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统领怒极反笑。面容古怪地扭曲起来,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满口钢牙紧咬,几乎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
“没错,沈贵妃也许用不了十天半个月,赫然便会是第二个沈皇后了…殿下。您还不醒悟么?您知道那贱人打地究竟是什么算盘?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的母亲!我瞧着她站在陛下身边,那满脸的小人得志,满脸地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我只恨…只恨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趁早结果了她,反而纵虎归山,到如今终成大患----这样的贱人,还不该杀么?您还要为她辩解不成?”
董天悟只一惊,胸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响。假扮…母亲?青蔷她竟然…竟然…临阳王轻轻阖上眼帘。微侧过头去,不知为什么,竟笑了。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地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在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地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呵,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该为你抚掌击节,赞一声“好”呢,沈青蔷?喧嚣渐起,王善善进得门来,告禀道:“王爷,御驾将至了。”
董天悟闻言起身,整肃衣冠,却听见王总管顿了顿,轻声续道:“万岁…似乎心情不佳,还请王爷尽力宽怀为是…”
董天悟一怔,随即微微颔首,王善善舒了一口气,躬身引着临阳王出了殿门,恭迎陛下。
靖裕帝下了御辇,径直而来,脸上果然满布怒色;连带着四周伺候的大小从人,也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直到见了自己地长子跪在阶前,万岁的神情才算是缓和了下来,温言道:“快起来吧,悟儿。怎么,几日不见,便病了?”
董天悟抬头一笑,靖裕帝见他果然面容憔悴,光彩全无,又是心疼又是迁怒,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身边伺候的人呢?都死绝了么?朕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谷,病属寻常,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并不怪别人;总之是儿子不谨慎罢了。”靖裕帝叹一声:“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只是你这样子,叫你母亲见着呢,她该有多伤心
董天悟听父皇说得恳切,忽然胸中一闷,忙从袖里掏出锦帕,掩在唇边,侧过头去,强自压抑着咳嗽起来。
靖裕帝双眉紧蹙,望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摇了摇头。
一旁早有精乖地王总管,趁机道:“陛下,将入秋了,外头风凉,还是先请王爷进殿去吧。”
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时点头:“是,朕倒疏忽了。悟儿,快进殿去,叫他们把茶水汤药都备上,朕听你咳,可实在揪心…”却又转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贵妃娘娘请出来,告诉她,悟儿回来了。”
王善善先毕恭毕敬答:“遵旨---”继而又小心翼翼回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她…带着五皇子去了昭华宫,这会儿…可还没回转呢。”
董天悟眼见靖裕帝又要发怒,忙道:“父皇,倒也无妨。此事儿子…儿子还有些许不明,还请父皇代为分辨分辨。”
靖裕帝犹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只把王总管吓得腰弯得更低了。片刻之后,转过来面对临阳王的时候,万岁脸上已是一片和颜悦色了:“悟儿。跟父皇来,父皇慢慢讲给你听。”
太极宫内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氲氲,蒸腾其间,盘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时,都感觉清冷异常。仿佛置身于广寒玉殿。可这一次,他却恍惚觉得,在那馨气之间,似有股隐隐地脂粉味道,就连那些满殿死寂、冷硬、面目狰狞地飞龙雕饰,也忽然间生动而温情起来----而面前的父皇,幽暗地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
“…悟儿,朕知道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荒诞之处。但你娘是真的回来了,回来看我们父子,她再也不会离开了---真的!”
靖裕帝一边说着。一边兀自笑起来:“朕可真傻,朕一直以为。你娘她定然恨着朕呢…”
董天悟似乎颇为踌躇。轻声道:“父皇…儿子自然相信父皇地话,但此事实在是有些…有些…”
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的,没关系。一会儿你娘回来,你见了她,自然就明白。她虽然和以前地样子不大一样,可那眼神,可那看着朕的目光一点都没变…不会错的,决不会,你娘的眼睛,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董天悟含笑点头;忽然躬起身来,又是一阵咳嗽。
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听着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息,才叹一声,却问:“悟儿,朕前次对你说地话,你回去想过没有?”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依然还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了。儿子从壅州到京城来,断断不是为了这皇位的。一旦…诸事了结,一定交卸肩上的担子,从此广大天下,去做个漂泊的闲人,了此一生便是。”
靖裕帝道:“悟儿,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体…眼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这几天,总算你母亲回来了,朕在夜里还能有场好睡----可是,毕竟岁月催人,莫可奈何啊…”
靖裕帝一向笃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却自己开了口,连董天悟都是一阵心惊,忙道:“父皇正当韶华盛岁,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一笑:“韶华?朕的状况自己心里明白,多少年了,连镜中倒影都不敢自顾----还说什么韶华?不过,好在一心求祷,总算是天可怜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即使是…死,也可瞑目。朕只求和你母亲携手共度这剩下的风烛残年;只想给这个天下,找一个合适的承继之人罢了。”
董天悟地声音更低:“父皇…二弟聪敏过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称赞,他其实远比儿臣合适。”
靖裕帝又是一笑:“启儿么?他原是好的,但现在,已不够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说着,屏退众人,亲自起身,卷起墙上一轴宋徽宗亲绘的《鹰狩图》。墙中竟嵌有一个小小木架,架上放着四、五只各色木匣。靖裕帝从架上取下一只青色地匣子,交在董天悟手里,说道:“你且开来看看。”
董天悟满心疑惑,依言开了盒盖,但见匣中装着一只翠玉手镯、玉色凝碧,绝非凡品;另有纸条若干,字迹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写着诸如“太子深夜密议”、“建章宫后槐树下有新土”、“建章宫屡有侍卫出入”云云,不一而足----只最后一张字迹工整,却是:
“…掘地三尺,得尸一,为少妇人,臂戴翠环,面目稀烂不可卒辨…”
天悟惊道:“这是…廷报?”
