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度有些傲慢,显然并没有把穿着学生制服的杨佩瑶放在眼里。
杨佩瑶不去理会他的态度,先把自己设计的初衷、想要达到的效果一一讲给他听,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摞纸。
这是她这两天新画的,灵感来自在金梦夜总会看人跳舞时,她顺便也观察了在场众人的穿着。
把蕾丝、花边运用在中式袄裙上,袖子可以拼接一小块透明蕾丝,而裙摆可以拼接纱质花边或者缀上用绡纱攒制的花朵。
这并非欧美人的发明,早在几百年前的唐朝仕女已经开始用绢花、纱花在衣服上做装饰,也用薄纱做披帛来营造飘逸之美。
唐俊杰越听神情越严肃,及至后来,竟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杨小姐说得对,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美利坚建国才区区百年,我们织麻纺线穿绸缎的时候,他们还往身上捆树叶,没有理由让我们抛弃传统反而去追捧他们的衣裳?”
杨佩瑶连连附和,“我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讨论起图样里的设计。
先确定款式,再选定布料,最后讨论颜色搭配。
因为就在工厂里,各种布料应有尽有,库房里还有才做出没有发货的袄子、罗裙。
程信风被支使得好像陀螺一般,不是到厂房里搬布料,就是到库房拿衣裳,就是之前积压的存货也不放过,来来回回跑了无数趟。
终于确定出十二套秋冬穿的袄裙款式。
确切的说,应该是冬春款式。
因为眼下已经临近十一月,做出来的秋装实际就是明年的春装。
唐俊杰拿来软尺,亲自帮杨佩瑶量衣。
杨佩瑶作为模特儿将是第一个试穿的人,而且,改良后的袄子也是要展现女性曲线的美好,因此合身合体非常重要。
杨佩瑶站直身体,伸展双臂,尽可能地让唐俊杰量起来方便。
唐俊杰先量肩宽,再量臂长,量完一个部位就在纸上记下相应的数字,待要量腰身的时候,顾息澜突然开口,“我来,”伸手接过唐俊杰手中软尺。
听到他的声音,杨佩瑶恍然醒悟,原来顾息澜也在。
她早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哂笑着抬头,正对上顾息澜幽深黑亮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顾息澜:我不要再当壁花小姐,把麦给我…
明天开始清明节小长假,我要带孩子们出去踏青,因此最多只能保持每天一更。
时间大概固定在中午12点。
祝各位小天使清明安康~~
第36章 不忿
黑眸好像蕴着冰山,比往常更冷, 冰山下, 有暗流涌动。
不知道为什么,杨佩瑶心里莫名有点发虚。
她并非有意忽略顾息澜, 只因为跟唐俊杰沟通太畅快了。
唐俊杰是美术专业出身, 她也学过素描和水粉, 而唐俊杰留学法国, 接触的许多服装理念, 恰巧与杨佩瑶契合。
他提个想法,她立刻领会到他的意图, 而她指出某个细节, 唐俊杰很快就能明白她想要的效果。
恍惚间, 她仿佛又回到前世。
在课堂上,跟老师和同学交流对某个时装秀的看法, 或者对某个影视作品里的服装造型的看法。
有时候因为明星的滤镜效果, 各人在陈述观点的时候往往会夹带私货。
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争吵得不亦乐乎。
甚至连下课铃声都听不到。
她跟唐俊杰讨论就是这样的状态,一时就忘记了旁边始终没有说话的顾息澜…
顾息澜抻开软尺,双手捏住两端, 抡绳子一般从她头顶上方绕过去,及至落到腰间,慢慢往里收,问道:“这样可以吗?”
“太松了,”唐俊杰摇头, “还可以再收,你看里面都能放一只拳头了,要完全收紧,比照尺寸留出半寸的余地即可。”
顾息澜没听,指甲摁住软尺的数字,看准了,开口道:“一尺九。”
杨佩瑶扫一眼尺子,对唐俊杰道:“按照一尺八做,应该可以。”
唐俊杰在纸上写下一尺八的字样。
顾息澜脸色更沉,冷冷地问:“还量哪儿?”
