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而言,东、北二偏宫便人才凋零,久而久之,稍有些能耐的,便都调换到西边南边去了,剩下来的多是些家事不好相貌不佳,或者得罪了哪位有权有势的主子而被人“明迁暗贬”发送过去的——比如曾给沈青蔷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位王美人,那两处所在,实与冷宫相差仿佛。
——其实,依青蔷的心性来说,也许住在东北二宫,更自在些;可惜,因着她的姓氏身份,那份“清静”,她是断然没福气享受的。
一搬进锦粹宫,便是正式的面见礼。好在太后早薨,几位太妃又都随着儿子在封地,皇宫内并没有前朝的娘娘在,算是省下了不少繁文缛节;只在锦粹宫正殿、淑妃娘娘所住的紫泉殿里向云集而来的各处娘娘行礼,做做样子说几句场面话罢了。
这一关是早就料到的,青蔷私下里倒准备了许久,谁料到了那一天,先是沈婕妤称了病,再来南偏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病西施”韩美人痼疾萌发,又倒了下去,杨妃娘娘领着黄婕妤等各位主子在那边主持着,可抽不开身…竟然“巧”到了这个份儿上,沈淑妃闻言只是微笑,一脸志得意满;沈青蔷却也犹自苦笑,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省了不少心力。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每日里除了晨昏省定,便是在自己的居处接待湍流不息的访客,形形色色的人物,闪烁不定的目光,各怀目的的心…沈宝林以不变应万变,始终礼貌周到,却也实在无懈可击;再后来,众人见希望渺茫,来得便渐少了。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清晨起来,青蔷发现自己的月信来了。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有些释然,更有些隐隐的嘲弄:姑母真可谓机关算尽,手段用到十足了,谁料上天并不垂怜,可有什么用?
那一日,玲珑一早便去了紫泉殿,直盘桓了半日光景,将传晚膳了,人才回转。沈青蔷有意将她叫到面前,却不直问,只一味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主仆两个各自心知肚明,却偏偏面上一丝不露,也亏得是玲珑,果真好城府,进退应对,沉静若水,连眼睛都未多眨半下;到头来还是青蔷先缴了械,自笑了,打发她出去了事。
深宫的白昼漫长的惊人,在千篇一律的结交、拜望、回访、游宴之中;在因为无话可说而常常戛然而止、满座相对尴尬无言的谈话之中;在对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一朵花的开放和凋萎长久的凝望之中,时光终于一片一片的消磨殆尽——然后便是寂静到令人恐惧的无边夜晚…
好几次,沈青蔷坐在窗前,几乎都要克制不住那股想要褪去宫装、拔下簪环、将锦绣珠履踢到一边、尽情地毫无仪态地伸一个懒腰的冲动;但最后她只能笑一笑,垂下头去,摊开手掌——指缝间早已生满了腐朽的青霉。
***
靖裕十三年的夏天便这样不留痕迹的去了,让后宫女子担心的事情终究并未到来。那之后,靖裕帝只传召了沈宝林三五次,虽比一般不得宠的妃嫔好些,却也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在这后宫之内,基本还算雨露均沾,唯一稍显特立、超乎众人之上的,依然还是那位婕妤沈紫薇——只是,自从那一日偏僻的西苑里“偶遇”之后,她在的地方她便定然不在;这倒正是沈青蔷求之不得的,真撞见了,定然尴尬,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二人可谓是“心有灵犀”的。
入了秋,忽然有一日,沈青蔷午寐方醒,正对镜梳妆,点翠走进来,笑吟吟说道:“主子,淑妃娘娘传您的。”
青蔷怔了一下,早上方才去过晨省,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回来了,一切如常,怎么这会儿却突然来召唤?她不由望向侍立一旁的玲珑,玲珑却仿佛早有预料,只道:“主子去了,切记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更不要带那条舌头…”
一踏进紫泉殿,沈青蔷便已发觉殿内陈设大异寻常。两厢立起了一人高的织锦幔帐,四个角落里烧着龙涎香,平素里往来如云的太监宫女,赫然都不见了。
沈淑妃一袭素衣、淡施脂粉,身边只跟着一个琼琳。见她来了,脸上立时堆上喜色,吩咐不必多礼。
