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了?你还不知道吧?是了…你自然不知道,你若知道了,又怎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怎还会叫他父皇?哈…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地;我那好妹妹,也许也知道了吧,可她更不敢告诉你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地,你们这一番父慈子孝的大戏,我看得正开心呢!即使我看不到结局,我也能想象地到----只靠想的,就已足够叫我开心快意了…”
董天悟只觉咽喉中隐隐发苦,手心濡湿,几乎又要咳嗽起来。他望着沈紫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就仿佛自己正同某种奥妙莫测的东西对视,那样衍生而出的巨大的迫切以及…与迫切同等的恐惧。
“…紫薇,”他终究还是开口,吐出了那个名字。
谁料一直笑着、一直慵慵懒懒说着话的昭媛娘娘,刹那间笑容隐没、色如厉鬼,尖声叫道:
“住口!你凭什么叫我的名字?你凭什么!你打的好算盘,怎么?现在觉得不安了?现在想要求我了?我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为了谁?我一无所有满盘皆输,都是因为谁?救我一命,你就没有亏欠了?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和沈青蔷双宿双飞了,是不是?我偏不!偏不!我宁愿死了,也要你一辈子记得你欠我的!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们沈家。就因为你那令人发指的自私,就因为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这一切的一切,我地痛苦和羞耻。难道是一条性命就能赔付得了的?你现在倒好,竟用一种施恩的语气来和我说话了!”
“行了。你走吧,现在就走!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我沈紫薇是昂着头做人地,也一定会昂着头赴死,我和那个娼妇的小贱种不一样!死又如何?我在黄泉之下,倒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又能高兴几天?”
董天悟对她地喝骂恍若无闻。缓缓道:“沈紫薇,我是对你不起…那时的我,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私自利。我总是觉得惟有自己身陷在无边苦海,无法解脱、痛苦万分,却全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将无辜的你也拖入这苦海之内…而你的恨、你地报复,又把你的妹妹也卷了进去…紫薇,我错了。你也错了,因为不只是你,不只是我。其实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只不过我们的眼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你明白么?”
沈紫薇愣愣望着董天悟。缓缓摇着头。眼泪忽然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口中不住低声呢喃:“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都只是想着自己。谁又曾想过我的苦?你们既不爱我,我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
----任性和骄傲,爱与自私,这许是世上最难解的谜语。你若只想着自己,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便永远也无法明白别人…你必然会犯错,必然会死于执拗或者亡于悔恨;为什么我们想做一些事,补偿自己的过错,会是那样难呢?
“…和我走吧,紫薇,”董天悟无法回答她的话,无法解释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东西,你若自己想不通,那谁也不能教你----他只有续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带你一个人出宫去,我还能办得到。”
沈紫薇却对这番话置若罔闻,兀自道:“我不信,董天悟…你若是知道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能口口声声什么人人都有各自地地狱?我才不信!”
“…出去?我又能出到哪里去?你以为沈家会接受我么?我父亲只会把我的头砍下来,装在银匣子里送回宫,他只会躲在女人的身后耀武扬威----你们男人都一样!何况…即使真地出去了?我怎么才能活下去?我从小到大所学的、所会地,无不是为了在这深宫中生存,为了比任何人都更高贵、更美丽、更荣耀…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我不是傻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又见沈紫薇猛然变色,恶狠狠瞪着他:“你听着,绝不准在我面前用施恩地口气讲话,说什么要照顾我、有你在…那只会让我想吐!我入宫的那一天,沈莲心就告诉过我,你若想依靠男人活着,你必定会后悔----她是对地,可惜我明白晚了…”
----董天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茫然走下流珠殿的御阶。秋风萧瑟,卷过他的衣衫,又卷起他的满怀郁气、满怀心事,遥遥飞向天边去了。
----而此时,殿内,拖着一条腿的兰香,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燕窝粥,怯生生步入内堂。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纵横交错。
“小姐,好歹…吃点东西吧…”
沈紫薇转过头来,却已没了半点凄然之色,只说道:“兰香,放下盘子,你过来…”
兰香茫然,但她一向惟命是从。便答应一声,放下燕窝粥,向前两步----下一个瞬间,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妙曼香风袭来,沈紫薇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后,轻声道:“兰香…谢谢你----没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的…”
兰香全然呆住,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自己的衣领上,渗入她穿着的宫衣,一晕一晕烫着她的皮肤。
她听见沈紫薇的声音如梦似幻,讲出的话语她却一丝也不懂。
“…我才不要明白什么各自的地狱,我只知道,真心对我好的我便一定要对她更好;那对我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只有称心如意---沈紫薇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既然这么活着,便不怕这样去死…所以,兰香,我若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的儿子…天顺,你要帮我看着她长大,对他说,他的母亲是个骄傲的女人,爱着他,对他寄望了一切…你记住了吗?”