“胸围、臀围、还有裤长,裤长是从腰间量到脚底。”
杨佩瑶补充,“我习惯穿半高跟鞋,用不着太长,到脚面就好。”
顾息澜抖着软尺,半天没有动手。
唐俊杰道:“还是我来吧?”
顾息澜很坚持,“我量!”
像刚才一样,将尺子胡乱在杨佩瑶身上绕一圈,也不知道看清了没看清,随随便便读出个数字。
杨佩瑶本想让唐俊杰重新量,可看着顾息澜黑成锅底的脸,怕触霉头,没敢开口。
见唐俊杰记好数字,顾息澜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回去。”不等杨佩瑶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外走。
杨佩瑶看一眼手表,五点二十,早过了她平常回家的时间。
而窗外已呈现出鸽灰的暮色。
却原来,屋子里早就开了电灯,她竟然半点没有察觉。
都迟了这么久没有回家,太太说不定急成什么样子了。
杨佩瑶匆匆跟唐俊杰打声招呼,紧跟着出去,出了门,看到顾息澜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
也不知道他步子怎就那么快。
杨佩瑶一路小跑,终于在大水坑前面撵上了他。
杨佩瑶怕他再跟拎面口袋似的扔来扔去,主动伸出手,“麻烦顾会长扶我一把。”
顾息澜静静地看她两眼,抬手扶住了她的手。
入手柔嫩滑腻,软得好似没有骨头似的,只是略显沁凉。
顾息澜心中突然有股冲动,想紧紧地把她的小手包在自己掌心里,驱除那股凉意。
杨佩瑶却完全没有这种婉转的心思,灵巧地跳过水坑,甫站稳,立马甩开了他的手。
顾息澜错错牙,
真是…才刚过河,就要拆桥!
用力攥紧拳头,旋即松开,走到车旁坐进后排座位。
杨佩瑶愣了下,正要往副驾驶走,听到顾息澜的声音,“我有事跟你说。”
杨佩瑶乖乖地拉开了后车门。
原先她一个人坐后排,宽敞自在,现在多个顾息澜,空间显得狭窄了许多,尤其两条大长腿,大喇喇地伸着,想不注意都难。
杨佩瑶只能尽量往车门处缩,免得不当心碰到他。
顾息澜看在眼里,感觉嘴里好像吞了只泛着青意的酸梅一般,又苦又涩。
他总算明白,杨佩瑶对他,真的是半点情意都没有。
先前他给她量尺寸,两人离那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而且还是那种部位。
但凡她有点心思,不应该是羞羞答答娇娇怯怯的吗?
她倒好,腰杆挺得笔直,脸上一分一毫的不自在都没有。
换成别人,顾息澜可能会觉得年纪小,不懂得男女之间的情意也是有的。
可杨佩瑶不满十四就倒追陆景行,八月份还惦记着跟人私奔,淋着雨还一口一个“景行哥”地喊。
她都是谈过恋爱的人,能不明白?
明摆着,她就是心里没有他。
就连坐在车里,也是隔得老远。
他又不是衣冠禽兽,还能把她吃了?
顾息澜越想越觉得不忿,有心撒开手抛下她算了,他有钱有权,生得也不差,还怕找不到相貌漂亮性情温顺的女孩子?
