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卓说了声“好”。
孟遥有些木然地让自己别去多想。不管丁卓是为了履行一点同乡之谊的义务,或者仅是为了想起曼真的时候,身边能有个懂他的人。
他所做的,都不是她所想的。
有些事当断不断,没什么好处。
人不容易死心,一点萤火之光,也能生出幻想,以为靠着这就能度过寒冬。

第13章 (13)阮恬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十月末的一场雨下,旦城渐渐显出几分冬天的肃杀之气。
那通电话之后,丁卓一直没再联系孟遥。他也不蠢,当然能听出来孟遥话里的意思。
丁卓早起去医院上班,先巡视了一圈病房,回到值班室。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方竞航就跑过来了。
但和以前不同,方竞航垂头丧气,在丁卓面前坐了半晌,却一句话也没说。
丁卓瞥他一眼,“怎么了?”
方竞航叹了声气,“昨天又会诊了一次。”
“听说了,结果怎么样?”
医院多次会诊,是为了一个叫阮恬的小姑娘。阮恬今年19岁,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但由于小时候没及时治疗,先心继发肺动脉高压,并最终发展成为爱森曼格综合征。专家多次讨论,还是认为手术治疗很有风险,即便能度过围手术期,术后残存的肺动脉高压,仍有可能会威胁她的生命。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案是心肺联合移植,但供体较少,围手术期死亡率高,术后生存率也低。
专家意见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毕竟小姑娘才19岁,要是有合适的心肺供体,还是应当试一试手术治疗;另一派认为,阮恬家境不错,不如利用靶向药物控制病情,做保守治疗。
阮恬刚来医院那会儿,就给心外科的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则因为这个小姑娘着实长得漂亮,用方竞航的话来说,就像16岁时候的刘亦菲;二则是虽然患有这么重的心肺疾病,她却比任何人都开朗,随便一句话就能逗得她咯咯乱笑。
那一阵,方竞航常跟他感叹,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又“阮”又“恬”的,眼看着却活不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上天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然而久而久之,方竞航跟阮恬接触渐深,却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丁卓手里的笔点在纸上,半天没有落下一个字,过了一会儿,他问方竞航:“那你是希望手术还是保守治疗?”
方竞航头搁在椅背上,重重地叹了声气:“…不知道。”
“老方,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注意分寸,阮恬只是你的病人…”
“她很依赖我,很多次了,问我他这个病到底治不治得好?我真是不想骗她,但又不忍心告诉她实话…”
丁卓突然十分想抽烟,忍了一会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老方,我是过来人。真的,你没必要越过这条界限,到时候自己给自己添堵…”
方竞航抬头看他,“你现在还想着苏曼真吗?”
丁卓眉头微微蹙拢,没答。
“界限不界限,有个几把用。难道她作为我病人,一命呜呼了,我心里就能好受点儿?”
丁卓也有点烦躁,“那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儿职业操守,别给你病人增加心理负担。”
方竞航无言以对,拿手掌抹了一把脸,起身走了。
丁卓重新提起笔,只写了两个字,心里一股烦闷横冲直撞。他把笔扔了,拿起搁在桌面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起身往外走。
外面刮着四级北风,天阴沉沉的,应该是要下雨。
