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没让你过过好日子,还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 你说,不如当年不收留你,免得还一次次赶你走。我不是赶你走,是觉得你这么好一姑娘,跟我混在一起,会把你耽误了。
我这人胸无大志,没遇见你的时候,觉得能混口饭吃,死不了就成。直到你跟我说, 别去打夜场了,太危险了,你说你没别的亲人了。”
杨静胸口发闷,将窗户打开,风立时刮进来,把一缕头发丝吹到她眼前。
她伸手去拂,又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把身上仅剩的八千块钱拿出来给我还债,我有什么本事,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拿身家性命来帮我?”
“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再过穷日子,连手术的钱都他妈要东拼西凑。”
“…可那天你跟我说,你觉得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扁担巷里,那时候穷,却没有别人,我才明白我真是错了。我急于求成,走了一条错误的捷径。”
杨静狠狠抽了一下鼻子。
“我这人很笨,很多事情,要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关于你这件事,我想都没敢想。你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我要是有什么肮脏的想法,那我不是禽兽吗?”
“…反倒是你先比我想得透彻。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姑娘,要什么不要什么,比谁都明白。我不是,我很糊涂,我直到快结婚时,才清清楚楚想明白,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无论如何,我得对自己做的事儿负责。”
“…杨静,你这么好一个姑娘,我是真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些。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还有机会从那条错误的道上回来。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甚至连句好听的话也没对你说过。
但你记住,我所有东西,包括我这条命,我都能给你。”
一滴眼泪落在信纸上。
杨静狠狠咬着唇,拿手指抚了一下,笔迹晕开了。
“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牺牲。
我就一个心愿,不管有我没我,你要过得好好的。”
杨静盯着落款处那力透纸背的“杨启程”三个字,捂住嘴,嚎啕大哭。
他这样骄傲的人,对她却满是歉疚,在信里一次一次的道歉。
到最后,他也没说“爱”。
可是命和所有,他都能给她,如果这不是,那什么是?
她想,这些她也能给他。
她和他一样,不管他走在哪条路上,正确的错误的,每天与谁相对,又陪谁终老…
她不在意,她也只想他过得好好的啊…
司机吓了一跳,踩了一脚刹车,连忙转头看她,“哎哎哎,姑娘,你咋了?”
杨静摇头,风把她手里的纸刮得哗哗作响。
“师傅…您再开快点儿,我求求您,再开快点儿…”
·
杨启程到底是疏于练习,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但唯独一股搏命的气势,让如今一直给陈家炳公司当安保队长的老乌也怵了三分。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老乌这些技巧,遇上杨启程的狠劲,反倒是处处受挫。
杨启程紧绷着脸,沉眉肃目。
钢管带起劲风,一阵阵从耳畔擦过。
老乌也被他激起来了,渐渐打红了眼。
两人一来一往,一招一式,都带了股真刀真枪的架势,让一旁几人看得心惊肉跳。
陈家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面出来了,把桌子上杨启程那件衣服拿起来,打算丢一边去,给自己腾出地方。
杨启程一声断喝:“你他妈别动我的衣服!”
他一分神,手臂上顿时挨了一下,嘴里闷哼一声。
陈家炳手捏着那衣服,瞅了片刻,又给他放下了。
点了支烟,翘腿坐着观战。
疼痛让人更加清醒,愤怒是一头兽,有血做牲祭,彻底复苏过来。
杨启程每挥一次钢管,便觉得手臂开裂似的疼。
可渐渐的,他也感觉不到疼了。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晚上,跟缸子教训完欺负杨静的嫖、客以后,在路上遭遇了老乌一伙人。
那时候,命不是命,有兄弟有热血,也有今天不在这儿豁出去,就可能见不到的明天。
现在,他还想见一见杨静。
他有多久没跟她好好说话了?
