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立刻肿起半边脸,有鲜血顺着唇角渗出来,甚是可怖。
杨致重怒气未消,又冲太太嚷嚷,“你怎么管的家,都管成大烟窟了?”
太太仿似没有听见,木着脸不作声。
杨致重转头吩咐士兵,“都拉出去关到柴房,明天一早送回老家,没我的命令不许踏进杭城半步。”
三姨太有过上次的教训,没用士兵动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杨佩珍挣扎着不肯,被士兵左右架了出去。
杨致重刀子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屋内众人,浑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意,一字一顿道:“杨家人一不许赌~钱,二不许抽大烟,三不许生内讧,有不服的,站出来给老子看看。”
屋内静悄悄的,谁都不敢吭一声。
片刻,杨致重缓了声音,“摆饭。”
春喜怯生生地道:“饭菜都凉了,正热着,马上就好。”
杨致重道:“不用热,老子当年打仗,连雪渣子都吃过,怕什么凉。”
太太对春喜使个眼色,温声道:“艳美怀着孩子,吃不得凉东西。”
杨致重再没多话。
不大会儿,宋妈带着春喜等人把饭菜摆上来。
众人围着饭桌坐好,太太这才发现杨承鸿没在。
吩咐春喜上去叫,屋里没有人。
二姨太犹豫好半天,期期艾艾地开口,“景芝从楼上下来时,我好像看到门口人影一闪,像是三少爷。”
太太问道:“要不要让士兵找找,天都黑了。”
杨致重板起脸沉声道:“不用找,随便死在哪里。”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晚饭,杨佩瑶偷偷看眼手表,已经八点了。
幸好她在学校已经把作业写完,只需要把明天的功课预习一下就好,否则又得晚睡。
这一夜,杨佩瑶睡得还好,半夜里醒过一次,她不敢胡思乱想,便背课文,一篇课文没背完又睡着了。
再醒来,天色已经亮了。
杨佩瑶穿好衣裳跟王大力一起跑步,在文山街头上看到了杨承鸿。
他蜷缩在墙角,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制服。
很显然昨天晚上就在墙根蹲了一夜。
幸好现在天气不太冷,也幸好文山街都是军官驻地,治安好,否则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
杨佩瑶气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回家?”
杨承鸿梗着脖子,片刻才回答:“我怕爹打我,二姐的烟膏是我买的。”
杨佩瑶惊讶地睁大双眸,“你…你抽过没有?”
“没抽过,”杨承鸿低着头,盯着脚上沾满尘土的黑布鞋,“我不敢,有一次我去买烟膏,有个人抽大烟抽死了,被抬出来,瘦得只剩骨头。”
杨佩瑶气不打一处来,斥道:“你知道不好,为什么还买给二姐?”
杨承鸿道:“二姐逼我买,她说不抽就会死。”
杨佩瑶无言以对,伸手拽他,“走,回家,跟爹认个错。”
“不,”杨承鸿赖在地上不起来,“爹会打死我的…我还欠了大烟馆的钱,烟膏涨价了,二姐给的钱不够,就赊了十块钱。”
杨佩瑶恨得牙痒痒,“你怎么这么糊涂?那些人是变着法儿哄骗你,说是十块,转天就涨到二十了,下次再去说不定涨得五十一百。”
可是看到杨承鸿的样子又觉得可怜。
十四岁的年纪,自我膨胀得能日天日地拽得不行,可到底还是个孩子,遇到事情就没了主意。
越发地恨杨佩珍,有本事抽大烟就自己去买,祸害杨承鸿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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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责任
杨承鸿觑着她脸色, 小心翼翼地说:“姐借我点钱吧?”
