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么?
沈青蔷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已挂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那是曾经的沈莲心的笑,亦是曾经的沈紫薇的笑,笑容可以掩盖一切,埋葬一切——如同黑夜,或者骤雪,或者死亡。
“殿下如此看得起婢妾,婢妾若再推诿,可就太过失礼了。但请殿下放心便是,婢妾若有消息相告,必在窗前点一盏彻夜不息的烛台或是灯笼——以殿下的耳目神通,自然明白婢妾的意思。点灯之后第三日亥时,便在此地相见,如何?”
“娘娘快人快语,小王佩服,便依娘娘之言。”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沈青蔷忽然动容,张开口,似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缓缓闭合,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感慨和柔软化作一声唇齿间溢出的叹息:
“且慢…婢妾还有一句话说。”
“娘娘但讲无妨。”
“既然方才殿下说了‘不必谢’、‘不必还’,那婢妾也不好推辞了,省得辜负了殿下的一番雅量盛情,倒是婢妾的罪过。可殿下要明白,婢妾是领了‘闭门思过’的旨意,羁留于此的,现下这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婢妾,各怀鬼胎、恨不得立时便陷婢妾于死地呢——婢妾既然甘冒这天大风险,替殿下在内里传递消息,有些小小要求,也不过分,是么?”
“那是自然,小王当为娘娘尽绵薄之力,这是份内之事…”
“好!那不如便这样罢: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便也告诉我一件事——公平合理,两不相欠,如何?”
董天悟的一双眼在月光下微微眯起,他沉吟良久,方小心翼翼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
沈青蔷不待他问完,已断然接口道:“你问我的意思?好吧,我便告诉你——我再也不会浑浑噩噩度日,再也不会做任何人手中的棋子,任你们利用玩弄,任你们随心所欲。我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
董天悟怀中一颤,好容易才勉强抑止,咬牙道:“好,我明白了…该当如此。我想知道的,和你想知道的…公平合理,两不相欠。”
沈青蔷终于笑了,笑得眼中闪亮一片——这一笑,赫然又有了些许旧时光辉。
于是董天悟也笑,他为什么不笑呢?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你…真的信我么?”分别的时候,这句话,他却还是问出了口。
“…不信,当然不信…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但那又怎样?我依然可以相信‘利益’,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么?”沈青蔷昂首回答。
“是,该当如此…”董天悟轻声道。
袍袖翻飞,猎猎作响,人已不见——只那最后一句话落在风里,辗转回旋,宛如叹息。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七夕,是在这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能鹊桥相会的节日里;可私语的却绝不会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沈娘娘,你究竟想知道什么?”董天悟道,“但凡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凡诏卫能得到的消息,尽管问吧,知无不尽就是。”
“那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的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再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和紫薇的事情,皇上已经知道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我们此时此刻在这里所说的话,全都逃不出他的耳朵,那也说不定呢…天子、天子,苍天之子——人真的能斗得过天么?”
沈青蔷忽然一笑,月朗风清,四下洞明:
“即使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第三卷 第四十九章 佳音
夜愈深了,点翠手里捧着针匣,站在原地,全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点翠姐姐,咱们先收拾了香案回去吧,主子和玲珑姐姐不见咱们,自然会径直回平澜殿的,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在路上了呢。”小乔子揉了揉眼,嘟囔道。
点翠看了看天色,斗柄已转过了一角,主子和玲珑姐姐该去了有近一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见回转?玲珑姐姐…她可还没有‘乞巧’呢。
她垂首看向怀中的针匣,里头插着整整齐齐两把七夕针,都是“七七成喜”,针尾结在一处,丝线上系着红绸。一家有几个女儿,便要供几副乞巧针在神龛里的,这样织女娘娘才能保佑这些个女儿人人心灵手巧,人人诸事顺遂。
于是她咬咬牙,说道:“继续等——主子没吩咐,咱们就是不该随意离开的。”
两个小内监对望一眼,也只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小梁子答:“姐姐说的是,那便再等等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忽见远处花丛背后竟然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来,小梁子眼尖,已急道:“姐姐,快看。主子回来了!”点翠定睛一望,果然像是宫眷们行夜路时提着的气死风灯,不禁心头一喜,向前迎上两步。
——脚一迈出,心下却又转为疑惑,那方向绝非流珠殿,倒似从锦粹宫外而来的。
怎么会呢?四年之前,这里明明已下了如山禁令,里头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的…点翠正狐疑,那点点灯光已到了跟前,果真不是青蔷和玲珑,却也不是流珠殿的一干宫女太监,分明是一位带了四位从人、盛装华服的主子娘娘!点翠凝神望了很久,突然恍然大悟:那人竟是久未谋面的杨惠妃!
