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侍卫内监高呼“护驾”,随即蜂拥而上团团围定宣佑帝,连拉带扯护着他向后疾退。慕容澈冷哼一声,伸手去取金恨弓,可此弓极长大,需搭配特别的箭矢方可使用,方才三矢射出,如今金匮内仅余最后一枚金翎箭。他一咬牙弃了弓,反手抽出腰中佩剑,正要抢上,又被身边人哭天喊地死拉活拽,硬生生拦了下来。
只这片刻耽搁,何隐已成功登上城头,两三刀砍翻左近侍卫,径直冲杀过至。慕容澈见他如此了得,好胜心起,登时无法抑制,当下甩脱纠缠挺剑迎上,两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间刀来剑往,斗在一处。
二人的招式走的都是刚猛迅捷一路,兵刃相击宛如爆豆,叮叮当当脆声不绝。连战三五十个回合,依旧棋逢对手不分胜负,城上城下全都看得呆住…
突然“哐”一声响,半截断刀飞弹而起,划出美妙弧线坠落城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是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原来慕容澈腰间佩剑绝非凡品,何隐的刀虽也不差,终究是吃了亏,给生生斩下一截。此刻宣佑帝的剑尖虚点在他咽喉上,正道:“朕尝闻古人云:‘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将军乃真英雄,便随朕一道驰骋江山纵横天下,可好?”
何隐一愣,忽然笑出声:“自古及今,未有阵前屈膝的英雄汉,只有宁死不降的白莲军。”
——他大约三十出头年纪,面貌清矍,这一笑,便不似万马军中来去自如的悍将,倒更像是个私塾里斯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慕容澈的剑尖依然不离他要穴左右,缓缓摇了摇头,叹道:“何必,又何必…朕是真心激赏将军英武,真心佩服将军麾下军容整肃、千人如一…连氏父女犯上作乱,已是天怒人怨罪无可恕,将军即使身不畏死,难道就当真忍心看着几千大好男儿活生生为白莲殉葬不成?”
何隐眼波一荡,仿佛是微风拂过湖水,泛起几多涟漪,慕容澈只当他终于动摇,喜不自胜,却不料何校尉微眯起眼,淡淡道:“灰烬复生,白莲不死——陛下难道不知道这句话?”
宣佑帝的双眸本华光流转,听闻此言猛地向内塌缩,最终汇成两簇尖针,锋利冰冷,令人不敢对视,唯恐避之不及。他收起笑容,极缓、极缓地将手中剑放下,极缓、极缓道:“好吧,朕便证明给你看——这世上并没有不焚之人,并没有灰烬上开放鲜花的奇迹。白莲血绝非神魔后裔,那些传说都是假的,都是谎言,可怜你们一直被连家蒙在鼓里,一直为奴为婢为猪为狗数百年…灰烬复生,白莲不死?呵呵…何将军,朕会让你看个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不得不说,阿澈,你太帅了太帅了太帅了…
但是…盒饭在向你招手…

【十六】灰烬
“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歌声?”小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被连长安慌忙按住,她的手紧紧把着长安的胳膊,几近痉挛,不住急切地问,“弟兄们在唱歌呢,你听到了吗?”
长安拼命摇着头,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知道小叶就要死了。
她亲眼看着她负隅顽抗、抵死不降,看着无数刀剑砍上来,一柄战矛从她腰侧对穿而过…那么多血,一层一层裹紧的布帛一层一层浸透,有医官模样的人来看过,也只摇摇头,看一眼就走了。
死了,她也要死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统统因她而死。从头到尾,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而已。
就连抓住她们的禁军小头目见了小叶这样子,也明白她已是风中危烛。当穴道终于解开的连长安一定要求留在这女逆贼身边的时候,那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反对。反而还恭敬地向她叩拜,口称:“谨尊娘娘懿旨。”
——懿旨?她忽然想笑,原来她还是皇后,她几乎要忘记了。
几乎已过了一生那么久…就是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她的一生已然过去了。那个伏在绣架前用一针一线刻度光阴的娴静女子,那个梦中有凤冠霞帔有真心良人有锦绣前程的天真孩子,仿佛经年窗纸上晕染的梅花,泛了黄,蒙了尘,伸手轻触过去,就在指尖破碎剥落…什么都没了。
——可怜她竟然是那么的爱;可笑她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犹不自知;可怜、可悲、可笑…可恨!
