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或者说,真的有这样怪异而残酷的仙灵?
玲珑见她暗自寻思,终于不再追问,心知已过了这一关,便松一口气,轻声劝道:“夜深了,这些时日奴婢们自会用心伺候。待…待主子沾了龙体,得了阳气护身,自然便好了…”语毕眼睛朝床畔案几上一瞟,两颊径自着绯,急急去了。
青蔷待她关了内室的门出去,在榻上轻轻翻了个身——双目闭合,眼前便有白影翻飞。
她终是忍不住将手探进衣襟里,抚上那一道伤痕。长长叹息一声。
***
沈青蔷并没有睡,她的眼睛一直睁着。
窗子半开了一扇,又圆又大的月亮从屋外探进脸庞。月亮竟是那样沉静、那样美,仿佛照耀着死者的光辉。
辉光落在窗前的几案上,那里放有入夜时送来的朱漆丹盘。衬着明黄禁色的薄绸,盛一支宫制的赤金点翠花钿、一壶酒还有一方上好的雪色鲛帕。
——每一个初入宫的嫔御,都在翘首以盼这三件吉物的下赐。这是一个明确无疑的信号,表明在近两三日内,她将在一个深夜,受一盏写有“宵”字的朱红色灯笼指引,初次穿越皇宫中那些暗影重重的深巷,那些鬼蜮盘踞的楼苑,步入禁城的中心——太极宫甘露殿,到帝皇的身边去。
再怎么幼稚无知的女人,也不会把“侍寝”的含义理解为帮皇上铺床叠被。沈青蔷自然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在入宫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嫡母遣来的老嬷嬷故作神秘故弄玄虚地在她耳边窃声细语之前很久,当她睡在尚书府下人房的角落中时,便曾有过好几个夜,被房间另一边粗重的喘息和呻吟声惊醒。
——那时候月亮便像今夜这样照进来,她赫然能看到交缠的肢体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白色…
沈青蔷只觉得胸口仿佛火一样烧着,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倚在床帐旁看那无瑕的、似乎饱含着汁液的浑圆月亮。月光本该是清冷沁凉的,可无论她怎样大口呼吸,却半点也不能缓解怀中的烧灼之苦。
——那道伤一直在疼。
那男人是谁?又妖异又邪气,就像是今夜滚烫的月色。她几乎以为自己是遇见什么精怪了;或是儿时,从洗衣的韩寡妇嘴里听过的魇魔…
——那是一些徘徊不去的精气,夜晚便会化作男子,偷偷闯入闺女的屋子里。你只要被他盯住,就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能叫女人生孩子,产下半人半妖的后裔,一出生便会笑,眼睛是晶亮亮的黄色…
韩寡妇讲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有种莫名的神秘表情,语气压得那样低,以至于在谈话圈子之外的青蔷,总要靠些想象才能将那些零落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而凑在韩寡妇身边,那些充当听众的大丫头们,总是一边俯下羞红的脸,一边尽量把耳朵向前伸。
难道他真的是个魇怪?要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盯过来,自己便禁不住浑身颤抖?那双手伸过来,自己竟连半丝气力也没有?
他该不是个活人吧…在这阴气森森的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人么?
许是有风吹过,窗子突然“嘎吱”一阵响。
冷了,沈青蔷把红绫薄衾往肩头拉了拉。不知怎的眼前一花,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正沐在妖异的月光之下。
***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欢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满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禁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日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过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流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统统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撩开床帐。面上带着渺茫的、莫可名状的冷笑。
突然间,寒光一闪!
