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佩瑶很清楚杨致重的为难,只是总有些意不平,愤恨地道:“洋人的钱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庚子赔款我们赔出去多少白银?他们还没捞够,又挑拨两派纷争,他们趁机在里头得利,被搜刮刻薄的还是我们中国人。爹爹,干脆悄没声地把那个行凶的洋人弄死,给他们个教训,涨涨咱们的志气,也给百姓一个交代。否则,洋人更肆无忌惮,说不定哪天就欺负到咱们家里。”
“这倒不会,”杨致重安慰道:“爹又不是庙里的佛像,摆着给人看的。那个洋人已经躲紧申城租界,抓是抓不到了…以后你们外出多留点心,别往犄角旮旯的地方去。”
“嗯,”杨佩瑶听话地答应着,也叮嘱道:“爹进出也当心,还有别太劳累了,您守护着整个杭城的安宁,我们可都指望着您。”
杨致重赞许地笑笑,“你能想到这点,可见书没有白念。今天在学校打架是怎么回事,又往顾家去了?”
杨佩瑶很坦然地承认了,“我跟顾静怡是好朋友,顾夫人待人也很亲切,爹爹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说不该说的话…而且,平常您来往公文、跟谁议事,我们也不知道不过问,没有可透露的消息。”
杨致重笑意更浓,抬手拍下她的肩头,“是爹的闺女…记着了,不管跟谁交往,说话都要保留三分。”
杨佩瑶虚心受教,见杨致重心情不错,趁机道:“韦副官说我的枪法再练一个月就差不多了,一枪毙命是不可能的,但是能打中人…爹爹,能不能把我平常用的枪给我?我留着防身。”
杨致重犹豫下,“明天,我看看你枪法再说,五发子弹能打中35环,就给你。”
杨佩瑶想一想,觉得把握不大,但是其中应该有可操作的空间,遂点头应下。
从杨致重屋里出来,杨佩瑶下楼找到韦副官,“爹明天考试我枪法,五发子弹35环过关,您觉得我行不行?”
韦副官笑,“小姐心里没数?”
“就是有数才来找您,”杨佩瑶压低声音,“能不能把靶子往前挪动一点点?一尺,或者两尺?”
韦副官道:“距离都是固定的,别说一尺,就是一寸,都督也能看出来。”
“不可能?”杨佩瑶不信,十米跟八米也差不多多少,一尺才三十三厘米,绝对没问题。
可见韦副官固执,便道:“这样吧,您去领枪的时候,我自己动手挪,您没看见,也不知道,行吗?”
韦副官思量片刻,“行!”
得到他的应许,杨佩瑶信心百倍,只等待明天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靶场…
第34章 和解
直到夜深,顾息澜仍没有睡, 他正伏案学习。
桌面上摆着一摞关于织布机、浆纱机等设备性能的英文文件, 旁边则是秘书翻译好的手写译文。
顾息澜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读书,英文倒是学过一些, 但学得不怎么样, 而且很多年没用, 他现在的水平除了26个字母还认识之外, 其余基本两眼一抹黑。
自从决定要买洋机器, 他每天抽出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来学英文。
劲头堪比当年学武以及学舞。
可惜,舞技好练, 英文太难, 尤其是文件上的专业术语比较多, 对顾息澜来说,跟天书也没有多大差别。
看了没多大工夫, 脑子就开始不听使唤, 自作主张地回想起那张俏丽的面容。
刚沐浴完,嫩白的脸颊带着娇艳的粉霞,双眸黑亮水润。
最诱惑是满头乌发,凝结成束, 慢慢往下沁着水,把她鹅黄色袄子洇出小小一片湿。
又是在汽车上,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清澈明净,亮闪闪地期待着凭据, 下一秒便变了颜色,眼里含嗔带怒,水波莹莹。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她脸上,光影流动,她比阳光耀目。
他喜欢逗她看她发怒的样子,杏仁眼圆睁着,就像顾夫人之前养过的波斯猫,平常温顺慵懒,可稍有动静就蹿到窗台上,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警惕着随时准备迎战。
想到此,顾息澜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连他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唇角也随之慢慢弯起。
“铃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这个电话是他私有号码,知道的人并不多。
尤其是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顾息澜脸色立时变得冷峻,急步走到床头,抓起电话,“喂?”