有时候梦见她,想起她,睁眼闭眼都是她含着泪水的双眼。
人做错了事,选错了路,总要付出点代价。
小时候父亲教他规矩,做了错事不能说谎,承认了,抽一藤条,撒谎,抽三藤条。
他十来岁不懂事,害了别人姑娘。
那天晚上,他跪在院子里,背上被父亲抽得血肉模糊,他咬着牙,疼得汗如雨下,没吭一声。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凑了三千块钱,去人家家里磕头赔罪。
人长大了,反倒是容易忘了各种规矩,当初他既然心安理得地顺从于功成名就的欲望,现在就得接受这事实,为了这“功成名就”,他失去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日光晃眼,照得跟前白花花的一片。
他呲着牙,眼里一片血红。
他在心里默念:杨静,杨静,杨静…
·
杨静下了车,向着别墅区的大门一路狂奔。
越过那坡道,一个不小心,脚一崴,整个朝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膝盖在地上一挫,疼得脑袋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飚出来。
下一瞬,她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膝盖疼得钻心刺骨,飞快往前跑。
到门口,她被保安拦住。
正要给陈家炳打电话,那保安问:“你是不是杨静小姐?”
“我是我是!”杨静把保安手臂一推,狂奔而入。
每跑一步,膝盖就跟着一阵刺痛。
她喘着气,脚步越来越快。
心脏砰砰直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终于,她找到了陈家炳所说的那栋别墅。
她停了一下,猛喘了一口气,向着别墅大门飞奔而去。
门大敞着,杨静脚步不停,直往里奔。
太阳照得眼前一片花白,下一瞬,杨启程的身影,就这么闯进眼里。
白衬衫,身上好几处血,红得刺目。
杨静呆了一秒,大喊:“哥!”
杨启程猛地转头。
“哥!”杨静奔过去。
杨启程下意识张开双臂,突然,眼前劲风一扫。
他身体一歪,停了一下,栽倒在地上。
“哥!!”
陈家炳一怔,起身喊老乌,“停手停手,别他妈真惹上人命官司。”
老乌也有些懵,刚才这下,直对着杨启程脑袋过去,他要是不分心,百分之百躲得开。
杨静脚在台阶上钩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又是一跤。
急忙忙站定,几步跑过去,跪倒在杨启程身侧。
“哥!”
杨启程费力睁开眼,笑了一下,“…赶上了。”
脸上一凉,杨静的眼泪滴在他脸上。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目光移到她眼上。
一双泪眼,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别哭。”
杨静揪着他衣领,把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你他妈…非要跟我对着干。”他笑了一声,伸出手臂,抱住她。
鼻间是她发上的清香,他忍不住,贪婪地嗅了两下。
他手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
头顶,天空洗过一般透彻明亮。
有一行飞鸟,从远处的山林树梢掠过。
杨启程仰面躺着,心里是久违的宁静。
她救了他两次。
一次,她让他走出污浊的泥淖。
一次,她让他找回最初的自己。
她在他怀里,体温,重量,气息,还有眼泪…
她真真切切的,在她怀里。
他孑然一身地来,从虚空到虚空,从茫茫到茫茫。
唯独她是真实的。
从今往后,他不会迷航。
生离和死别,都不会再让他们分开。
他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听着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这会儿,心中悸动,喉咙发紧,只说得出一句。
“杨静…”他偏了一下头,把干燥的唇贴在她汗津津的额上。
“杨静,我们回家。”
第50章 (50)尾声
除夕前夜,又下雪了。
他们的这一个农历新年,是在病房里度过的。
很多人来过了。
缸子过来,把他臭骂一顿:“我他妈棺材都给你备好了,你居然没死?这棺材钱谁赔?你赔?”