丁卓点燃烟,猛吸了一口,把清冷潮湿的空气,一并吸进肺里。
抽了好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
他蹲在台阶上,看着夹在指间的香烟冒出一缕缕淡淡的青烟,猩红的火星渐渐被烟灰淹没。
不知怎的,就想到中秋那天晚上,被孟遥放飞的孔明灯。
他发现跟孟遥在一块相处的时候,心里十分平静。
可能是因为她永远看起来沉静自持,像是筑起了一道墙,把外面的波涛汹涌都拦在孤岛之外。两个拥有共同回忆的人,能在这孤岛上,各自把废墟收拾干净,然后试着往焦土里丢两粒种子,兴许来年春天,还能冒出点嫩芽。
想到这儿,他手伸进口袋,摸了一下,没摸着手机,才想起来被自己放在办公室了。
他叹了口气,把烟含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
孟遥手臂拆线以后,就跟小组的人去熹县做调查。
银辰大厦和熹县两个项目同时进行,孟遥早出晚归,忙得没有心思去顾及其它。
到十一月,熹县文化产业规划的开题报告也做出来了,才总算能喘一口气。
然而没有消停多久,房东的女儿孩子生了,房东为了给外孙女儿多赚点奶粉钱,要把房租加五百块钱。
孟遥的工资三分之一寄回家里,交了房租以后本来就不剩下什么,如今再加五百,更是捉襟见肘。她接受不了,只得自己再去找房。
最近旦城的房子普遍涨了价,孟遥一下班就跟着中介看房,每天两三套,看了快一周,也没碰见特别合心意的。附近的小区邻近地铁线,价格只高不低,要想省钱,只得往更远的地方租。
日子过得拧巴又拮据,像这日渐寒冷的天气一样。
最后,孟遥总算找好了房子。地点离公司更远,还要坐五站公交,才能到达地铁站。但价格便宜,只要1500,条件也还不错。正好那房子和自己现在住的房子一样,都是月底才到期,她在这边一结束,就能直接搬过去。
这件事刚定下,孟遥接到王丽梅的电话。
先是例行汇报了近况,王丽梅听她说了租房的事,免不了唠叨两句:“还是住在家里好,一来省钱,二来也不用受这些苦。”虽然是抱怨女儿非要一意孤行出去工作,但话里到底还是心疼的。
孟遥宽慰她两句,问及家里的情况。
“正要跟你说呢,你苏叔叔和陈阿姨准备去旦城散散心,你抽空接待一下吧。”
孟遥答应下来,又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下周,具体什么时候,你打个电话问问。”
和王丽梅聊完,孟遥给苏钦德打了一个电话。
上回苏钦德说了那番话之后,孟遥跟苏家的相处总是小心翼翼,苏钦德不联系她,她也不敢主动。
苏钦德问明孟遥电话的来意,叹了口气,“大孟,还是你有心啊。”
“陈阿姨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家里有个亲戚一直陪着。”
孟遥轻叹一声,“那就好,叔叔你们自己要多保重。”
末了,孟遥跟苏钦德确定了他们来旦城的时间,怕自己忘记,设了一个手机备忘录。
到那天,旦城下了雨。
孟遥下班以后,就立即去火车站接人。
在出站口等了一会儿,便看见苏钦德挽着陈素月出来了。陈素月穿了一件毛衣,在肩上裹了一块羊绒的披肩。她看着不像夏天那段时间那么消瘦,脸上也红润了一些。
孟遥迎上去,“坐这么久的车,挺累的吧?”
苏钦德笑说,“还好,睡一觉就到了。”
孟遥问他们是打算先去吃饭还是先入住酒店。
“先吃,你才下班也没吃吧,吃完再说。”
孟遥带了两把伞,一把给苏钦德,另外一把自己撑着,给陈素月挡雨。
出了出站口,孟遥带着两人去南广场坐出租车,直接去自己已经订好的餐厅,落座以后,服务员拿过菜单他们点餐。
孟遥把菜单递给苏钦德和陈素月,“叔叔阿姨,你们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除了在火车站稍稍寒暄了两句,陈素月全程没有说话,这会儿,她翻了翻菜单,突然说:“小丁的医院离这儿近吗?”
孟遥愣了一下,“还好。”
“那不如把他喊出来,一起吃个饭。”
孟遥看了苏钦德一眼,后者并没有对这个提议表示出什么异议。
孟遥只得掏出手机给丁卓打电话。
没响两声,那边就接起来了。
孟遥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前几天那话撂下来,如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再主动给丁卓打电话,都显得十分没骨气孟遥低声问:“你下班了吗?”