“哥,”话筒里传出楚青水的声音,“那人住处查清了,申城英租界一家东洋人开的大烟馆的楼上,兴许知道自己作了孽,自住进去就没出来过。弟兄几个打算借口到烟馆消遣,把他做了。”
大烟馆一般不接待生人,除非有熟客引荐。
但是要结识烟鬼,自己也得抽烟。
那东西抽得次数多了,会上瘾。
顾息澜反对,“不,不能因为那个畜生毁了咱们兄弟,另外想辙吧…那人吃喝怎么办?”
“都是大烟馆送上去。”
“再想想别的办法,不用急,过个十天八日他肯定熬不住,自己就会出洞。”
楚青水道声“好”,挂了电话。
他们说的人就是糟蹋了邱奎姐姐的那个洋畜生,名字叫做道格尔,英国人。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
每次做完丑事之后,不但毫无内疚之心还跟自己的朋友吹嘘自己的英勇善战。
因为中国女人保守,干干净净的,而且大多数人羞于启齿,不敢张扬。被羞辱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没想到邱奎的家人竟然敢报警,而且还传扬出去。
虽然被警察局压下了,可道格尔仍然察觉不妙,连夜离开杭城躲到了租界。
楚青水想让他死,带着几个兄弟跟着去了申城。
万安帮的势力主要在杭城,但跟其它地方的同行也有合作,楚青水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道格尔的行踪。
只是如何动手成了问题。
租界虽是中国的地盘,可是被洋人霸占着,受洋人统治。
他们不好轻举妄动,只能按兵不动,随时观望。
***
杨佩瑶按照原先打算,趁韦副官登记领枪的时候将靶牌往前挪了挪。
因为靶牌需要牢固,下面连着水泥墩子,着实有些分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往前面挪动了大概二十厘米。
然后用鞋底儿把地上拖拉过的印迹蹭掉。
安顿好,杨佩瑶左右打量下,半点破绽都没有,心里颇感得意。
待韦副官回来,悄声问道:“你能看出来吗?”
韦副官扫一眼靶牌,笑笑,把枪支子弹递给她,“三小姐先练练手。”
杨佩瑶接过枪,熟练地装上弹匣,瞄准、扣动扳机,伴随着清脆的响声,靶纸上最内侧的圆圈多了个黑洞。
还别说,虽然只挪近半步,效果却是杠杠的。
杨佩瑶再接再厉,将整匣子弹射出去,六发子弹打中了五十环。
命中率史无前例地高。
如果现在她有手机的话,肯定要发个朋友圈为自己点赞。
练了约莫一刻钟,门口传来站岗士兵清脆的喊声,“都督好!”
接着是杨致重独有的大嗓门,“三小姐在里面?”
“报告都督,在!”
韦副官道:“都督来了,三小姐去迎一下,我换张靶纸。”
杨佩瑶正有此打算,放下手里的枪,小跑着冲出去,看到杨致重亲热地挽住他臂弯,“爹爹,您可得说话算话?只要我能打中35环,就把枪给我对不对?”
话语里,藏着她的小心机。
万一杨致重真识破她的诡计,她还可以反驳,之前又没说定非得是十米靶位。
她是不是很聪明呢?
杨致重随身带了两位侍卫来,都是人高马大的糙汉子,看到如春花秋月般柔美的女儿冲自己撒娇,一颗心早就软了,哪里还顾得上分辩她话里的机锋,乐呵呵地说:“爹几时出尔反尔过?”
