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悟突然低下头去,望着脚边那个黑黢黢的坑洞,在暗夜中,宛如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般,昂然张着。他已挖了二尺有余,一无所获;可沈紫薇的话却也实在不似戏谑…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母亲…竟真的还活着?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挂念着自己的唯一的爱子?这就是自己寻找了那么久的东西,就是所有故事的源头,一切秘密的答案么?
----既然这才是答案;那脚下埋着的,又会是什么呢?
第四卷 第七十一章 真相
许多年后,董天悟总是想,若那一天他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就此放弃,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温暖的虚假,而不去追逐所谓的残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就会更加的幸福顺遂?吴叔----吴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够活下去?
可惜人生没有如何,流光不可重来。许多年后,当他年老,在一个春夜的晚上,香花的谧色包裹他的身体,他恍惚间便看到母亲站在远处,赫然还是记忆中明丽而温柔的样子。
“我做错了么…娘?”他轻声询问那飘泊的幻影。
自然,没有回答。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响起:“你又想起了旧事,你…后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只手上,轻轻摇了摇头,答道:“…不,这件事,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远处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渐渐隐去,自此消失无踪。
…地上那个坑洞业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吴良佐也愣住。昏黄的光晕之中,黑色的腐土里,赫然露出了织物的一角,似是某种厚重的锦缎,颜色褐黄,上面染着斑驳的污迹。
董天悟与吴良佐对望一眼,冷风已抽空了他们怀中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空荡荡的恐惧。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弃去手中的剑鞘刀柄,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织物周遭的泥土一捧一捧刮下来。抛向坑外。
----有一样东西,慢慢地显出了形状。乍一看来,仿佛像是某种掺夹着杂质烧出来的陶器。惨白之上浮着一层碧青地釉---那是因剧毒死去的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见天日,大半衣衫都已朽烂成破碎的残片。
董天悟只觉自己简直无法呼吸,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缠着他地身体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吴良佐却忽然爆发出一声垂死挣扎地野兽才能溢出的低吼。他抖如风中落叶,从那具尸骨的左手上,脱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环。
银指环,刻着蝴蝶的银指环;旧日地光阴如蝴蝶般飞走,你还爱我吗?
----风吹过,那个梦又来了。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个夜里。光阴流转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脸上都是尘土。颈中还有一环浅浅的红印。
“…你为什么要走?”他问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三郎。我厌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这里。”白翩翩的脸色平和。神情温柔似水。
靖裕帝只觉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气勃然而起,他厉声喝问:“那我呢?你就从未为我考虑过吗?天悟呢?你就狠心丢下他。一走了之吗?”
白翩翩终于动容。微微侧过头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丝的可能带他走,我也绝对不会留他在这里的…呵,现在说这个,可又有什么用?”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苍老地容颜和腐朽的躯体,渐渐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后地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的冲天怒火也汇在一处,仿佛某种小小地、看不见地虫豸,在皮肤的里面和外面,同时啮啮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隐隐地、万劫不复的预兆,扑面而来。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么?你真的把我们的爱情和那些甜蜜的岁月统统忘却了么?”
“我一日也不曾忘记,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
最后的退路已被截断,你和我,终于站在悬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极宫内,卧榻上的沈青蔷在半梦半醒之间,赫然听见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唤着那个早已死去却永生不死的名字,倾吐出无限的忏悔和酸楚,“翩翩,朕错了,朕实在不该杀你的…可是朕,却真的无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丽的天空下,一扬手甩出一道鲜艳的鞭花;而朕却在这冰冷阴森,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算计和倾轧的地方苦苦挣扎,朕就受不了----朕错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翩翩…翩翩…”
爱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牺牲?是占有还是成全?是剧痛还是极乐?是罪恶还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药,还是阳光下绽放的美丽花儿?
----你爱着谁?谁又爱你?