杨佩瑶戒备地看着他。
杨承鸿道:“我想去申城躲一躲, 等过几天爹的火气消了,我再回来。”
真是不出门不知道世情险恶。
到了申城吃什么喝什么,再被人哄骗着走到邪路上, 一辈子就毁了。
杨佩瑶当即拒绝, “不行, 你哪儿也不许去”, 顿一顿, “我现在身上也没带钱, 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就出来。”
“姐,”杨承鸿哀求, “那你别告诉爹。”
杨佩瑶思量片刻,对王大力道:“你先看着, 别让他跑了。”
王大力应声好。
杨佩瑶一路跑回家, 看到杨致重已经吃完了饭,正由五姨太伺候着给他扎腰带。
而四姨太还在饭桌前喝粥。
杨佩瑶招呼声, 匆匆忙忙吃两口,回屋换了衣裳背起书包往外走。
杨承鸿仍蹲在原先的墙根处,手里拿根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上划着。
杨佩瑶凑上去看,是默写的一句古诗,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第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
是国三年级上册第五课的诗文。
杨佩瑶胸口一梗, 问道:“今天老师检查听写?”
杨承鸿点点头。
“你要是去申城,哪里还有机会上学?”杨佩瑶伸手拉他,“我带你去吃包子。”
杨承鸿扔掉手里树枝,抬脚把地上的字蹭去,乖乖跟在杨佩瑶身旁。
十四岁的大男孩,个比杨佩瑶还高半头,走起路缩手缩脚的。
杨佩瑶侧头瞧一眼,斥道:“站直了,堂堂男子汉能不能挺起胸膛走路?能不能有点担当?自己做错事就得认着,爹还能把你打死?”
话出口,又紧紧地闭上。
杨致重不能打死他,可在气头上,失手打出毛病来却不一定。
说话间,走到包子铺。
杨佩瑶买了两笼屉包子、两碗小米粥和一碟小咸菜。
杨承鸿真的饿狠了,不顾包子还烫着,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热包子含在嘴里,咽又咽不下去,吐又不舍得吐,狼狈不堪。
王大力看得直摇头。
杨佩瑶心酸不已。
她原本是不想多管的,怕是管了也讨不了好处。
就像杨佩珍一般,纵然上次替她求情,可这次出事,杨佩珍还是毫不犹豫地咬她。
可看着杨承鸿的情势,又不忍心撒开手不管。
默默地等他吃完饭,开口道:“我身上带了钱,先找人想法把你欠的债还上,然后回去跟爹认错。你老实点,不该你担着的事儿别往自己身上扯…我会在旁边劝着爹。”
杨承鸿闷闷地“嗯”了声。
杨佩瑶看眼手表,七点四十,上学已经迟到了。
第一节 课雷打不动地是国语课,不知道姚学义会怎么罚她。
抿抿唇,拉着杨承鸿坐电车去仙霞路,再拐到葵青戏院,对“瘦竹竿”道:“能不能麻烦你请楚二爷过来?”
“瘦竹竿”连连点头,打量杨承鸿和王大力两眼,把三人请到先前邱奎算账的小屋,“三小姐稍候片刻。”
王大力没进,识趣地守在了门口。
不多时另有人送进茶水来。
杨佩瑶不知道要等多久,索性拿出课本来看。
杨承鸿先是低头搓手,见状,开口问道:“姐能不能借我支笔和本子?”
杨佩瑶从自己的本子上撕一页纸,又给他根铅笔。
杨承鸿接在手里,开始奋笔疾书。
杨佩瑶偷眼瞧过去,他默完刚才的《赤壁怀古》,又在默写《定风波》。
一笔字写得横平竖直颇有章法。
杨佩瑶平常没怎么关注过他,只记得三姨太曾当着杨致重的面儿夸过好几次杨承鸿的成绩好。
看来是真的,也是真的对学习上心。
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老师要听写的内容。
杨佩瑶一直等了将近四十分钟,楚青水才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妹子,大清早不上学,找哥干啥?哥正做美梦就被吵醒了。”
杨佩瑶赔不是,“不好意思,打扰哥睡觉了。”又介绍杨承鸿,“我三弟,这是楚二爷。”
杨承鸿站起身行个礼,“二爷。”
楚青水抬眼看他一眼,正巧“瘦竹竿”送来两只包子,拿起一只问杨佩瑶,“吃不吃,牛肉馅的?”