“那就好!”杨佩瑶歪头笑笑,将先前空弹匣卸下,装上子弹,再“咔”一下安上弹匣。
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且不管成绩怎样,只看装卸弹匣的速度,也叫人颇为期待了。
杨佩瑶挺直身板站定,右手握枪,眼、准星和枪身成一条直线,对准靶牌中央的红心,深吸口气,食指扣动扳机,“啪啪啪“三发子弹不间断地发射出来。
杨佩瑶偷瞄一眼,大吃一惊。
竟然连中三个九环。
心劲儿一松,顿时失了准头,打出去一个六环,一个三环。
恰恰超过目标。
“还不错,”杨致重道,“射击最忌讳心虚,心一虚就松劲儿,准头也就没了,你开始三枪打得不错…再有,姿态不用摆那么足,如果真在战场上,两人真刀实枪地面对,没有工夫让你摆姿势瞄准。”
说罢,取出自己的佩枪,连看都没看,径自朝向靶牌扣动了扳机。
四发十环,两发九环。
杨佩瑶佩服得五体投地,“爹爹是怎么练出来的?”
“靠感觉,再就是有信心…你也不错,”杨致重慈爱地拍下她肩头,对韦副官道:“这把枪三小姐用惯了,待会去库里销了账,再领二十发子弹。”
杨佩瑶喜不自胜,连声喊道:“谢谢爹,谢谢爹。”
杨致重笑道:“拿了枪以后,需要小心保管,经常擦拭上油,还得定期调试准星,往后让韦副官慢慢教你。”
杨佩瑶一一答应。
回家路上,杨佩瑶一边摩挲着枪支,一边道:“我就说嘛,肯定看不出来,果然吧?”
韦副官笑笑,“三小姐打的本来就是十米靶。”
杨佩瑶疑惑地问:“不可能,我往前挪了小半步,费我好大力气。”
“后来我又挪回去了,趁三小姐出去迎都督时候挪的。靶牌移位这种事情,只要经常打靶的,不用特意量,指到哪儿哪儿就是十米…连我都能看出来,更加瞒不过都督的眼睛。”
杨佩瑶“哦”一声,“那我今天打的就是36环,没有水分?”
韦副官点下头,“都督看着粗,心却细,现在对三小姐挺信任,假如让都督看出三小姐弄虚作假,即便三小姐有充足的理由,都督心里也会存着怀疑。”
如果再有下一次,就算杨佩瑶再怎么插科打诨,杨致重也不会相信她,只会当成看猴戏。
没有谁愿意被人欺瞒,尤其身居高位者。
杨佩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向韦副官道谢,“是我自作聪明了,幸好有你提点,否则真的就没法补救了。”
韦副官道:“三小姐本来就很聪明,这才不到三个月枪法就练这么好。只不过我跟随都督年岁长,更了解都督的想法。”
杨佩瑶暗自反悔着自己的做法,不知不觉就回到文山街。
下午,一家人全体出动去看电影,杨佩瑶把手枪带在了身上。
不带还好,带着了全是心事。
总怕丢,又怕不小心走火,隔一阵子就要打开手袋看看在不在。
整个下午心神不宁,电影没看好,饭也吃得不安心,手袋几乎不敢离开眼前半步。
当时便决定,以后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绝对不能带这家伙,太操心了。
晚饭吃的是西餐。
饭后,二姨太坚决不许杨佩珊去跳舞,死拖硬拽将她带回家。
还好回去得及时,杨佩瑶刚回房间脱下外套,外头就噼里啪啦落下雨点。
秋雨缠缠绵绵足足下了大半页,临近天亮时才停。
气温骤然降了两三度,幸好雨后太阳甚是明媚,照在身上多少抵消了晚秋的寒意。
星期一升旗必须穿学校制服。
女生制服是阴丹士林旗袍,男生制服是灰色长衫。
杨佩瑶在旗袍外面又套了那件粉蓝薄呢外套。
走进教室,头一件事就是往邱奎座位那边瞟了眼,桌面上空荡荡的。
邱奎通常很早就会赶到教室,先开窗通风。
显然今天他还是没有来上课。
高敏君代替邱奎给大家整队到操场举行了升旗仪式。
杨佩瑶看到了张培琴,她在高二(2)班,就站在顾静怡隔壁班级的队伍里。
察觉到杨佩瑶的视线,张培琴立刻恶狠狠地瞪过来。
杨佩瑶毫不示弱,以更加凌厉的目光回视过去。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在谭鑫文致辞的短短几分钟时间内,两人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回教室的途中,杨佩瑶忽然有种感觉,跟这些高中生在一起,自己好像也变得幼稚了。
两人互相瞪来瞪去,半点杀伤力没有,有意思吗?
