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茉气鼓鼓地道:“谁让你不用智能机的,你要是有个微信、有个QQ,我联系你也不至于这么费劲。”
贺冲登时笑出声:“这话我没法反驳。”
周茉的声音沉下去:“我这么久不联系你,你就不主动联系我吗?”
贺冲哑然,继而苦笑,心道:两人充其量是“雇佣”关系,他无缘无故哪有什么立场主动联系。
沉默片刻,贺冲没接她这茬,转而问道:“在国外待着还习惯?”
周茉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从饮食到天气,好一通抱怨。贺冲听着,时不时被她逗笑。这电话足足打了半小时,贺冲都替她心疼起话费来。直到那边似乎有人在催促,周茉方才结束了通话。
室内安静下来,贺冲的一支烟也早就抽完了。在周茉事无巨细的汇报之中,他体会到了一种孤独。
给舅舅过完生日,贺冲回到西城,先往酒吧去了一趟。一露面,韩渔就是一通嘲笑:“老贺,是什么刺激你总算决定跟上时代的步伐了?”他趁贺冲不备,伸手就把他裤口袋里的新手机摸了出来,“啧啧——还知道买苹果的。”
贺冲没让他细看,伸手夺回。
韩渔上下打量他,笑得意味深长:“我听叶茵茵说,你问她要小茉莉的微信号?”
贺冲懒得理他。手机确实是因为周茉说的那句话才买的,但他真用不惯,捣鼓半天,装了两三个常用的软件,微信上也就加了两三个人。这下联系方便了,周茉隔三岔五就往他微信上发几张照片,广场上的鸽子、阳台上的猫。他嘴上说烦,却也都看了,有时候无聊还会翻出来一看再看。
韩渔却不肯放过:“那姑娘挺好的,现在这么单纯的人不多见了。长得也好看,还是西城大学的高才生。”韩渔“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自卑了?觉得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人家大家闺秀?”
贺冲的神情丝毫未变:“你可真厉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
闲扯完毕,韩渔说起正事:“孙公子给你打过电话了吧?他把邀请函放我这儿了,让你到时候一定赏脸参加——老贺,你面子挺大啊。”
今天上午,贺冲接到孙祁的电话,为了感谢他做出的改装方案,邀请他去参加生日酒会。贺冲并不愿意与孙祁牵扯过深,但终归对孙祁在西城的影响力有所忌惮——孙祁把邀请函送到酒吧就是一个信号。他既然能把贺冲奉为座上宾,自然也有本事把他碾为阶下尘。
酒会在两周之后,近郊度假村的六星级酒店,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贺冲一身西装,浑身不自在。
孙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那伙朋友:“冲哥,我跟你们提过,办事特靠谱。”
孙祁的一位朋友接茬:“冲哥在南方混过吧?我瞅着眼熟,城市赛赛车冠军是不是?”
贺冲笑得客气:“那是第一届,水平都不行,我稍微幸运点。”
孙祁另一位朋友笑道:“冲哥现在是开张迎南北呢,还是只接受私人订制?”
孙祁替他回答了:“这是门手艺活,冲哥想多接也没这精力,是吧冲哥?”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他不希望贺冲再接其他人的单子。
贺冲笑说:“我是业余的,能力不够,承蒙孙公子看得起。”
寒暄之后,贺冲借机离开了宴会厅。室内禁烟,他去阳台上点了一支,手臂撑在栏杆上,慢慢地抽。
下面是泳池,泳池边的草地上衣香鬓影。贺冲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一顿——靠近泳池的白色餐桌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眯眼瞧了片刻,确定那人就是周茉。
周茉在这儿并不是巧合,孙祁生日,西城稍有名望的人物都受邀出席了。周茉上午落地,下午被唐书兰押去做造型,晚上直接就来参加宴会了。她从巴黎出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没怎么休息,整个人都是蒙的。
唐书兰的手指轻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茉茉,段叔叔问你话呢。”
周茉这才回过神来:“哦,我学的是油画专业。”
对面是在西城极有影响力的段家父子,段家书香门第,后来弃文经商,主要经营时装化妆品业务,在艺术投资领域也涉猎颇深。现在,主管艺术投资这一块的是段永昼。段永昼二十六岁,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今年年初刚回国。今晚周茉被带来参加宴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段永昼。
段父笑说:“永昼也喜欢艺术,小时候还想跟他祖父一样学画画,可惜天资不足。”
周思培笑得谦恭又不流于谄媚:“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两个小辈单独聊聊,我们在旁边站着反倒碍事。”
段父笑道:“对对,咱们聊咱们的。”
唐书兰拍了拍周茉的肩膀,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大人走了,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尴尬。周茉看了看对面的段永昼,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是段永昼神色平淡,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吗?”
