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听到“青蔷”两个字,忽然一愣。
那黄嬷嬷心中早已恨极了兰香碍事,一听沈紫薇这样说,顿时喜上眉梢,急切道:“兰姑娘还不快去?昭媛娘娘有吩咐呢!”
兰香怀中抱着象牙箱盖,呆呆站在那里,口中磕磕巴巴问:“去给…皇后娘娘?可是我…我…”
黄嬷嬷为人最是贪财,此时见这无数珍宝近在咫尺,脑中哪里还记得什么“特旨”?什么“职责”?何况一个小小的宫女,还是个残废,只要把沈昭媛看牢了,她还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当下便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大喜,自然与平日不同地。各宫各殿都要送礼物过去,你便替你们娘娘跑一趟吧。”
----说着,目光还不忘嘲讽地落在兰香怀中摔掉了一角的象牙箱盖上。
兰香犹自不可置信,却将那盖子抱得更紧了,又开口问了一次:“娘娘,您说是给…是给二小姐送过去?”
但见沈紫薇小嘴一撇,猛地一跺脚,眼中突然落下泪来,尖声叫道:“你不听我的话,连你也不听我地话!”
黄嬷嬷强忍着笑,连推带攘地便将兰香向门外挤,口中道:“兰姑娘,昭媛娘娘都生气了,您还不快去?”
兰香迟疑着、迟疑着向外走---走两步,便一回头。沈紫薇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地身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眼泪如雨而下----直至兰香转过屏风、出了门,终于消失。冷…好冷,从过去到现在,从天地洪荒地时代起,一直到靖裕十八年元日的此时此刻,这是最冷地一个冬天,这是最冷的一阵风。满宫的人耽于新年,以及这难得的大喜事,并不畏惧将自己暴露于冷风中瑟瑟发抖----至少心是暖的;至少她们知道,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来了。
这寒冷的风将兰香怀中抱着的象牙箱盖吹得冰一样冷。她并不知道沈紫薇费尽周折替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开流珠殿的机会,究竟是为了什么。兰香从来都不是一位睿智聪明的女子,相反的,她明白自己很笨,什么都不懂;但她却有着这世上绝大多数聪明人绝对没有的东西---那百折不挠的毅力,以及那颗真诚、忠实的心。为了沈紫薇,她曾经怀着必死的决心,长跪于碧玄宫外,最终失去了一条右腿…同样是为了沈紫薇,她也可以四年如一日,不断承受着恐惧的煎熬,将那个秘密长久的埋藏在喉咙的最深处…如今,又是为了沈紫薇,虽然不知道原因,虽然明白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只要“小姐叫我将这东西送给二小姐”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所有的犹豫、畏惧和退缩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一定要做到----兰香就是这样的人。
----若有人问她:“你为什么如此忠诚?为什么如此毫无顾虑如此一往无前?”也许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吧…那傻傻的、傻傻的姑娘,也许只会呆呆地看着你,呆呆笑,然后用蚊蚋一般的声音忸忸怩怩道:“我小时候没饭吃,是沈老爷买我回来的…我的命,就是我家小姐的…”
----这就是兰香。
靖裕十八年的正月初一,是新年;又是新皇后的册封大典。当冬日的太阳已消弭了最后一缕光辉,当黑夜降临华灯初上,也许是这世上最愚蠢却又最可敬的一位女子,来到了修复一新的两仪宫前。
“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求皇后娘娘见我!”她对管事的公公说道。
那公公定是偷偷吃了酒,一身醉气,对着兰香发出一声刺耳的怪笑:“沈昭媛?后宫有这个娘娘吗?哈哈,哈哈…”
“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求皇后娘娘见我!”兰香毫不理会一切的嘲讽和辱骂,不住哭叫着…
----是啊,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只要你拼了命,拼了命去努力的话。


第四卷 第七十五章 花焚
半个时辰之后,玲珑亲自引着兰香,步入了两仪宫凤栖殿。此时,后宫妃嫔们本来都应该齐集在太极宫的新年大宴上交杯换盏才是,沈青蔷却推说劳累,不愿出席;靖裕帝便遣人过来探望过一次,却也不勉强----因此新任皇后的娘娘依然还在两仪宫中,已卸了妆,将要睡下了。
“娘娘,沈昭媛遣了兰香过来了…”玲珑说道。
沈青蔷一笑,转头吩咐玲珑安排座处,刚要招呼兰香莫要多礼,却是一惊,愕然道:“…你的脸?”