在路上,沈青蔷一直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听从玲珑的叮嘱;那丫头虽不至于害她,但实在行事蹊跷、善恶难辨、深不可测。幸好,一见着沈淑妃,娘娘不待她问,已当先开了口:“青儿,你且陪我等一等,紫儿可还没有来呢…”
青蔷毕恭毕敬答应,但听得沈淑妃又道:“如此大事,她却只是耽搁,太也不像话了…”
沈青蔷听她自己引上了正题,便不动声色,只含笑静听,果然淑妃娘娘忽然一抚额,笑道:“瞧我,几乎忘了!今日是蓬莱仙人的寿诞,这位神仙素来慈悲,兼着法力通天,你和紫儿,都要拜一拜才是,求仙人保佑,早日怀上一个龙子。”
沈青蔷连忙答应——只是,一听到这“仙”字,总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来。
正说话间,沈紫薇也到了。她的妆容素来富贵华丽、众所难及,这一次,却也打扮得着实淡雅,仿佛月中仙子——从青蔷身边经过,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带起一阵袅袅香风。
青蔷微微笑了,垂首跟随其后。
——沈淑妃便携着两个侄女,这一次连琼琳也不带了,只姑侄三个一路转折,来到紫泉殿侧厢的经堂之内。
经堂四四方方,并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还是紧闭着的,两侧烧有无数明烛,屋内见不到半点天光。一行人姗姗而来时,沉香供案上早已摆满了各色祭品,从珠玉打造的昂贵玩器到时令的鲜果鲜菜,应有尽有。
沈青蔷抬头望向供案之后,隐隐有些失望。但见墙上悬着一副长长的画轴,画轴前却又立有一面青色的纱屏;透过这道障碍,只能隐约瞧见画上画着的是个人影儿,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统统分辨不清。
沈淑妃在香案前静立良久,忽然袍袖一挥,俯身跪拜下去。沈青蔷连忙跟着下拜,但见淑妃娘娘三叩首后,并不起身,依然跪在那里虔诚祝祷,口中念念有辞。
青蔷凝望着姑母的背影,望了良久,又缓缓转过头向身侧投去一瞥,谁料沈婕妤也正在看着她,冷不防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几乎发出金铁相击的悲鸣之声。
姐妹二人长久地互相躲着走,着意比陌生人更加淡漠三分,这一下猝不及防,双双怔在当地。
还是沈紫薇反应快些,率先闪开了眼;青蔷也紧跟着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青砖不放。
片刻后,耳中忽听得沈紫薇“嗤”的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跪在前面的沈淑妃总算祈求完毕,站起身来,想是不曾听见沈紫薇渎冒神明的冷笑,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移莲步,自供案上取了上好的檀香,在一旁的蜡炬上点燃,持香三拜,方小心翼翼供于正中的黄金香炉内。
淑妃娘娘转身,笑吟吟地对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说道:“你们可求好了?求好了便来上柱香吧;求神仙保佑我们沈家福祚绵长。”
沈紫薇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
青蔷望着她在香案前往来忙碌,心中却忽然浮现了一个问题:
“你想向神仙要求什么,沈紫薇?那么…我呢?若真有神仙的话…我又该如何倾诉我的愿望?”


第一卷 第十一章 玲珑
拜祭完毕,沈青蔷见姑母留了沈婕妤说话,便躬身告退。淑妃娘娘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只一瞟,便无须多言,笑了,叫两个丫头将她好生护送回去。
可才到了平澜殿门前,便看见点翠正站在阶下,垂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儿。
“…点翠?”青蔷忍着笑,走上前去,唤她。
那小丫头给唬了一跳,待看清是青蔷,便不怕了,口中连忙答道:“唉呀,我在这里等主子呢…主子可回来了。”
青蔷素来喜她天真烂漫,便故意逗她:“我又不会从地里钻出来,你只瞧着下面做什么?”
点翠“啊”了一声,答不上来,脸上终于有些讪讪的意思,低声道:“不是啦,只不过那个王美人又来了,呱噪的烦死人…我便出来躲躲…”
沈青蔷听她这样直白,不由笑了,这鬼精灵的小丫头,果然解颐。那王美人脸皮又厚耐性又十足,她一想起来也是要头疼的,这须怪不得点翠——只不过,今日,“祭神”之事忽然勾起了她别样的心思,那天遇见的那个叫作“杏儿”的小宫女,她不正是这王美人身边的奴婢么?