两人坐下,面朝水波粼粼的游泳池,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周茉听见段永昼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她转头去看,却见他拿手背抵着嘴唇,眉头紧蹙,苍白的脸因为这两声痛苦的咳嗽,总算染上几分血色。
“你没事吧?”
段永昼摇摇头,声音平缓如流水一样:“你自己去玩吧,不用陪着我。”
他这样一说,周茉反倒不好意思走了:“你等等,我去帮你要杯热水。”她牵了牵礼服的裙角,站起身拦住一名服务员。
很快,热水送到段永昼手里,他端着水杯喝了两口,轻声对周茉说了句“多谢”。
周茉干坐着,却不敢走,刚才起身的时候她看见了,唐书兰和周思培就坐在不远处,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段永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说:“进屋吗?”
进了酒店大厅,段永昼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周茉:“去玩你自己的吧,放心,如果被问起,我会跟周叔叔说我单独跟你出去玩了。”
周茉一愣:“为什么帮我?”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段永昼语气平淡。他似乎并不想与她多周旋,微微欠了欠身,绕过她往里去了。
周茉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父母并没有跟进来,迈开脚步,飞快地往大厅后面走去。那儿有条走廊,直通后门的停车场。
拉开后门,停车场里潮湿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茉深吸一口气,忽听身后的门被拉开,悚然转身,却是一愣。
站在门口的是贺冲。
贺冲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看着她笑得有几分捉摸不透:“好久不见了。”
周茉难掩惊喜:“你怎么在这儿?”他穿着十分正式的西装,上回见他这样打扮,还是在贺宓的葬礼上。不得不说,他穿上西装有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感觉,是正派又内敛的英俊。
贺冲摸出车钥匙:“去哪儿?送你一程。”
“不知道……随便逛逛吧。”
上了车,贺冲扯下领带,又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两颗,这才觉得舒坦。把车开出停车场,他往周茉身上看了一眼。
她穿着一条样式简单的礼服裙,化了淡妆,头发也认真打理过。好看归好看,但过于精致,总觉得有点儿陌生。
刚才她被父母押着相亲的全过程,他在不远处,一点没落地围观下来了,心情复杂,却又理不出头绪。
周茉打开车里的广播,垂首沉默,神情恹恹。
贺冲收回目光,去摸烟盒,拿出一支烟,滑打火机,细微的“咔嚓”一声,火苗喷出来。贺冲低头凑拢,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出来。
他没看周茉,沉声说:“那人看着很正派。”
周茉惊讶,没想到那么难堪的场景居然被贺冲给看见了。她抬眼望去:“你……”
“我看人很准的,他不是坏人。”
那种气恼的感觉又滋生出来,堵得周茉心口发闷:“你什么意思?”
贺冲笑了笑:“陈述事实,没什么意思。”
火气上涌,周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懂什么!”
贺冲顿了顿,转头看过去。
周茉紧咬着唇,眼里泛起水光,委屈一时堵得她喉咙发梗:“你知道为什么家里对我管束这么严格吗?我爷爷是暴利起家,文化层次不高,我爸一直想进入真正的上流阶层。他的方式就是从小培养我,通过联姻达到他晋升的目的……”
眼眶里眼泪在晃动,周茉忍着始终没让它落下:“小时候不懂,以为是对我要求严格。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听见我爸跟我妈把西城有头有脸的家庭挨个数了一遍……”
家世、学历、样貌……称斤轮两,精打细算,那场景过于冷血露骨,让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贺冲忽地踩下刹车,周茉身子往前一倾,立马伸手按住中控台。
贺冲左手拿烟,右手伸过来,关掉了电台广播。沉寂之中,烟在车厢里缭绕而起,有些刺鼻。
他看着周茉,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过这样的人生吗?”
“我……”
“想不想?”
周茉闭上眼:“不想。”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闹没用。”
周茉抿住唇,一声不吭。她不敢。她一无所有,离开了周家,她什么也不是。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左手捏着的烟蓄了长长一截烟灰,贺冲掸了掸,送进嘴里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为自己争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停顿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于严重了:“当然,你跟我不一样。你想逃离的这种生活,未必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他把还剩半截的烟掐灭,复又发动了车子。窗外路灯迅速后退,明与暗的纷乱交替之中,周茉始终沉默。
贺冲有一种预感,这番对话之后,他跟周茉不会再见面了。
最后,车停在了离周家不远的路边。贺冲手搭在副驾驶座椅的椅背上,轻轻拍了拍:“下车吧。”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沿路花木扶疏,贺冲没急着走,看着周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忽然,她在一棵树下定住脚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贺冲一愣,想也没想,推开车门奔了过去。
周茉的脑袋深埋在双臂之间,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他抓住周茉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劲。周茉身子往前一倾,双膝跪在地上,被他结结实实抱入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姑娘远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了。她哭得认真,身体颤抖,仿佛着急回家,却又被寒雨淋湿羽翼,不识归途的幼鸟。
贺冲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岁,高中读完了,大学没考上,无处可去,在一种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队报到的大巴车。那时候训练完毕,在操场上看着落霞归去,总有一种天地浩大而自己无路可走的恐惧。
成长拔节的痛,比任何伤害都要来得深刻。周茉正在经历,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这种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欢。
贺冲斟酌着,晃了晃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周茉:“再带你去打拳?”