点翠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当即怔住,呆若木鸡。她心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赫然便是——该不会万岁突然变了主意,叫惠妃娘娘来颁赐死的敕令吧?陛下要掩盖昭媛娘娘的丑事,所以…所以…终于要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的“余孽”像多年前的染蓝那样,全数“殉主”去了么?
一念及此,心中都冷了半截。也不见礼,更不叩拜,只是愣愣站着。
自“悼淑皇后”去世,惠妃杨舜华便已是后宫独大。但她却仿佛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骄横性子,深居简出,只是在庆熹宫内守着自己的儿子宁静度日。短短四载光阴,倒似削减掉一半的胭脂色,此时也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脸上却已满布疲态,眼神黯淡,竟真似个人老珠黄的妇人了。
她见点翠只是呆立着,却也不怪罪,只是轻叹一声,说道:“这里,本宫也四年没进来了呢!倒似荒芜了不少…”
点翠这才反应过来,忙带了两个太监跪倒,口呼“娘娘千岁恕罪”。
杨惠妃道:“起来吧…你们是沈昭媛的身边人?还是沈才人那里的?也在乞巧啊?”
点翠忙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们是跟着沈才人的;主子此刻去流珠殿探望昭媛娘娘了,只留奴婢们在这里守着。”
杨惠妃忽而一笑,云淡风轻道:“去看她姐姐了么?有个姐妹可以常常见面、说说话,哪怕斗斗嘴置置气呢…可也是种大福气…”
虽已过了四年,可点翠的那一份口舌便给却丝毫不减,连忙答道:“娘娘说的是…”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没疯之前恨不得趁你病、取你命,疯了之后更是惹了天大麻烦,这样的“姐妹”,也能算是福气么?
点翠跪在那里,心中担惊受怕、惴惴不安,惟恐那双薄薄的口唇开合,立刻就吐出“诏曰:赐一众自裁”之类的话来;杨妃倒似真的颇为怀念,环视四周,唏嘘再三,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平澜殿跪着的三人自然更不敢问了。
许久,惠妃娘娘仿佛终于醒悟,抚掌笑道:“哎呀,本宫触景生情,几乎要忘了宣旨的正事。你们主子既去了沈昭媛那里,也好,倒替本宫省了事的,”说着,回首吩咐左右,“咱们也去流珠殿。”
点翠再也按捺不住,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一把扯住杨惠妃的裙摆,口中道:“娘娘留步!奴婢斗胆请问娘娘,真的是来宣御旨的么?”
杨妃正待走,却脚下一绊,当即双眉急挑,怒道:“大胆贱婢!你难道是想说,本宫到这里来,专程为了消遣你们不成?”
