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沉吟间,只听耳边传来澧王的嘱咐,“等会儿圣上进来之后,切记不可肆意妄为,不可直视天颜,凡事跟着我做便是。”

“…”她瞠大双目。连看一眼天子长什么样都不行?那她来有什么意义?千年难得觐见天子的机会自然要多亲近亲近握个手要个签名才不虚此行啊。

“脑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最好都给我收一收!”看她不住乱转的眼珠子,就知道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怪念头。若再不消停,脑袋掉了任谁也保不住她。

正要反驳,忽听传令官一声高喊“圣上驾到!”场内众人顿时噤若寒蝉,齐齐匍匐在地上。

杨不凡怔了一怔,突然感到澧王猛得拽她袖子,顿时明白过来,跟着也往地上趴跪下来。须臾,想必那皇上已经坐定,传令官一声“平身”,众人才山呼万岁起身坐下。杨不凡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身旁的澧王,见他直起身来,也便跟着坐起,心里倒是乖乖地记着他刚才的吩咐,垂眸谨言,一声不吭。

接着就听天子开始讲话,无非就是谈谈本日设宴的目的,表扬一下大家赈灾的功绩,畅想一下江山社稷美好的未来。皇上每讲上几句,下面的臣子等人便会齐声接上一句以作回应。杨不凡不知如何应对,只在众人高呼时便深深点下头去,嘴唇动上几动,仿佛在应和众人之声。其他人没注意到她的异状,倒是澧王殿下坐在她身边,身量又高出她许多,垂眸见她这般有趣的举动,暗自好笑,闷笑不止,又苦于无法作声,硬是差点憋出个内伤来。

不能讲话,不能抬头,听又没听出多大意思,杨不凡实在是无聊得要打盹了,皇上老人家讲的什么东西,她也听不进心里去。过不多时,正神思恍惚间,突然听到高位上一声呼喊,“魔教教主杨不凡何在?”

“嗯?”皇帝老头儿好像在叫她,她猛然醒过神来,不由得脱口而出,“什么事?”刚要抬头,又记起“不可直视天颜”的话,只好垂下头去。

三个字一脱口,场下诸人齐齐冒了一身冷汗。

好在皇帝老人家没怎么在意,温言道,“杨不凡,你一民间女子,有筹款赈灾之举,济世救民之心,朕心甚慰。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看朕能不能打赏你?”

杨不凡摸了摸有些酸疼的脖子,为难道,“小女子倒是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只是,能不能让我有幸看看您老人家呢?”再这么低头下去,就算脑袋没掉,她的脖子也要废在当场了。

皇上呵呵一笑,“说起来我们也算是故人,让你再看看也无妨,那你便抬起头来吧。”

“可不可以随便看啊?哦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多随便,而是…随意,呃…想看就看,看个明白…”

“准了。”

杨不凡心下大乐,美滋滋地将头抬起,向上一看,不由神色大变,满腔讶异关不住,二字称呼出口来,“大叔?!”

这一声尖叫让身旁的澧王也不禁虎躯一震,开始担心她摇摇欲坠的脑袋还能在肩膀上扛多久。

倒是皇上最为淡定。“杨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嘿嘿,大叔怎么是您啊,原来您是微服私访特意跑去非凡楼捐扇子的呀。”怪道临行前殷无命非要把那把扇子塞到她袖子里,还以为这厮有什么怪癖让她大冷天扇扇子呢,原来他是早就认出这把是御扇,自己小心收着没敢卖,这次怕皇上问起,特意让她带来的。

“不知朕的那把扇子卖了多少银子啊?”

“明眼人一看便知您那是御扇,哪里敢卖呀!”只不过她就是那个瞎眼的就是了。“一直谨慎收着呢。”

“那就把那扇子赏了给你罢。”皇上笑道,“这些小物算不得什么赏赐,朕再封你魔教一个‘义教’之名,御笔题了做面金牌给你,可好?”

真金的嘛?杨不凡双目灿光一闪,“好呀好呀,谢皇上赏赐!”