太拉低她的智商了。
上午的课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张培琴好像下巴豁了条口子,一会儿往地上掉饭粒,一会儿掉菜叶,手好像也不听使唤,端着碗喝汤时,竟然“咣当”一下,将碗掉在地上,汤洒得到处都是。
等大家都吃完饭离开食堂,高敏君特地跑到张培琴坐过的地方瞧了眼,气得牙根疼,“她肯定是故意的,我也想揍她一顿了…等自由课时,咱俩把图书室的书全扔到地上,藏在抽屉里,让她找个痛快。”
杨佩瑶抚额,“算了,不用跟她一般见识,早晚有人收拾她。”
两人正说着话,白咏薇跟顾静怡过来了。
杨佩瑶前世是独生女,虽说也是家里娇惯着长大,但擦桌子扫地这种事情还是经常干的,再就上学期间免不了要值日。
高敏君也会简单的家务活。
白咏薇跟顾静怡却真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是扫地,可能连扫把都没碰过。
两人就傻站着看杨佩瑶用抹布擦桌子。
擦过几张桌子,杨佩瑶在水桶里清洗下抹布继续擦。
白咏薇看眼水面上浮动着的油花,厌恶地皱起眉头,小声嘟哝着,“这么脏呀。”
杨佩瑶不搭理她,跟高敏君各擦一排。
擦到过半,听到白咏薇大喊一声,“杨佩瑶,我干点什么?”
杨佩瑶想一想,将旁边的椅子搬起来,倒扣在桌面上,“就按照这个样子,搬椅子,待会儿拖地。”
白咏薇跟顾静怡对视一眼,悄没声地走到食堂的另外一头去了。。
过了片刻,杨佩瑶抬头看,几乎无语。
那几排的桌面还没擦,白咏薇先把椅子搬上去了。
这简直…
杨佩瑶走过去,跟她解释,“清扫卫生应该先擦桌子,再搬椅子,否则桌面就没法擦了,搬椅子是为了扫地的时候方便。”
“真是麻烦,”白咏薇翻个白眼,嘀咕道:“不能先扫地再擦桌子?”
“不能,”杨佩瑶解释,“擦桌子的时候,饭粒会掉到地上,还得重新扫地。”
白咏薇咬咬牙,闷不做声地挨个把椅子放下来,走到已经擦完桌面的地方去搬。
四个人足足忙活了四十多分钟,杨佩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没办法,白咏薇跟顾静怡两人娇滴滴的,光是搬椅子就喊了好几次累。
如果她再不干,上课前可能就干不完了。
而且,她自觉比其余三人年纪都要大,多干点儿也是应该。
等她拖完最后一遍地,白咏薇忽然走到她身边,开口道:“杨佩瑶,静怡跟我说了裙子的事情,我很感谢你,但是一码归一码,以前的事情可不能一笔勾销。”
“以前什么事儿?”杨佩瑶伸手给自己扇风,“你是指陆景行?这件事情,我确实做错了,错在于自己识人不清,但是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白咏薇气呼呼地说:“是我先喜欢他的,你从中插一杠子。”
“但是他不喜欢你啊,难道你看上的男生就非得喜欢你?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跟他并不是男女朋友,我追他合情合理…其实跟你说,陆景行又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我早把他放一边去了,奉劝你也放下吧。真的,一个男人窝囊成那样,就是他现在回来求我和好,我也不想搭理他…我值得更好的。”
杨佩瑶提着拖把去水池子那边冲洗,冲洗干净,用力拧干水,挂在墙上挂钩上晾晒。
白咏薇远远看了会儿,又跟过来,“杨佩瑶,你想不想参加话剧社?”