兰香的半边脸颊乌青一片,高高肿起,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盈盈笑着,急急回禀:“二小姐,我家小姐说要把这个给您…”
----说着,递上那象牙箱盖。
玲珑早伸手接过,奉与沈青蔷,青蔷翻来覆去察看了良久,却全然莫名其妙。这盖子是用两块象牙拼成的,接缝的地方包着金钿片,雕工虽雅丽细致,但上头刻着的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山水图样罢了,全无异状。
青蔷问:“沈…姐姐有让你另外带话给我么?”
兰香也是一脸茫然,不住摇头。
沈青蔷“哦”了一声,手掌摩挲着盖子上的雕刻,埋首沉吟。
忽然,她脑中精光一闪,便想起前些时日在太极宫《鹰狩图》前,看到的那番情景。当机立断,自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插进那两块象牙拼接的缝隙之中。金子的质地是极软的,只撬了两下。簪柄便歪了;青蔷正束手无策,忽见玲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精致地匕首来,双手捧在她面前。
宫女身怀兵刃。那是万死之罪,何况玲珑总在御前伺候。更该千刀万剐了。沈青蔷立时便变了脸色,却也来不及理论,伸手抽刀出鞘,将薄薄的霜刃插入接缝之中---手上微一用力,上头镶着的金钿纷纷脱散。箱盖已生生分作两半,一张叠好地薄纸从中间滑落了下来。
兰香喜不自胜,不顾自己身子不便,早弯下腰去将那张纸拾起,递予沈青蔷。
青蔷接过来,轻轻打开…然后便愣住了。
----纸上分明是两个不知是血、还是朱砂写就的大字:“不恕”!
沈青蔷地书虽读的不少,但论及一笔书法,便断断不如真正下过数年苦功的沈紫薇了。这两个鲜红的字端的是银钩铁划、飞扬跋扈,简直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兰香却不识书。数数统共是两个字,心中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扯住沈青蔷地袖子,连声问道:“二小姐。可是救命二字?可是小姐她有危险么?”
青蔷急忙好言安慰。只说不是,你莫担心…却也实在踌躇。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向兰香解释才好-难不成告诉她实话?告诉她沈紫薇费了这样一番苦心派她送信来,只不过是想对自己说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不成?
不恕…不恕…这“不恕”二字,究竟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好像…好像是…好像是…
----便在此时,凤栖殿外喧嚣之声猛起,本在廊下随侍的太监已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面无人色,口中断断续续道:“皇后娘娘,大事…大事不好了,锦…锦粹宫走水了!”
沈青蔷带着玲珑和兰香赶到的时候,天空的一角已经变作了诡异的赤色,仿佛有大片鲜红的血四下飞溅---仿佛着火的,并不仅仅是人间帝王的宫阙,甚至连那九霄云外的琼楼玉宇,也已被这剧烈地火焰狠狠吞噬掉一般。天空之下,锦粹宫流珠殿熊熊燃了起来:斗拱间贴就的金箔在高温下熔化,渗入枯焦的梁柱地缝隙,又随着那些百年古树的尸体轰然坍塌,扬起无数灰黑地余烬---那些灰烬衬着血色地底子,宛如一群群妖异的蝶,随着烈烈北风,直升向浓密地火红的云层中去了。
“…小姐!小姐还在里面!”兰香如疯了一般,便要向火场中扑过去。玲珑连忙将她拦腰抱住,死拉硬拽向外扯。一回头却见沈青蔷竟不停步,反迎着四下飞窜的火星径直向前,忙喊道:“娘娘,万万不可涉险!”
