长挺拔。
雁叫声声,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杨妡驻足,仰头去看,只见蔚蓝色的天际缀着缕缕白云,一行南飞的大雁如同宣纸上挥洒的墨点,远的瞧不清形貌。
杨远桥停下等她,忽地开口,“我与你娘成亲时也是秋天,那天早上还落了雨,没想到迎亲时就见了晴。听老人说这婚事就跟天气一样,开头或者不顺遂,慢慢就雨过天晴越来越好…我觉得挺有道理。”
他们成亲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杨远桥还记在心里,可见他对张氏亦是有情谊的吧?
杨妡没法接话,只默默地听着。
杨远桥却不再往下说,等走到二房院门口,便止住步子,“你进去劝劝你娘,我去书房,记着让她吃点东西。”
不待杨妡应声,拔腿就走。
杨妡目送了他离开,才走进院门,迎面瞧见一屋子丫鬟尽都站在院子里。素罗如同见到救星般急急迎上来,“姑娘,太太哭了小半个时辰,劝都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