丁卓静了那么半秒钟,“下了,今天不加班。”
“我现在在长江路的和悦酒店,苏叔叔和陈阿姨来了,你要是有空的话,过来一起吃个晚饭吧。”
丁卓没有犹豫,当即答应下来。
孟遥让苏钦德和陈素月先点菜,等菜上的时候,丁卓差不多也就到了。
点完菜,苏钦德同孟遥讲了讲最近邹城发生的事,又问孟遥工作状况如何,在旦城习惯不习惯云云。
孟遥一一都回答了,陈素月便插了一句话,“女孩子还是在家的好,在外奔波总是辛苦。”
孟遥笑说,“还好,年轻的时候吃点苦也不算什么。”
苏钦德赞许道,“大孟的这个态度是好的。”
又闲聊一阵,服务员领着一个人从大门进来了。
陈素月眼尖,先看见人,忙打了声招呼,“小丁!”
丁卓招了招手,向他们走过来。

第14章 (14)对话

丁卓落座,几人先彼此问问近况。
丁卓介绍自己的生活节奏,基本上是医院、实验室和宿舍三点一线。
陈素月问:“是不是很忙啊?”
“是,还挺忙的。”
苏钦德一贯觉得年轻人还是应该在外面长点世面,便说:“还年轻,在大医院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闲聊的时候,菜端上来了。
大家边吃边聊,气氛算不上特别活跃,但也没有冷场的时候。
眼看快吃完了,丁卓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他从洗手间回来,看大家已经放了筷子,“都吃好了吗?”
三人说吃好了,孟遥站起身来,喊服务员来买单。
丁卓说:“已经买了,直接走吧。”
孟遥愣了一下,跟上前去。
外面雨还没有停,但比傍晚的时候小了一些。
丁卓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他正要走进雨里,孟遥喊住他,“打把伞吧。”
丁卓脚步顿了一下,从孟遥手里把伞接过去。
交接的一瞬间,孟遥微微垂了垂眼,有些不自在。
丁卓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感觉她松了手,自己握住伞,撑开,“谢谢。”
他打着伞,走进晶亮的雨丝中。
没一会儿,丁卓的车开过来了。
孟遥拉开后座车门,苏钦德和陈素月坐上去。她顿了一下,还是坐去副驾驶上。
孟遥告诉丁卓两人下榻的酒店的地址,车往那边开的时候,孟遥问两人有什么打算,正好明后两天是周末,她可以带着逛逛。
陈素月问:“小丁,你明天加班吗?”
“周末医院忙,我们一般都得加班。”
苏钦德说:“那我们明天先去曼真的学校看一看。”
酒店离吃饭的地方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丁卓把车子开进酒店的停车场,去后备箱把两人的行李拿下。
孟遥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提了一下,并不重,便说,“我去帮他们办入住。”
“好,那你办完了直接下来,我在车里等你。”
孟瑶拖着行李箱,带着苏钦德和陈素月,向电梯走去。
丁卓下了车,点了一支烟,慢慢的抽着。
没等多久,烟快抽完的时候,孟遥从电梯里出来了。丁卓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把烟摁进灭烟器里。
没一会儿,孟遥走过来拉开了后座车门坐上去。
丁卓没说什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动车子。
车开进主干道,雨刮器慢慢把前窗玻璃上,汇集的雨滴刷开。
孟遥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寒冷的空气吹进来,她偏头看向窗外。
安静了许久,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孟遥听见丁卓问:“考察结果怎么样?”
“还好,开题报告已经完成了。”
丁卓“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也没再交谈,快到金阳小区附近的时候,丁卓才又开口问道,“你会开车吗?”
“会,但是开的不多。”
丁卓便说:“那我的车你拿去开吧,带他们出去玩方便一点。”
孟遥想了想,两人年纪大了,陈素月之前一直在生病,确实不大好去挤地铁。
“那不要开去小区了,前面左转有停车位。”
车开到停车位,丁卓跟孟遥一起下了车。
他把车钥匙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拆下来,递给孟遥,“油箱是满的,只在市区跑的话,应该够用了。”
孟遥点点头。
“好,那你回去吧。”
孟遥把自己手里的两把伞,递了一把给丁卓,“那你坐地铁回去?”