杨启程:“留着呗,六十年后,我用得着。”
王悦单独对他说:“杨哥,你跟杨静的事儿,我一直没跟缸子说…怕他接受不了。”
然而缸子还是知道了,过来,又把他骂一顿:“杨启程,我以前以为你只是禽兽,现在发现你他妈连禽兽都不如!你坦白交代,什么时候对杨静有这种龌龊心思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杨启程:“不是。”
缸子拍了一下他打石膏的手臂,泄愤。
后来,陈骏也来了。
把花篮放在柜子上,用古怪的眼神瞅着他。
杨启程一贯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反倒是被这目光盯得发毛。
陈骏似笑非笑的,往他打的石膏上用力拍了一掌,“杨哥,你真了不起。”
杨启程疼得“嘶”了一声。
来来往往的,到了除夕那天,才真正消停下来。
病房里住的另外一个病人,被家人接回去过年,便就只剩下了杨启程一人。
快八点的时候,病房门打开,杨静拎着一个袋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饿了吗?”
杨启程歪靠在枕头上,看着她,“不饿。”
她取下围巾,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
“在宿舍煮了饺子,北方过年兴吃这个。”
她从纸袋里拿出保温盒和碗筷,盛了一碗,搁在柜子上。
杨启程左手打着石膏,不能动,杨静坐在床边,帮他端着碗。
杨启程吃了一碗,觉得饱了。
杨静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她一边吃,一边瞅着他,忍不住笑。
杨启程挑眉,“你笑什么。”
杨静眉眼弯弯,“没笑什么啊。”
杨启程看着她,心想,她还是笑起来好看。
吃过饭没多久,护士过来查房,嘱咐家属赶紧离开医院。
但今天是除夕,也就说说,不至于真的赶人。
杨静把挂在墙壁上那个估计不到二十寸的电视机打开,里面闹哄哄的,正在放春晚。
杨静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帝都的夜晚流光溢彩,因为除夕的原因,寻常的万家灯火,好像也多了一点别的意义。
杨启程看她片刻,忽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让床位空出一点儿,“上来,一起看电视。”
杨静看他一眼,“不会挤着你么?”
“你再吃胖二十斤也挤不到我。”
杨静笑嘻嘻脱了鞋,爬上病床,在他身侧躺下。
“挤吗?”
“不挤。”
电视里声音吵吵闹闹的,一种温暖的烟火气。
杨静往下挪了一点儿,把头靠在杨启程胸口。
他心脏跳得极为有力,一声一声。
送来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昏迷了。
她几乎以为他醒不过来。
后来,生命体征渐渐正常,医生说,别的都好,只是他的手臂…
即便恢复到最好,以后也可能不太使得上力。
换言之,他左臂差不多等于是废了。
杨启程知道后,很平静,问她:“你嫌弃吗?”
杨静几乎要哭了,“当然嫌弃!嫌弃你把命不当命,瞎糟蹋。”
他笑,“好,以后我的命是你的,除了你,谁也别想拿走,行了吗?行就别哭了,你哭起来真丑。”
杨静欺负他不能还手,把他打了一顿。
“哥。”
“嗯?”
“等你出院了,我们在帝都租个房子。不用太大,有阳台就行,养两盆花,有太阳的时候,还可以晒晒太阳。”
“嗯。”杨启程拿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
她还要读书,或许还要出国。
他不会束缚她,随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反正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回到他身边。
别处都是异乡,只有他才是她的故乡,她的岸头。
杨启程右手往下,摸到了杨静的手腕。
腕上,戴着那支手表。
冰冷的表盘,戴久了,如今已经跟她的体温一般无异。
杨静觉得有点儿痒,身体动了一下。
又说,“我们还要出去玩。”
“去哪儿?”