点翠一听这话,更是笃定杨舜华此行来意不善,可她心中一团乱麻,御旨又大于天条,还能怎么办?只是凭着一股意气,竟是生生扯住了杨惠妃,毫不退缩。
杨妃大怒,喝道:“小贱婢作什么死!”身边从人连忙赶过来,好歹将点翠拉开,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她口中犹叫道:“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的,只求娘娘在万岁面前,替我们主子说上一句半句好话,奴婢下辈子必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德。”
一旁的小乔子小梁子已吓坏了,早在一旁叩首不绝,连称“饶命”,惠妃娘娘本来忿忿,喝骂不休,待听到她的话,倒怔住,嘴角一扯,浮出半弯冷笑,却道:“你主子?你主子怕不需要我来说‘好话’吧?我倒是认真想着,叫她也替我说两句‘好话’呢。”
点翠错愕莫名,半晌才支吾道:“那…那娘娘来宣御旨,却是为了…”
杨惠妃脸上戾气陡盛,喝道:“万岁的旨意也能随便宣给旁人得知?你到底还懂不懂规矩?——候在这里,等你主子的恩赏吧。”
点翠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道:“娘娘留步!娘娘留步——”
可杨惠妃却只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早已走得远了。
***
七夕佳节,宫内依前朝故事,排有各色歌舞,皇上、各处妃嫔并膝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齐聚一堂,也算是个阖家欢乐的大场面了。
大殿下临阳王已开府供职,不方便再出入内闱,自然未至;而皇太子董天启虽只有十四岁,但因他身份特殊,又已临朝听政,是以也未列席;而三殿下天旒自淑妃去世后,便由胡昭仪教养,可是却病得越发严重了,据说难得起床下地,便也没来;四殿下平庸;五殿下还小——虽还有几个公主在,毕竟不受宠,早缺了大半的热闹。
席间,靖裕帝犹如满怀心事一般,始终郁郁不乐,众人自四年前那变故之后,早知万岁城府深邃,喜怒无常,绝非常人所能预料,当下只是各怀惴惴,不敢多言。这喜宴便渐渐无趣起来。
御乐司精心排演的《胡旋舞》演到一半,靖裕帝忽然挥手,乐声便立时停顿下来,数十个舞女僵在当地,面如土色,鱼贯而退。满座的妃嫔娘娘各自屏息噤声,垂眉低头,眼睛却不约而同瞟向御座的方向。
只见靖裕帝转过头去,对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杨惠妃淡淡吩咐了句什么,惠妃娘娘顿时脸色大变,却终于勉强忍住,恭敬答道:“臣妾遵旨;臣妾告退。”当下起身,便离席去了。
——靖裕帝的那句话,不光杨惠妃听到了;这满殿的妃嫔中倒有一多半也听到了,她们却多数没有杨舜华的涵养,其中有几个就险些忍不住叫出声来…
只坐在右手第一位的胡昭仪,不动声色,倒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便在此时,外厢传报,太子殿下求见。
七夕宴上第一次,靖裕帝展颜笑了,吩咐道:“快请殿下进来。”
众人只见董天启满面喜色,大步而入,口呼:“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贺喜了!”
靖裕帝无限和颜悦色,与适才索然无味的表情大相径庭,说道:“启儿,这么晚了,你怎么又进来了?”
太子殿下朗声回禀:“父皇,一个半时辰之前,荆州刺史王敬芝进献的白鹿已入了京了。儿臣亲自去验看过,果然是通体雪白,竟似仙品——又想到今日乃是佳节,便斗胆觐见了。”
靖裕帝一心求仙,一听真得了祥瑞,果然高兴,大笑道:“好!好!来得好!”
董天启立时凑趣道:“趁此佳节,得此佳物,恭喜父皇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身旁一个酥酥软软的女音徐徐答:“殿下,今日不光有佳节佳物,还有‘佳音’,乃是三喜临门呢!”
董天启微觉诧异,循声望去,便看见御案右手第一位坐着的胡昭仪斜斜倚着几案,手中端定一只琉璃杯,正旁若无人自斟自饮;见他望她,还对他笑。太子殿下满腹狐疑,便又回过头来,却正对上靖裕帝似笑非笑的面容。
只听靖裕帝道:“朕已下旨,令惠妃去‘请’锦粹宫中之人,并来赴宴了——替先皇后‘守孝’这么久,可也苦了她们。”
董天启的眼中顿时一亮,喜不自胜道:“好!我这就告诉青蔷去!”