----仿佛要证明她的话似的,不远处,火场之中,突然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轰然坍塌,呼啸的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卷过来,前面几个站的近些的救火太监,立时身陷火海,空气里弥漫着一声声凄厉惨叫…
青蔷、玲珑,以及哀哭的兰香尽皆愣住,炽焰翻飞,烤得她们脸上一层焦脆,喉管中又干又疼。青蔷连忙向后急退,却见兰香还在踌躇,紧咬银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吼道:“姐姐留下你的命,是叫你去送死的么?”
兰香本又急又怕,早已神志昏乱,被她一吼,倒略镇静了些;浑身不住哆嗦,双唇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却终于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从火场里奔出了几个人来,各个满面尘灰,有的衣角上还带着火苗,一边跑一边埋头扑打。面目自然不可卒辨,但从服色上推断,似乎都是些低品阶的太监。
众人都还未及反应,兰香却已冲了过去,口中大喊:“小姐呢?我们小姐…不、不,昭媛娘娘呢?”
这几个太监死里逃生,要不然呆愣愣恍若无闻,要不然便稀里糊涂连答话都不会了;好容易队伍末尾,一个身量最矮的小太监认出了兰香,却反而哑着嗓子嘶声问她:
“啊,兰姑姑!万幸,您出来了!那、那…昭媛娘娘呢?”
兰香愕然。一行人又退了数十步。眼见安全了,沈青蔷便开口问道:“你是流珠殿伺候的吧?沈昭媛呢?”
那小太监却没有认出青蔷,只见面前这人一身便装。无钗无钏,瞧不出身份。一时倒呆了。
玲珑见此情景,忙在一旁催促道:“皇后娘娘问你话呢,沈昭媛现在人在何处?”
那小太监愣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便要跪倒。青蔷心中焦急。早摆手叫他起来,不住追问:“不用拜,昭媛娘娘究竟怎么样了?”
谁知那小太监猛然摇头,却答:“奴才实在不知啊!奴才是在外殿伺候的,并不管里面地事…”
兰香这会儿也已回过了神,凑上前来,听他依然只顾推卸,一问三不知,早气得浑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哭骂道:“你们就不会去找找主子么?就只顾…就只顾自己逃命了?”
那小太监本也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听她埋怨自己,肚子里登时冒出一大通委屈来。“哇”的一声竟哭了,边哭边抢白道:“今夜是新年。哪个公公不要偷懒到外头去走动走动地----就连姑姑您也私下跑出来了不是?竟只怪我?殿里留着的也就是我这样地小孩子了。还有两三个极老的,能顶什么用处?再说…再说了。那火莫名其妙就从内堂里着了起来,等大家发觉,连块金子都能烧化了…还怎么去找一个大活人啊?”
沈青蔷一直怔怔听着,直到他说完,这才缓缓问道:“你是说…你是说昭媛娘娘她…她…”
那小太监拼命地抹着泪,呜咽着:“奴才年纪虽小,可遇到了这样的事儿,也早就明白必死无疑了,难道还有心编排个段子哄人不成?”
----兰香一听这话,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上。直烧到靖裕十八年正月初二的下午,才告全部熄灭。一片断瓦残垣上,横七竖八倒着无数焦黑的木石,巨大地烟柱腾空而起,经久不息---除了数间偏僻后殿,几乎整个繁丽壮观的锦粹宫都已化为乌有。
比起这场浩劫的声势来说,消失在浩劫之中的人倒也并不算多:不过是几个救火的仆从、两名职宿的太监、一个贪睡的小宫女、流珠殿总管嬷嬷黄氏…以及昭媛娘娘沈紫薇。
后宫的妃嫔们终于“宽恕”了这位曾经独占陛下宠爱长达数年之久的骄纵女子----谁会记恨一个死人呢?她永远也无法威胁到她们地地位和利益了,所以死人是无罪的。
“…姐姐们,我可听说,火刚烧起来的时候,外头地人还听见里面有琴声呢!她竟然在…竟然在火场里…果然是个疯子啊!”