杨佩瑶早晨不习惯吃大油水,摇头拒绝了,“我吃过了。”
楚青水便没客气,狠狠咬口包子,含混地问:“啥事儿?”
杨佩瑶不避嫌,把家里的丑事说了遍,“三弟外头欠着债,想请哥帮忙拿个主意。”
楚青水认真听着,三两口把包子咽下,倒了茶喝掉半杯漱了漱,才又开口,“那个大烟馆在什么地方?你报过名号没有?”
杨承鸿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梅岭路跟云岭路交叉口,盛荣大饭店后门旁边的小巷子里,旁边是家面馆。我没报过名,他们也没问,就说要是过期不还,他就砍我手指头…星期天是约好还钱的日子。”
楚青水心里有了数,把剩余半盏茶喝完,“妹子自管上学去,这事交给哥,放学后还到这里来领人。”
杨佩瑶从书包掏出钱,“哥拿着,花钱没关系,只别牵连到人,我三弟还小。”
“这点钱?”楚青水笑着看她两眼,“放心吧,哥今天得赚笔大的,娘的,敢不顾政府禁令私开大烟馆子,我要为民除害。”朝杨承鸿努努嘴,“走,让你开开眼。”
杨佩瑶相信楚青水,可听他这话又觉得心里发慌,出门对王大力道:“你跟着三少爷吧,好生看着。”
王大力忙问,“三小姐呢?”
杨佩瑶看眼手表,“我上学。”
等赶到学校,已经开始上第三节 课了。
杨佩瑶先去教员办公室找姚学义解释情况。
她本以为姚学义会责骂她一番,哪知姚学义只简短地告诉她下次要提前请假,再没有别的惩罚,甚至都没有罚她写生字或者抄课文。
杨佩瑶反而更加忐忑,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跟邱奎借了笔记抄,又问清课堂讲述的内容以及作业。
好容易上完了半天课,放学铃声刚响,杨佩瑶跟邱奎打声招呼,一个箭步蹿出教室,拔腿往电车站跑。
去仙霞路的电车多,没多久就来了一趟,杨佩瑶第一个上了车,到站之后又是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继续撒腿狂奔,气喘吁吁地到达葵青戏院。
杨承鸿仍旧在先前的小屋坐着,神情呆板目光凝滞,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般。
王大力坐在他对面,脸色还算平静。
看到杨佩瑶进来,杨承鸿一下子就哭了,两手掩面,呜呜咽咽地说:“姐,我想回家。”
这还是杨佩瑶头一次见到杨承鸿哭,又是这么大的少年,比她还高一截。
杨佩瑶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地看向王大力。
王大力摇摇头,表示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杨佩瑶心头微松,温声道:“这就回…楚二爷呢?”
王大力回答:“把我们带过来之后,去找顾会长了。”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身穿墨色长衫的顾息澜应声走入,原本就不大的小屋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顾息澜扫一眼屋里众人,淡淡开口,“我跟三小姐有话说。”
王大力听出话音,当即起身,对杨承鸿道:“三少爷,咱们出去等。”
杨承鸿不太情愿,看到杨佩瑶朝他点头,才跟王大力走到外面。
顾息澜唇角微微勾起,使得原本冷硬淡漠的脸上多了几分温度,目光也变得温存,春风般笼罩着她,“瑶瑶。”
声音低醇如窖酒,饱含着情意。
杨佩瑶扑进他怀里,依偎片刻,抬头问道:“你这会儿没事了吗?”
顾息澜目光凝在她脸上,柔声道:“想看看你…你这几天没睡好,眼底有些青?”
杨佩瑶“嗯”道:“前天做噩梦了,昨天家里又出事。”
顾息澜抬手拂开她腮边一缕碎发,指尖顺势自她脸颊划过,停在她唇边,轻轻摩挲着水嫩的红唇,“再等几个月,局势稳定下来…往后我搂着你,就不用怕了。”
“讨厌,才不呢,”杨佩瑶斜睨着他,却是将脸颊埋在他掌心,蹭了会儿,笑道:“你接着忙吧,我这就回家。回得迟,我娘又要担心。”
顾息澜俯首,蜻蜓点水般在她额前亲了下,“阿程在外头,让他送你。三少爷的事儿已经解决了,别担心。”
杨佩瑶忙问:“怎么解决的?”