念头刚起,立刻否决了。
他只喜欢她,只想娶她,他撒不开手,别人再温顺再漂亮,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见过漂亮的女人。
在杭城有名有姓的舞女,相貌都能看得过去。
互相搂抱着跳舞时,舞女会挠他掌心,会用眼风挑逗他,会不经意地磨蹭他腿侧。
他跟楚青水正值血气方刚,又没人管束,率性惯了。
楚青水没有把持住,破了童子身。
顾息澜也动过情,可看到舞女躺在床上媚笑,立刻就失了兴致。
楚青水不止嘲弄过他一次,说他不开化,可他没办法把这种事情当儿戏。
一晃眼十年过去,楚青水都身经百战历过千帆了,他始终还是一个人。
没有对谁好奇过,也没有对谁有兴致。
只除了…杨佩瑶。
顾息澜狠狠地朝她瞪过去,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身体软软地靠在车门上,脑袋跟小鸡啄米般,时不时顿一下。
头发被压散了,有几缕发丝正垂在耳边,衬得小脸越发地白净。
看着是乖巧文静的样子,却又有着奇异的诱惑。
就像是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她温顺地俯在他怀里,浑身湿漉漉的,隔着单薄的旗袍布料,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
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腮旁,那张脸惨白,却是绝美。
当夜,她就入了他的梦,与他一起疯一起狂。
梦醒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忘记她,所以在她上门道谢时候选择了回避,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不想见她,她却三天两头往他跟前凑。
每次见了都装模做样地朝他行礼,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她温顺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他很想求证一下,可是不等求证,他已沦陷。
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而她却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
就好比现在,他心中百折千回,她却没心没肺地睡了。
顾息澜有心把她拍醒,却舍不得,轻轻往她身边挪了挪,只待她再次鸡啄米,就让她靠在他肩头。
岂料,他刚靠过去,杨佩瑶突然清醒了,两眼戒备地看着他,仿佛他在图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顾息澜气恼不已,顿时冷了脸。
好在,汽车已经拐进仙霞路,马上就到餐厅了。
杨佩瑶认出新安百货的招牌,问道:“来这里干啥,我得赶紧回家,这会儿太晚了,我娘肯定会担心。”
顾息澜不搭理她。
杨佩瑶又念叨一遍。
前面的程信风看不过眼,开口道:“三小姐,会长已经让人给你家里打过电话了。”
“啊?”杨佩瑶疑惑地问,“几时打的?”
程信风道:“在工厂的时候,三小姐跟唐先生商议事情,会长请会计小姐打的,说您跟同学逛街,吃过饭再回去。”
杨佩瑶松口气,又觉得过意不去,她真的半点不曾留意到顾息澜的动静。
没想到他这么细心,能替自己打个电话。
便笑着跟顾息澜道谢,“多谢顾会长。”
顾息澜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好像没听见似的。
汽车在奥莱西餐厅附近停下。
顾息澜当先下车,大步走到餐厅门口,停了停,没看到杨佩瑶的身影,又等了会儿,才看到杨佩瑶从车里出来。
许是冷,她好像瑟缩了下,把外套拢紧了。
及至走近,杨佩瑶仰头跟他解释,“头发有些乱,所以就披散开了。”
墨黑的秀发被风吹扬着,她脸上明显带着刚睡醒的懵懂,看上去有种不谙世事的童稚。
顾息澜的心顿时软了,声音也柔和,“外头冷,快进去,再给家里打个电话,免得他们担心。”
杨佩瑶乖巧地应下,跟侍者借用了电话。
是太太接的,问她在哪里。
杨佩瑶如实交代,在奥莱西餐厅,刚点菜,还没有吃。
太太放下心,告诉她吃完饭就回家,待会儿让韦副官来接她。
打完电话,顾息澜已经点好了菜,给她要的菲力牛排,他要的莎朗牛排。
菲力牛排嫩,而莎朗牛排更香更有咬劲儿。
又要了罗宋汤、蔬菜沙拉和甜品。
杨佩瑶着实饿了,喝两口热乎乎的汤之后,胃口更加地好,将整块牛排吃得干干净净。
甜品有两种,布朗尼蛋糕和香草布丁。
想起顾息澜喜欢布丁,杨佩瑶主动选了蛋糕。
顾息澜问她,“要不要去跳舞?”
“不去,”杨佩瑶摇头拒绝,“家里待会儿来接,而且我也不会跳。”
顾息澜眸光闪一闪,“我教你。”
“没兴趣,”杨佩瑶再度拒绝,“上次您还说那不是我去的地方,非得赶人走,这还没几天,就改口了?”