她和垂死的小叶一起被“请”到了承天门侧的西配殿,饮食衣物是不缺的,甚至还有医官特进的安神茶。除了门外一溜披甲持戈的禁军,除了隔着一重宫门依然撼天动地的喊杀声,除了近在咫尺的刀剑的影子…的确都是给皇后娘娘的待遇。
连长安用一条丝帕沾了水,轻轻擦拭小叶干裂的唇,在那嘴角四周,已然浮现出一圈灰扑扑的白色,那是死亡正环伺在侧的又一个证据——她什么都没有的人生,连幻想也破灭的人生,仅余的一点点纠葛,一点点情意,也要被夺去了。
有那么一阵,小叶面容沉静、紧闭着眼,除了胸口隔许久微微起伏,浑身上下纹丝不动。长安本以为她因失血已然昏迷,可是蓦地,却听见了低低的歌声。
小叶在人前向来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没想到她唱的歌却那样婉转动听。起初是娇软的小调,是模糊不清的呢喃,是拍着手笑闹的童谣,是梦中的摇篮曲…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汇入江海,那些七零八碎的乐音终究聚成一处,明明是个纤瘦少女,明明人在弥留之际,却仿佛有了执铁板、弹铜琵琶、歌“大江东去”的气度豪情——她用尽一生最后的火焰,为家族、为传统、为忠义、为责任、为她一直坚信一直坚守直到最后也未曾放弃的那些东西而歌:“…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她忽然睁开眼,望定连长安泪流满面的脸,清晰、坚定、混不像个垂死人似的开阖双唇,一字一顿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记着您是…莲花…”
——话未说完,婉然一笑,就此、再无声息。
殿内忽然静得不可思议,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发出刺耳噪音。长安四肢百骸内所有的气力瞬间一空,悲伤、愤怒、哀愁、痛苦…忽然间什么都没了。
她仿佛坠入深重幻觉,脚下云雾缭绕,世界彻底迷乱;她切切实实听到了死亡到来的声音,像某种极软极软的绸缎沙沙作响,轻飘飘擦过青砖地,擦过朱雀宫灯,擦过雕花屏风擦过鎏金几案擦过紫檀木的美人榻,轻飘飘覆上小叶的身体,轻飘飘一吻,便把她带走了。
“…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她向那万知万有、唯一的终点唯一的公正嘶声呐喊,“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虚荣,这么幼稚,这么愚蠢这么自以为是!不满足于平平稳稳度过每一天,只奢望有人从天而降,把金冠戴在我头上,带我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我想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悔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挠烂——我竟以为…竟以为他是真的…爱上了我…”
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蜷成一团,低低呜咽:“…我想成为连怀箴,想到恨不得她死!可是她…真的要死了,她们都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让我活着?!”
虚空中有笑声回荡,温柔的就像是蜻蜓点在水面的波光…从床榻到几案,从屏风到纱窗,那衣摆滑过的声响渐渐消失,终究是把她一个人抛在活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然后她真的…听到了歌声,又一次听到有人在唱“白莲花”。刹那间连长安几乎以为奇迹发生了,几乎以为小叶又活了过来。她挣扎着爬起身,扑到小叶身边去拉她的手。
冰冷冷的,一丝温度都没有。
便在此时,门被推开,灰尘飘舞在扑面而来的光明里。那“白莲花”的歌声猛地响亮——响亮的就像是烟尘前世,她和他骑着马,她被他拥在怀中,走过人生最最幸福的一段路时所听过的那样。
那不是小叶的浅吟低唱,而是成百上千人的同声高歌,是垂死的呼号是最后的绝响,飞越重重宫禁,窜入她的骨髓。
那歌声,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极近处,有人问。
“我要见陛下…”她听见自己回答。
“可是…”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陛下!若不肯让我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自己看着办!”