顾息澜顿了下,笑道:“别问了,免得再做噩梦。”用力抱她一下,拉开门出去。
程信风一路开得快,不过十几分钟已经到达文山街。
杨佩瑶谢过他,下车回家。
太太看到杨承鸿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一整天跑哪里去了,到处找没找到,都急死个人。”
杨承鸿低声回答:“我跟三姐在一起。”
太太神色复杂地看了杨佩瑶两眼,叹口气,“你爹在楼上。”
杨承鸿应声往楼上走,杨佩瑶唤住他,“我陪你上去?”
“不用,姐,”杨承鸿摇摇头,“我自己去。”
太太嘱咐道:“鸿哥儿,你爹若要问什么,千万别瞒着,你爹最恨说话不尽不实的人。”
杨承鸿点了点头。
杨佩瑶目送着他走上楼梯,倒盏茶喝了,问道:“爹今天没出门?”
太太叹一声,“早起时审问景芝和佩珍,发了好一顿火又动了皮带,让韦副官把两人送走了,又鸡飞狗跳地找承鸿,也不知能不能善罢甘休。”
杨佩瑶不由替杨承鸿捏了一把汗,悄声问道:“三姨太怎么说?”
太太轻蔑道:“春天里佩珍选模特儿没选上,评委说她赘肉多,形象不好。天又热了,佩珍往年的衣裳都穿不上,天天在家没个好声气。景芝整天自以为读书多,见识比别人广,说抽大烟能瘦,还说隔几天抽一回没关系,别的阔太太就经常凑在一起吞云吐雾非常风雅,鼓动着佩珍上了瘾…要说景芝真是个本事人,竟也能找到大烟馆子,搁咱们身上,揣着银元也未必能找对门槛。”
三姨太终究是爱子心切,没有把杨承鸿牵扯进去。
可她怎么就不想想,如果大烟这般风雅,政府为什么非要下令禁烟?
她自己为什么不抽?
有可能是嫌贵,毕竟烟膏不便宜,三姨太手里攒得钱给杨佩珍置办衣裳花了不少,还得给杨承鸿攒一些。
未必舍得自己抽。
杨佩瑶丝毫不为三姨太惋惜,就是感觉杨佩珍太年轻了,下个月才满十八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只希望挨过这场打,再在老家待上两年,能够把这毛病去掉。
正心思不宁地想着,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杨承鸿下来了,左右两颊各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衣衫上还有个明晃晃的大脚印。
显热,已经挨过揍了。
可看他走路还算轻便,杨致重定是留了情,没有用上十足的气力。
杨佩瑶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杨承鸿摇摇头,“没事,爹叫你上去。”
杨佩瑶才始放下的心又高高地提了起来。
却不敢耽误,急步走了上去,敲两下门,轻轻转动门柄。
杨致重背靠着椅背坐在书桌前,脸色还算平静。
杨佩瑶胆怯地笑笑,“爹找我?”