周茉瓮声瓮气地答:“不去。”
“那你饿不饿,带你去找点吃的?”
“不吃。”
贺冲眯眼:“你是不是太难伺候了?能给点面子吗?”
周茉“扑哧”一下,总算笑出声来。
贺冲松了手,扶她蹲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她脸上的妆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个狼狈的小姑娘了。
周茉把贺冲的衣袖拉过来,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贺冲嫌弃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没有鼻涕!”
“还没有,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周茉急忙抬手背去擦,瞧见贺冲笑得促狭,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两人蹲在树影下的模样,一点也对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华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觉得畅快,心里也渐渐生出一点勇气:“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没明白,“嗯?”
周茉抬头,眼睛被泪水洗净,显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沉吟:“我得考虑考虑,毕竟我身价很高的。”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记仇,小气鬼。”
贺冲笑出声来。
披荆斩棘,涉水屠龙,本就是骑士的职责。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闯荡世界,骑士甘愿奉陪。
他看着周茉,心里是多年未曾体会的无所适从。所有情绪,最后只能归纳成一句在心里的感叹:枉他大她八岁,阴沟里翻船了。
新学期开学,周茉除了学业,还得陪着叶茵茵筹备创业大赛决赛的事,一时间忙得分身乏术。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准备跟贺冲见个面。
这天上公共课,周茉给贺冲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贺冲虽然是换了智能手机,但回复微信常常不及时。周茉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回复,百无聊赖,翻出自己的速写本,一边听讲,一边无意识地往上面勾线。
叶茵茵忽地低下头,凑拢过来:“茉茉,有个八卦,听吗?”
周茉回过神,往速写本上瞥了一眼,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她心里一惊,急忙扯书一掩:“什么八卦?”
“林珩,”叶茵茵悄声说,“上周跟他那个西城师大的女朋友分手了。”
周茉只觉得漠然,林珩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时,搁在抽屉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她赶紧拿出来。
果不其然,是贺冲发来的:“我在酒吧,随时有空。”
周茉赶紧回复:“中午我请你吃饭。”
贺冲:“成,几点下课?校门口等你。”
周茉跟他约定好时间,把手机锁屏,转头一看,叶茵茵目光灼灼。
叶茵茵:“你跟那个姓贺的大叔是不是真有情况?”
周茉十分惊讶:“开什么玩笑,我跟他,我们……”她突然语塞,也说不清楚自己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只知道跟叶茵茵说的一点也沾不上边。
“你们?”
周茉把她的脑袋扳向前方:“听讲。”
下了课,叶茵茵去社团开会,周茉去跟贺冲会合。快到门口时,一个人迎着她走了过来。
周茉脚步一顿,极为平淡地打了声招呼:“林珩。”
林珩走近一步,低头热切地看着她:“有空吗?找个地方,我想跟你谈一谈。”
“就在这里谈吧。”
林珩四下看了看:“找个地方,这儿来往都是人。”
周茉寸步不让:“我赶时间。”
林珩又近了一步:“周茉,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他一顿,手伸进衣服口袋,摸出一个信封。
周茉瞧见那信封,脸色一变,劈手便要去夺。林珩手臂一举,轻轻松松躲开了。
“你想干什么?”
林珩看着她:“再给我一个机会,这次我愿意等你准备好。”
为分手难过的心情,细想真没过去多久,但总觉得已然时过境迁。不管是当初被追求时的怦然心动,还是被抛弃时的耿耿于怀,都已经很陌生了。眼前林珩突然间无缘无故的回心转意,让周茉既困惑又有些想笑。
周茉看了看时间,没空继续耽搁:“我觉得不必了。”说完便往前走。
林珩赶紧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你听我说完……”
周茉使劲一挣,没挣开,顿觉羞恼:“你松开!”
“周茉……”
纠缠之间,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周茉抬眼一看,急忙喊道:“贺冲!帮帮我!”
贺冲今天难得穿了件衬衫,估计是过来谈正事的。衬衫是黑色,显得他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贺冲不疾不徐地走到两人跟前,望着林珩,似笑非笑道:“朋友,先撒手,好好说话。”
林珩提眉看他一眼,手上却抓得更紧。下一瞬,他另一只手臂忽地被贺冲一把攫住,一提再一别,整个往外翻去。
贺冲冷声道:“松手!”