兰香哭道:“小姐,您不会死的!皇上那么宠爱您,您又怎么会死呢?”
沈紫薇咯咯娇笑:“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才会对我好吧?”
说着,松开她的肩膀,脸上赫然浮现一种至高的快意,用仿佛命运般敝睨一切的声音,说道:
“兰香,替我去追临阳王,他不会走太远的…告诉他,在那天晚上,我提着灯笼等他的地方,向下三尺,去挖吧!那里埋着亘古的积怨;埋着他想要的秘密;埋着这皇宫中一切故事的开端,以及最终的注定的结局----沈紫薇可以轻易赴死,但她的死,必将唤来腥风血雨;必将破灭一切、颠覆一切…那些令人作呕的父父子子、恩恩爱爱,就让她来撕破这最后的遮掩,让所有人统统坦白相对吧----我倒要看看,面对真相,谁能逃得掉?谁又能躲得开!”


第四卷 第七十章 风起
这是大幕开启之前最后的静谧。沈青蔷自一连串浅浅的美梦与恶梦之中醒来,便看见靖裕帝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舍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听说…天启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闹了?”靖裕帝问道。
沈青蔷只觉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顺着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身体中。“他是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呢。”沈青蔷说道。
靖裕帝不再说什么,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忽然,他开了口:“翩翩…你相信朕么?”
沈青蔷一愕,笑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靖裕帝急切道:“别这样!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你相信朕吧,把你的想法你的希望统统都说出来,朕都会帮你达成的。”
沈青蔷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不过想好好活着罢了…”
靖裕帝道:“不对!朕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有话没有对朕说,你有心事!翩翩,告诉朕,把你的心给朕----朕会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了。”
沈青蔷又是一笑,闭上了眼睛。----能说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却是你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诉你的“心事”,却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现实。
“…我累了,三郎,让我睡一觉吧…”青蔷说。
“好,朕看着你睡…”靖裕帝轻轻道。
“皇上也该去休息了,天…晚了吧?”
“…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朕总觉得…松开你的手,你便会消失了…”
沈青蔷听他说得凄然,无言以对。惟有报以莞尔。便在此时,隐隐的。她听见这硕大而空旷的太极宫之外,遥远地所在,似乎有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嗡嗡响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从大地地坟墓中爬了出来。展开身体,伸长脖颈,所发出的绵长咆哮。“陛下,这是…”沈青蔷地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靖裕帝侧耳倾听,许久,答道:“这是风声,是烈风穿过这个深宫的声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边…”昭仪正立在昭华宫的屋檐下。看着痴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叶,从庭院地这一边跑向那一边,神情呆滞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光彩…在这深宫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真正说得上“幸福”二字,只因他的欲望渺小。所以烦恼很少----为了一片落叶。就可以开心很久了。
“…去哄殿下回来吧,起风了。天要凉了,”胡昭仪吩咐左右,自己紧一紧衣衫,转身入了殿门----忽又止住脚步,向身边的从人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么?”
一旁的宫女一呆,连忙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风声吧。”
胡昭仪驻足良久,摇了摇头:“也许吧…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呢?”您再不决断,恐怕为时晚矣!”老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张公公紧紧把着手中的楠木拐杖,撕声道。“殿下,当断不断,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蹈了皇后娘娘地覆辙,那可怎么好!”李嬷嬷则满面惶急,膝行于地。
董天启依然是那身小太监的肤色,脸上身上满是灰土。只是那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熄灭,仿佛蒙着一层薄薄地翳。他站在殿中,冷冷说道:
“有什么好吵的?我已决断---但现在却不是行动地时候。”
李嬷嬷一呆,却道:“殿下,如今实在已经迫在眉睫,皇上已招了两次内阁,虽给咱们地人顶了回去,但绝不能长久的。不如…不如…”
董天启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四个字来:“妇人之见----这你便慌了么?吩咐下去,建章宫所有人等,全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出去。什么话都不要传,什么人都不要见---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错,给他一个现成地理由罢了。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懂么?”