…从太极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刀剑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御前总管王善善的声音又高又尖,几近惨叫:“殿下,您疯了么!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没有人回答。刀剑相击之声却宛如玉盘珠落,愈加密致错杂起来。
沈青蔷猛然惊起,挣扎着、挣扎着坐起身;靖裕帝则茫然大睁着双眼,似乎还未从那萦绕不去的亘古迷梦中醒来。
殿外的嚎骂呵斥不绝于耳,灯烛火把的光芒把无数人影印在纸窗之上。那些纷乱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这样的时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内殿的门已被人大力踹开,烟尘四飞之处,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颗心,激烈地鸣响。
有人站在那殿门洞开之处,周身浴血,右手提着一把长剑,鲜红的液体还在一滴滴顺着剑尖滴落下来。在他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张脸惨白如纸,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犹自缄默,沈青蔷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无闻。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身后。一大群御前侍卫蜂拥而入,顷刻便散成一个圆弧,将他裹在中间。
刹那间,剑光闪烁,两名拦在他面前的侍卫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着退向两旁,伤处血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却忽然偻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靖裕帝终于开了口:“悟儿,你想…杀父弑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绡,掩在唇上,一阵咳喘过后,已是满帕鲜红。触目惊心。
“…我母亲呢?”他嘶声问道,“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地?她的尸体为什么埋在御苑的桂树之下?你说啊!”
一阵哐啷啷急响,又有六七把兵刃被临阳王手中长剑斩断。残片乱飞,有一截。赫然直飞向沈青蔷。“咚”地一声,钉在她耳畔的墙上。
靖裕帝地声音冷若冰霜:“悟儿。把你的凶器收起来,吓到你母亲了…”
董天悟狠咬着牙,几乎要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已死了,她是被你杀死的,是不是?我已在那桂树之下挖出了她的骨殖,她身中剧毒,腿骨上还有当年骑马时,因护着我跌下来摔断地旧伤----你自欺欺人,又能骗得了谁?”
“…悟儿,有你母亲在,此处由不得你放肆。你放下剑,朕会给你一个交待“交待?什么样的交待!我母亲已经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靖裕帝忽然放开了沈青蔷的手,他站起身来,迎着董天悟的剑尖径直而去。董天悟似乎迟疑了片刻,那柄剑,堪堪刺入靖裕帝的腰际----周遭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大殿下手一抖,长剑终于还是滑落在地。
靖裕帝面色如铁,扬起手来,重重打在长子的脸侧。不知是谁高叫一声:“陛下!”只见靖裕帝腰侧的衣衫上,已晕出一团殷红。
“你母亲…你母亲…你母亲…”靖裕帝始终重复着这个词语,口中的牙齿咯咯作响。咬碎地是岁月,是伤痛,是耻辱,是愤怒;更是长久以来全心维系的一切…
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长地岁月,心里腐烂的黑色伤口终于开始渐渐愈合。即使是虚假也罢,为什么不叫我活在那安逸地虚假里?我已老了,我已能隐约看见身后隐隐迫近地死亡的影子。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我?依然逼我面对一切?
“…下去,”他突然低喝一声。
两旁地侍卫和太监面面相觑,王善善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身上满是血迹。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
靖裕帝森然道:“朕说了,你们都下去----这是朕的家事,都听明白了?”
此话一出,四下之人再也不敢有半句罗嗦,虽各自胆战心惊不止,却终于是犹豫着缓缓后退,出到大殿之外。手中各个兵刃高举,一双双眼睛不敢多眨半下,只定定望着殿内剩下的剩下父子二人,已及贵妃娘娘沈青蔷。
“…没有错,”靖裕帝身子微晃,终于开了口,“你的母亲就死在我面前,我杀了她。她要抛弃我们两个,她要把我们父子二人留在这里,独自离开;所以,我把她埋在御苑的桂树下面---我要把她留下来,留在这皇宫中,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你若真的一心替你母亲报仇,就用那把剑,杀了我好了。”
----董天悟,你抉择吧?是杀死你的父亲,替你的母亲报仇?还是背弃你的誓言,背弃你十四年来所坚持的一切?
董天悟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握住落在地上的剑柄。殿门外,明火执仗的一干侍卫们尽皆鼓噪起来,又想冲入殿内。靖裕帝一摆手,制止了他们----忽然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沈青蔷道:
“翩翩,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之后的金匮内;你记住了。”
沈青蔷身子一颤。却见董天悟已握着剑直起身来,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殿下,住手!”
----话一出口,便知道错。若她真是白翩翩,又怎会这样称呼自己地儿子?