“…真的吗…倒也真是可怜见地,一个疯子,知道什么?又哪里跑得出来呢?”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那也算是她地运气了…总之,唉…”
她们长久的窃窃私语,臆想着单以美貌而论当属后宫第一地沈昭媛,在死亡到来之前黑色的惶恐与恬静;甚至臆想着火焰是如何舔食她的身体,如何将那绝美的皮囊化作丑陋不堪的枯骨…最后连枯骨都不曾留下,只有飞散的无迹可循的尘埃…
----她们真的不再恨她了,人人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惋惜和哀伤的神情。
沈紫薇,终于在这个如她一般华丽,也如她一般寂寞的深宫之中,彻底销声匿迹。奴婢不知道啊!黄嬷嬷吩咐我们远远走开,不准到内殿去的…”
“…启禀皇后娘娘…火烧起来的时候,奴才…奴才是在外间的,因为黄嬷嬷说昭媛娘娘要安歇了…”
“…娘娘,奴才冤枉!是黄嬷嬷叫奴才离远些的,奴才不得不听啊…”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不得不面对留下的一切,然后背负着这一切,继续向前走。正月初二整整一个白天,沈青蔷都僵直地端坐在两仪宫凤临殿上,一个一个审问数十名狼狈不堪甚至言语错乱的太监宫女们,直到头晕目眩。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里渐渐拼凑出了这样一个结果:那一日下午,流珠殿总管黄嬷嬷吩咐了所有的奴才们远远避开,说是昭媛娘娘要休息,只她伺候就好。人人自然巴不得偷懒,好过个舒坦年----可谁知道,后来,那火便诡异莫名地烧了起来…也许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不过是数十名奴才们为了逃脱罪责,而集体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谁知道呢?
“…好了,本宫明白了。黄氏虽是罪魁,但她已死,也算罪有应得。流珠殿余下诸人,俱有责任,各杖责三十,罚俸一年,分入各宫各殿伺候…便如此吧。”
青蔷轻声吩咐,下面跪着的黑压压一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片刻之间寂静若死。猛地,欢欣喜悦爆炸开来,人人额首相庆、泪流满面---无论如何,遇到这样的事情,却还能捡回一条命,实在不得不说是上天保佑了。这样处置,可太极宫那边…”玲珑冷眼望着满室喜不自胜的人群,俯就身子,轻声道。
沈青蔷摇了摇头:“不妨事,方才有口谕过来,陛下说随意就是…”
玲珑沉默,似在凝神思索;青蔷却打断了她,苦笑一声,问道:“兰香呢?她还是那个样子吗?”
玲珑微微咬着唇,点了点头。
…兰香已整整哭了一个昼夜,哭到最后,连眼泪都流尽了;可是那没有泪的“哭泣”只有更加惨烈,脸上的筋肉不住颤动,见者无不恻然。
“…小姐她…早就知道了,”兰香不断重复着,“她早就知道要着火,而我…我是个废人,跑不掉的…所以,所以…小姐才…小姐才…”
她反反复复反反复复这样说着,简直令沈青蔷不寒而栗起来----难道说…难道说这不过是场最华丽的葬礼?以这皇宫中最精致美丽的宫殿为柩,以若干有罪的无罪的人为殉…沈紫薇,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明白,永远都无法明白----就像你…就像你从来也未曾明白过我一样…是吗?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原因,沈紫薇死了;沈紫薇已随着那直烧上天空去的辉煌之焰逃离了这个宫廷…地上是枷锁的世界,而天空却没有界限----没有阻隔,没有拘碍,没有不满以及痛苦…所以…无所谓…
----她已离去,永不归来。


第四卷 第七十六章 疯癫
安置好了么?”青蔷问。
玲珑点了点头:“她原本是不肯的,只口口声声说要相随昭媛娘娘于地下…后来,奴婢便依了娘娘的吩咐,带了五殿下过去,她见了,便不再吵闹了,精神倒也平稳了不少,陪着五殿下玩耍,脸上还带了笑…”
沈青蔷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叹道:“那就好…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玲珑接着道:“奴婢已送他们二人到胡昭仪那里去了…只不过…”
青蔷微一挑眉,却问:“只不过什么?难道胡昭仪不肯收留么?”