皇帝转而又向众臣道,“这位杨姑娘小小年纪,女流之辈,虽然言语举止常常有些怪异,阔论之际却颇得几分道理,入耳入心。此番赈灾壮举,亦是难能可贵。朕犹记得十数年前江南大旱,有一告老归田的吏部大员将几千两饷银系数捐出救济灾民之时,朕还令人在他的家乡建了座牌坊以示彰表。现今魔教一举捐银两百万两,朕却只给个金牌,确是赏得轻了。不过,大灾之年,一切从简。为表朕与子民共度时艰之心,从即日起,宫内膳食用度开支减半,未到丰年,不得重开奢靡风气。”

底下又传来一片“皇上圣明”之声。

杨不凡私下里暗自称庆。牌坊什么的,都是死物,她也没那么在乎;倒是金牌么,还比较实在些。

顾盼之际,她又发现高位的龙椅上不只坐着皇上,他身边左右还有两位宫装妇人肃容端坐。其中一位皮肤白皙,眉目和杜太师有些相似,料想她便是杜太师的姐姐澧王的母后杜妃了,另一位估计该是皇后吧。

正在偷眼打量那两位尊贵的娘娘之时,却不由得发现那杜妃的目光也时不时地在她身上流连,现出若有所思似惊似喜的神色。

她悄悄向一旁伸过头去,凑在澧王耳边低声问道,“喂!你妈怎么老在看我?”

澧王闻言一怔,向上扫了一眼,心思转了几转,恨道,“杨不凡,此番我可被你害惨了,你要负责帮我收拾!”

 

 


69

69、皇家宴席 ...


这皇家的宴席真不是好赴的!

上头训了半天的话,下头拍了半天的马屁,这酒菜终于眼看着就上桌了。娉婷袅娜的宫女们衣带翻飞,暗香盈袖,穿梭来往,手里的托盘轻移巧送,奉上款款珍馐佳肴。

摸了摸有些瘪的肚子,刚要拿起筷子垫巴垫巴空空如也的胃囊,却又突觉臂上一疼,原来是澧王殿下暗地里掐她一记,顺便奉送冷冽的眼刀几把。只得垮下小脸,悻悻地放下筷子,把口水使劲往肚子里吞。

皇上没动筷子,谁敢率先开吃?得,眼巴巴地等着吧。

九五之尊,龙体圣驾,果然不同凡响,丝毫不被桌上的美食所诱,仿若一切珍馐皆为虚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杨不凡瞪大了眼睛盯了他半晌只等那一箸开席,却偏偏见他笑得沉静自如毫无饥饿之态,只堪堪拿起手边玉盏,敬向众人。

这下杨不凡才知道,原来这皇帝老儿一抬手敬酒,实在是酒宴中危险系数最高之动作。座中鸦蚁一般的诸位臣子们瞬间起立,举起酒杯与天子遥相呼应,山呼海喊。皇帝举了三回,众人起坐了三遍。何者最危险?小命也。起起落落不停地折腾,小命都废去了半条。

皇上消停了,还有皇后皇妃,皇后皇妃安静了,底下大臣们又喧嚣起来。

心里默默念诵韦小宝的四字真言“辣块妈妈”,扬州的骂人话她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觉得这人要是火气上来,任何语言都是泄愤的载体,实在不必拘泥于本意。

正饿得头昏眼花无精打采之际,隔壁伸来一双筷子往她碗里扔了块排骨,“可以吃了。”他家父皇陛下刚尝了口小菜,算是开席了。

四字真言马上变成口宣佛号,捞起排骨开始大快朵颐。

“陛下,臣要敬杨教主一杯。”对面悠悠传来中气十足又带点愉悦的声音,让杨不凡僵在当场,刚啃了一半的排骨不好往下啃,也不舍得往碗里扔回去。正犹豫间,满场里目光灼灼已经把她照耀得无处藏身。

“杜爱卿要敬杨丫头?这可得说个由头出来。”皇帝老儿是好奇宝宝,堆起一脸的笑非要求个甚解不可。堂堂太师要给个晚辈敬酒?罕见,稀奇。

杨不凡也含着半块排骨茫然地看着杜太师。

杜太师已经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向上方略一欠身,“犬子杜游生性顽劣,平日里惯擅招惹祸端,想必在座各位大人也都有所耳闻,太师府里出了个纨绔浪荡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吧。”

满场人心里都暗暗点头,这太师府里的公子被宠的不像样子,大略是知道些的。

太师又接着道,“陛下,下官本已经对此子心灰意冷,不敢贪求他此生有多大的出息,谁料机缘巧合,竟给这孽子遇见个贵人。” 侧头遥望着她,神色里说不出的欢喜和欣慰,“这贵人便是杨不凡杨教主。正是她的殷殷劝导,才使犬子重返正途。微臣感激不尽,正要借此良机,敬教主教导犬子之恩。”

皇帝听了,面上微微含笑,“嗯,不知你那公子现下在做些什么?”

“启禀陛下,犬子立志要从军报国,为此杨教主帮他安排了一些功课,每日勤谨学习,不得荒废。”

“不知杨丫头安排的都是什么课程,能不能给太师府培养出一位将军来?”