火光明灭,沈青蔷怀中轰鸣一片。幸而靖裕帝犹似未曾察觉,他已回转身子,望着自己的爱子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巍然而立,不发一言。
董天悟地目光落在沈青蔷脸上,却又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猛然别开头去。他手腕一翻,秋光似弧,却不是指向靖裕帝,而是斜斜削过自己的肩膀。衣襟上挂着地一道九龙蟠丝穗子,无声落地。“父皇…我要回昆仑山去,带着娘…一起回去。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董天悟,再也没有了临阳王。”
靖裕帝的身子一晃。几欲摔倒。董天悟反手抛却长剑。袍袖挥洒,跪倒在满地血污之中。极恭敬、一丝不苟地叩拜下去。
“父亲…儿子、就此拜别!祝父皇…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言毕站起来,转身便走。
沈青蔷只觉一股刻骨的寒意凝于肺腑,他从不曾是她的爱人,自他的口中,亦从不曾流露出半个“爱”字。但那些过去地日子,那些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的光阴,那些活在一片天空之下轮转而去的岁月,那些个在小轩窗前燃起明灯的夜晚…似友似敌的盟约,若有若无的情愫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他与她,本就是这荒莽大地上赫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偶一交错,便即分离。有的只是瞬间的片段回忆,没有开始,所以也不用结束。
“天悟----”第一次,沈青蔷第一次当面唤出了这个名字,那两个字铿锵作响,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终究只有两个字而已。
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即使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董天悟身形一顿,双肩微微颤动,压低了声音,说道:
“…母妃,我…不、儿臣…就此拜别,即使山高水远,远在千里之外,儿臣亦会永远为您祝祷幸福安泰地…告辞。”
----爱是什么?千万人里的一面之缘,种在你我怀中,脉脉开放却不能给人看的花朵。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若我们相遇在另外地时间另外的地点,若你不是黑暗中冷心冷面地女子,而我亦不是那月光下轻狂无知地少年…
----如果真有如果,你会爱我吗?
董天悟昂然出了太极殿,在一殿摇曳的灯烛蜡炬地照耀下,他满头满身一片斑驳的殷红。如同利刃劈开海水,那些黑压压蜂拥而来的侍卫太监们举着兵刃,一边颤抖,一边向两厢退开。董天悟径直而出,走到夜风之中,转瞬踏风消失。
许久、许久之后,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才小心翼翼地折进来,偷眼望向靖裕帝的脸色。短短一夜光阴,似已抽空了这个老人半身的血液。整个人憔悴萎顿,口唇焦黄。
“陛下,殿下他…”王公公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开了
好一会儿,靖裕帝才如梦方醒,含混不清地吩咐:“朕不知道,朕…不知道…是了,叫吴良佐去追,叫他把悟儿追回来…去,去叫吴良佐来见朕!”
----吴良佐再也不会来了。
天将微曦,层层薄雾自地面上蒸腾而起,和满树的馨香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如梦似幻的氤氲。吴大人背倚着“神木”虬劲的树干,头低垂在胸口,脖颈上一道惨笑一般的伤处,深可见骨,血已流尽。
…翩翩,我早该跟你走的。
无论你要去哪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吴大哥一定会陪着你…
第四卷 第七十二章 册封
秋风尽落。
靖裕帝老了…情人、爱子、唯一的故旧相知尽数离他而去,除却自己日日茂盛的记忆,十四年前的那段往事终于消磨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终于,爱与恨、妒与怨、谎言与真相、悔恨与罪责…所有的一切统统流过他的身体,带走他的生命和活力,只遗下一具腐朽的躯壳。“…幸好你还在,翩翩…朕现在只有你了。”
靖裕帝伸出干瘦的手臂,将沈青蔷环在怀中,长久地、长久地从她的肌肤上汲取温暖,反反复复低喃着这句话,仿佛它是万能的咒语。
“我在,”沈青蔷每每叹息一声,这样答他,“我在这里…”要离开朕!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走,只求你陪在朕身边…”
“…我在,”青蔷依然只有这样回答,“…我在这里。”
----我想要的,却是你唯一无法给的;正如同十四年前,你无法给白翩翩一样…陛下,到现在你依然不明白吗?到了一身血污、背后负着一只瓷坛消失在晨风里的临阳;看到了脸上带着诡异笑容、死得不明不白的侍卫统领吴良佐…靖裕十七年的深秋,掌握京师两大势力的“诏卫”和“御卫”同时群龙无首,宫闱内外、朝野上下流言纷飞。八月二十三日,以内阁首辅李惕为首的七十九名大臣联名上书,以“庶出”、“无子”、“父兄获罪”、“姑侄并列”等十二条理由,恳请靖裕帝收回成命。不要立贵妃沈氏为后。这道奏折递上去,却被留中不发,第二日下午。那七十九名大臣便联袂在朝阳门天阙外“叩宫”----整整齐齐跪在青阶下,放声大哭。哭声震天----个个丹心泣血,人人义愤填膺。
“…打出去好了。”靖裕帝坐在太极宫崇文殿上,脸色焦黄,御案边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手中还捏着一册。云淡风轻说道,连头都没有抬。
一旁侍立的大总管王善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改往日行止如风地手段,整个人钉在地上,磕磕巴巴问道:“万岁,您的意思是…难道是…”