——这一次,可算来得正巧。
一掀帘子进了外堂,果然看见王美人枯坐椅内,玲珑立在一旁伺候——虽说是伺候,可案几上连一杯清茶也没有。
沈青蔷暗自摇头,深怪玲珑太过刻薄。这王美人虽然确有可厌之处,但说到底,却也并非心怀恶意,一个深宫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可悲可怜之人罢了,何必如此呢?
“王姐姐,劳您久候了,告罪,”青蔷一进来,便开口招呼道;又转过脸去吩咐玲珑,“去把昨日送来的好茶倒一杯来。”
玲珑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我瞧着,妹妹的大运就要来了——不过几日不见,这眼角、这眉梢都泛出好光彩来,啧啧…真真好看,让我这种笨嘴拙舌的都想不出个词来赞叹呢!”王美人依然还是那般,劈头盖脸一连串阿谀奉承之辞便砸了过来。
沈青蔷看似含笑静听,心思却全然放在王美人身后跟着的那名宫女身上。虽然那一日天色昏暗,虽然此时这宫女的头垂得很低,但翻来覆去端详,都不像是杏儿。难道她又去给那“郑姐姐”祭坟了不成?
自己现在是绝难孤身行动了,总该要想个办法,将那杏儿单独唤来一问,可还不能惊动旁人…
“…妹妹觉得如何?”王美人突然问道。
青蔷一呆,适才“王姐姐”的一番话她半句也没入耳,她怎知道这个“如何”是哪个“如何”?
“这…姐姐…”沈青蔷尴尬一笑,幸有玲珑端着茶盘、打了帘子进来,解了她的窘迫。
“姐姐喝茶,”她忙道,“这是才得的御封龙井,只昨日喝过一次——姐姐觉得怎样?”
王美人陪笑着接过茶盏,细品了品,隔了许久许久,方开口称赞道:“果然好茶…倒像我在家时常喝的。”
“姐姐家在南方?”北地这样的茶贵比黄金,纵是在皇宫内苑也并不易得。
王美人的脸上微微覆上一层戚色,淡淡道:“都是旧事了…”不肯再说什么,只是摇头。
一个惯常无话可说还要搜肠刮肚来凑趣的人儿,竟然沉默如斯,究竟是想到了怎样的“旧事”呢?青蔷见她如此,心下也不禁隐隐恻然。
“我是不懂这些的,也喝不出好坏,姐姐既然喜欢,便都拿了去吧。”
“这绝不敢当——我…我原也不配喝这样的好茶!”王美人忽然道,将茶盏搁在案上,站起身来,只说,“天晚了,我走了,妹妹好生休息吧。”也不待人挽留,径自扶着宫女的肩,便去了。
“…怪了,这个王美人,往日是赶也赶不走的,”一旁的点翠嘟哝着,唧唧咕咕笑,“还是主子厉害…”她说,一厢说,一厢手上不停,往来收拾打扫。
“慢着,拿过来我瞧。”沈青蔷忽道。
“主子要什么?”点翠疑惑。
“你手里的茶盏。”
“这是方才王美人…”
“拿来!”沈青蔷脸上掠起一道愠色,竟是从没有过的严厉。
点翠再不敢罗嗦,急忙将茶盏奉上,青蔷也不接,只向她手中一望——便阖上眼,长叹一口气。
——白瓷杯内余温袅袅,水色澄红,飘着几片残叶。她虽不懂茶,也轻易分辨得出,这绝不是什么新得的皇封龙井,怕是连她日常喝的也大不如。
人心凉薄,一至如斯。
“杯子放在这里,去叫玲珑来。”沈青蔷缓缓道,面色如铁。
相处几个月了,点翠第一次见到自家主子如此震怒,忙缩着脖子退出去,不一时便带了玲珑回来。玲珑一进门已看到案上的茶盏,脚步略有凝涩,转瞬即恢复如常。
“你将昨日的茶包好了,给王美人送去——这次不要弄错。”青蔷吩咐,特意强调那个“错”字。
“主子…”玲珑还待说什么,却已被青蔷猛然打断;声音不高,但极严厉:“你若自认高明,我的话自然也可以不听…”
“奴婢绝不敢!”玲珑猛然间双膝跪倒,口中道,“奴婢这是为了…”
青蔷再不答话,随手抓过桌上茶盏便掼了下去,撞在青石地面上,登时摔了个粉碎,瓷片四飞。一旁的点翠“啊”的一声轻呼,慌忙躲闪。玲珑却恍若不察,任碎片擦着她的头脸溅出去,一动也不动。
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玲珑狠咬了下嘴唇,伏地顿首,咚咚有声,也不待吩咐,起身便去了。
——沈青蔷有时也会想,若自己落到了王美人这样的境地,会不会与她一样?该是不会的,依她的性子,断不会甘受一个宫女的折辱。
——可是王美人她…便真的“甘心”吗?世势比人强,你要活着,“不甘”又能如何?