玲珑连忙摇头:“自然不是。相反,她一听奴婢说明来意,立时便答:既然娘娘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便断断没有她置喙的余地,谨遵吩咐便是----说完,早招呼了昭华宫的人,将五殿下与兰香一并安置了下来…只是,奴婢总觉得,这个人实在古怪得紧…”
青蔷淡淡一笑:“你眼光不错,我也瞧不透她…可是,咱们的选择并不多;除了她,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可以托付了…”
玲珑缓缓点了点头,附和道:“那倒也是,九嫔以下断没有什么成材的,而比起惠妃娘娘、以及九嫔里其他几位娘娘来说,胡昭仪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只不过,娘娘,您真的不打算带五殿下在身边么?有个…儿子,总归是莫大的凭借---何况皇上不是说…”
沈青蔷垂下眼,轻声打断了她:“皇上那边我会再想办法。总而言之,不能拿那孩子的命来冒险…他若跟着我,怕是立刻就要大难临头了…”玲珑听她如此剖白。当即便了住口,答道:“娘娘,奴婢明白。”
沈青蔷忽然叹一口气----像是在问玲珑。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的只有这样一种方法吗?”
“娘娘,您说什么?”玲珑一愣。
沈青蔷侧过头去。以一种轻如鹅毛地声音徐徐道:“白妃娘娘…还有,姐姐…难道离开这里的方式只有死亡一种?难道唯有死亡,才是唯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么?”
玲珑沉默,许久,摇了摇头:“别想了。娘娘,”她说,“您不该这样想地…”
青蔷缓缓转过脸来,对玲珑笑了,脸上罩着一层温婉如玉的光辉,颔首道:“你说得对,玲珑,我不该这样想----向后看毫无裨益,前面地路还长着呢…”
----这是靖裕十八年正月的一天。锦粹宫的大火熄灭之后不久,沈青蔷忽然间便想起了董天悟,有一个浅浅的念头忽然自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假若…很久之前。在一切的变故尚未发生之前,自己能开口对他说:“请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不顾一切地带我走;我相信你。我把我的生命全都托付给你…”如果她能这样说的话,也许他真的会放弃一切;也许自己早就已经离开了这座锦绣的牢笼;也许两个人…早就幸福了…
可是这样的恳求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始终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决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命运没有“假若”亦没有“如果”。有地只是“不能回首”与“无路可退”。发生了如此的灾祸,靖裕帝似乎颇受打击;又或者,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成真,反倒令他一时间怅然若失,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火热地执念了。元日之后连续数天,万岁一反常态,都只在太极宫内闭关独守,既不传召青蔷或者其他妃嫔,也不肯接见各位朝中大臣,只遣御前总管王公公颁出口谕来,说是“恭谨修行,一切俗礼皆免”。
锦粹宫的大火,以及沈紫薇地死,从头到尾都是青蔷这位新任皇后娘娘一人主持,待全部尘埃落定,又已过了好几天,靖裕帝却只派人传来了两三次无关痛痒地只言片语,依然并未现身。
----渐渐地,无论是后宫的妃嫔还是朝中地文武群臣们,便有些坐不住了。
“…那…太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正月初七日下午,青蔷在两仪殿内独坐,以手支颐,缓缓问向方从外头归来的玲珑。
“建章宫的人往太极宫去了三次,三次都被挡了回来。据说,后来万岁在殿下承上去的请安折子里批了几个字,发下来,太子殿下便再也不敢去了…”不愧是玲珑,巨细皆备,有条有理。自从沈青蔷位正中宫之后,整个皇宫中最忙碌的人,也许就是她了。
青蔷脸上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却听玲珑续道:“据说…皇上写的是:二龙相见,折朕寿耶?”
----皇上是龙,太子也是龙;皇上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一套“二龙不得相见”的说辞。这八个字便是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见朕,是想让朕早死吗?
这话实在是严厉之极,沈青蔷听闻,当即便倒吸口冷气,忍不住道:“难道说,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玲珑缄默良久,忽然道:“据说…据说皇上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怕…”
青蔷闻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是么?天启,终于要到了我们兵戎相见的时候?
“…替我梳妆吧,”沈青蔷站起身来,吩咐,“我要去太极宫。”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正式以皇后的身份出行,往来排场都与当日做才人甚至做贵妃时全然不同了。两仪宫到太极宫并不算远。平素步行也不过一刻光阴,如今虽说坐了辇车,可加上无数繁文缛节之后。直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