杨致重指指旁边椅子,“坐。”
看起来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杨佩瑶不敢大意,屁股只坐了半边,腰背挺得笔直,规规矩矩地坐下。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杨致重看她两眼,长长地叹口气,“承鸿的事儿,自新给我打过电话,这笔帐先记着,以后再慢慢算。”
杨佩瑶诧异地抬头。
顾息澜适才并没有告诉她。
杨致重续道:“承鸿整天咋咋呼呼地,是非不分,偏巧他那个娘一肚子歪心思,好好的孩子被她教坏了。瑶瑶,往后承鸿交给你,你管着他。”
“啊?”杨佩瑶大吃一惊,“我平常也很少看见他,再说…我也不会管教人,连自己都没管好,经常惹爹生气。”
杨致重叹道:“这两年你娘身体不好,不能拿这些事烦她,其余别人没有一个能担起事的,我也不放心交给她们。承鸿说他愿意听你的话…也没几个月,自新想过完年就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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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纷乱
杨佩瑶又是一愣。
她还没看日历, 但从往年来看, 农历春节要么是在一月底,要么是在二月初,现在已经是九月中旬, 离过年大概四个半月。
如果出了正月成亲, 那就还差五个半月。
杨佩瑶期待能够跟顾息澜结婚, 可是又觉得太快了。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正在犹豫,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笃笃”敲响房门。
紧接着, 五姨太那张温婉动人的面容探进来,瞧见杨佩瑶,低笑了声, “啊,三小姐在, 那我过会儿再来给都督捏背。”
又轻轻将门掩上。
杨佩瑶偷眼去瞧杨致重, 见他脸上笼了层似有还无的温柔。
应该是很喜欢五姨太吧。
杨佩瑶抿抿唇,想起楚青水查过的结果。
林之樱确实不是在杭城长大, 而是在禾城附近的村镇跟祖母相依为命。
祖母娇惯孙女儿,纵然家里贫寒,可对孙女却是百依百顺。又听说城里女孩子都上学,她担心林之樱不认字没法嫁个城里人,就从牙缝里省出钱供她读书。
先是在村里私塾里上,后来镇上有了学校,又去镇上读。
镇上学校不像城里要一年年升上来, 而是考试考得好就可以跳级。
林之樱聪明努力,国小没有读过直接升国中,而国中只读两年又升到高中。
村里人都夸林之樱是文曲星转世,以后要考女秀才。
岂料林之樱上学时候不当心淋了雨,先是风寒又转成肺病,在镇上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也没好利索,可付不起医药费,只能回家养着。
村里人怕病气过给自己,很少去林家串门。
祖母年纪已大,又要照顾林之樱,不到三个月便因操劳过度去世了。
遭此巨变,原先活泼爱笑的林之樱一下子转了性子,变得沉默寡言,见了人也不爱打招呼,处处躲着人走。
办完丧事没多久,林之樱来到杭城。
爹娘不像祖母那么爱护她,并不给钱供给读书,她便在酒馆寻了个女招待的差事,每月能挣五六块钱贴补家计。
听起来并没有纰漏之处,而且杨佩瑶画的图像也请村里的人私下看过,跟重病之后的林之樱非常像。
可杨佩瑶总觉得不对劲儿,她没法忽视自己强烈的第六感觉。
目光转一转,笑着开口,“我也会捏肩,我替爹爹捶捶背。”
“拉倒吧,”杨致重不以为然,“你那点儿手劲儿,能捏得动?”
杨佩瑶嘟嘴,“五姨太力气很大吗?她从小也没有干过粗活儿,女招待又不需要多大力气吧?”顿一顿,续道:“爹,女招待陪酒的时候是不是都需要跪在地上?”
杨致重脸色显出一层薄怒,“姑娘家,打听这个干什么?”
“就是好奇,”杨佩瑶歪头笑,“大姐说女招待都是跪着的,可是跪久了,膝盖会磨出茧子呀。我上次给五姨太一条短裤,五姨太不肯穿,大姐说可能膝盖太粗糙了。”
杨致重没好气地说:“别胡说八道,东洋人的酒馆才跪着,五姨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跪什么跪?”
杨佩瑶吐吐舌头,迅速地转了话题,“爹,那您答应会长过完年结婚吗?”
杨致重轻叹声,“结也成,恐怕不能大肆操办,再等一年也可以…眼下的局势,谁知道以后又会有什么风波?回头我跟你娘商量商量。如果结婚,你就不要上学了,在家把嫁妆准备准备,成亲之后早点生个孩子,多孝顺婆婆,别跟你大姐似的,丢人现眼!”