胡昭仪在天启背后“扑哧”一笑,手拈酒杯,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靖裕帝的目光则凝在这个儿子脸上,似有些疑问,又似有些警惕,他缓缓道:“一时惠妃便带她们来了,你可急什么?”
董天启脸色忽变,似也醒悟,忙道:“父皇,沈才人于儿臣有救命之恩,所以…所以儿臣甫一听到,未加思索,便出口孟浪了——还请父皇责罚。”
靖裕帝却笑了,这一笑莫测高深,两只瞳仁中有种异样的光彩闪烁不定:“有什么呢?你若真想去,便去也无妨。知恩重情之事,为人君者,也该当做个表率的——去宣吴统领,天也晚了,叫他多带人,陪太子殿下走一趟吧。”
董天启一愣,脑中转得飞快,一边是心中所愿,另一边却是利益交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决断,究竟是该答应,还是该推辞?
却忽听胡昭仪道:“万岁,这样热闹,连臣妾都想去了——要不然便这样吧,臣妾记得锦粹宫那边倒有好些景致的,不如万岁领了我们一路逛过去,不比窝在这里瞧这些死气沉沉的歌舞,有趣得多么?”
***
董天启脚下加劲,步履如飞,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几欲跃出喉咙。一方面是喜,他倒是真的觉得欢喜的;一方面却是疑惑,似乎还有些隐隐不安的预感。
直奔到平澜殿外,却是一愣,倒奇了,灯火俱灭、门户闭锁,竟然一个人都不见。跟着来的吴良佐眉头一皱,劝道:“殿下便在此稍候吧,属下命人四处去找。”
董天启毫不迟疑,摇头道:“不,我也去。”不待吴良佐出言阻拦,便当先而去,吴统领却也只有由他。
数名御前侍卫点着三、五盏灯笼,跟在二人身后,一行人走了并不远,便忽见前方不远处树影晃动,一个穿着淡淡素衫的纤丽身影出现在路边,旁人还未反应,董天启却早已认了出来,当即抢上,满怀无限喜悦,呼唤道:“青蔷,青蔷!是我,我来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沈青蔷急急转过身来,却是满脸错愕,仿佛见到了青面獠牙的厉鬼。
“天…不…太子殿下?”她颤声道,“您怎么…”
“青蔷,青蔷!”董天启道:“父皇说要放你出去了,特遣我来告诉你呢!你开不开心?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了!”
沈青蔷似乎还未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犹犹豫豫道:“皇上?皇上…想要我去哪里?”
董天启笑了起来:“青蔷,你可高兴得傻了呢…”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身后的吴良佐一声断喝:“是谁?滚出来!”董天启大惊,一把扯过沈青蔷,自己张开并不强健的双臂,将她挡在身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稀疏的树影间似有个浅色的影子一闪,疏忽便不见了。吴良佐抛下一句“保护殿下”,自己已蹂身上扑,早追了过去。
风声簌簌,暗影萧萧,董天启抓着沈青蔷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他站在她身前,她望着他削薄的背影——董天启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那人是谁?”
青蔷缄默;天启猛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狠狠地扭着青蔷的手臂,叫道:“我问你那人是谁?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沈青蔷狠咬着下唇,就是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森森一笑,甩脱了青蔷的袖子,咬牙道:“好得很,真是是好得很…”忽然又拔高了嗓子,尖声喊道,“有人行刺!快来人哪!抓刺客了!”