“嗯。”
两人撑起伞,慢慢往前走。
两把伞都不算小,撑开的时候,两人之间就隔开了一段距离。
孟遥站在斜后方,隔着发亮的雨丝,有些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
稀疏的脚步声,和沙沙的雨声混在一起,世界好像突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没一会儿,走到路口,孟遥叮嘱丁卓注意安全。
丁卓点一点头,“那你早点休息。”
一人直行一人右转,两人在路口分别。
第二天早上,天还是阴的,但是雨已经停了。
孟遥起床以后给苏钦德打了个电话,确认两人也都已经醒了,简单洗漱之后出门。
驾照她是工作以后,挤出零碎时间学的,前几年跑深度调查的时候,开的多一些。
上车后,她先适应了一下。
丁卓的车里非常干净,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装饰,和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
孟遥先去酒店接了苏陈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吃早饭。
吃完以后,孟遥带着两人走去停车场。
孟遥摁一下车钥匙,前方一辆车解开锁,响了一声。
陈素月问:“小丁的车啊?”
“嗯,我借来的,开着带你们出去玩方便。”
赶上早高峰,又是周末,路上有点堵,开了快四十分钟才到旦城美术学院。
以前,苏钦德和陈素月并不是特别赞成苏曼真学美术:这条路虽然自由,但真正能走出头的,少之又少。
曼真态度坚决,跟家里吵了几次,又让当时学画画的老师,连番跟父母做思想工作。
苏家家境优厚,即便曼真以后赋闲在家,也是养得起的。
苏钦德宠爱女儿,最后也就由着她了。
曼真读书的时候,两人一直说想来她的学校逛逛,但是很不凑巧,每次计划好了,总会临时生事。双方都想,以后总有时间,不着急,结果就生生拖到了现在…
下车的时候,天上又飘了一点小雨。孟遥只有一把伞,递给苏钦德,让他跟陈素月一块儿打着。
苏钦德摆了摆手,把伞让给陈素月,“雨小,我就不打了。”
天色阴沉,草木清寒,深秋初冬的校园,显得衰败而颓然。
苏钦德搀着陈素月,慢慢走着,孟遥在前面领路,向向两人作简要介绍。
走到湖边,苏钦德停下脚步。
稀疏的雨丝,飘在青黛色的湖面上,漾开细微的涟漪。
苏钦德轻声叹了口气,“该早点来的。”
旦城美术学院面积不大,不一会儿就逛完了。
孟遥给冯老师打了个电话,听闻他在院楼的办公室,就带着两人过去了。
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冯老师说,曼真的画,一半挂在院楼,一半挂在学校的美术馆里。
他带着两人上楼,到了展览厅。
孟遥心里有些难受,便没跟着进去,就在旁边的教室里等着三人出来。
半小时后,苏钦德和陈素月看完画。
陈素月眼眶发红,对冯老师说,“以前不喜欢曼城画画,总觉得这是不务正业。要是知道她画的这么好,我…”
苏钦德也跟着一声长叹。
从院楼出来,孟遥又带着两人去学校的美术馆看了一下,中午吃过饭,去旦城有名的电视塔逛了一圈。
旦城可玩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苏钦德和陈素月又不喜欢逛街,玩了两天,差不多也都玩到了。
周天晚上,丁卓下了班,一道过来吃饭。
吃饭的地方离酒店只有1.5公里的路,吃完以后,苏钦德说不想坐车,让两人陪着走一走。
苏钦德和孟遥走在前,陈素月和丁卓走在后。
走了一会儿,苏钦德问:“大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暂时就在旦城待着吧。”
空气清冷,街上湿漉漉的,一地落叶。
苏钦德叹了声气,“之前跟你说的那番话,真是对不住。你阿姨人是好的,你也知道,那时候,她正在伤心头上,没缓过劲来。我也是担心她,就口不择言…”
孟遥忙说:“叔叔,没事的,我理解。”
“她现在有点下不了台,又抹不开面子。所以来之前让我一定代她跟你道个歉。”
孟遥说:“您放心,我真的没往心里去,从小到大,您一直帮了我们很多,但这件事,我却不能…”
“人各有命,你别太自责,我跟你陈阿姨说好了,等过几年,我退休了,咱们就天南地北旅游去,从前只想着等曼真结婚以后,咱们等着含饴弄孙,没想过这种活法…”
“您能看开就好了。”
“看不看得开也都是这样了,”苏钦德长叹一声,“大孟,你也得别太纠结这个事儿,把自己日子过好。”
孟瑶沉沉的说了一声,“好。”
后面,陈素月和丁卓之间的气氛,就显得更沉重一些。