顾息澜梗住,轻轻“哼”一声,“上次你也没这么听话,又踢又踹的。”
杨佩瑶竖起眉毛,不满地说:“是您先捏得我手腕疼,骨头都被捏碎了。”忽而又笑了,“没想到您跳得那么好,会很多花步,我大姐还想请您跳舞呢,找一圈没看到您。要不咱们改天去,叫上我大姐一起?”
顾息澜立刻冷了脸,“没空!”
杨佩瑶一句“我去”,硬生生憋在了心里。
这人真是。
跳舞是他先提起来的,她只是想换个日子,这就开始翻脸。
喜怒无常!
也不知道哪家姑娘瞎了眼会嫁给这种人,要是没有强大的承受能力,还真得被他气死。
杨佩瑶慢悠悠地享受着布朗尼的美味,一边为将来的自己点了根蜡…
第37章 劝说
侍者走过来告诉她,汽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杨佩瑶立刻起身, 跟顾息澜告别, “会长,我先回家了, 多谢您今天的招待…那个, 衣裳要是做好了, 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顾息澜应声好, 朝她挥挥手, “去吧”,目送着她聘婷的身影离开。
心里酸酸软软的, 有些涩也有些喜。
虽然她对他没情意, 但是能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 能心平气和地谈话也是很大的进展。
顾息澜嗟叹着结了帐,走出餐厅。
程信风跟过来低声道:“三小姐走了, 是杨家的车。”
顾息澜“嗯”一声上了车, 仍是坐在后排。
车厢里浅浅淡淡一股茉莉花香,萦绕在他鼻端,经久不散。
是杨佩瑶留下的味道。
顾息澜深吸口气,靠在椅背上, 微阖了双眼。
杨佩瑶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杨致重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麻将桌前,跟三位姨太太打牌。
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杨佩珍跟杨佩珊对着报纸指指点点, 不是看广告就是看电影海报。
太太则满脸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直到看见杨佩瑶的身影才松口气,嗔道:“这么晚才回来?”
杨佩瑶笑,“刚才不是跟您打电话了?”
太太道:“现在这世道,刚出了那起子事情…不见到你真人,我能安得下心?”
在满屋子人都乐呵呵地做自己事情的时候,唯独太太牵挂着她。
杨佩瑶心下感动,伸手搂住太太肩头,“娘,您放心,我肯定长命百岁安康无忧,到时候,带着一大帮孙子、重孙子给您磕头庆生。”
太太“噗嗤”笑道:“你都有重孙子了,我还活着呢?都成老不死的了。”
杨佩瑶夸张地握紧拳头,“对,永生是我们的终极目标。”
四姨太听了半耳朵,笑着接茬,“瑶瑶也信耶~稣了?人家都说信主得永生,还不用下地狱。”
太太笑道:“你安生打你的牌,都哪儿跟哪儿,待会儿点了炮少不得包赔。”
话音刚落,四姨太真就给杨致重点了炮。
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
四姨太面前的一堆银元立马空了。她苦着脸问:“太太,能不能预支下个月的月钱,我要回本儿?”
不等太太回答,杨致重站起身,“不打了,今天就到这。”
很明显是不给四姨太翻本的机会。
二姨太赢了钱,怕再打又赔进去,哈哈笑道:“是,天不早了,该洗洗睡了。明天再来。”
杨佩瑶看着杨致重面前的钱两眼放光,笑嘻嘻地蹭过去,很自然地靠在杨致重身边,“爹,这都是您赢的,我帮您数数?”
说着抓在手里,一五一十地数,足足数到三十二块,数完了,顺手用自己的小手绢包起来,“爹,我给您收着,您几时用钱就吩咐我。”
杨致重浑不在意地说声好。
三姨太看在眼里,气得银牙都快咬碎了。
牌桌上,只有她跟四姨太输了钱。
四姨太手头散漫,牌技着实也臭了些,输钱在所难免。
她却完全是为了讨好杨致重故意输的。
这三十二块钱当中,至少半数是她的。
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落进杨佩瑶的口袋了。
说是替杨致重保管,可杨致重身为都督,如果要钱还真能张嘴跟自家闺女讨要?