第三卷 第五十章 刺客
锦粹宫一带本就草木扶疏,此地距流珠殿又远,久未打理。七月初七日,天上只有半月,夜色朦胧,当先那人却似十分熟悉此地形势,只在花树山石间一转一折,竟将身后追着的吴统领渐抛渐远了。吴良佐心下焦急,唯恐被他就此逃逸,更恐他沿此路过去,冲撞了圣驾——此时皇上正领着诸妃自园中过来,一个不慎,怕是要出大事了。
当机立断,吴良佐脚下不敢稍停,手却从怀中掏出一支陈旧的竹哨,凑在唇边用力吹响。这哨唤作“响镝”,却是宫禁内代代相传之物。响镝一鸣,必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遇见了十万火急之事。吴良佐尽力一吹,那声音猛然迸裂,既尖且利,直插云霄。宫内散布的各司各处所有侍卫和慎刑、掌案两司内监,只要人在这哨音所及之处,听到了,都必须即刻抛却手中之事,循声集结。
果不其然,“响镝”鸣到第二响,左右两方,已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吴良佐以长啸相呼,四下里次第传来回应。啸声此起彼伏,远得几不可闻,近得却只在数十丈外,一时间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巨网,已成合围之势。前面奔行那人自然也已洞明局势骤变,果然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便放缓了脚步。
吴良佐心头大喜,此时天罗地网业已布就,不怕那贼人不束手就缚——沈才人,纵你一世聪明,在人前摆出那幅韬光养晦的样子,也总有百密一疏,总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今日只要坐实了这“勾交外贼、秽乱宫闱”的死罪,必能将他心中这深埋已久的大钉子拔了去——想到这里,吴良佐更不敢轻忽,连忙加紧脚步;而当前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原地静立片刻,却抽身折返,径直向吴良佐扑来。
吴良佐在胸中暗赞一声,好决断!既知绝无幸理,不如放手一搏,这不知身份的刺客倒也似个人才。可这个念头刚在他胸中滋生,转瞬却消失了,荡然无存:那人已愈来愈近,近到他猛然间认出了那张脸,认出了那身黯淡的白衣——此念一生,仿佛有人一下子抽空了吴大人胸中那股欣喜期盼之意,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他狠打了一个激灵。
——是他!怎会是他?竟然是他!
董天悟面无表情,飞纵到吴良佐身前,一拍他的肩膀,低声喝一声:“走!”
吴良佐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纵有一百种愤怒失落质疑伤怀,却终是不能开口说出半个“不”字;只有双眼赤红,满脸虬髯根根如铁,扭头随着董天悟,循原路而回。
从四面八方扑来的侍卫们,听闻那响镝声忽然断绝,各个大惊失色。这些人大多是长年跟着吴良佐的,知道这位统领大人武艺颇高,京城内罕有敌手,无论遇到怎样的变故,也不该突然就无声无息消失了。少了关键一人居中策应指点,赶来的人手越来越多,却犹如一盘散沙似的,只是三五成群在周遭茫然搜寻,却一不知要搜寻什么,二不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却已跟着董天悟,绕过这些提着灯盏四下逡巡的侍卫们,向锦粹宫的方向折返。奔了不多时,便双双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僻宫室之中。
董天悟终于停下脚步,吴良佐却已怒极,他猛然挥出一掌,直击向董天悟身侧。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气,端的是虎虎生风,来势凌厉;董天悟却不避不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那一掌擦着他的手臂,击在他背倚着的一堵砖墙之上,只听静谧中“嗤”的一声轻响——吴良佐收回手去,墙上簌簌落下厚厚一层砖粉。
“殿下您…”吴良佐咬牙吐出这三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语竟哽咽。
天悟满脸惭色,倒像是个闯下祸端的孩子,轻声道:“吴叔,今日的事是我不慎…”
吴良佐望定董天悟,只觉心中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他想告诉董天悟自己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想告诉他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当日的誓言罢了…好容易他长大成人,好容易他建功立业;如今在这再好也不过的位置上,在这风云际会的微妙时候,又怎能被一个淫邪妖女迷惑,以身犯险,反断送了这大好前程?
那女人自身根本不值一提,却总是出现在胶着之处;站在形势的中心不动声色,一举一动总掀起滔天巨浪——吴良佐越想越恨,越想越怒,心中恨不得将沈青蔷生生劈为两半才好。他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这一次绝不能再度姑息放过。
——是她,定是她!只要那女人一死,一切定能恢复原状;大殿下英才天纵,绝不会再度误入歧途,毁了已逝的白娘娘…和自己的一番心血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