董天悟全没预料,闪避不及,未及运气,只伸出手臂一拦,当下已被寒光带到,破开一道血淋淋的伤。那个沈家的女人竟然并没有睡着,她不知何时已缩在床角,一手死死拽住被衾包裹自己,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带血的匕尖直指他的咽喉。
呵,他伤了她她便也伤了他。虽然一直在发抖,但是那一刺下去,沈青蔷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就仿佛多年之前,尚书府里那个郑茶房欺她、冤她,她一次两次可以不理不睬,可以忍气吞声,终究到了忍耐不了的时候——她狠狠下咸盐在煮给淑妃娘娘的茶里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不知道——或者隐约知道,那并不重要。沈青蔷只明白他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便要拿起枕边的刀。
纵使第二日玲珑起来,看见她床前横着一具尸首,腥臭的血淹没她的绣鞋,她此刻也决不能手软,不能有半点游移不决!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用过刀…但生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要有一股狠劲。只要紧咬牙,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天悟在月光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血流汩汩,一阵一阵的疼。即使是高傲犹如他们沈家的大小姐,俯就在他怀中,也依然只是哭。这女人却敢拿刀指着他?
——他伤了她,她便也定要伤了他?
虽没有触及骨头,却无论如何也并不算轻。殷红的血线片刻便汇成一处,顺着他的腕子向下淌。董天悟不慌不乱,随手从一旁的丹盘中取过那条“问素绡”,紧紧掩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顷刻间染满红渍。
——本该是她的血,却是他的血。董天悟转念一想,几乎便要失笑了。
那笑是无声的,是从喉管中泛出来的,有种莫名的阴森森的寒气。沈青蔷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纤纤柔荑和半条膀子露在夜风中,皮肤上简直要结起霜来。
她很想喝骂出声,惊走他,至不济,唤醒睡在外厢的玲珑也好。可是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来握那柄匕首了,竟是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一时间耳中只听得董天悟无声的低笑盘旋不去。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两刻…突然窗子再一响,床前那人已消失无踪。只月光无情地照着地面,上面有一串粘乎乎的血点。
第一卷 第九章 宵行
“宵行”。
一乘暖轿,轿帘密密掩着。坐在里面的人,半点也瞧不见外头的景色——不过也没有什么好瞧的,不过是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影,还有躲在窗子后面,用艳慕、妒忌或者诅咒的目光死盯着“宵行”队伍的女人们。
沈青蔷坐在咯吱作响的轿中,抬轿的内侍们健步如飞。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单的绯红色罗袍,去了钗钏、卸了妆饰,袍下是空空如也的风。从掖庭到甘露殿要横穿过半个皇宫,这样走着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御赐的三种吉物只剩下两样,早上玲珑发现时,百般询问,青蔷都只转过身去,用眼睛望着墙,一言不发。几个小宫女在屋子里翻来覆去找了许久,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做主子便有这样的好处,下人们即使心生疑窦,也断不敢明着发问。这宫里便是这样的所在,谁都懂得睁一眼闭一眼,装聋作哑乔痴作傻。
晌午前去了淑妃的锦粹宫,娘娘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针,扎在沈青蔷脸上死也不放。上供的好茶散着氤氲的香,沉默哽在两人之间,仿佛是看不见的锁。
许久,淑妃突地一笑,问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在家里教过么?”
沈青蔷的脸上泛出红晕,轻轻点头。淑妃娘娘站起身来,一直走到青蔷身前,温言道:
“别动,且叫我看看。”
一抬手,便见着纤白的腕上套着四五个赤金镯子,那指尖微微点着青蔷的下颌,又顺着下颌的曲线抚上去,镯子叮叮咚咚作响。
“年轻的姑娘,皮肤真好,”淑妃点着头,语气朦胧,仿佛梦呓。手指又向下,直伸进青蔷领口中去,青蔷的眼睛盯着那涂了上好丹青豆蔻的血红色的甲叶,笋尖一般又锐又长的指尖,突然感觉不寒而栗。她惶急中一抬头,正对上淑妃的那双眼,那眼中的两根尖针便一下子戳进她心里去。
沈青蔷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躲闪。淑妃猝不及防,那两枚殷红的指甲便绞在她颈上挂着的攒珠八宝璎珞圈里,生生齐根拗断,甲缝中渗出丝丝血珠来。
“娘娘!”大宫女琼琳姑姑急忙抢上,惊慌失措,“您的凤甲…这、这!”