靖裕帝冷笑:“的确是廷报,自太祖立国以来,这是历代帝王最后地命脉---朕把御卫给了吴良佐,又把诏卫给了你,启儿对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个皇帝,总还要有自己地耳目的。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罢了,朕可以当作没有看见,不过,这一次,他竟胆大包天,算计到了朕地头上…其实,话说回来,此次原也不怪他,本就是连朕也没有想到的奇迹;可他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反弄出个尸体来攀咬杨妃----这样的儿子,既不够决断,又不够仁义;该冷酷无情的时候优柔暗弱,该心存孝悌的时候却又行事狠毒----朕若将江山交给他,悟儿,待朕百年之后,你还能安稳度日么?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说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复用《鹰狩图》挡住,顿时全无痕迹。踱回来,复坐下,用极低极低、却绝对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废太子。”
----说着又是一笑,笑容缥缈恍惚:
“…也算给你母亲,出口当年的恶气吧。”
第四卷 第六十七章 废立
董天悟定定望着靖裕帝,忽然问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靖裕帝的右手紧紧攥在一起,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忍耐个一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就那样…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追问:“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却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超过十年的人犯,虽因年岁久远,大多数一无所获,却依然有不止一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押过一批宫里头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们早就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内的一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的棺柩中。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帝心上,万岁脸上地颜色立时便青灰一层,眼中的煞气却又浓厚一分…一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般,一字一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帝叹息一声,慢慢俯就身子,将自己唯一心爱地长子搀扶起来。亲手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地故去了。朕亲眼所见,再无差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的确如此,自从十四年前那个秋天之后。靖裕帝便将自己大半的生命尽数抛掷在祈求和渴盼之上,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不在乎;经历过这么多的希望与失望,始终无怨无悔…若白翩翩真的活着,凭着这样地执著,水远山高、海角天涯,又算得了什么?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能告诉你,实在是…朕老了,很多事情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些念头一进入脑海,心中便宛如刀割,你明白么?悟儿,其实…朕已将一切因果付诸笔墨,藏在一个妥善的地方,待朕百年之后,定与遗诏一同交付于你,朕绝不会把这件事带到泉下去的。”
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令临阳王记忆中那些孩提时美好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大受感染,怀中一热,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又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帝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一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付诸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的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不由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皇,生出了更多更复杂地情绪来:有感动、有愧疚、有亲近…甚至还浓厚的同情---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儿,”靖裕帝道,“朕已决定了,废了天启的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心中一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地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么?”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地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被漆黑地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一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一个错误衍生出一连串地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一切、玷染一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的整个生命都涵盖其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自误…误人,如今已铸成大错。儿子…无话可说。”
靖裕帝再叹一声,却道:“悟儿,不必说了…朕明白,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一日---朕是说如果,不管因为什么,让你对朕生出了怨怼之心,甚至…甚至你会恨我----若真有那个时候,只求你能想一想自己此时的心情;你此时的心情,朕也饱尝过…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一点,爹爹…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心念一动,听父亲话中的意思似乎隐有所指。却一味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帝望着自己地爱子,目光深邃幽远,像是冬夜寂寥的天空,似有股苍凉之意。
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人成才的那一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福分,他…和朕地天朝,就全都交予你了。”
董天悟一惊,刚要开口,靖裕帝却已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都决不会将皇位传给上官蕊的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到京师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地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的今天这一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一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谁都不能改变!现下,正是一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本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便不得不冒着她地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的身份由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出身贱籍,实在有碍礼法,这倒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无妨,名义上的嫡出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总能过得去----这一关虽略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的…”
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你母亲现下是贵妃,很快便是皇后了----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昭媛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一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了;至于…疯癫?那一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个乌发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经迷失了心智,有一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
----她怎会将亲生地儿子、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她最恨的一个人?
----纵使天塌地陷;纵使桑田沧海;纵使屠戮人命手染鲜血;纵使此身化作飞灰…也绝无可能!