“不知道。摊开世界地图,闭上眼睛,指到哪儿是哪儿。”
“好。”
还有,很多的事,很长的时间。
“杨静。”
杨静抬头。
杨启程看着她的眼睛。
柔和的灯光照在她眼里,像是漾着水光。
他心里发痒,没忍住。
低头,吻在她唇上。
杨静怔了一下。
片刻,闭上眼,手指轻轻抓住他的衣领。
他们的第一个吻。
呼吸急促,渐渐加深,杨静身体发软,心里像是缺了一块,有点填不满的空虚。
她伸手,抱着他的颈,把自己贴得更近。
片刻,觉察到他底下好像起了反应。
杨静脸腾地热了,急忙往后缩。
“别动!“
杨启程抓着她手臂。
杨静停下动作。
体温和呼吸,靠得极近。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挨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最后,杨启程哑声说:“等着。”
杨静轻笑。
夜一点一点深了,他们说了很多话,不着边际。
说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再接着说。
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电视里响起了烟花的轰鸣,音乐吵吵闹闹的,可两个人的心里,却都十分平静宁和。
他们在一起,又多了一天。
明天以后,还有明天。
[正文完]
[明开夜合·晋江]
[2016.5.1]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有番外,有番外,有番外。
——
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把我专栏收藏一下,马上要开的《南遇》也收藏一下吧。
…写了一天,我基本等于已经是个废盒了。
我先去吃吃喝喝,番外明天更。
第51章 番外·后来的他们(一)
杨启程和杨静在帝都的家,在巷陌深处,一栋安静的老房子里。
面积不大,窗户向南。邻居在阳台上种了蔷薇,纤弱带刺的枝叶,静悄悄的攀爬到了这边。春天的时候,会开出一朵一朵的粉白花朵。
房子原来的装修乱七八糟,房东准许他们自己改装,可以刷墙,但是不能动水电。
杨启程拆了石膏,闲得无聊,便决定自己来装修。
白天,杨静上午上完课,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就背上书包,去食堂打两份饭菜,到还没装修好的房子去找杨启程。
杨启程在往墙上刷乳胶,他左手不太能使得上力,所以进度很慢。
怕弄脏地板,地上仔细地铺上了塑料。
杨静来了以后,杨启程放下刷子,摘下手套,洗了个手。
两人在南边窗户的桌旁坐下,面对面吃饭,
“下午有课吗?”
“只有两节,三点四十就下课,我来帮你。”
杨启程“嗯”了一声。
杨静把汤碗推到他那边,“喝点汤。”
杨启程喝了一口,“清水里面两片蛋花,也叫汤?”
杨静笑了,“爱喝不喝!懒得伺候你。”
等墙壁刷完,整套房子亮堂起来。杨启程上网,扒拉了很多装修的资料,自己一点点啃,一点点在网上和家居市场搜罗称心的家具。
两个月,总算磨完。
快装修好时,杨启程就不让杨静去看了,说是要留个悬念。
周日,杨静总算被获准过去考察。
杨启程在楼下等她,身上穿着件冲锋衣,肩上不知道在哪儿沾了一点灰。
杨静伸手给他拍下来,仰头看他,“你头发好像要剪了。”
杨启程摸了一下头发,“一会儿去。”
到了门口,杨启程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进去,先看见客厅里一个高脚的圆木桌子,一个透明的花瓶里,插着几支桔梗。
杨启程有些不自在,“楼下花店处理,我看便宜,买了一捧。”
杨静笑,拿眼瞅他。
杨启程挑眉:“看什么看?”
杨静乐得不行,“不告诉你。”
她脱了鞋,往里走。
房子主要是深蓝,浅灰和原木三个色调,简单却不单调。
床品也是深蓝和浅灰交杂,窗前铺了张蓝灰条纹的地毯,旁边是落地灯。
床尾,蓝漆的梯形架上,摆了书和绿植。
当天,杨静就拎包入住了。
巷子拐出去一个路口,就要菜场,杨静买了条小鱼,三两时蔬,回来下厨。
杨启程坐在阳台上,拿着一个锤子对着一块铁皮敲敲打打。
炖鱼汤的间隙,她一边掐着韭菜,一边倚着阳台门看他。
黄昏时候,夕阳的光只有温暖不觉灼热。
杨启程嘴里含着烟,坐在木凳上,夕阳的光给他周身镶了圈毛绒绒的边。
他没时间弹烟灰,那烟灰随他的动作,自己往下落。
“哥,你听过‘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句话吗?”