沈淑妃也是一呆,一股煞气在脸上一转。
青蔷知道闯下了大祸,急忙跪下,口中道:“青蔷愚笨鲁莽,还请娘娘责罚。”
——只片刻,沈淑妃的声音传来,早已恢复成往日那般温和关切,令人如沐春风。
“青儿,快起来,没弄伤你吧?”
沈青蔷抬起头来,她的姑母正盈盈望着她,满脸只有母仪天下的笑。
***
“宵行”的暖轿一路抬到了甘露殿内,沈青蔷下了轿,空荡荡的大殿中便只剩她一人。
甘露殿是真正的寝殿,四角垂着灯,除却一架装饰用的古董玩器,整个殿内赫然只有一张巨大的龙床。
内侍们抬着轿子鱼贯而出,恭身闭上门。却不知从何处有风吹来,吹动沈青蔷宽大的衣衫。
她在寂静的大殿中立定,耳鼓内只听见自己汩汩的心跳的声音。
皇上长的什么样子?似乎曾远远的望见过,年纪不算大,身材瘦削,皮肤白净,头发大约是黑色的,其余便模糊了。不过这也并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他是皇上啊——是君,不是夫;是她必须以身为祭、虔诚叩拜的神灵。
——这就够了。
沈青蔷向殿中央的龙榻走去,脚步的回声啪啪作响。明黄的枕,明黄的衾面上绣着金龙,躺在金龙的怀中,放下明黄的帐子,整个世界就变成了明黄的一片。
龙榻上硬硬的,一点都不舒服,沈青蔷却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昨夜的惊吓,再加上今日的百般故事,她实在已经累极了。
身上那件血一般红的袍子上熏着幽幽的异香,有一种特别的甜。帐子一放下,那股子甜味就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内,缠绕着青蔷的身体缓缓旋转。
后来她便真的睡着了,甚至还做了梦。梦又轻又浅,像赤脚走在水面上。他梦见她的君王来了,掀开帐子低头望着她的脸,眼光又闪又亮…
——化为男人的样子,钻进女人的梦里;在女人润泽的肌肤上抚摸出颤抖的水花儿…就像是传说中的魇魔。
那一觉睡得极沉极香,夜里似乎真的有人来,环她在怀里,把胡茬子扎在她的玉颈上。
沈青蔷努力的、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可是那又甜又香的味道始终箍着她的额头,叫她动弹不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冷,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烧,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毫无暖气,亦无半分别样情绪,只是冷冷问:“你是淑妃的侄女?”
…脑中依然昏沉沉的,想出声,可是那回答从唇边溢出,却成了一声模糊的呻吟。耳边那个声音便又冷笑一声:“有她的,可真是惹人疼呢…”
香的味道萦绕不去,整个世界都给揉碎了。明黄的天地、雪白的肌肤…还有鲜红的血。有什么人抱她在怀里,他的汗水粘在她身上,一双手勒着她的腰。她觉得疼啊,不过这疼却似调在蜜里的苦药,那苦味是绵延的,时断时续,起起伏伏…
——后来那人终于放开了她;她心里模模糊糊想着,总要看看他的脸吧?但那想法只一瞬就隐去了,沉重的睡眠彻底把她埋在下面。
***
那个沈良娣得了宠——第二日全皇宫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一次侍寝,竟然就在甘露殿的龙榻上安睡到天亮,卯正时分才在整个宫庭的议论纷纷中坐着那顶“霄行”的小轿回宿处去。
“简直是趾高气昂!”女人们互相交换着妒恨的眼光。循惯例,在甘露殿侍寝的妃嫔,于侍寝结束后必须立刻由公公们趁夜送回住处,皇上也可以在上半夜和下半夜召幸不同的女子。不仅是留宿甘露殿,甚至在天大亮后才于众目睽睽下穿过宫禁,即便再得宠,如此明目张胆恣意狂放,已足够令人咂舌了。
皇上继位十年有余,并未曾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个新来的沈家的女人,那样低眉顺目、病骨支离的样子,谁能料到人不可貌相,竟有如此手段?
