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也不再拣拾,抬起头来,跟着喊:“冤枉哪侍卫大爷!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那侍卫一摆手,喝道:“不想死就都给我住口!和我说没有用,是真是假,和我们统领大人说去!”
第三卷 第三十九章 牢笼
沈青蔷提着那盏莲花灯,施施然走过沙堤,走上一条横亘湖面的九曲桥。走走停停、时而矗立、时而折返,直望着头顶和脚下璀璨的星子,口中轻轻哼着什么,似乎十分快活。她提着灯的倒影也落进了水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两点相映的光晕转转折折穿过湖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正在湖的彼岸遥望此处——说不定过些时日宫苑中又要议论纷纷,说流灯节夜里,有什么神仙显灵,在昆明湖上御水凌风呢。
走了很久,沈青蔷方踏着九曲阑桥行到岸边,早有人迎了上来。点翠高高举着灯笼,玲珑则抱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外袍站在灯下,她人还未走到跟前,点翠已抢先抱怨道:
“主子,您又瞒着我们,一个人往出跑了…”
沈青蔷笑道:“怎的?都出来了?果然是过节呢!”玲珑一言不发走上前去,抖开手里的外袍给青蔷披上。
青蔷用手按住袍襟,笑着向她颔首,玲珑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却见老了。
点翠忽然道:“哎呀!好漂亮的灯,主子运道真好,可妒煞人了。”
青蔷道:“你喜欢,便给了你罢。
点翠吃吃笑:“这是结缘灯,可不能给人的。咱们这就拿回去,挂在主子床前,主子的缘分就要来了。”
青蔷还未说话,玲珑已冷冷开口:“赤口白牙瞎说什么?这话是你说的么?平白惹灾祸。”
点翠脖子一缩,轻轻咽了口吐沫。
沈青蔷笑道:“到了现下这般田地,我还怕什么‘灾祸’么?你继续说吧,方才有个小宫女也是这么说的。我的来历,也没瞒过你们,这些节下风俗,我可真不知道。”
点翠扭捏了半天,方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旧例风俗,子时之后飘到湖边还未沉没的莲花灯,都叫结缘灯。谁要是有幸拣了,都是有缘人:在这一年里,若是女儿必然可以出嫁;若是…若是守…守空闺的…夫婿定然…归来…”
越说到后面,自己也觉得不对,声音便渐渐含混下去,直至低不可闻。
青蔷持着那灯,倒仔细瞧了两眼,越发笑得欢畅,说道:“原来如此——那对我,定然是不准了。”脸上毫无戚意,却似丝毫不以为忤,依然拎着好大一朵粉红色莲花,当先向锦粹宫而去。
——而锦粹宫平澜殿上,已有人久候了。
依然是四年前的小小院落,却破旧了许多,鲜亮的朱漆门斑斑驳驳、描金的斗拱也褪了色;就连立在檐下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吴大人,两鬓也是星霜点点。几个御前侍卫站在他身后。而阶下伏跪着身形略高了些的小乔子和小梁子,还有杏儿和金音,见她们三人归来,纷纷投过又惶急、又企盼的目光。
“微臣见过沈才人。”吴良佐躬身行礼,一丝不苟。
沈青蔷微微一笑,道:“吴统领,何必如此客气?您大驾光临,青蔷这里,可谓蓬荜生辉——只是,我还以为您想说的该说的话,在这四年之中,早都已经说尽了呢。”
吴良佐直起身来,面色冷峻,道:“微臣实在也不情愿在如此深夜惊扰才人娘娘,只是沈才人既答应了皇上不出宫门、不见外人、不私相授受,怎能食言而肥?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青蔷道:“那吴统领是说我私出宫门、私见外人、私相授受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这昆明湖一侧,若说属于锦粹宫范围,也不为过;而那两个昭华宫的小宫女,的确是坦言自己追流灯而去,无意中撞见的;至于私相授受…他用手一指地上跪着的杏儿和金音,道:“她们身上的东西,难道不是你给的?”
青蔷一笑:“吴统领,我这里是什么家底儿,您这个十天半月就过来一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我若有这份闲钱,倒认真多搜罗几篓子黑炭预备过冬呢!这话我都说了四年了,即使整日被关在一个牢笼里,如今的日子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很是欢喜,我宁愿活着,我不想死——您怎么总也不明白?”