“没听过,什么意思?”杨启程抬头,目光停在她素净的脸上。
杨静笑一笑,拿着掐好的韭菜进屋了。
晚饭,一个鱼汤,一个香干炒鸡丁,一个虾仁百合,一个清炒菜心。
杨静给他盛了饭,想起来袋子里有啤酒,一并拿过来。
她把易拉罐放在木头的餐桌上,“就两罐,你省点儿喝。”
杨启程把两罐都打开了,往她面前放了一罐。
杨静笑着举起来,“走一个,庆祝乔迁新居。”
杨启程跟她碰了一下。
杨静拿小碗盛了鱼汤,放到杨启程跟前,“尝尝。”
杨启程端起来喝了一口。
杨静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这算是汤了吧。”
“不错。”
“不错?”杨静起身要去抢,“那你别喝了。”
杨启程手举高,另一只手按她脑袋,“别闹别闹,吃饭。”
杨静没脾气了。
杨启程把手里这碗汤喝完,顿了一下,拿起勺子,又盛了半碗。
杨静斜眼瞧他,心想,哼。
吃完饭,杨静洗碗,杨启程去洗澡。
杨启程洗完澡出来,杨静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裸着上半身,底下穿一条大裤衩,一边往外走一边擦头发。
“不冷么?”
“不冷,”杨启程在沙发上坐下,瞅她一眼,“热。”
杨静走去衣柜拿衣服,嘟囔,“今天温度不高啊。”
洗完澡出来,杨启程正在翻一本什么什么工程材料的书。
杨静把吹风机接上,在他旁边坐下。
杨启程翻了一页纸,转过目光。
杨静穿着纯棉的两件套睡衣,白底淡花,脖子那儿纽扣扣得严严实实。
头发还在滴水,一股清淡的香,一阵阵飘进鼻腔。
杨启程放了书,问她:“你先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杨静笑说:“意思啊,意思就是说你心里有只老虎。”
杨启程挑眉,“这你又知道了?”
杨静一呆,“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杨启程伸手拔了插头,嗡嗡嗡的声音立时停下来“这儿,喜欢吗?”
杨静有点懵,“喜欢。”
“喜欢,那就这儿吧?”
“什么?”
没等她把话问完,杨启程捏住她下颔,把她脑袋转过来,低头吻下去。
杨静呼吸不畅,一口气没提上来,被一搅弄,更加觉得难受,心脏砰砰乱跳。
灼烫的吻,落在发上、额上、颊上。
杨静心里越来越慌,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手臂…
结束后,杨启程放开她,往后一退,把东西取下来,打了个结,扔到一旁。
他心满意足地喘了口气,在她旁边躺下,把她抱进自己怀里,笑问:“还行吗?”
杨静脸往被子里缩。
杨启程伸手去捏她下巴,“哥问你话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还不行…等我歇歇。”
杨静抄起一旁的枕头,往他脸上砸了一下。
杨启程沉沉地笑了一声,“我告诉你,要么现在乖乖躺着,别惹我…”
“缸子哥说得对,你根本就是禽兽。”
杨启程挑眉,“这不是你说的吗,我心里有只老虎…”
杨静伸手去掐他胳膊,“你能不能闭嘴!”