“宵行”的轿子从锦翠宫流珠殿的沈婕妤处经过时,沈婕妤的贴身侍女兰香正倚在门上张望。突然,住在近侧的张才人那里的烛儿一溜烟的跑来,满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刻意压低了嗓音问道:
“姐姐可知道出了大事?”
兰香的身子向后一缩,不由自主瞟了一眼身后的门。好容易镇定下来,转过身持起烛儿的手,颤声问:“什么…大事?”
那小蹄子眼珠一转,抿嘴笑道:“你们本家的事,却要我来告诉?”
兰香心里越发突突乱跳,干干笑道:“我们这里安安稳稳的,哪有什么事?”
烛儿道:“不是你们主子,却是你们主子的妹子——姐姐没发现么?‘宵行’的队伍这会子才从咱们宫门前经过呢,只这一夜,怕是再没人不知道那位沈良娣了。”
烛儿好一番唧唧咕咕,绘声绘色地将早上风传起来的各式道听途说向兰香倒了个遍,末了,才问:“好姐姐,这位沈才人是你们家的二小姐,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吧?她会些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原来她的目的是在这里。
兰香听闻这番话,脑子里浮现而出的却是在尚书府下人房里那个脏兮兮的疯丫头的脸,一时真真答不上来。
那女人是疯的,总像影子一样。却又偶尔望向你,眼光又古怪又凄凉,唇上带着奇诡的笑,每每望得人心头火起。
“恩,我们二小姐,有点不一样…”她也只能这样对烛儿说。
“…何止不一样?”一个声音突然接上话,“小蹄子,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她的手段你们主子是比不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叫她别费心了,滚吧!”
目光盈盈、满面潮红的婕妤沈紫薇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劈手就给了兰香一耳光,嘴里骂道:“大好的高枝放着呢,还不找你们家的‘二小姐’去?!”
一旁的烛儿直给吓得呆住,再不迟疑,飞也似地跑了。
兰香肿着脸替沈紫薇奉茶,紫薇的牙犹自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她身边坐着一个男人,还是那身刺眼的白袍子,满脸瞧不出是喜是怒。
“你便走吧…”沈婕妤突然说,语气极软,似在恳求,却又有几分薄愠。
“你舍得我走?”董天悟一笑。语气带笑,眼里却是冷冷的。
“可是…可是…你总待在我这里,若给姑姑知道了,或是皇上知道了…”沈婕妤的手紧紧地绞着一方帕子,简直想从里面绞出水来。
“你管自己就好,我是不会有事的。”他的口气云淡风轻之极。
沈紫薇一双妙目圆睁,转瞬却笑了,嗔道:“只你没有良心…”
“我本就没有心,”董天悟回答,一味的低头喝茶。
沈紫薇一时间沉吟不语,许久,突然说话:“杀了她算了!”
——声音出乎意料的响亮,倒几乎吓了自己一跳。
董天悟抬起头,颇玩味地问:“杀了她?那可是你妹妹吧?”
沈紫薇咬牙:“她才不是我妹妹,她是我爹和一个…和一个妓女生的,下贱东西,也能算是我妹妹?”