岂不就相当于给了她。
钱是小事,三姨太在意的是杨佩瑶变得心眼越来越多,而杨致重好像对杨佩瑶也越来越好。
跟三姨太想得一样,杨佩瑶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见杨致重应允,立刻顺竿往上爬,“那我要是有急事,能不能暂且借用下?”
四姨太笑道:“都督千万别应,如果应下,瑶瑶肯定会问,借了可不可以不还?她这是得寸进尺。”
杨佩瑶仰着脸,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爹的闺女,花爹爹的钱有什么不对?”
“对,对,”杨致重“哈哈”大笑,“这钱我不要了,都给你。”
杨佩瑶立刻挽住杨致重胳膊,“谢谢爹。”
三姨太恨恨地看向杨佩珍。
她仍在盯着报纸看,全然没有注意到这边。
三姨太咬咬牙,喊杨佩珊,“佩珊、佩珍快来,都督正放利是呢?”
杨佩珊财大气粗,根本不把这种小钱看在眼里,而且也没明白什么情况,笑道:“我这么大了,哪能再要利是?”
杨佩珍则傻乎乎地问:“为啥放利是?”
二姨太笑答:“是都督赢了钱。”
杨佩珍想不通杨致重赢钱跟她有什么关系,便没动弹。
三姨太干着急,恨不能代替杨佩珍去讨要。
娇滴滴的姑娘家,凑到杨致重跟前温言细语地说一声,“爹爹偏心,不能只给瑶瑶,我也得要。”
杨致重还能不答应?
既得了实惠,又能跟杨致重拉近关系,一举两得的好事儿,她怎么就想不到呢?
当着众多人的面儿,三姨太自不好说得那么明白。
等挤眉弄眼地暗示过两次,杨佩珍还没懂,三姨太回头去看,那边杨佩瑶已经笑意盈盈地给杨致重沏了热茶,一边还解释,“茶叶放得少,怕太酽,爹爹夜里睡不着。”
麻将的事儿已经翻了篇。
杨致重难得没有公事缠身,心情很轻松,浅浅啜两口茶,随口问道:“下午逛街了?”
杨佩瑶记着韦副官的话,说了实话,“我去了南涪,顾家的服装厂。”
听到杨佩瑶提起顾家,三姨太立刻竖起了耳朵,直等杨致重教训她几句,谁知杨致重脸上半点怒气都没有,只奇怪地问:“去工厂干什么?”
“做衣裳,”杨佩瑶解释道,“之前画了些衣裳图样,顾静怡说她家有服装厂,可以帮我做。”
四姨太知道这事儿,插了一句,“瑶瑶现在真正长进了,画的那个人啊,衣裳啊,活灵活现的,好看着呢。前阵子还打听缝纫机…这会儿终于找到人做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杨佩瑶说的。
杨佩瑶笑着点点头,继续道:“厂里的设计师觉得衣裳样子不错,想多做出几件来看看,如果可以的话,就能够大批量制造。顾会长答应会付给我设计费。”
顾、杨两家面上没有交情,暗地里也不和睦,平常尽量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互相提防着。
顾家是织布纺线起家,对几家工厂的管理相当严格。
竟然会让杨佩瑶去?
杨致重惊讶地打量杨佩瑶两眼,顽笑道:“你设计的衣服能穿出去?几时给我也设计一件?”