吴良佐沉默良久,终于道:“原来如此…那今夜之事,看来的确是微臣以小人心度君子腹,错怪了娘娘,娘娘雅量高致,莫与微臣一般计较才是…不过,莫怪微臣多言,娘娘且想想当日淑妃娘娘、还有今日昭媛娘娘的先例,千万别踏错一步、后悔终生才好。”
青蔷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是了!一个‘追封后位’,一个‘宠冠六宫’,的确是前车之鉴…统领大人的‘好心好意’,青蔷记下了。”
吴良佐被她如此挤兑,似也有些尴尬,又道:“娘娘如今有现在的日子,是因为您是太子殿下的恩人,千万要懂得感恩惜福才是,微臣…也不过是奉旨办事。”
沈青蔷听得一个“旨”字,猛然睁大眼,直视着吴良佐的面孔,吴统领一愣,还未反应,却已见她倾倒玉山翩然下拜,冲自己三跪九叩,口称:“陛下在上:婢妾身为沈氏余孽,无才无德,无行无状;却幸得陛下皇恩浩荡,恕婢妾万死之罪——婢妾在此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暗夜寂寂,那几下叩首重且响,沈青蔷抬起头来,额上已是一片殷红。
吴良佐大梦初醒,忙道:“娘娘快请起,微臣今夜,并不是来宣旨的…”
那沈青蔷不待他说完,已忽然柳眉倒竖、一声断喝:“吴良佐,你既不是来宣旨的,却为何口口声声‘陛下’?你矫诏欺我,该当何罪?”
吴统领咬牙,这女子说退便退,说近便近,看似反复无常强词夺理;可你稍有不慎,却又不免反叫她抓住话脚一番攻讦。“矫诏”二字若真追究起来,那可是灭族的大罪。他早知沈青蔷不是个省事的,虽没有沈莲心的城府沈紫薇的狠辣,但那一份执拗,也的确令人生畏——何况,他始终忘不了四年之前万寿节的夜里,那只诡异的金镯,忘不了大皇子奇怪的态度,还有太子殿下颈上的伤痕…皇上…为何不索性斩草除根?
但想归想,他此时只有赔笑道:“…娘娘说笑了。”
沈青蔷站起身来,随手拍拍膝头的灰土,面上的怒色转瞬消失不见,竟又一笑:“我的确是在说笑,多好的节日,是该说笑的,不是么?可吴大人,像您今夜排出的这般拙劣‘玩笑’,我希望今后莫再听到了。您若真想我死,便去请三尺白绫一个罪名来,青蔷束手就戮,如何?”
吴良佐尴尬万分,踌躇道:“娘娘多虑。皇上是圣明天子,怎会无故处死后宫妃嫔?只要娘娘谨慎行事,必然能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
青蔷站在那里,双眼微眯,一言不发。身旁的点翠忽然跪下,脆生生说道:“统领大人好意,奴婢替主子谢过了。既有统领大人这句话,但愿从今往后,平澜殿上下这些子可怜巴巴的钱米,莫再有人故意‘忘记’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脸上又红又白,沈青蔷却暗地里笑了,这丫头,真是…
她撇过头去,勉强保持那冷冰冰的样子,说道:“谢吴大人吉言——您要说的可都说完了吧?我累了,想要安歇了。”
吴良佐忙一躬身,答:“微臣这便告退…只是,这两个宫女触犯宫规、私游内苑,按律当杖责八十,娘娘觉得如何?”
沈青蔷转过头来,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回答:“吴大人,她们碰见我是前世不修,我也顾不得——连自己的命都握在别人手里,还能说什么?”说着转身,拾阶而上,径直向屋内去了。一个侍卫似想拦住她的去路,才迎上去一伸手,将要触到青蔷的衣衫,忽觉不妥,又缩了回来。
沈青蔷上上下下打量那侍卫一眼,见他深深垂着头,屏息静立,不声不响;便冷哼一声,抬脚进了门。
八十杖…哪里还有命在?杏儿和金音早给吓得傻了,搂在一起嘤嘤哭泣。吴良佐满脸不甘,怒瞪着这两个小丫头。他见平澜殿的宫女太监们都进去了,方低声道:“她已舍了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两个赴死,你们还要为她隐瞒不成?”