***
紫极门箭楼西侧有一个突出的半圆形敌台,此时台上已垒起两大堆柴禾,远远望去,像深秋田野里丰收的麦垛。
城下的厮杀已然停歇,无论是白莲军还是禁军,统统放下了手中兵刃,统统睁大眼,望着敌台上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听过那传说,”宣佑帝对身边的何隐道,“白莲、红莲,实乃两支天人后裔,遇水不溺,遇火不焚,身是无解之药,又是万灵之丹;即使成了灰烬,也能从灰中绽放艳色花朵——多美的故事!可惜…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不!”何隐紧紧抿住嘴唇,“不可能只是传说!何家传到我已是第十三代,叶家则更久,足足十九代,三百余年,绝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十几代人都被骗过了,是吗?”慕容澈微笑。
何隐不再答话,只是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宣佑帝放眼望去,但见昏迷不醒的连氏父女正给人倒拖上柴垛。二人的脸色依然青紫,身上的衣裳却已换过,刺目的白。城墙高处的风狂乱刮着,他们身着贱民的服色,被脚下大堆柴禾衬托,再也没了高不可攀的光辉,竟显得那样渺小那样脆弱。
“你真的要放火…烧他们?”何隐的神情犹在梦中,声音却忽然凄厉起来,“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这么一烧,世上就再也没有了白莲花!匈奴若进犯雁门关,谁来阻挡?南晋若是打了来,谁能抵御?你是个疯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慕容澈眸光似电,猛地一挥手,大喝:“有朕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伪晋,要朕这个皇帝又有何用?为什么大齐要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立国?靠神明靠仙灵?就不能靠自己么?”
何隐愣住,面如铁石,无话可说。
“…朕不需要什么‘白莲花’,”宣佑帝高高昂起头,斩钉截铁,“连家能做到的事情,朕也一定可以!朕今日便要告诉天下人,神话早就死了,别妄想他人庇佑,唯有靠自己,必须靠自己!何隐,朕不拦你,朕给你自己决定:要么你此刻去尽你的忠义,为连铉殉死,为那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陪葬;要么,你就站在朕身边,亲眼看看这传说的结局——你自己选吧!”
***
连长安一步一步踏着石阶登上紫极门的时候,头顶的火焰业已点亮,世界正在燃烧。但她并没有看见,并不知道有谁正在最缓慢最痛苦的死去,并不知道乱世的脚步杂沓,正飞快地向他们奔驰而来。她只是听见了歌声;那些人似乎相信歌中有真正的法力,真正的、可以遇水不溺,遇火不焚,在灰烬中开出花朵的神奇…
城下的白莲军已死伤近半,但此刻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都在同声唱着那支歌。他们自七八岁起就都离开父母家人,听着这歌谣慢慢长大;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白莲,只有盛放以至凋萎这唯一的纯净的命运。他们相信统领连铉,更崇拜他们风华绝世、宛若神仙人物的“盛莲将军”——城上那可悲的无能的虚弱无力的父女怎么可能是他们?怎么可能?
于是他们歌唱…喉管撕裂,双目泣血,只希望这歌声能随风飘上宫墙,传入城上人耳中,希望永远战无不胜的连怀箴会从绑缚中奋起,以一举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就像传说中那样无所不能、无人可挡。
火熊熊烧着,浓烟遮蔽了秋日蔚蓝的天空,热气冉冉升腾,穿透冰冷云层。炽热将一切包裹,木柴焦黑,终至剥落,变作红亮的炭块。火焰跳跃闪烁,里头黑色的影子随之变幻扭曲,仿佛他们还活着。甚至,仿佛马上就要咬破这层燃烧的茧,马上就要身化朱凤展开羽翼翱翔天际了…突然,烈焰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城下顿时骚动,歌声变成了整齐的呼喊:真的有奇迹,奇迹真的要发生了!