“不过是…‘庶出’罢了,这也得罪了你?”董天悟的音调隐隐变了。
沈紫薇却没有听出来,反而恨恨道:“贱人生出来的自然也是贱种!整日里只会装作一副再温驯不过的样子,肚子里却不定打着什么鬼主意呢。瞧着她,我便不爽快…”
董天悟忽然道:“淑妃…娘娘似乎很看重她的。”
沈紫薇冷笑:“看重?我倒觉得,姑母送她进来,还不知安着什么‘好心’呢…离家的时候,我娘曾说过,叫我不必顾忌她,她是断然活不长的。”
——董天悟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寒光,他将茶碗在手中一合,站起身来。
沈紫薇一惊:“你做什么?”
董天悟笑道:“你都送客了,我还不走么?”
起身,出门,真的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一卷 第十章 祭祀
“宵行”的轿子回到了掖庭巷。
“主子大喜了。”玲珑带着点翠、染蓝齐齐跪拜下去。
沈青蔷坐在轿中,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无奈周身酸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跪着的宫女们见状,忙起身上前来。点翠忍不住促狭道:“主子辛苦了…”一厢说,一厢掩口窃笑,两颊绯红;玲珑则深恼她的不庄重,狠狠瞪了一眼过去,抬手将青蔷搀扶出来。
——那股甜香的味道,还是没有散。
玲珑的脸色微变,却不说什么,只吩咐点翠染蓝好好看顾主子,自去收拾汤沐。这都是早已备好的,待两个小丫头扶了青蔷进内室,玲珑已束好青丝,双袖挽起,在浴桶旁久待了。
“你们出去吧,”扶青蔷入了水,玲珑道。
点翠和染蓝对望一眼,嘻嘻笑着,又向主子道了一番喜,这才双双出门去。屋内终于只剩下主仆二人。
“…是什么?”雾气氤氲之中,青蔷忽然发问。
玲珑手上持着一条雪白的丝绢,慢慢浸入水中,又取出拧到半干,替沈青蔷敷在肩头。
“那么…您…承恩了吧?”玲珑不答,反而出口询问。
沈青蔷缄口不言,只是一味地咬着嘴唇。
玲珑似乎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主子,您放心,不过是寻常香药,房中用的,并没有什么毒害——顶多半日,也就恢复如常了。”
“这药,便下在…罗衣上?”
“素来如此。”玲珑不动声色。
沈青蔷不禁冷笑,出言讽刺道:“素来如此?原来你倒是做惯了的…”
玲珑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道:“主子,您倒真的…真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沈青蔷终于愤怒,只可惜浑身依然没有半分力气,只有恨声说道:“我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给你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玲珑任她发怒,浑若无闻,等她说完了,才和颜悦色道:“这也是为了主子您好…陛下的身子…早已不比当年,这满宫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每夜每夜抬了人进去,三个里面能有一个‘真真正正’承了宠,便算不错了——在这宫中,不能承宠的主子,那是连个奴才也不如的。”
青蔷听她口口声声“为了主子您好”,越发生出火气来;想要发作,可又忽觉凄凉。
——她心里清楚明白,玲珑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这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为了婉转求欢于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而存在;她们的生与死、喜怒和哀乐,统统都是属于他的,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这是男人的世界,是帝皇的深宫,是她本不愿意来却也许注定要枯守一生的地方…沈青蔷深深叹了口气,也只能空自唏嘘而已。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以及玲珑那永远不变的平静音调:
“…淑妃娘娘想要一个小皇子,沈婕妤…或者您,谁生的都可以…”
当日傍晚,内里便颁下旨意来,赐良娣沈氏入住锦粹宫平澜殿,晋一级,从此便是六品、沈宝林了。
***
太祖成法,依“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位份,皇后所在之两仪宫居中,其他嫔御一分为四,以四妃为首,各居东南西北四处偏宫。靖裕一朝,自先皇后上官氏薨逝之后,便再也没有立过中宫,连妃子都只有两名,便是西边锦粹宫的沈淑妃和南边庆熹宫的杨惠妃。沈淑妃有一子,名下还抚养着上官皇后的遗孤二殿下;杨惠妃则有一子一女,两宫分庭抗礼,各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