杏儿道:“回统领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金音更哀哭不休,连“奴婢”都忘了讲,只说:“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吴良佐审视良久,见已到了如此地步这两个宫女还只是哭,心下顿时泄气,知道这次是真的抓错了人,白白折堕了自己的脸面。愤愤然一挥手,喝道:“押回去!着昭华宫的总管来领人。”
一行人押着那两个魂不附体的小丫头,鱼贯去了。
这边才走,便见平澜殿小院的窗子轻轻一响,窗缝中绿衣一闪,原来适才点翠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她待吴统领去远,径直穿过厅堂,来到内室,青蔷已坐在镜前,玲珑手持一柄玉白牙梳,正在为她梳发。
“回主子,已去了…隐约听着要找东偏宫的公公领回去呢。”点翠禀道。
青蔷明明在镜中颔首一笑,却又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喜色,只道:“别让我带累了就好,不过会有大碍的。”
点翠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主子,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您躲得过今日躲不过一世,总该做些打算才是…”
青蔷苦笑:“我能做什么打算?四年前我们没给先‘悼淑皇后’殉葬,四年后也没有落到昭媛娘娘和兰香的处境,已算是有福的了…”
一旁侍侯的玲珑手上一顿,忽道:“主子,总有办法。”
青蔷转过头来,却问:“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跟着我,我知道你心中定有计较的。我没问过,你更不曾明说——但你的办法,便真能保我们这里的五个人五条命么?”
玲珑哑然,眼圈微红,很快地摇了摇头。
沈青蔷一笑,说道:“那你便答应我,若保不住我们五个的命,就什么都别做…活着,只要我们活着,总会有办法,总会有转机。”
点翠忙道:“是啊!说不定哪天皇上就…就…那时候太子殿下可是和主子亲厚的,熬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玲珑听她的“打算”竟然是这样,只冷笑一声,却也并没有出言反驳。
沈青蔷虽一样垂首摇头,这次却是不折不扣的笑了起来,眉眼顷刻间生动,美艳照人,口中缓缓说道:“他还是个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何况…四年不见,早忘了我吧?莫要指望旁人,能救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只是…只是…”
两个宫女望着她,都不敢插嘴,青蔷的话音突然顿住,似乎陷入了沉思。玲珑和点翠,只是一个静静地为她梳着头,另一个满面狐疑,屋内静悄悄的。
许久,点翠终于忍不住接口道:“主子宽心,许是点翠庸人自扰。只要我们从此愈加谨慎,凡事小心在意,决不犯在吴老头子手里,也就是了。这四年不也平平静静过来了么?虽然不能离开锦粹宫,也常短这个少那个的,但总有办法可想…”
沈青蔷却忽而一笑,对她说道:“你说的是。但我方才正想说,这四年平静的日子怕是的确要到头了…只怕我们无论再怎样小心,麻烦也已经自己找了上来…”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圆溜溜沉甸甸比鸽蛋略小些,却是个白色的蜡丸。
第三卷 第四十章 相约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见青蔷用指尖拈着那蜡丸,缓缓道:“真是丈八的灯台,只顾得照别人了。若他不是兴师动众走一遭,这东西,不知道几时才能传到我手上…自然,也说不定吴统领忽然开了窍,今日是在唱大戏,要使那连环计了,也未可知…”
玲珑道:“主子,这是今夜来的侍卫给的?”
青蔷一笑:“就是我方才进门时,做了个架势欲拦我那人,趁人不备丢进我袖中——你可识得他?”
玲珑摇头,轻声答:“只吴良佐和他身边的齐黑子,奴婢是认识的;至于其他…许是我们四年没出去了,早已换了新人。”
沈青蔷低头沉吟,将蜡丸握在掌心,忽然问玲珑:“那依你看,今日的事情,究竟是又一个圈套,还是转机?”
玲珑老实摇头,回答:“奴婢不知。”
一旁的点翠却道:“依我看,那吴大胡子是个棒槌,若要使这样的手段,早用了,还会等到今天?”