目光里有几许期待,也有几许紧张。
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应该是要跟她和解的意思吧?
杨佩瑶莞尔一笑,“我没有才艺,也不会表演。”
“我破格录取你,校庆之后,我们要排练《窦娥冤》,你可以演其中一个丫鬟…”
第35章 忽视
杨佩瑶看话剧还行,但是对表演完全没兴趣, 而且没有那么多时间天天排练, 便诚恳地说:“我真的没有演戏的天分,就算了, 免得你们社长觉得你任人唯亲, 我可以看你们排练, 提点建议。”
顾静怡笑着帮腔, “跟我一样, 我也没有这个才艺。”
白咏薇非常不情愿,好半天才说:“好吧, 你还要经常帮我们宣传。”
杨佩瑶连忙保证, “一定一定。”
白咏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 “你这人还不错,以后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饭, 不过我和静怡还是最好的朋友。”
杨佩瑶冲顾静怡做了个鬼脸。
她其实没有想跟她们一起吃饭, 也没有想把关系拉得特别近,反正面上过得去就很好。
上完第一节 课,杨佩瑶去跟秦越请假。
她不好说自己旷课是去工厂,也不想跟秦越撒谎家里人生病之类, 便道:“有点事情要办,但是不方便说,我跟老师保证绝对不会做坏事,也一定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秦越看着面前乖顺的小姑娘,思量好一会儿才决定, “你去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杨佩瑶连声应是,回教室背上书包。
因怕顾息澜久等,一路小跑着出了校门。
汽车已经等在门口,开车的仍是之前剃着板寸头的年轻男人,好像叫做程信风,而顾息澜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手里拿着几张纸正看得入神。
杨佩瑶微笑着跟程信风招招手,又扬声唤,“顾会长好。”
顾息澜抬头,看到杨佩瑶正站在车旁,身上穿着普通的学生旗袍,外面却是他送的那件粉蓝色外套。
面孔娇柔美艳如同盛开的桃花,而那双美丽的杏仁眼亮晶晶地满透着喜悦,让人看了就不由跟着欢喜起来。
顾息澜弯了唇角,朝车后努努嘴,示意她上车。
汽车一路往西,开了足足半个小时,在一处两层高的楼房前面停下来。
楼房旁边有条小路,小路宽约四五米,有卡车正在装卸货物,挡住了大半条路,没法开进去。
程信风只好靠路边停下,顾息澜下车替杨佩瑶打开车门,指着小路,“进去就是。”
三人绕过卡车往里走,没多远是个大水坑。因为昨晚下了大半夜雨,坑里积着雨水。
程信风腿脚灵便,轻巧一跃,跳过去了。
顾息澜人高腿长,跨过去应该丝毫不费力。
杨佩瑶却犯了难,要说跳,使使劲兴许能跳过去,大不了溅点泥水裙子上。
就怕跳不过去一脚踩进泥坑里,那可真就狼狈了。
正四处打量着想找块石头垫着,顾息澜突然一把捞起她的腰身,单手夹在臂弯里,大步跨过水坑,立马撒手扔在地上。
杨佩瑶险些没站稳,踉跄一下才站定了,净白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
他把她当什么了,事先也不说一声,拎起来就走,过了水坑,又往地下一戳。
她这算是面口袋?
即便不能像绅士般来个公主抱,至少扶着她的手,让她借点力也可以。
“真是…”杨佩瑶一时想不起更好的词语来形容这种直男,只得在心里暗暗骂了句,“大猪蹄子。”
顾息澜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她的怨念,到处指着,“这里是浆洗间、这里是裁剪间、这里是熨烫间…”
杨佩瑶四下打量番,发现这应该算是个里院。
由四栋两层建筑合围而成,中间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搭着铁丝竹竿等物,正晾晒着五颜六色的布匹。
适才他们进来的是前门,还有一间后门。
入夜之后,将前后门一锁,里面自成一国,非常安全而又方便。
杨佩瑶最想看的是缝纫机,便要求先去缝纫间。
缝纫间差不多有三间教室大小,摆放着六列约莫七八十台缝纫机。工人们有男有女,都穿着靛青色的统一制服,正坐在缝纫机前忙碌。
缝纫机身上写着英文字母,“singer”,是美国辛格公司生产的,后来又改称胜家缝纫机。
历史上第一台缝纫机就是美国人发明的,据说还被评选为改变人类生活的四大发明之一。
杨佩瑶仔细观察着缝纫机,又打量下工人的动作,觉得难度不大,小声对顾息澜道:“顾会长,我能不能试一下?”
