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两个同样宫女妆扮的人在向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补剑,直确定全都死了无疑,才停下手,随着弯下腰去。
——是小叶、小竹还有冬梅。
“宫外有旗花火箭为信,十万火急,请小姐即刻随奴婢们脱身。”小叶道。
长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努力显出沉稳声调:“你们不必管我。怀箴和…和我爹都中了毒,全被带走了,此刻生死不知…”
——她们有功夫,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十足十的累赘;带着她,恐怕谁都逃不脱。
小叶却摇头,道:“宗主和副统领在慕容小儿手中,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救了。”
这实在大出长安意料之外。她们不是对连铉、对怀箴敬若神明么?竟这样就放弃了?
见她不回答,向来笑吟吟的小竹也换上肃然脸色,催促道:“我们自跟了您进宫的那一刻起,眼里就只以您的生死安危为先。更何况,万一…万一宗主和副统领都出了事,您就是最后的嫡系白莲,更不能落在那些奸贼手中。”
纵使明知她们的动机并不单纯,但连长安依然止不住内心感动——冬梅脸色蜡黄;小竹的胳膊上扎着血迹斑斑的布带;小叶虽瞧着齐整些,鬓边依然有两道汗水在淌、混着血和泥…无论如何,她们都是舍了命来救她的——为了她这个“冒牌货”。
长安强自压抑澎湃心潮,苦笑:“你们自己逃命去吧,不必管我。我其实不是…不是什么‘白莲血’,不是连铉的亲生女儿;为我死,不值得。”
此言一出,三个丫头都傻了眼。片刻后,竟是惜言如金的冬梅率先开口,断然摇头:“那不可能!”
小竹本是个霹雳火爆性子,一听这话,只当她怕了,再也不顾什么小姐什么奴婢,径直开了骂:“这样的瞎话都编的出?你被男人睡得连根基本性都忘了不成?那姓慕容的小子看上的只有你血里的莲花!你这样糊涂的人,根本不配姓连,根本不配当副统领的姐妹,被人抓了去的怎么不是你?只可怜柳枝她…柳枝竟为了你…”
自小一起长大的四姐妹,走到这里,已永远折损其一,小竹心中伤痛,身子剧颤,嘴唇不住开阖,只是发不出声音。突然,她一横眉,“唰”一声长剑出鞘,已架在长安肩头,厉声喝道:“与其看你临阵退缩,投敌失节,活着丢白莲军的脸,叫天下人耻笑,不如此刻就死在我剑下,我再自刎赔你的命!”
冬梅连忙大叫“不可”,小叶则二话不说,一剑格开小竹的兵刃,斥道:“荒唐!你是什么样的命,能赔得了‘白莲花’?”
眼见更漏滴滴,流逝的都是性命生死,长安再无心和她们解释,一甩袖子,怒道:“吵什么?吵到人赶了来,全都死在这里是不是?死算得了什么?但平白无故逞一时之勇而死,一定是傻子!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三个,都给我滚!”
小竹依然气鼓鼓,还剑入鞘别过脸去,不敢回嘴,却也不肯走。冬梅无奈望她两眼,又转脸望向沉默的小叶,求她拿主意。小叶双目垂落,沉吟片刻,轻声道:“我们离家时,宗主吩咐过,深宫内苑,消息不便,若有事故,便以我马首是瞻,你们都没有忘吧?”
冬梅摇头;小竹则硬邦邦答:“不敢忘!”
“那好…”小叶说到这里,忽然欺身向前,出手如电,早点中连长安身上数处大穴,再顺势接住她慢慢软倒的身子,已换了严厉声色,“速速替小姐更衣,我们走——哪怕我们都死了,也要送小姐出去!”