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张公公却干咳一声,截断了她的话:“李氏,够了,殿下说的是。京畿的兵权都在吴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们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宫的安全已是难得了。惟有谋定而后动…只不过,这谋,还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启道:“张公公,你这就以我的名义去一趟碧玄宫,去见那姓邵的和姓崔的两个神仙,什么都别说,只讲我闭门悔过,求本经书宝册读一读----记得,带了母后留下来的那两颗南海珠子去。”
李嬷嬷忍不住开口道:“殿下,那两颗明珠…董天启的目光电一般落在她脸上:“我们的人如今一个也进不了太极宫,见不到父皇;不靠这些个骗子,还能靠谁?那两人虽不可靠,但自从…之后,父皇也不怎么常去了,他们心里,许是比我们还要恨呢----两颗珠子买这满宫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张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给老奴吧…皇后娘娘的英灵不远,一定会保佑殿下扫荡群丑,匡正国本的。”
董天启再次冷笑一声:“去吧,我不想听废话了。我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何况…把这一切拱手相让?让给董天悟?休想!”
张公公高声道:“殿下,您能有如此的决心,老奴就放心了!他们虽手握京师两卫,但御卫里有咱们的人,诏卫里也有咱们的人。老奴手下,还教着百余个顶事的孩子,虽平素看来不过是貌不惊人地粗使太监。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各个都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这太子之位,绝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贱种!”
董天启地脸上凝定无波,却道:“好,孤…明白了。你们都下去了。”
李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看老太监张淮的眼色。登时又咽了下去。两个人再不罗嗦,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终于,这偌大地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启一个人。十四岁的少年浑身僵硬,耳中听见殿外的狂风呼啸,吹得那一列轩窗“咯吱咯吱”作响。董天启忽然觉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锦绣。取外氅来----”
风声猎猎,只有满殿地烛影摇红,没有人应答。
是了。锦绣死了;为了那个女人,他杀了她…
董天启强忍着那难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日辉光”的匾额下,走到太子的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挺着背脊,高高昂起头来;注视着满殿的黑暗、空旷以及虚无…
----风在响。
父皇,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了;只有一人…惟我一人。
吴良佐在席卷而过的青灰色地疾风里穿行,夜已降临。忽然,齐黑子提着灯,从远处跑来,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统领大人的脸色立时变了,急切问道:“真的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齐黑子道:“怎么不是真地?这话还敢混说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良佐当即不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齐黑子唤住:“大哥,这事…可要去通报给陛下?”
吴良佐身形顿住,却不回头,只道:“即便不通报,难道就瞒得住么?你去守在太极宫外头,若有变故,速速来报。”
语毕,人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密密如织的暗色之中。
----您也…疯了么?殿下?或者…在这皇宫之中,惟有疯子才能生存下去?
无论是帝皇还是后妃,无论是主子还是奴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怀抱着巨大地、可以吞噬一切地执念。只有这份执念是你的盟友,在你谁也不能相信、什么也不能依靠地时候,给你一个支撑自己的信念,给你一个维持骄傲的缘由,给你无穷的勇气和坚持。
这份执念让你活着,让你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相对的,也迷失你的心窍,蛊惑你的神智,让你几近疯狂吧…
董天悟站在神木之下,头顶的桂花已然半数盛放,如同夜色中小小的银白光点。他将一盏琉璃灯悬在枝叶间,俯下身去,用手中佩剑的剑鞘奋力掘着树下的泥土。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会埋着…什么呢?长久的疑问终于就要得到解答,长久的追索终于就要走到终点,董天悟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觉得手脚虚浮无力,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视线,似也在慢慢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他的肋下开了一个破洞,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一滴的流走。沾满泥土的剑鞘从他手中滑落,临阳王以袖掩口,闷声咳嗽起来。
----命运就站在门的那一边桀桀怪笑,嘲笑他的愚蠢和软弱,他已分明听到。
“…殿下。”吴良佐在黑暗中出现,他终于还是赶到了。
董天悟恍若无闻,他依然咳着,却弯下腰去,捡拾落在地上的剑鞘。
“殿下!”吴统领向前一步,拦在董天悟身前。
下一个瞬间,只见灯晕下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如电般祭出,剑尖堪堪点在吴良佐的咽喉前---临阳王依然咳个不休。但那握剑的手却出奇地稳定,连一丝颤动也不曾有。
“别阻止我---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董天悟慢慢说道。