陈素月眼眶泛红,“小丁,曼真出事以后,我一直状态不大好。让你们也都费心了…你是个好孩子,阿姨是真心喜欢你,但可惜咱们没这个缘分…你跟曼真之间的感情,阿姨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太难过,以后,要是再遇到好的…
陈素月哽咽。
丁卓没说话,用力地揽了揽陈素月的肩膀。

第15章 (15)雨夜

将苏钦德和陈素月送回酒店,丁卓和孟遥准备往回走。
外面雨又下大了,他们过来的时候没拿着伞,放在了车里。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前台借把伞,过去把车开过来。”
孟遥下意识道:“等一等吧。”
丁卓一顿。
孟遥顿觉窘迫,又解释道:“走过去也要二十分钟,现在雨太大了。”
“好。”丁卓退后一步,和孟遥并排站着。
路上汽车慢速而过,前车灯照亮的范围内,一片白花花的雨丝。
沙沙的雨声,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寒意,这一场冬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我听苏叔叔一直叫你大孟。“
“嗯…因为小时候,苏叔叔喊我小孟,我说,我不小,我很大了,妹妹才小。从此之后,苏叔叔就改口叫我大孟了。”
丁卓笑了一声。
孟遥也跟着笑了。
“那时候你多大?”
“九岁吧,我爸去世一年,孟瑜刚学会走路。”
丁卓一顿,忙说,“对不起。”
孟遥摇摇头,“那时候年纪小,对死这件事,概念还很模糊。”
那天傍晚,她跟几个小伙伴在门前的场地上踢毽子,王丽梅急匆匆过来喊她回去。
跟在母亲身后奔跑而回的途中,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满天的火烧云,仿佛在剧烈燃烧。
她赶上了最后一面,一直记得父亲眼睛紧紧盯着她,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颤巍巍抓着她手臂的左手,只剩下一把骨头。
然后,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仿佛一间门窗大开的屋子突然合上了门窗,里面的光明消失了一样。
那样轻,那样猝不及防。
可那时她还懵懂,只知道死亡是一件即便不能深明其意,却让人觉得十分悲伤的事。
孟遥笑了一下,“过了十几年,这种悲伤其实对我来说,也很漠然了…”
她微微垂着肩膀,灯光下,一张脸显得削瘦而略带疲惫。
丁卓沉默。
从业后不久,有一回同门聚餐,席上,导师专门同他们探讨过死亡这回事。
时至今日,丁卓还能一字不差地把导师说的那一席话背下来。
“你们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再厉害的手术刀,也有管不到的地方。当医生,就得眼冷心热。眼冷,是看穿生死,心热,是恪守节操。我对你们要求不高,只要每天洗脸照镜子的时候,能够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白大褂。”
死亡,是一桩事实,好比寒来暑往,好比东升西落。
有人伤春悲秋,有人为每一天的太阳西沉而落泪。然而不管是喜是悲,这桩事实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改变。
你只能正视它,接受它,直至习惯它,直至它不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却不会影响到你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雨渐渐小了,两人从沉重的沉默中回过神来。
“我去把车开过来。”
孟遥说:“一起走吧。”
丁卓看她一眼,点头。
细微的雨,缓慢飘在夜空中,灯光之下,像是浮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丁卓走在前,一路提醒孟遥避开地上的积水。
到了停车场,孟遥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丁卓。
丁卓替她拉开了副驾的门,接过钥匙绕去驾驶座上。
孟遥怔了一下,过了片刻,上车。
在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然而一个瞬间,就突然沉默下来,车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外面风摇动树叶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