“好好好。”杨启程不逗她了,把她爪子按住,抱在怀里。
杨静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
杨启程叹了声气,“能有今天,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我也不敢想。”
因为难得,所以以后只能更加珍惜。
每一岁,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分分秒秒。
第52章 番外·后来的他们(二)
1
杨启程出院后,就在杨静陪同之下回旦城了。
杨启程去办理离婚手续,杨静则是去给孙丽扫墓。
这些年,杨静几乎是有意识地要将孙丽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
在公墓里,她挨个挨个,找了很久,才找到孙丽的。
墓前荒草丛生,她蹲下,一点一点把草拔掉。
累出一身汗,才总算收拾干净。
杨静把带来的一束玛格丽特放在墓前,自己在旁边坐下。
二月初的东风吹来,已然带了一点儿暖意。
“这儿有点寒碜,应该把你送去更好的地方,”杨静望着头顶瓦蓝的天空,“不过,我估计你不希望我把你再掘出来,折腾一道。也挺好的,你看,能看见天。”
她闭了闭眼,感觉有风拂过她的发。
人之一生,所有的抗争最终都将归于和解。
吹了很久的风,直到心里一片澄明。
杨静站起身。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也…”她顿了一下,突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住了声。
“我走了,”许久,她才又说,“以后再来看你。”
回到宾馆,杨静掏出钥匙,打开门。
杨启程已经回来了。
杨静往里看了一眼,看见放床单上的绿色的胶皮本子。
她没说话,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抱住杨启程,“哥。”
“嗯。”
从今往后,所有束缚他们的前尘旧事都已荡涤干净。
远方,只有清澈明净的未来。
2
等伤好彻底了,杨启程重新拾起工作。
虽然钱是一点也没有了,但有早些年积累下来的人脉。
他问缸子借钱,注册了一个小公司,去韩梦老家做一些生鲜食品的经销,之后在那边直接做食品深加工。
不像以前有人支持时,每一步都如履平地,现在每天起早贪黑,拉客户赔笑脸,一单一单,赚得全是辛苦钱。
但也不觉得辛苦,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每周,他都要回一次帝都。
巷陌深处的那件老房子里,总有一盏灯点着,在等她。
3
有天,杨静整理完厨房,发现桌子上多了个天鹅绒的盒子。
她打开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又立即合上,冲着浴室里喊了一声,“哥?这是什么意思?”
杨启程在对着镜子刮胡子,“你说什么意思?”
杨静笑了,走到浴室门口,歪头看着他,“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
杨启程通过镜子看了她一眼,“你收着就行。”
杨静嘟囔一句,“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她咳了一声,开始背他当年写给他的那封信,“杨静,希望看到这信的时候,你已经平安了…”
杨启程放了剃须刀,挑眉,“我看你是欠收拾。”
4
杨启程给杨静拉开车门,自己坐上驾驶座。
发动车子,他问她,“怎么样?”
杨静闷闷地说:“申上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申上了,怎么这个表情?”
杨静没说话。
杨启程摸了支烟点燃,抽了一口,没再说什么。
到楼下,他说:“在车上等着。”
杨静愣了愣,“干什么?”
杨启程没答,拉开车门下去。
十分钟后,他从楼上下来,拉开车门,往杨静手里塞了两本户口簿。
“走。”
杨静疑惑。
杨启程看着她,“出国可以,先把证领了。”
杨静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
她瞅着他,“哥,原来你也怕啊。”
杨启程哼了一声。
“你放心啊,”杨静眉眼全是笑意,“全世界男人,加起来也没你一半好。”
杨启程听得受用,挑了挑眉,“拍马屁没用,证还是得领。”
这一天,他们花了九块钱,把证打了。
谁也没告诉,晚上开了一瓶红酒,当做庆祝。
这天夜里,他把她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凌晨,累得再也动不了,她快睡着时,听见他贴在她耳朵,说了一句话。
“哥舍不得你,但是哥等你。”
5
“喂…”
这一个电话,杨静踌躇了很久很久。
杨启程告诉她,旦城的房子装修好了,她研究生一毕业,回国就能直接入住。
导师告诉她,以她的成绩,可以继续往上读,而且申请全额的奖学金没有丝毫问题。
杨启程应了一声,问她吃饭了没有。
他已经能够将中英两国的时差,换算得十分自如。
“吃过了…”
杨静心里有事,说话有点分神。
聊了两句,杨启程大约也意识到了。
片刻,他说,“有什么事,直接跟哥说。”
杨静心里堵得难受,叹一口气,“哥…对不起,我可能…还要继续在这儿读书。”
那边沉默了。
杨静有点慌,哑着声音喊了一句。
那边笑了一声,“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你想读就读,没事,不在乎这几年。”
杨静心口发堵,“你想我吗?”
“你他妈…这不是废话吗?但是,杨静,我不像你,你还年轻,多见识见识没坏处。我不希望到时候,你为这事儿后悔。你想回来,随时回来,哥等你。”
杨静眼眶发热,“嗯。”
杨启程顿了一下,“那你呢?”