杜太师面上开始放光,“说到这些安排的课程,真使微臣大开眼界。策论,兵法,天文,地理,算学,武术,骑射,礼仪,可谓无所不有。”

“哈哈!”皇帝爽朗笑道,“这些课程一学起来,那可不就是给我送了位文武兼备的将帅之才么!这杯酒敬得!敬得!”

在众人的殷殷目光注视之下,杨不凡只得扔下排骨,端着酒杯站起来仰头干了,抹一抹嘴角,尴尬地笑笑。

场上又平静起来,她把酒杯推到一旁,再也不理会对面热切的目光,只顾埋头大吃大嚼起来,看得身旁的六皇子一脸无奈。吃着吃着,冷不防打出一个喷嚏,不知背地里又被谁念叨上了。

杜妃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悄悄探头到皇上耳边,“陛下对这杨姑娘可还看得顺眼?”

皇上点点头,“倒是个非同凡响的女子。”

“您就没看出点什么来?”杜妃问得娇嗔。

“那爱妃可看出了点什么?”他笑着反问。

她眸儿一转,眼光示意他向那姑娘的座位看。齐刷刷的一排矮桌一字列开了去,一张一张摆放的整齐有序,张张之间留着数尺的空隙,只除了他家儿子跟那姑娘的桌子,正紧紧地并放在一起,不留丝毫缝隙。抬眸再往桌后看去,两个人儿肩并着肩腿挨着腿,状极亲密地相依相偎在软垫上,这一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嘴里啃着只鸡腿凑过脸去耳边讲了句悄悄话,那一个扯了扯嘴角,凝着千年傲气万年冰霜的脸上裂开一丝笑意,化开了冰封的酷寒。

他欣慰的点点头,明了她在打什么主意,“爱妃呀,你的心情朕也理解,只是咱家这个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高气傲,拒婚拒惯了的,上次指婚之时已经让朕颜面尽失,此次若一个不慎,朕怎么下得来台啊?还是静观其变吧,待他自己想得通透,若是有意,自然会向咱们提出来。”

杜妃听了默然不语,心里头暗自计较。她这个皇儿啊,每每有人跟他提及婚事,谈到哪家大臣的闺女贤良淑德,哪家将军的女儿才貌无双,哪家边疆的公主正当妙龄,他便把脸一拉转身就走,不管是什么场合,也不管当着什么人,真真把一皇城和满朝文武的面子都给驳完了。眼看着东宫的太子妃三年抱了两个娃娃,把皇后喜得合不拢嘴,自家这亲亲孙子的影儿还没个着落。以前提过的那些姑娘他总是推三阻四,可对着眼前这个杨姑娘却谈笑自若,毫不抗拒,兴许这一回总算有了盼头?

这位杨姑娘么,是个平凡的民间女子,本是攀不上皇家的,可是人家看起来势力也不小,还受皇上赏识,大臣拥护,将来对自己的儿子大有助益也说不定。再说,自家儿子有龙阳之癖的谣言已经如燎原之火,在宫里越传越离谱,越传越刹不住势头,赶紧定下亲事,也好堵住悠悠众人的口,让谣言不攻自破,挽回皇家的体面。

不过,皇上这边不动声色,自己再怎么着急却是一头热。一个巴掌拍不响,总得找个人商量商量拿个主意,在一旁扇扇风点点火,炒热了场子也好便宜行事。一转脸正看见自家弟弟笑语晏然地与同僚对饮,心头不由一动,这里不是现成有个跟她相熟的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论了功行了赏,欣赏了丝竹歌舞,拜谢了天恩皇宠,这酒宴才总算近了尾声。离了席的众人作鸟兽散,谁也没有注意到御宴前脚刚结束,后脚杜太师就被召进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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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师出了宫门,心里沉甸甸地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脚步也重得抬不起来,敛着眉毛背着双手满怀心事地徐徐踱步。

适才他的皇妃姐姐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地谈起杨姑娘,央着他在皇上面前说说话,为六皇子讨个恩旨。谈起她那皇儿以前是多么的不可一世盛气凌人,谁家千金都入不了眼,哪户闺阁都不衬他的意,偏偏遇上这个姑娘时就如同千里冰寒尽化作一泓春水,冰破雪融,寒消霜散。事前事后的天差地别直让她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叹着气苦笑,这种感受他又何尝没有?他家那个儿子,打过也骂过,罚过也劝过,千番管教,万般训诫,却总是看不见当爹的苦心,在面前唯唯诺诺,转过身依然顽劣,依然骄纵,依然不务正业,依然昏昏噩噩。父亲盼子成龙的话他不听,师长语重心长的话他不听,偏偏在这个杨姑娘面前就变作了个温顺的猫儿,低眉顺眼,不顶嘴,不抗拒,佯装骂他几句他还偏偏一副无比受用的样子,垂着眸儿咬着唇儿,一脸的含羞带怯,白嫩的双颊像熟透的果子,偷偷抬着眼角往上瞄她的脸色,瞄着瞄着,果子更熟了些,笑意更大了些,脑袋更垂了些。

让他这当爹的在一旁看着都不禁失笑,这是谁家的怀春少年啊…那么羞涩,那么乖巧,那么恭顺,几时见过?