——可是,没有…烈焰中的声音已不像人类,仿佛垂死巨鸟的哀鸣,仿佛洪荒怪兽的咆哮,仿佛烈风,席卷过龙首原上整座太极宫!
——只是…如此而已。
…城墙下,不知是谁大哭起来:“盛莲将军!”二十出头的男儿,被敌人一刀砍断了臂膀也只是梗着脖子嚎叫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副统领!求您活过来!”
哭声像是会传染的瘟疫,宁死也不肯放下的刀抛落于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相信”。
何隐也瘫跪在地上,浑身一阵一阵战栗。他与他们十年二十年一直在一起,他甚至能从每一声随风传来的嚎哭中分辨出这是谁,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谁是他偷偷爱着的那个女孩子…他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挚友血亲,他们在哭泣,他何尝不想哭泣?
宣佑帝只是砍断了他的刀,并没有砍断他的腿砍断他拿刀的手,他明明可以冲上前去——即使明知毫无希望也可以冲上前去…但是,他的确想知道真相;即使真相会毁了他半生执着的一切,乃至会毁了何家十几代人生死的意义,他也宁愿拨开眼前迷雾,面对一座真实的废墟。
“…劝他们降吧,”慕容澈说,声音中竟也不无伤痛之意,“朕以大齐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证:一定善待所有‘白莲军’。连铉与连怀箴既然已死,人死灰飞烟灭,朕绝不会再追究你们的过往——何爱卿,别再逼朕继续杀下去了,好吗?”

【十七】星坠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李白 《长相思》***
连长安终于登上了紫极门城头,歌声已渺然无闻,唯余撕心裂肺的嚎哭。她终于看清那冲天而起的烈焰,烈焰中早无声息。
他们都死了,也许是她父亲的人,也许是她姐妹的人,都死了…
“…你怎么来了?”那男人似乎极惊讶,深深皱眉,“朕本不想让你看到这场面。”
多么体贴!她几乎想笑了。
他望着她,满脸胜利者的光辉。他是该自豪的,毕竟他赢了;只不过是玩弄一个女人愚蠢的心,便将坚不可摧的敌人连根铲除、挫骨扬灰。
——真悲哀,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的内心分明在恨,可是身体却莫名想要靠过去,想倚在他怀中,索性随他一起醉死在千万人的鲜血里算了。
——真悲哀…
“是谁把皇后带上来的?不是叫你们好生伺候么!”
眼见他要发怒,长安连忙开口,声音远比想象中流畅自如:“陛下,臣妾是为自己…是为连氏乞命来了…”
——这个“乞”字,连怀箴,骄傲如你,是宁死也不肯说出口的吧?
慕容澈的脸色顿时柔和,当下温言软语:“皇后,连氏祖辈有功于国,朕岂能不知?只要城下连铉余党肯放下兵刃,朕绝不追究过往种种…”
她不待他说完,已屈膝跪下去,俯身叩首,嗓音里听不出半分虚假味道:“臣妾但求一个恩典,愿为陛下招降‘白莲军’。”
宣佑帝吸一口气,深深望着她,忽然不言不语。
连长安只觉后颈冰寒,不知是谁将答案放在唇边,身体竟不受控制,言语流水般倾泻而出:“夫妇同体同心,陛下是臣妾的陛下,臣妾…是最后的白莲,连氏从今往后自然该以陛下马首是瞻。何况…何况首恶伏诛,从者不论,古来亦然;三千子弟性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只求…”
她抬头望他,忽又低下头去,暗自咬紧银牙,哑声续道:“只求陛下看在…看在臣妾一片真心份上…”
声音不高,却话语掷地,铿锵作响。四周巨大的惊诧、深深的震动,以及沉重的愤怒和鄙夷统统向她投射而来。
她只装作看不见——装作一个苟且偷生的女人,装作一个被富贵权柄迷了心窍的俗物…做戏谁不会?是不是?我的陛下?我的夫君?