***
夜浓腻粘稠,像是沾在手上洗不去的血。长安已脱了翟衣凤冠,穿件宫女的衣裳伏在小叶肩头,由她负着在这样的夜里穿过危机重重的深宫。不愧是莲花军中顶尖的人才,看着身形削瘦,可背上百十斤重量依然可以矫健敏捷、步履如飞。
但她依然累了、很累了,长安知道——她的头软软垂在她颈后,听得一清二楚。刚离开沉香殿的时候,小叶的气息分明悠长平缓,现在却又急又促——自从遇见第三拨巡夜人,死战得脱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小竹和冬梅自然也已发现,好几次都劝她将背上的“重担”交给她们负一会儿,或者至少停下来歇歇;但小叶只是沉默,只是摇头,只是一次又一次执拗地以身体为盾护住身后的连长安,挥动手中霜刃斩出一片血花…小竹臂上的伤口不住滴着血,冬梅则更糟,她挨了两掌,受了不轻的内伤;很快的她们都不再劝,明知今夜九死一生,何必虚掷精神?唯剩身体里一根铁骨铮铮鸣响,唯剩咬紧牙关,杀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了。
说实话,运气不是不眷顾的。因为“响镝”的缘故,设在宫内的各处岗哨,十成中倒有九成空空如也。但相反的,也正因为“响镝”已鸣,原本固定的巡逻路线全数乱了套,黑暗的御苑彻底成了个巨大迷宫——毕竟这办法已有多年未动用,绝非所有人都能及时反应,所有人都有清醒头脑;这样一来,无论她们走到哪里,都有可能突然撞见各色敌人,突然爆发血战,你死我活。
从沉香殿穿过御花园,一路向最偏僻的西角门而去,起初还记得杀了多少场,遇到多少人,渐渐的,都麻木了,眼前唯剩一片猩红。只有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只有无数盛开无数凋落,艳红的花…
冬梅倒在离宫墙不足两丈远的地方,手中依然紧握半截断剑,身边是三名死去的御卫,其中一人的心口上,正插着她的剑尖。这是她们一路行来遇见的最强对手,以姐妹战死为代价,也没能全部将他们立毙于剑底,还是走脱了一个活口。最为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黑暗中迅速传来凄厉的呼喊声:“有刺客,西墙下有刺客!”
西角门已然在望,生路明明就在前方。但随着那喊声越传越远,黑暗中三三两两的光点遥遥出现,极快地围拢过来,这一次至少有七八个人,至少。
小竹双膝一软,猛地踉跄,浑身上下近十道伤口同时剧痛,眼前已是金星乱冒。
“…我们完了,”她抬手擦一擦唇边的血,惨然笑道。
小叶沉默不语,忽然蹲下身,解开重重绑着的腰带,将连长安放下来,靠在左近一棵树上;回头沉声嘱咐她:“我去引开那些人,你趁机带小姐走。西侧门外头埋伏有咱们的暗桩,记得三长两短,你只要叩对暗号,他们一定会打开门接应。”
小竹竟笑了,长喘了好一阵,才轻轻啐道:“办不到!我总之是活不成了,也就剩这么一口气,还是我去引开他们,你想办法逃出去。”
小叶望着她一身的血污,还有月色下明亮的眼,心如刀割。她和冬梅为了护着武功大打折扣的自己,多少刀剑都是用肉身去挡,才会受这么重的伤…但她依然只能咬牙,断然道:“好,就这样。”
小竹又笑了,一笑,月光下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好姐妹,记得,下辈子还要当姐妹!”言毕转身,拖着半条血肉模糊的腿,径直奔向暗影丛生的远方。
小叶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一抹嫩绿融化在夜幕里,直到随风传来模糊的打斗声,直到,几盏星星点点的光倏忽聚拢、片刻分散…
又一朵肆意而明丽的花已然枯萎,再也不复春晖——自己呢?自己又能开放多久?她们这样的人儿,注定只有刹那芳华,注定只是血一样鲜艳、世上最凄凉的花。