犹记得那日少年眼中坚定的神色,目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令人动容,那一刻忽觉得,养了儿子十八年,等的就是看到这一天。

有人愿意管教也得有人愿意听才行啊,这个杨姑娘就是他家儿子的克星,镇妖石,降魔塔,就是上天派来收伏这个不肖逆子的降龙伏虎罗汉。有了她,才有今日的杜游。

常言道,娶妻当娶贤。何谓贤妻?能使夫婿远离邪道重归正途便可谓之贤也。举止上不够娴雅又如何,礼数不够周全又如何,出身不够高贵又如何,娶个平庸的女子做儿媳妇,和养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做儿子,哪个更让人痛心伤怀?不言而喻。

更何况,他这儿媳见识不凡,大大咧咧的抛头露面,却有着寻常女儿家罕见的气魄。

呵呵…还没过门,自己就儿媳儿媳的叫起来了,真是老了,呵…

皇妃姐姐呀,儿子都是各人心口上的肉,可别怪弟弟我不讲情份了。

他打定主意,脚下加快了步伐,急急迎着夕阳往家赶。背后的重重宫殿越来越远,终于在余晖中化作一片镀着金光的憧憧暗影。

 

 

70

70、三月桃花 ...


平静的早晨,杨不凡如往常一样裹着被子睡得香甜。梦里头也在疑惑,三月的小阳春不是已经到来了么,怎么还是感到一阵寒意?揉开眼悠悠醒转,正对上一双盛满凉意的眸和绷紧的俊颜,浑身散发着冰寒。

迟疑地开口,“喂,你是殷无命么?”若是,怎么不见平素里的淡笑,落下的轻吻,掖被角的手和叮嘱她再多睡会儿的软语呢咛?

寒着脸的人一把掀起她的被子,毫不怜惜她依然温热又不着寸缕的身子被寒气包裹,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起床了!”

她骤然缩成一团,一把扯过被掀起的被子一角,依旧紧紧地裹住光裸的身体。“做什么起这么早啊?又做什么这么凶啊?”还真是阴晴不定天威难测的人,昨晚可没见他这么冰冷,明明笑得乱魅惑乱满足乱yin荡的。

透过他的面皮的起伏可以猜到里面的牙关紧咬,冷冷的语气不带春天的温度,“还不快些起来收拾你的桃花!”

桃花?她秀逗的脑袋缓慢地运转,想着哪里来的桃花。唔,对了,三月桃花正开得好,不如一起去郊外赏赏桃花?

殷无命脸上青白交加,甩甩衣袖愤然摔门而去。

噫!只不过邀他赏个桃花而已咩…

睡意被他的怒气冲散得殆尽,便悻悻起来穿上衣服。步出房门时,耳边才听见楼下的一片嘈杂,仿佛有很多人急促地在地板上走过,又有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交织着此起彼落的人声,闹闹嚷嚷,无尽喧嚣。

大清早的怎么这么热闹?听声音也不像是来吃饭的客人,想起殷无命刚才的棺材脸,觉得八成是踢馆的来了。

急匆匆地下楼,正遇着两只小鬼肩并肩坐在楼梯上,托腮看大堂里的热闹。她也愣愣地看去,只见人来人往不断,挂着红绸的箱子一个一个抬上堂来,一屋子的红光闪耀,蓬荜生辉,喜庆热烈。

正张嘴结舌中,有人得了指点,寻她而来。

“恭喜杨姑娘,贺喜杨姑娘!”一个穿红着绿的巧舌妇人站到她面前漾起一脸的笑,“给您道喜了!姑娘您一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才能跟太师府结亲。我刘妈妈做了半辈子的媒,可从来没见过这提亲和下聘搁在一块儿办的,看来这太师府对姑娘那是相当的中意,急着要迎姑娘进门呢,姑娘可真是福星高照啊!”

做媒…提亲…下聘…太师府?她?