那男人缓步向她走来。自小到大从没有骗过什么人,一瞬间她觉得他不可能这么轻易上当,她几乎紧张地的止不住颤抖。
他却将她的颤抖当成了恐惧,于是温柔伸出手温柔挽她起身,情意绵绵。他注视她良久,并不置可否,只道:“长安,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朕对你并非虚情假意,莫怕…”
“臣妾明白,”她愈发颤抖着回答——这一次已不是紧张,而是险些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若不信臣妾,大可遣人跟随臣妾,或是点穴,或是毒药,什么都可以。”
“不…我信你,”他断然道,“这次,我会信你。”
连长安茫然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好笑!他竟然说信她!竟然说信她!他将她父亲和妹妹活生生烧死在她眼前,他竟然还说信她?
“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当然会信你。朕也不想再追究连氏的过错,都过去了。朕也…未必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长安,让这一切都过去好吗?”
——她想要捧腹大笑,她想要嚎啕大哭,她也想让这一切都“过去”…放心,很快都“过去”,她保证!
于是连长安久久抿着嘴唇,最终眼底盈盈光闪,答出一个字:“好。”
***
远比她预料的容易许多,他竟真的放开她——是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任她施施然站起身,施施然拂了拂外袍上沾惹的尘埃…忽然,一个白面微髯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挡在她身前。
连长安并不认得眼前人,又见遍身战甲,只当他是慕容澈的臣属,微一挑眉,淡然道:“将军若不信,拿刀押着我往城头去好了。”
何隐低低垂着头,缄默不语,手却始终拦在她面前,不肯撤开。
身旁宣佑帝替她解说:“皇后,这是校尉何隐。”长安一愣,她毕竟是连家的女儿,“何隐”这名字她却是听过的。
上下打量良久,连长安忽然冷笑:“我还当吸了阖族的血活下去的鬼怪,只我一个。”
何隐的面色立时素白如纸,伸出的那只手不住轻颤,随即落了下去。
她不再理他,径直向前,宫裙下摆擦过他垂落地面的染血披风。何隐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大小姐,白莲血脉…果然是假的吗?”
连长安身形一顿,并没有转过头来,只反诘:“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何隐向前踏出半步,急切追问:“可是…可是倘若是假的,若‘莲花血’不是天人后裔,那我们…我们岂不…”
“你该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辅佐连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待在‘白莲军’中?”
——小叶失血的笑容在虚空中浮现,那样空洞的眼睛,那样没有道理的忠诚,那样甘之如饴的死亡…在咽气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她此刻是不是已到达了莲花盛开、无忧无怖的彼岸仙城?
“…你们为什么活?为什么死?难不成只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何校尉,难道你从未想过么?”
***
何隐汗出如浆,委顿在地,连长安穿过所有人的目光,穿过两旁黑黢黢甲胄上反射的光影,径直往火势渐弱的柴堆而去。风向骤然一转,大股刺鼻焦臭袭来,中人欲呕;她却只是微一踉跄,脚步不停。
慕容澈并没有真正忘记手臂上那些紫色瘢痕,没有忘记因为她、亦师亦友不可替代的人死了…身体里始终有个声音不住在说:“她是连家的女人,你永远要记得。”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纤秀的身子,听着她朗朗的声音,宣佑帝竟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信任”,原来并不完全是假的。
“…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一瞬间,他竟真的这样想,“她…会是个好皇后。”
他忽然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连铉还活着,总是圆睁着眼,将吐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却不能发作,他要忍,只能忍,惟忍而已!
于是他等待她的信,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计策的一部分,不过是耐着性子扮演的滑稽戏,却真的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看那极小极小的字局促不安地挤在半张可怜巴巴的纸上,内容大抵都很无聊,可他就是喜欢。
偶尔他几乎无法忍耐下去,便发泄般写信给她,满纸疯言疯语,满纸诞妄糊涂——可那些疯话那些诞语却令他快活,分明令他快活;叫他想起,这世上竟还有“快活”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