顾息澜挑眉,“你能行?”
言语里颇多怀疑。
杨佩瑶立刻被激发出斗志,“切”一声,“当然行!”
顾息澜指了面前十八~九岁的妇人,“四姐儿,让杨小姐试试。”
四姐儿正在缝袄子前襟,刚缝完底边,两侧还没开始,听闻此言,脸上有些不愿意,但仍然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杨佩瑶。
服装厂的工人大都是按件计酬。
杨佩瑶猜想她是担心自己糟蹋她的活计,又耽搁她的工夫,便道:“我只试一会儿,回头让顾会长多给你记两件。”
歪了头看向顾息澜,唇角梨涡轻巧地忽闪了下。
他的工人,自然要由他来发工钱。
看到她娇俏的笑容,顾息澜心中热热地一荡,面色却不露,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四姐儿扫一眼顾息澜,又眼巴巴地看向杨佩瑶。
杨佩瑶开口道:“要是顾会长不加,我给你五毛钱。”
这样漂亮的小姐,又是跟东家一起来,必然不会说假话。四姐儿放了心,垂着手站在旁边看杨佩瑶操作。
杨佩瑶找到四姐儿先前缝纫的地方,将两块布片对齐,轻轻摇了下旁边转柄,看缝衣针落下,紧接着踩动踏板。
因为许久不用脚踏式缝纫机,开始几下有些生涩,很快便找到了感觉,脚下踩着踏板,两手扶住布片慢慢往前送。
没多久,手中布片就缝完了。
杨佩瑶意犹未尽,顺手拿起另外一件,比对好布片,“嗒嗒嗒”不过七八分钟,也便缝完了。
一连缝好两件,这才起身,将最开始缝的那件递给她,“这里有几处线走岔了,你拿回去自己穿吧…这是五毛钱,应允给你的。”
四姐儿欢天喜地地接着了。
顾息澜弯弯唇,拿起她缝好的衣裳仔细看了看。
针脚细密匀称,走线顺直平整,跟厂里的熟练工相比也不遑多让。
看来是真的会。
可她分明是都督家里的三小姐,可能学过踩铁车?
就好比他们顾家,之前家里养着绣娘,平常不干别的,只管给府里各人做衣裳。后来就是到外面买或者买了布料请手艺好的裁缝做。
没有谁想着在家里摆一台缝纫机。
难不成杨致重家里有?
顾息澜按下心头疑惑,带杨佩瑶来到办公室。
许是提前得到了通知,设计师已经等在那里。
是个年轻小伙子,名叫唐俊杰,前年毕业于金陵美术学院,又到法国进修两年,上个月才被聘到顾息澜的工厂里担任设计师。
他穿淡蓝色细条纹衬衫,配大红色领结,外面套件暗红色马甲背心,穿淡蓝色西裤。
看上去帅气俊朗,充满阳光气息。
杨佩瑶暗暗核算下他的年纪,前年大学毕业,应该跟顾息澜的年龄差不多。
可两人站在一处,顾息澜明显成熟得多。
杨佩瑶莫名就想起前世网络上曾经流传过的一张照片,林帅哥跟某相声掌门人的合照,据说也是同龄人。
眼前站得这两位俨然就是那两位的翻版。
所以,看错他的年龄并不是她的错,谁让他生得黑,又天天扳着脸。
严肃的人总显得老成。
顾息澜接过程信风手中的公文包,将杨佩瑶之前画的图纸递给唐俊杰,“是杨小姐的设计,想小批量地做几件看看,细节方面你们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