“…点翠,”青蔷忽道。
“主…主子…”小丫头想是给吓着了,声音都带着颤。
“去把玲珑叫回来——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点翠恭恭敬敬答应,急忙忙追了出去。
只片刻,便领了玲珑回来。玲珑眼圈发红,手中捏着一只朱色的雕漆提篮。
“主子放心,同样的错处,玲珑不敢再犯第二次。”不待青蔷开口,玲珑已然答道;伸手揭开提篮的盖子,果然露出一只掐丝刻银茶叶罐子——上头还贴有皇封。
青蔷看也不看,只吩咐:“你拿好了,跟我亲向昭华宫走一遭儿。”
玲珑迟疑片刻,立在那里,竟然道:“主子不能去!”
青蔷原已站起身来,却听她公然抵触,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间竟然僵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点翠已然跪在地上,一边道:“主子息怒!”一边不住扯着玲珑的衣摆,叫她也快跪下。
谁料玲珑丝毫不为所动,反甩手将点翠的胳膊挥了出去,口中朗声道:“玲珑去赔罪,那是作奴婢的眼皮子浅手上轻狂,狗眼看人低了;大不了挨骂挨打,玲珑一人承担。主子若去,便反叫人疑心是主子的指使,此时巴巴赶过去瞧她的笑话呢!”
听闻这样一番话,沈青蔷心下猛然一动,倒退一步,复又落座。
两人便这样对视着,谁也不移开目光。许久,青蔷缓缓道:“玲珑,你可想过,他日难保我也如她这般…那都是说不准的…”
玲珑冷笑道:“纵他日主子和她的处境光景调换了过来,主子难道以为,她还能记得起主子今日的一杯茶?”
青蔷不怒反笑,道:“能踩人时便尽心踩人,他日若挨人踩,也是不冤——可是?”
玲珑一怔,随即还是笑了,答道:“主子敏锐,玲珑是望尘莫及的。”
沈青蔷笑着,一摆手,吩咐:“你便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静一静。”
玲珑亦笑着,躬身答应,这一次真的去了。
待她走远,点翠方怯生生站起身来,估摸着青蔷的脸色,踌躇良久,方道:“主子,咱们且到园子里逛逛去,宽宽心,如何?待回来,地上也就干净了…”
沈青蔷瞧了瞧脚下的一片狼藉,笑道:“无妨,待玲珑回来再说。”
点翠咽了咽吐沫,悄声道:“主子息怒。”
青蔷转眼望着她,点翠也有十五六岁模样,并不见得比玲珑小多少,却一脸嫩相,双颊肉滚滚的,上头点着几星小小麻子。
“你几时进宫的?”青蔷问。
“靖裕十一年,上次征选时进来的。我、染蓝、玲珑姐姐,我们一直在一处。”点翠答。
“以前都在淑妃娘娘跟前?”