不知小竹拼却性命究竟做了什么,但上天一定听见了她最后的祈愿,那些灯烛火把的光辉再也没有逼近,转而向另一个方向,渐渐远了,最后消失。
小叶忍痛擦干泪水,走向一旁倚着的连长安。月光下,她浑身数处重穴受制,依然无法挪动半根手指,只双目闭合,两行清泪不住向下流淌。即使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即使分明有一条一条人命在她身边熄灭、因她而熄灭,她所有的自由唯有落泪,除此之外鞭长莫及。
不知怎的,小叶心中一动,俯低身子,轻声劝:“不必哭了,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就该这样死…死得其所而已。”
长安的双眼猛地睁开,隔着粼粼波光,映着昏黄月亮,那一对眸子竟像是某种诡谲的紫,莫名生辉。怜惜、悲痛、不平还有愤怒,全都混杂在那异色的目光里,几乎在小叶的脸上炸裂开来。
——她只觉颈后猛地一紧;她莫名想起了连怀箴。
白莲又出现了,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在连长安□的皮肤下面疯长;这一次比昨夜越发清晰绚烂,绿的叶、白的花、金色的蕊层层交织,简直就像是细致绝伦的工笔彩绘——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它的美,无法想象那种惊艳带给你的活生生的魔惑。
小叶忽然笑了,她再一次小心翼翼将长安负在背上、缚好,随即蹑手蹑脚掩至宫墙下。小竹的牺牲没有白费,这边真的已无人守卫。她屏住呼吸,一寸一寸挪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手心下湿冷的墙砖终于变作漆皮龟裂剥落的厚重板材。
没有错,平日里杂役太监出入的西侧门,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的皇宫的死角——连家的底牌。
她的动作比羽毛还要轻,无限谨慎地摸到门板正中的位置,手指微曲,轻轻叩上去,三长、两短,仿佛巨大的鼓槌擂在心上。然后,几乎等了一千年那么长,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清晰的回应,三长、两短。
最后一个短音消失,一切归于沉寂,刹那间小叶几乎屈膝跪倒,身子不自禁地酸软下去,好半响才扶着门扇直起腰。她终于到了这里!活着到了这里!即使一切都成灰烬,只要白莲不死,只要还有一朵花…
两扇底轴上了桐油的门板无声无息开启,秋夜的冷风呼啸着钻了进来。小叶打了个寒战,刚要抬步,却忽然僵住,整个人彻彻底底化作了石头。
门的那一边,依然是浓重黑暗,可黑暗里却分明有大片出了鞘的刀枪剑戟,明晃晃。无数盏灯烛、无数把松明同时亮起,她彻底睁不开眼睛,世界唯余一片金色的灿烂死亡。
不知是谁在用得意洋洋的声音笑道:“没想到守株待兔,还真的会有傻兔子撞上来——万岁果然神机妙算!”
【十五】金弓
“大喜!西侧门守将已擒获连氏逆党,成功救下皇后娘娘,万岁英明天纵,料事如神!”
宣佑帝慕容澈缓缓点了点头,连家这道暗卡他知悉已久,一直没敢打草惊蛇,也是大齐历代先皇在天有灵,才得如今出奇制胜。此刻他犹有后怕,自己实在小瞧了那些女流之辈,险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尽管连长安终究没能逃掉,无论如何他是犯了大错;商轶死了,都是他的错。
他立于紫极门箭楼前遥望,远方天边大把金线正一根根刺破青灰云层。天即破晓,却越发寒透甲胄;整个帝京漂浮于浓重雾气里,犹如茫茫海水上动荡的船。
白莲就是白莲,是上百年南晋与匈奴共同的梦魇,果然名不虚传!沈奉虽忠勇无畏,可惜并非帅才,宣佑帝本也没指望单凭他便能剿灭白莲花。只是依然想不到,三千禁卫明明先发制人,竟连营房四门也堵不住,竟让无数白盔白甲突出重围,径直杀至宫城前——而自己苦心安排的京畿援军,以及那围定后动、待两相会和后以多击少的妙计,统统化作空谈。