吴良佐脸上地筋肉隐隐跳动,他哑声道:“殿下。微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答案并不在这里,并不在这皇宫之中。现下局势动荡不安,殿下一定要千万谨慎才是。”
董天悟手中宝剑微微一抖,却忽然向前急刺,吴良佐一惊之下急忙闪避。那剑尖却如影随形…在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才终于偏向一边,只在他地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那就说吧,把你知道地答案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我为了走到这一步,已做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就不怕再错杀…一个你。”临阳王的声音无比沙哑冷淡,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
许久、许久,吴良佐方才长叹一声,答道:“好吧。也许四年前,我就该告诉您了;若告诉了您,断也不会叫那姓沈的贱人钻了空子去----其实。白妃娘娘并没有死…或者说,白妃死了。但您的母亲。她却应该尚在人世…十四年前,上官家权势熏天。娘娘身负不白之冤,被贬入洗染坊为贱役;后来,便突然在这棵树下自缢而死了…这是宫里素来的传言,前面一半是真地;后面这一半,却这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娘娘的确曾在此处自缢,却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活着走出这个宫廷…殿下,您的母妃,绝非凡庸女子。”
遥想当年,美人一舞动天地,沉醉英雄百战心。白翩翩,那样一个骑烈马、喝烈酒,纵情挥洒、皎皎不群的女人。她怎会甘心赴死?又怎会自绝生路?那些皮肉的劳苦算得了什么?抵得住老鸨的鞭打么?那些世人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她从来就是在这些嘲讽中昂首而行的,嘴角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吴大哥,”她总是那么笑着,叫他。那一天趁着夜色,他去洗染坊地下处探她,她瘦了,身上再也没有了华服美饰,头发只是松松挽了个髻子;可她却赫然更美,眼睛凝定而光亮,熠熠生辉----从之前到之后,在整个人生的漫长岁月之中,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子,什么上官皇后,什么淑妃娘娘,整个皇宫中所有地庸脂俗粉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半片裙角。
“吴大哥,我已想通了。我毕竟不属于这里,这里并不是我的世界。天下那么大,人生那么短,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生生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腾挪,无处解脱?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我自己地日子…吴大哥,悟儿…就拜托你了。”
----整整十四年了,可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番话,依然言犹在耳。在这十四年中,吴良佐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样愚蠢,他应该持着她地手对她说,他会和她一起走,带上悟儿,一起离开这个世上最繁华也最凄凉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哪怕从此成为钦犯,被人追杀,日日担惊受怕;哪怕最后死了…三个人总也能在一起,过一段快活地岁月,不是么?
----可是这些话,吴良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点点头,无限笨拙地回答:“娘娘放心。”
她是瑶池中的仙子,巾帼里的豪杰;而他呢?只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莽夫罢了。他凭什么开口?他配么?
“谢谢你,吴大哥,”她微微垂下眼,笑了,“翩翩永远这样任性,你也很伤脑筋吧?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过无妨,我已绸缪了很久,断然不会牵连到你----只是…我既然离开了这个皇宫,就注定再也无法回来,悟儿,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等悟儿长大了,他会怎样想我这个娘亲呢?他还会记得我么?吴大哥,翩翩求你,等到有一天,悟儿长大了,等到他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求你这样对他说:天悟,你的娘亲是个任性的女人,她也许是个不配为人母的自私的女人。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天高海阔,无论这个女人走到哪里,依然都会想着你,依然都会爱着你的。即使此生无法相见,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天人永隔,母子连心,这一点依然是不会改变的----求你一定告诉他,我希望悟儿…至少,他能原谅我…”
----后来,没过多久,白妃娘娘便“自缢”了。可是吴良佐心里却知道,她只不过吞服了西域的假死之药,“尸遁”罢了。果然,数载之后,靖裕帝想为她移葬----打开棺木,赫然却是空的。
白翩翩,自此之后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霜刀剑,她一定是不变的,一定还是那么骄傲那么美;也许更加骄傲、更加的美…
----就仿佛困于茧中的蝴蝶,一旦挣扎出那封闭的壳;必然羽翼绚烂,夺了这天下的颜色!一切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众所皆知,陛下已经…眼见一日不如一日了,以您的神武不凡,正该早下决心。若您能登临九五,和娘娘…也许还有相见之日。”
“…吴叔,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便是怕我一个不慎,叫父皇知道了么?”
“陛下一直以为娘娘已经不在人世,自然必须抵死隐瞒。不过,原因却不在此----微臣原打算,当殿下继承帝位之时,再将这个秘密告知;您现在知道,实在并无裨益,可谁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