“奴婢们哪有那个福气。起初跟的那个主子,也是和我们一年进来的,谁料…坏了事,才跟了淑妃娘娘的。”
青蔷闻言,叹息道:“这宫墙里头,原本人人不容易。”
点翠听她口风渐渐松动,忙道:“主子…玲珑姐姐忤了主子的意思,自是她的万死,只求主子看在她绝没有歹意的份儿上,从宽吧…”
青蔷道:“我并没怪她…罢了,这件事谁都不必再提起。”
点翠这才笑了,舒一口气。
沈青蔷见她姐妹情深,也颇觉温暖,便道:“你只私下里对玲珑说,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着争什么宠,何况与这样的可怜人争一日之短长,有意思么?我不过为了…为了…”
——沈青蔷暗自叹息,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似近似远,似在心中又似不可捉摸,依然不知道该当怎样说起才好。
点翠见她忽然住口,只当话有不便,也不在意,只道:“主子不是那一干俗人——我们早就知道了。玲珑姐姐也说过:人人都道‘争宠’‘争宠’,难道那‘宠’是争便能争来的?谁不会争呢!可这宫里统共就那么几个娘娘在…”
青蔷笑道:“你玲珑姐姐是个极有见识的。”
***
从西边的锦粹宫到东边的昭华宫,路途并不算近,玲珑去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回来。点翠早耐不住,一边和青蔷说话,一边就将那些碎瓷细细扫了。玲珑回来时,已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可她却并未进门,只隔着帘子,朗声禀报:“回主子的话,奴婢的差事办完了。”
沈青蔷在屋内答道:“进来吧,辛苦了。”
玲珑并不动,只道:“奴婢不敢冲撞主子,这就去了。”说完竟自转身走了。
帘内青蔷和点翠,一并愕然。
傍晚时分,像只小兔子一般、可怜巴巴的染蓝进来回话道:“主子,王美人那边遣了个人过来——”


第一卷 第十二章 杏儿
王美人遣来的那个丫头,修长身材,发色微黄,沈青蔷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像。她垂着头,缩着肩,打了帘子进来,下拜行礼,对青蔷道:“我家主子问这边主子好,谢主子的茶。天晚了,不方便过来;改日必是亲至的。”
青蔷道:“自家姐妹,客气什么。”随口又说了几句应景的客套话。见她迟迟不敢抬头,那日天色又晚,总觉得相似,却也拿不定主意。
那宫女接着道:“我家主子还说:‘我是个无福的不祥人,也不敢贸然回送什么东西,只怕过了身上的霉气,倒是害了沈宝林。只能替她日日添香祝祷,求神仙保佑宝林妹妹青云直上,便是我的心了。这里有两匹缎子,一根钗,一瓶药膏,不敢提“赐”,是我“送”给玲珑姑娘的——姑娘竟如此,实在叫我不安。’我们主子便是这般吩咐的,叫杏儿一字不差转达给这边的主子。”
她果然是杏儿,青蔷忍不住微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怨不得王美人指了她来。
“我知道了。王姐姐太客气,不安的是我才对。”沈青蔷答。
杏儿续道:“我家主子还要我看看玲珑姐姐的伤势…”
“伤势?玲珑伤了?”青蔷反糊涂了,怎会伤了?只顷刻便即醒悟过来,怨不得适才她不肯进帘内来呢。
不待她吩咐,身边伺候的点翠早已转身出去,去了许久,才来回禀,却道:“主子,玲珑姐姐不在后面,可不知哪里去了…”
沈青蔷唯有摇头苦笑,浑不知此时该说什么才好。
“宝林娘娘,容杏儿替我们主子分辩一句,玲珑姐姐的伤可不是我们主子的责罚…”小宫女杏儿见如此,已急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见了,若有个三长两短,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青蔷反要安慰她:“你且莫慌,玲珑该是去上药,再或者去向淑妃娘娘回事儿了也未可知…”
可一听“淑妃娘娘”四个字,小丫头的脸越发白了。
杏儿更加按耐不住,抢着道:“玲珑姐姐去的时候,我家主子身子不适,已歇下了,并不是存心不见的。谁料她…谁料她竟跪在外厢,自笞了十下子。我们那里不比娘娘这里,只我和春梅姐姐两个顶事的,春梅姐姐又去了胡昭仪那边拿药,只我一个…我虽拼死拦了,终是拦不住,不怕宝林娘娘笑话,我还吃了两下子呢!”
她越说越是急切,索性撸起袖子,白白的手臂上果有两道红痕。
青蔷走下来,持起她的胳膊,温言道:“先上了药吧。你莫急,已叫人找去了。”
杏儿哽咽着道谢,终是忘记了上下尊卑,抬起脸来,直望向这个虽比自家主子低了两级,却无疑风光得多的沈宝林——自然,立时便呆住了。
“姐、姐姐…”滔滔不绝的杏儿忽然结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