门口处人影一晃,飘然进来两个熟悉的面孔。中年大叔白面英挺,笑含春风,俊秀的少年蓝衣雅致,羞若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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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锦盒里郑重其事地放着那根久违了半年的百年老参,纵然一径被人迎来送往,三番两次辗转往来于太师府和非凡楼,依然是那副干干瘪瘪如失了水分的萝卜干的德行,半点也无幻化成白胖胖人参娃娃的潜质,倒是那铺在锦盒里供养人参的大红绸缎熠熠发出晃眼的亮泽光芒,灿如云霞的绮丽红光映上少年的白嫩脸庞,仿佛一捏就能滴出草莓般鲜红的汁液来。

杨不凡手里紧紧捧着茶盅,生怕一个没忍住就伸手出去揪住了少年的襟口,就算要当众教训徒儿至少也要给老爹留上三分颜面,这笔帐暂且给他记下。

杯中热茶的水汽袅袅化作云烟,模糊了大叔从容温和的笑脸。“杨姑娘与犬儿相识也不是一日了,不知对这门亲事意下如何?”

她轻声哼笑,目中却不见一丝暖意,缩紧了牙根睨向一旁安静地站在父亲背后的少年,“好徒儿,你的意思呢?”往昔殷无命那面上凉薄淡笑,内里阴险算计,大抵也不过如此而已。

好徒儿三字一出口,刺得少年一窒,白皙的颈项仿佛失了颈椎的支撑,越发垂得离谱,看不见颊边飞腾的热辣红云,亦不见唇角浅藏的一丝羞赧。“…但凭爹爹做主。”弱弱的声音在空气里飘散凌乱,算不出隐约含了几分欢欣,几分窘迫。

咬着唇撇开眼,杨不凡暗暗压下胸中一股岔乱的内息。哼!你个死小子,当日非凡楼外,你情怯怯意迟迟问老娘讨块玉牌说要乱伦,原来早存了这个心思!心头暗潮翻涌,口气里依然克制,“你不介意我年纪大么?这么老还没嫁出去的女人,太师府将来恐怕会让人看笑话的。”

垂首的少年突然急切切抬起头来,匆匆看了她一眼,四目交接却又转头仓皇避开,唯一不逃不避直面而上的是语气里的坚定,“…不妨事,旁人喜言是非,理他们做什么!只要我…就好…”间中几个字在唇齿间盘绕得萦迂无比,仿佛被银牙咬碎成几瓣含糊地在口中滚动不止,听不分明。

死小子,几时见你这般认真过?打起老娘主意的时候倒是真不含糊!

隐忍不发的怒气在眼中燃起一簇灼烈的火光。手里的茶盏砰得击在桌子上,琥珀色的水滴四溅散落,杯中犹自荡漾不息。众人还在重重的撞击声里没有回过神来,那边绯红的人影已经揪了少年的耳朵扯入后院,徒留下目瞪口呆的大叔和媒婆面面相觑。

坐在楼梯上看戏的两只小鬼细细索索地嚼着闲言碎语当零嘴儿。

“呀!姐姐又要跟那个红红白白的哥哥私奔了么?姐姐不要殷哥哥了?那殷哥哥岂不是很可怜?”

故弄玄虚的小鬼摇摇头,悲悯地叹息,“恐怕可怜的是杜游才对!在姐姐面前,你何时见过殷大哥吃亏?唔,莫说是你,我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从来都只看见殷大哥谈笑自如地把姐姐收拾地服服帖帖,若是姐姐要私奔,必定是手起刀落,把她那些红杏出墙的怪念头斩个干净,连带她那胡乱伸展的枝枝杈杈也难逃一劫。”

*********

她从没留意到,后院的角落里竟然真有一株桃花。孱弱的枝丫上,疏疏落落缀着几星粉红的花朵,纵使在无人注目的墙角,也娇弱又倔强地开着,层叠的花瓣密密匝匝,努力绽放着最清丽的姿态,承接阳春里的薰风雨露。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盯着少年原本白润却被揪得绯红的耳垂。

娇嫩红润的花瓣一如少年白里透红的脸颊,在阳光里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眼底里深幽一片,将前尘过往一一取出翻晒。从何时开始的啊…许是那第一眼撞见的秀丽面容被他细细描绘在心里的时候吧,许是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逼着他叫师傅姐姐的时候吧,许是她执着扇子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教规矩的时候吧,许是她面上冷嘲热讽实则处处维护自己的时候吧,心里恍恍惚惚烙了个印子,继而不安,继而别扭,继而失落,继而沉陷。当初央她把自己变成像表哥那样的出众男子,现在想想已然厘不清心里是否兴起过想让她多看自己一眼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