…果然,便在此时,候于外厢地王善善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口中喊道: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事了!”内,宛如鼎沸,哭声喊声早已汇成一片,喧闹不堪。五殿下缩在殿角号啕不止,声音惨厉,旁边两个嬷嬷千哄万哄,却全然不见半点效果。而一干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各个犹如热锅上地蚂蚁,围着沈青蔷团团乱转,七嘴八舌,却全都束手无策----而这一切喧嚣,却都掩不住流珠殿内堂中,那一阵阵尖利而癫狂地笑声。两名膀大腰圆的慎刑司太监,一左一右将沈紫薇牢牢按在椅内;昭媛娘娘却依然在放声大笑,口唇边一片殷红如血。
兰香一边哭,一边拼命去拉那两个太监地的胳膊,口中喊着:“放开小姐,快放开小姐!”
可无论她怎样使力,那些太监依然如同铁塔一般伫立,面无表情,手上丝毫不见放松。--而帘外的沈青蔷,金缕宫衣上满是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只靠着一股子硬性咬牙支持着,才没有晕厥过去。
一旁伺候的玲珑再也忍耐不住,断声喝道:“吵什么吵?娘娘伤重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处噪吵,存着歹心不成?”
此话一出,自然满室俱寂,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紧盯着玲珑看。待见到玲珑脸上那副毅然凛然的神情,纷纷胆寒,各个面上依旧惶恐不安,却真的闭了嘴,不再吵闹了。
沈青蔷身边站着一位供奉,手持刀剪犹豫不决,玲珑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娘娘还在流血?”
那供奉双手颤抖,哆哆嗦嗦道:“可是这伤…怕是要冒犯…”
玲珑跺脚道:“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冒犯不冒犯?”
沈青蔷已然疼得开不了口,只微微颔首,玲珑咬着牙,索性从那供奉手中夺下利剪,三两下便将青蔷肩侧的宫装剪开扯落,露出半片被鲜血染红的肌肤来。厉声道:“药呢?止血药呢?”那太医又一抖,手中药箱“嘭”的一声落在地上,箱里的大小药瓶药盒统统摔出,顿时满地狼藉。
而沈青蔷颈侧,赫然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殷红的液体还在从那里汩汩涌出。
----靖裕帝与临阳王双双驾临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翩翩!”靖裕帝神色立变,径直冲向前去;董天悟却茫然立在当地,仿佛呆住。
“陛下…无…大碍的…”沈青蔷咬着牙,勉强吐出只字片语;忽一转头,正看见了彼侧伫立那人,一时间,巨大的自制力瞬间崩溃,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无法抑制,眼中滚出两行珠泪来。
“翩翩,翩翩…你可疼得厉害么?”靖裕帝的声音也已变了调子,旁边的供奉更是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将金创药瓶子捡拾起来,一忙早有吏目递过细绢布,手忙脚乱地为贵妃娘娘上药包扎。靖裕帝满脸不忍,又要向前一步,却忽然,一个穿淡淡衫子、宫女打扮的人儿冲上前来,拦在靖裕帝身前,昂首道:
“陛下,不可!”
靖裕帝此时早已五内俱焚,连发怒都忘记了,竟一畏缩,方才问道:“你做什么?”
玲珑不卑不亢、不惧不怕,朗声道:“万岁,您在这里,徒然添乱罢了----请先去外厢等候。娘娘之伤并不算重,只是流血不少,太医说了,断无大碍的。”
靖裕帝一惊,全没料到这小小宫女口中,竟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眼见太医及随侍众人两股战战、抖如筛糠的庸碌样子,心中也明白她说得有理,自己逗留在此,毫无益处。隔着那宫女瘦弱的肩膀,又依依不舍地向沈青蔷望了两眼,终是一点头,说道:“好,那朕在外厢等!你们一个个给朕听清楚,贵妃娘娘若有半点差池,朕定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过!”
言毕转身,径直向外而去,口中不忘喝道:“王善善,挑个魂儿还没丢掉的奴才,叫他滚来见朕,朕倒要问问,这才几刻工夫,便能出如此大事----难道都反了不成?”
----他袍袖飘飞,与临阳王董天悟身边擦肩而过。而临阳王,却依然定定立着,隔着满宫满殿纷乱的人群,隔着喧嚣的声音,目光落在沈青蔷苍白的流泪的脸上,又透过她,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即使你再怎样懊恼追悔,再怎样痛不欲生,你心里那毒药一样的烈焰已注定日日夜夜燃烧不止,你注定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这都是你该背负的罪过…这一点,永远别忘记!
第四卷 第六十八章 天问
“…陛下,老奴可并不知情啊!”总领流珠殿周遭事务的黄嬷嬷哆嗦着,浑身的肥肉不住跟着打颤,“贵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了,老奴们便跟进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见是好好的,虽然还是一味…一味痴傻,可毕竟母子连心,见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和贵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美人呢,再好看不过了…”靖裕帝听她絮絮叨叨,却也不出声打断,只于上座冷眼望着。一旁的王善善却早已揣摸出万岁的不耐烦来,催促道:“陛下问话,你就好声回答,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