林珩疼得额上直冒冷汗,不敢反抗,赶紧松开了周茉。他握住自己手腕,退后一步,发现捏在手里的那封信此时已到了贺冲手里。
贺冲手指一捻便要把信展开:“这是你写给周茉的?”
周茉脸都白了,急忙道:“贺冲!别看!”
贺冲挑了挑眉,把信随手一折,塞到她手中。
周茉面皮薄,在校门口一番纠缠拉扯,让她懊恼得眼红了一圈。她把信随意地往包里一揉,也不看贺冲和林珩,低头就往外走。贺冲警告地瞟了林珩一眼,迈开脚步跟上去。
校门口人来人往,周茉抓紧了包走得飞快,跟人错身时好几次差点撞上。贺冲就跟在她身后,想加紧脚步跟上去,想了想又作罢。
走出五百多米,拐进一条巷子,人流稀疏下来。
贺冲一手插在裤袋里,看似步调懒散不紧不慢,实际一直没被周茉拉开距离。
“喂。”
周茉脚步飞快,充耳不闻。
“喂,你喊我过来就是让我陪你竞走的?”
那身影顿了一下,贺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头打量:“没哭啊。”
“谁要为他哭。”
贺冲笑了笑:“一封信而已,至于吗?”
周茉垂着眼:“那封信是我写给他的,在他跟我提分手以后。他跟我分手是因为……”
秋日的阳光里有一股混杂了尘埃的热烈气息,巷里几户人家、几爿小店,不知谁家门户紧闭,从水泥墙里伸出半边橘子树。
贺冲忽地一跳,从树上摘下一个橘子,递到周茉跟前:“你猜这橘子酸不酸?”
“嗯?”周茉有点困惑。
贺冲看着她,把橘子掰开:“咱们赌一赌,谁输了谁请客。”
明知拙劣,他还是打断了周茉的剖白。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不忍听。那封信里如何的心事婉转,想也能明白。
周茉恰好就站在那出墙的半边橘子树下,穿一身白T恤配牛仔背带裤,黑长的头发束成了马尾。衬着叶绿橘黄的秋色,她整个人纯净如斯,让贺冲莫名想到了小时候喝的橘子汽水。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还带着凉丝丝的雾气。入口微刺,过后是沁凉的回甘——但因为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所以得轻拿轻放,小心呵护。
“你觉得酸不酸?”
贺冲沉吟:“不酸吧。”
“那你输了。”周茉扬眉一笑,“你读书的时候没学过道旁李树吗?要是不酸早被人摘光了。”
“没学过啊,我文盲。”
周茉瞪他:“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贺冲笑了,从半个橘子里掰出一牙,往周茉嘴里塞:“你尝尝。”
周茉紧抿着嘴,使劲摆头避让。
“躲什么,尝尝嘛。”
“不用尝,闻着就酸!”
“所以你看……”贺冲把橘子扬手扔进这户人家摆在门口的撮箕里,“有些事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事,就不用再费力去尝试了。”
周茉愣了一下。
“别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喜欢一个姑娘,别说分手,我连一丁点委屈都不会让她受。”贺冲迈开脚步。
周茉停了那么三四秒,陡然之间真有些分不清楚,贺冲突然来这一出究竟是蓄谋已久还是借题发挥。
一愣神的空当,他已经走出老远了。
“贺冲,等等!”
贺冲身影一顿,回头望去。周茉从包里把那封信掏出来,几下撕成碎片,随手一扬,撒在了撮箕里的橘子旁边。她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跟上来。
贺冲笑了。
两人沿着巷子往外走,贺冲问:“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烤鱼行吗?市中心有一家烤鱼很有名。”
贺冲顿了一下:“中午人多,得排队吧?下回再带你去吃,我下午还有点事,估计来不及。”
“什么事?”
“接个人。”
“什么人?”
贺冲看她一眼,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表弟,今天出狱。”
周茉一愣。
自打认识贺冲以来,周茉跟着见了开酒吧的韩渔,开拳馆的王松,搞汽车改装的两个大学生,如今又冒出来一个坐牢的表弟……
贺冲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说:“是不是觉得我人际关系挺复杂?”
周茉赶忙摇头。
贺冲没再说什么:“想想吃什么吧。”
他们俩最终在一家专做酸菜鱼的餐馆解决了午饭问题,地方是贺冲找的。周茉在西城生活了二十年,却不知道还有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
听她这样说,贺冲不无得意:“别的我不敢说,论找吃的,我可是行家。”
餍足的周茉拍拍肚皮,难得不跟他抬杠。
贺冲把账结了,就准备送周茉回学校。周茉看他把皮夹揣进口袋里,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她跟他认识这么久,说是雇他当“钟点工”,可她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花过。她当下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道:“我请你喝奶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