玲珑依然道:“也难说…总之无论是谁,主子都不要冒险才好。”
青蔷道:“瞧你们两个紧张的?许是寻常消息呢?”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一点都不相信:若是寻常消息,断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手上加力,已将蜡丸捏开,一件东西骨碌碌滚落在地,而她手中,只剩下了破碎的蜡壳,以及一张叠起来的薄纸。
点翠早追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托在手心递了上来,青蔷手里捏着那张纸,望着那物事,微微一笑——竟是颗小小的金色馃子,上面刻着“诸事顺遂”四个吉利字眼。
青蔷将那小馃子用两指夹起,向天上一抛,纤手一翻,金馃子已稳稳停在手背上——果然是他!真难为了,竟还记得。
她放下馃子,展开字条,只见满纸凌乱、歪歪扭扭,勉强能分辨出上面写着:“朔、望,子时三刻,紫泉殿后松林内。”
沈青蔷望向玲珑,玲珑点了点头,道:“怕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赫然便是当朝太子殿下折节相约了。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变故,他已不是黄口孺子,她也已身居牢笼无法脱身,此时竟然要约定相见?他究竟想说什么?还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时隔四年了,方才想到该当面谢救命之恩?笑话!
玲珑说的是:虽说她送了董天启一袋金银馃子玩意儿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以此为记认,却不是局外人容易想到的。再说了,若是假的,定然一笔一划将时间地点写得清楚明白,说不定还要附上伪造的印信花押,只恐抓到的时候不能以假乱真。也只有不确定这东西什么时候能送到她手里的人,才会写上含含糊糊的“朔”、“望”二字——只是…难道每一个朔日每一个望日,他都等在那里吗?不、不,想来送信的人送到了,才会去通知太子殿下准备赴约吧?
青蔷将那薄纸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卷起、又展开,然后移尽烛台,凑上去,烧了个一干二净。将那金馃子递给玲珑,说道:“等后半夜,埋了它。”
玲珑沉稳点头,点翠却道:“主子你…难道…”
青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若私相授受,我只有一死,你明白么?所以今夜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收到。”
点翠急道:“可是主子,万一真的…”
沈青蔷将手里的蜡壳捏得粉碎,一小片一小片丢进烛火里,看着它们迅速融化,成为一滴滚烫的眼泪滑落下来,慢慢说道:“若有人真想见我,自然会有办法…总之,舍身犯险的事情,我再也不会做了…”
——可是,一闭上眼,耳中却似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唤她的名字:“青蔷,青蔷!”那久远的、恼人的岁月啊…
沈青蔷狠狠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六月十五日的傍晚,玲珑和点翠就已发觉,她们的主子在屋内坐立不安起来。天已很热了,茶水司再也不会送来放着小小冰粒的消暑胭脂露;手中的一盏粗茶,无论晾多久还是温的,喝下去便是一股子躁气,总也排解不开。
待到了夜里该就寝的时候,沈青蔷依然坐在窗前,不肯离去,点翠实在忍不住,便禀道:“主子,要不然这样,奴婢替您去看看?即使抓住了我,我只说白日里打那边过,丢了东西,也不是什么大罪…”
青蔷毫不迟疑,便摇了摇头,轻轻道:“你知道么?杏儿…原来那个杏儿,那一天她也是这么给我说的,我让她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如今我绝不会答应。”
点翠哽咽:“主子…可是…说不定太子殿下是想救您出去呢!”