靖裕帝满脸不耐,将手中折子向御案上一抛,径自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在架上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又踱了回来。打开匣盖,口中说道:“听不懂么?传朕地旨意。叫慎刑司的人带着廷杖去,无论是谁。统统先杖三十。朕倒要看看,这些人挨了打。还能跪多久…”
王善善几乎都要哭了,五官统统皱在了一处:“陛下,这叩宫乃是…乃是太祖爷传下来地惯例,可打不得的…”
靖裕帝恍若无闻,自那金光灿灿雕龙画凤的匣中,拈起一颗大如东珠殷红似血的丹丸,置于舌上;王总管见机,忙捧过盛有无根之水的药盏,与陛下服药。
靖裕帝将那丹丸以水送下,静坐良久,焦枯地双颊上缓缓浮上了两抹血色。
“…你怎么还不去?”靖裕帝突然喝问。
王大总管猛地一哆嗦,战战兢兢道:“陛下…”靖裕帝的眼中骤然现出狂乱的光芒,长身而起,双手一挥,将半张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挥落在地,哑声嘶吼道:“朕还没有死呢!你们就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了么?”
王善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道:“万岁,请三思啊!祖宗成法不可轻废,否则…否则…”
靖裕帝怀里那颗心怦怦乱跳,势如擂鼓;耳鼓中充满了心跳的声音,竟掩盖住周遭一切的喧嚣。他分明看见王公公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嘴唇不住开合,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着的究竟是什么…
刹那之间,靖裕帝只觉得无比烦躁,怀中缠绕着无数的乱麻,他再也无法忍耐,以手掌奋力地击打着包金镶玉紫檀硬木地御案,口中大声吼叫不休:
“滚!你再不去,朕连你一起打!”
----御前太监总管王公公终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崇文殿,他一路嚎哭着奔向慎行司。那一日,在朝阳门外,七十九名长跪的大臣被数十名慎行司的太监包围,人人杖责三十,登记名册,架回居处戴罪监养。其中,为首地年已六十四岁的内阁首辅李大人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几乎丧命;待他得了恩赦养病归来,关于立后之事,早已尘埃落定。
靖裕十七年九月三十日,上谕颁下,晋贵妃沈氏为后。减明岁赋税,加恩科,大赦天下;着各府各道披彩着红,演丝竹,进贺仪,一时之间普天同庆。
这是靖裕朝最后地灿烂夕阳,最后地回光返照;高悬于头顶十七年的太阳,终于到了沉落地边缘----黑夜已在路上…天监查过了,整个十月都没有好日子,可惜了。那起子废物,说什么典礼的预备需要时间,还有空了多年的两仪宫的翻修,非要数个月不可呢…不住罗嗦,朕也没心思和他们理论…总之,封后大典,大约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样操办?朕登基十五年大庆的时候,西国曾送了一批极好的珠玉宝石来,现在还搁在内库中没有动用呢,朕想趁这个时候,替你打一顶新的凤冠,比当年上官蕊戴过的更华贵更美丽,好不好?你喜欢么?”靖裕帝温言软语,无限体贴慰藉,是个女人听了,都要动容的。
沈青蔷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是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但凭陛下做主吧,一切随你…”
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地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的这具躯体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了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犹在自言自语,“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罢了…朕没有怪他。真地没有怪他----都是朕的错。”
----你错了吗?你真地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的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的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地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你却把他们的命他们的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的吧。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附下身去,细细吻她地脸。他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衰老而腐朽的气息。
“翩翩,你是朕的皇后,你已经是朕地皇后了,朕不准你伤心难过,更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懂么?”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依偎,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去歇歇,你地伤才好,不要太过操劳;何况,你在这里,朕地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记住,别拒绝朕对你的好,朕只有你了…”
青蔷垂首答应,站起身来,刚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地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