“想,”杨静哽咽,“特别想。”
一周后,杨静下课,回到自己租的公寓前,看见门口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惊呼一身,飞快跑过去。
杨启程张开手臂,将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怎么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突击检查,懂不懂?”
杨静“嘿嘿”笑了一声,又问,“过来顺利吗?”
“跟人一块儿来的,不然全是英语,我得抓瞎。”
杨静领着他上楼,“下次你跟我说,我去接你。”
公寓是两人合租的,室友去实习了,只周末回来住。
杨静关上门,给他指了指浴室的方向,“哥,你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
杨启程洗完澡出来,杨静正在帮他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挂起来。
他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揽住。
杨静停了一下,转过身来,仰头,跟他接吻。
吻越来越深,杨启程伸手,直接把她衣服推起来,压到身后的床上。
窗户还开着,杨静喘着气,提醒了一句。
杨启程坐起来,将窗帘一拉,紧接着身体覆盖而下。
很久没见,她几乎快要忘了他手掌的力度和温度。
快进去时,杨启程停下来,哑声说:“没东西…”
杨静抱着他的背,声音发颤,“没事…”
杨启程目光沉沉,看着她,就这样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去。
宛如疾风骤雨,怎样都觉得不够,好像唯有把彼此都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才能弥补这些时日思念的痛苦。
待了四天,杨启程回国。
临行前,叮嘱她别分心,好好学习。
他紧紧抱着她,珍而重之地嘱托,还是那句话,“做你想做的事,哥等你。”
6
天刚刚露出一点亮色,杨静就醒过来了。
她总有一种错觉,即便是已经在英国待了两年,她仿佛还是没有倒过来时差。
总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醒来时整座城市的酣眠,显得她的清醒越发不合时宜,也越发想念。
她起床,往常一样看了一会儿书,吃早餐,收取信件和杂志。
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有晨跑,只是沿着河岸散了小半圈的步。
然后,她去学校,郑重地敲开了导师的门。
一周后。
旦城机场扩建了,她走了很久,才走到国际航班的抵达出口。
她停下脚步,举目远眺。
一霎,怔住。
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儿。
她还没掏出手机,便看见他转过头来。
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眼眶一热。
便看见那人向着她,大踏步而来,大衣的一角翻起来,带着风。
到跟前,先没说话,杨启程伸手将她腰一揽,低头便吻下去。
他鲜少有在公众场合,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涨得发疼,眼泪一时就忍不住了。
杨启程停下来,有点慌,粗粝的手掌捧着她的脸,拿拇指指腹去擦她的眼泪,“怎么了?”
她摇头,把脸埋进他怀里,“哥…我真的想你…”
杨启程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抓住她的手,“行李在几号转盘?”
“七号。”
杨启程拖着她的行李箱,往停车场去。
他另一只手,一直牵着她,没放开。
他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绕到前面来,上了驾驶座,转头看杨静一眼,“安全带。”
杨静拉出安全带,扣好。
旦城的房子是新的,年初刚做完装修。
打开门,杨静往里看了一眼,没觉察出有人住的气息。
“哥,你没住这儿吗?”
杨启程拉开鞋柜,拿出双拖鞋,“等你回来住。”
杨静愣了愣。
杨启程换了鞋,“你先坐一下,我给你烧点开水。”他往厨房走去。
杨静站了片刻,也跟着过去。
杨启程站在那儿,好像在发呆。
她走过去,伸手,从背后将他抱住。
他身上的气息,满满当当地闯进她鼻腔。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喊他:“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
“我跟导师说了,不读PhD了。”
杨启程顿了一下,“怎么了?”
他转身,摸了摸口袋,掏出烟盒,“没事儿,我说了,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要是喜欢读书,就接着读,不在乎这两三年。”
他揭开盒子,掏出一支烟。
杨静一把捉住他的手,“别抽。”她把他手里的烟盒拿过来,放在流理台上,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
“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
“哥…”安静许久,杨静抓住他的一只手,缓缓地下移,贴在自己腹上,“…我怀孕了。”
“…”
半晌,杨启程才似听明白了这句话。
他抓住她手,“再说一遍?”