“当然能,”杨佩瑶瞪圆了眼睛,“过几天做好了,我穿给爹看看,肯定美得不行…至于爹爹嘛,爹穿军装最英武,英姿飒爽、英雄盖世、雄姿英发…”
杨致重笑道:“词穷了吧?还得多念两年书。”
喝完盅里残茶,大步上了楼。
先前杨致重跟杨佩瑶说话,二姨太插不上嘴,见杨致重离开,连忙道:“瑶瑶,顾家真的白给你做衣裳?要是做得多,记得给佩环要一件。”
杨佩瑶满口答应,无意中回头,瞧见三姨太晦涩难明的表情,朝她甜甜一笑,也上楼回了房间。
她其实很困了。
昨晚下雨没睡好,中午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重体力活,下午又跑到南涪一趟,真的是极累又困。
可想起作业还没完成,明天要讲的内容也没预习,只得打起精神写作业。
到底是年轻。
睡过一觉后,杨佩瑶又充满了活力,早早起床读了两遍英文课文才吃饭上学。
中午吃过饭,四人依旧清扫食堂。
有了昨天的经验,白咏薇主动了不少,清洗抹布时,虽然眉头紧紧皱着,却硬着头皮洗完了。
杨佩瑶对她影响改观不少。
毕竟,食堂里的抹布,上面少不了油污。
前世她也是最讨厌洗碗,宁肯扫地擦桌子也不愿动那些油腻腻的碗。
白咏薇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不容易。
大家同心协力,比昨天提前了十分钟完成清洗工作。
再隔天,杨佩瑶去上学,发现邱奎竟然来了,正收拾他放在桌洞里的东西。
他穿着灰蓝色的学校制服,左胳膊上赫然一道黑色的袖箍。
黑色袖箍,意味着家中有人过世。
有同学在询问邱奎。
邱奎简短地回答:“给我姐戴的孝。”
高敏君悄声告诉杨佩瑶,“他姐藏了块碎瓷片,晚上趁大家睡觉时割了腕…听说这几天,总有人往他家里扔石头,还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嫌他姐丢人现眼,问她为什么不死?”
杨佩瑶胸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沉甸甸地堵在心头,压迫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是因为洋人的强~暴,同样也因为国人的流言蜚语。
就连张培琴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人都觉得是女孩咎由自取,是女孩自己的过错,何况是别人?
这时,又听邱奎说:“我来办退学手续,想去参军,学点真本事。”
杨佩瑶讶然地看过去。
邱奎身量不大,又是正长个子的时候,瘦瘦弱弱的,能去当兵?
杨佩瑶再忍不住,冲到他面前问道:“你成绩那么好,为啥要去当兵?你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当兵,再说,你不是打算留学吗?”
邱奎无奈地说:“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假如我强壮些,或者手里有枪,肯定立刻去找那个洋鬼子拼命。我身体弱没什么,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我就赚了…至于留学,我死也不会踏上外国一步!”
“不,不是这样的。”杨佩瑶反驳他,“洋人之所以横行霸道,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先进的武器,因为他们能制造飞机大炮,源源不断地从国内运到中国来。杀死一个两个,甚至十个八个洋鬼子都没用,我们需要做的是从实力上碾压他们。邱奎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发明设计性能更好的武器。再说,留学也没什么不好,不是有句话叫做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出国学习他们的技术,用来制约他们,不好吗?”
邱奎固执地摇摇头,神情暗淡地说:“我不会再留学,我看见洋鬼子就讨厌,恨不能一刀砍掉他们的头…我们要搬到别的地方,至于以后能不能上学,再说吧。”
看着面前这张消沉无奈的面孔,杨佩瑶突然想起开学第一天,那个唱《JAMBALAYA》的活泼大男孩。
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变化竟是这么大。
杨佩瑶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不知该从何说起。
再过几年情况会愈加恶化,人民民不聊生,广饶肥沃土地会遭到鬼子铁蹄无情的践踏。
但是,黑暗过后就是黎明,中国人很快就会雄起,会在国际事务上拥有不容忽视的地位,会成为任何强权组织不可小觑的国度,会傲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2018年,会有一部叫做《厉害了,我的国》的电影,看了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这些,杨佩瑶都没法开口,心念电闪之间,想起文学大师周先生的经历,急切地开口,“有一位先生本来学习医学,后来就改学文学,他说医术只能拯救人的身体,文学却可以医治人的思想。很多人即便治好了身体的病,但仍然只是麻木的看客,或者是助纣为虐的凶手,愚昧的灵魂得不到拯救,只有把灵魂剖开才能让光明照进来。邱奎,你也可以写作,用文字来改变国民思想,让悲剧不再重演…当兵只是你单枪肚斗,而唤醒人民的思想,会有千万人跟你一起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