青蔷幽幽一叹,低低一笑:“救我?冒这么大险救我?只因我救过他的性命?四年前我也许信的,但现在…算了…还是算了。”
点翠无奈,低头退下,转身的时候,狠抹了一把眼泪。
靖裕十七年六月望日的夜里,沈青蔷便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天将亮时,方站起身来,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波澜。
自然,那一夜,玲珑和点翠也没有睡。
***
虽知道主子做得很对,但点翠总觉得可惜,无论如何是一条道路、一个希望,连试都没试一下,便放弃了,总是犹有未甘——更何况,记忆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太子殿下,无论别人怎么说,点翠总觉得,他对主子的好,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也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光阴便如流水,六月转瞬而过,到了七月朔日,这一次青蔷似已全然忘了“朔望之约”,前一日按时就寝,第二日按时起来,一切如常。玲珑的手巧,针线好,便整日里垂头缝补,只点翠一个,倒操着三个人的心思,整日里魂不守舍。
又过几日,内务府拨下各宫各殿的月例来,着一个有司职的公公带几个小徒弟逡巡分发。锦粹宫一隅,自故“悼淑皇后”去世后,大多数嫔妾便已搬出,紫泉殿宫门深锁,只流珠、平澜二殿还住着沈氏姐妹,却也已与世隔绝。这四年里送过来的份例,常常不是延误、便是短少,数月没有一次也不稀奇——这一趟,却不知是不是那日晚上点翠故意提及的缘故,竟是难得的准时,天近黄昏,小梁子正在洒扫外庭,便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儿,捧着一盘东西,曲曲折折向这边来了。
小梁子丢了扫帚,就向内堂跑去,口中喊:“玲珑姐姐、玲珑姐姐,有人来了!”玲珑闻声刚一抬头,点翠已丢下手中的活计掀了帘子跑出去——片刻后便带着那两位公公转进来,满脸失望,还不忘朝小梁子狠瞪了几眼。
玲珑忙起身迎接,让两人进来坐定,召唤点翠去端茶,口中道:“公公辛苦了,倒面生?”
那太监三十余岁年纪,微微发福,却是从有没见过的。在这三伏天里,日头虽要下去了,走这一趟路,也已满脸是汗。欠身道:“姑姑客气,为皇家办差,那也没什么。不过…”
玲珑心知肚明,他是在开口讨些好处,这也是常例,早有预备的,便一笑,也不多说什么。顷刻,点翠便端了茶出来,茶盘上赫然放着一只小小金线香袋。
玲珑笑道:“我们这里不比别处,公公莫嫌弃微薄就好。”
谁料那太监脸上却忽然变色,连连摆手道:“不敢!绝不敢!只是…只是前些年里,奴才受过沈才人的恩,今日到此,只想亲自向才人娘娘叩个头而已…”
玲珑登时心下疑惑。她用眼睛一扫,已看清那太监身后随侍的小徒弟手中,捧着一盘宫缎,上头贴有红封。往日里那些奴才们送来的尺头等物,无不是以次充好的;可远远瞧着那宫缎的质地颜色,似乎颇为鲜亮,品相不俗,实在蹊跷无比。
玲珑微一迟疑,便道:“劳这位公公挂念,只是我们主子自上次出门之后,便惹了风寒在身,如今卧床不起,您怕是见不到了。”
那公公当下满脸慌乱,连椅中也无法安坐,竟左顾右盼起来,口中絮絮道:“这…这可怎么好?”
站在他身后的小随从,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将手中捧着的东西放在几上,嘴里低声骂道:“废物!真是废物!养你何用?快滚下去吧…”却抬起头来对玲珑甜甜一笑,不断眨着一双亮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反诘:“玲珑姐姐,你在骗人,是不是?”
玲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一旁伺候的点翠更是“啊”的一声惊叫,险些把茶盘打翻在地:虽已不是当年圆圆的脸、矮矮的身量、嫩红的两颊…但那笑却是别人学不来的;依然还是旧时的风范,只要他一笑,一撒娇,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便能攻城掠地无往不利。
——这不是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还能是谁?
“青蔷——”天启已脚不沾地冲进内堂,飞扑入青蔷怀里。他早非四年前的身量,青蔷张开双臂,几乎搂不住他,面上犹自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太子…殿下?”许久,她方才迟疑着,慢慢吐出四个字来。
董天启伸出双手紧紧抓着青蔷的肩膀,满面正色道:“天启!你是青蔷,我是天启!你忘了吗?”
沈青蔷犹自恍惚,苦笑着,用极轻的声音重复:“…天启?”
太子殿下满面带笑,眼如璀星,望着她,不住点头:“对!对!”突然松开她的肩膀,这一次,却张开双臂将青蔷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贴在她的发鬓上,向她的耳内吹气:“我真想你…我在松林里等了你两个晚上,我看着满天的星星在苍穹上旋转,想着那些过去的时光,不知怎的天就亮了——可你却一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