杨静张了张口,“我…”
没等她说完,杨启程一把将她抱住,“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怀孕了还坐飞机?做检查了吗…”
他有点语无伦次。
三十四岁,他和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就突然多了一个新的,小小的生命。
杨静笑了一声。
杨启程叹了声气,下巴抵在她头上,“就怕你觉得委屈。”
“不委屈。”杨静抓着他的衣摆,感觉自己被他完完整整地抱着,“每天都在想你…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杨启程嘴唇碰了碰额头,“那就回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
7
旦城今年的秋,比往年来得晚。
零星几场雨,下过就下过了,像是敷衍节气的召请。
清晨七点,还在睡梦中,杨启程觉得眼皮有点痒,伸手去挠。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杨启程睁眼,瞧见一张粉嫩的小脸,凑在自己眼前。
她手里捏着一根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羽毛,见他醒了,急忙往身后藏,打算消灭证据。
杨启程伸手将她一抱,让她骑在自己身上,“起这么早,妈妈呢?”
“妈妈在做早餐。”
“手里拿着什么?”
她仍然笑,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不告诉你!”
片刻,她好像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从杨启程身上站起来,在床上欢快地蹦了一下,“爸爸生日快乐!”
杨启程把她搂过来亲了一口。
她怕痒,又咯咯咯笑起来,然后爬下床,“爸爸快点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杨启程起床,先没急着洗漱,往厨房去。
杨静正在煎蛋,听见脚步声,转头对他笑了一下,“早。”
“早。”
杨启程洗漱完毕,早餐已经端上桌。
杨静把热好的牛奶搁在桌上,喊趴在沙发上看连环画的女孩儿,“快去洗手吃早餐。”
女孩儿听话地应了一声,往洗手间去了。
杨静在杨启程对面坐下,一抬眼,发现杨启程在看她。
她摸了摸脸,“有东西?”
杨启程摇头。
“缸子哥早上还给我打电话,问你今天是不是真的不请客。”
“不请,闹得慌。”
女孩儿洗完手,一阵旋风似的从洗手间跑出来,向着杨启程举起双手,“爸爸检查!”
杨启程抓着她小手看了一下,“洗得真干净!”
他右手用力把她抱起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真的不请?四十也算大岁。”
“不请。难得清闲,陪你们出去玩。”
杨静笑一笑,低头吃早餐。
杨启程喝了口牛奶,抬眼看她。
她对他笑的时候,眼神依然清澈,好像时光飞逝,独独从她身侧溜走,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最近几年,越发喜静不喜闹,应酬能推则推,一下班就直接回家。
家里,五岁的女儿缠着他做各种幼儿园布置的作业,做飞机模型,做微型花园,做蝌蚪养殖实验…
有一次,他们自己发了几簸箕的黄豆芽,实验结束以后,他陪着女儿,挨家挨家地送给邻居。第二天晚上,女儿高兴地说:“爸爸,蒋子航他们家昨晚吃火锅啦!吃了我发的豆芽!”
杨启程表扬了女儿,同时,又对“蒋子航”这个频繁出现于女儿口中的名字,表现出了一丁点儿的不高兴。
吃过早餐,一家三口决定自驾去钓鱼。
杨启程把车开出库,看见杨静正蹲在路边给女儿系鞋带。
晨光清亮,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层蜜糖似的暖光里。
他把车停在那儿,看着她们,看了很久。
四十岁这一天,生命的繁华落尽,显出一种贞静的底色。
他只能用最俗气的言辞来做表述:这大抵就是,幸福。
8
三十五岁那年,一个普通的清晨,杨启程的生命里荡起一声响亮的啼哭。
女儿出生。
起名叫做杨殊。
为这普通的一天里,特殊的这一刻。
为这普通的一生中,他与她特殊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