杨佩瑶鼓鼓腮帮子,“那就晚两年再结,我还想读书。”
“姑娘家读书是为了说门好亲事,免得闲在家里不好听,你已经定了亲,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杨佩瑶不愿跟他争辩,笑一笑,“爹,吃饭吧,我都饿了。”
杨致重收起桌上文件,锁进抽屉里,又把门锁上,跟杨佩瑶一道下楼。
宋妈跟春喜正摆饭,杨佩珊跟四姨太在讨论报纸上的电影广告。
杨佩瑶巡视一眼没看到杨承鸿,转身又上楼敲杨承鸿的门。
敲了好几下,杨承鸿才打开房门,他已经脱掉制服,换了件立领袄子,脸也洗过,巴掌印消了许多,却仍是肿着。
瞧见杨佩瑶,低低叫声,“姐”。
杨佩瑶问:“爹踹你哪里了,要不要紧?”
杨承鸿摇摇头,“没事,母亲刚给了两帖膏药,已经贴上了。”
杨佩瑶笑道:“该吃饭了。”
杨承鸿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低了头,“我不饿。”
杨佩瑶毫不客气地说:“不饿也得吃,吃饱饭才有力气,晚上你把今天落下的课补一补,有不懂的题目明天记得问老师。”
杨承鸿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下了楼。
沉默地吃完晚饭,杨承鸿脚步未停,迅速地上了楼。
杨佩瑶出门到洋楼旁边的平房里找到王大力,问:“楚二爷今天带三少爷去干什么了?”
王大力道:“没什么,只领着三少爷到大烟馆子里头转了圈…里面许多躺着等死的,男男女女都有,什么脸面都不要,为个烟泡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楚二爷亲自烧了两个烟泡请三少爷尝尝,三少爷吓哭了。”
杨佩瑶沉默片刻,又问:“没干别的?”
王大力摇下头,“楚二爷说他还知道另外一处大烟馆子,要带三少爷去,三少爷死活不去,楚二爷就打发人送我们回了戏院…三少爷问过我一句话,他问二小姐为什么让他去买烟膏?”
杨佩瑶也不明白。
杨佩珍应该是无知者无畏吧?
觉得抽两口无关紧要,等瘦下来再戒掉。
岂知,大烟是魔鬼,一旦被缠上,终生要被奴役。
而杨承鸿十有八~九对亲情产生了怀疑。
也是,这都是什么事儿?
三姨太鼓动亲生的闺女,而闺女又鼓动一母同胞的弟弟…
杨佩瑶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天后,《杭城生活报》上登出消息,杭城驻军铲除五间大烟馆,缴获大烟数百斤,在城郊挖坑焚烧之后掩埋,四方百姓纷纷叫好。
隔天,《杭城生活报》发表头条社论,起底六家烟馆的背景,深度揭秘数次清剿都未能根除的缘由,。
其中四家隶属于各大帮会,而最大那家的后台却是某高姓政府要员。
然后,商会武装队自查各商号,凡涉烟、涉赌之商号,不管其资本如何雄厚,一概清除出商会组织。
再然后,《杭城生活报》刊登爆炸新闻,一月前的山匪进城乃是某政府官员勾结山匪有意为之,其目的在于逼迫商会交纳保护费。
一时,《杭城生活报》发行量节节攀升,渐有超过《杭城日报》之势。
《杭城日报》不堪示弱,连续发布政要纪实的同时,不忘散布小道消息,今儿报道高省长的侄子有意与顾息澜之胞妹结亲,明天又报杨致重与顾息澜交恶,两人参加会议时全程冷脸相对;再报道顾息澜生意亏损严重,欠债累累,呼吁商会诸位成员及早撤出商会,以免殃及池鱼。
报纸上各样消息层出不穷,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期间,顾息澜再没找过杨佩瑶,电话也没打。
杨佩瑶起先还天天追着报纸看,后来也不在意了,只偶尔扫两眼电影广告和服装广告。
中午吃饭时仍旧跟顾静怡和白咏薇他们一起,但也只是吃饭,吃完就分道扬镳,极少说话。
顾静怡跟白咏薇仍是形影不离,看起来杨佩瑶就好像被孤立了一般。
高敏君幸灾乐祸,侧身对秦婉如道:“看吧,自私自利的人早晚会被人看出真面目,这不,谁都不愿意搭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