纵使没有连铉,没有连怀箴,血红底色一瓣白花的旗帜依旧迎着寒风猎猎招展。晨雾中,人马一片朦胧,唯见那血旗恣意进退、奔突来往,竟无人能挫其锋芒。
“…那是谁?”他沉声问。
身后有人支吾半晌,答道:“是血莲旗啊,该是莲花军…不,不,是叛军的首脑人物吧…只不知是哪一个…”
“首脑?连铉和连怀箴都在朕手里,还有什么首脑?”慕容澈不由斥道,再一次不可抑止地想起死去的商轶。他不仅是他的御医,更是他视如父兄的腹心——是他无数次借着身份之便出入宫禁、传递机密;是他暗地里谨慎筹谋,替自己编织一张隶属于御座的消息之网;甚至在连铉险些将连怀箴硬塞给他的时候,亦是商轶出言劝谏,告诫自己切勿动怒,切勿反目,不妨加以利用,不如避重就轻、釜底抽薪…他虽悬壶济世,却是真正栋梁。
若商供奉还在,他岂会问一句话,只换来呆若木鸡无言以对?是他的不慎他的思虑不周,到头来自折一臂,痛彻心肺…不要想了!慕容澈长舒一口气,战阵之前切忌感情用事,这无可弥补的失去他此刻还不能去想。
“启禀万岁,叛军自连氏父女以降,似还有三名校尉官。其中,彭泰礼…老奴记得是去年战死在南边了;叶洲则上个月犯了事,才贬去了雁门关…这一番掌旗的大约是何隐,三校尉里数他名声不著…”
宣佑帝抬眼瞟向腰弯得几乎折断的内监总管,微微一笑。不愧是老狐狸,眼色生的当真好。
说话功夫,晨雾渐薄,扶着宫城嶙峋的雉堞张望,果然那血莲旗下四名手持大盾的骑兵拱护着一人一马:素白甲胄,灿金兜鍪,猩红柄极长的战刀。那人使的都是修罗场上杀敌的功夫,并没有太多花样,朝阳下但见秋光熠熠、扫风卷雪,无人能在他刀下走过三招。
当真是英雄豪杰!连氏的确卧虎藏龙。慕容澈意气陡升,忽然高声吩咐左右:“去请太祖皇帝的金恨弓来!”
众人相顾失色,那是大齐镇国之宝,当世一等一的神兵,相传乃天人所制,端的是鬼斧神工。武皇帝当年举家遭戮,孑然一身,便以此弓立誓,兴兵血恨,而后二十年开疆拓土、纵横天下,方有今日三千里大好河山。自太祖薨逝,大齐定都玉京之后,历代以来都供金恨弓于奉先殿正中祖宗牌位之下,只每年元日祭祀之时,才请出由天子亲持,向皇陵的方向三鸣弦,以示先辈功业,永志不忘——取之杀敌?两百年间,从未一见!
——那又如何?慕容澈冷笑。英雄如太祖,两百年未见!烽烟如当年,两百年未见!被敌人攻至这紫极门下,更是大齐开国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耻辱!
两百年时流荏苒,两百年酒色财气,两百年御座上一代接一代的傀儡之躯,早浑浊了英雄血脉,催颓了豪杰心胸;这天下第一的名弓,早就寂寞的太久太久了!
***
大齐以弓马立国,当初修建太极宫之时,便着意兼顾军事用途。因此城墙筑得既高且厚,箭孔密布,比玉京外郭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今夏豪雨绵绵,御沟绿水暴涨,较往年更宽了一倍有余,紫极门的吊桥一升上去,整个皇宫便彻底被深池环绕,固若金汤。
白莲军自城东营地突围而出,三千人且战且走,再怎么指挥若定秩序井然,毕竟仓促间只随身带了兵刃马匹,万万不可能携有笨重的攻城器械。面对头上高耸宫墙,面对脚下怒涛如狂,面对宗主与少主统统生死不明的绝境,当真是以人命去填,人手去攀,什么都不顾了;一次次被倾泻而下的矢石击落,一次次前仆后继,抵死攻坚。
卯时正,天空云翳终于散尽,一时间霞光大放,满地腥气蒸腾而上,映衬着方圆里许之内万余人的浴血拼杀。这已不是普通的战斗,奇迹般士气不堕、越挫越勇的白莲军分明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各个状若疯魔。眼见着对手大批援兵集结赶至,眼见己方愈加寡不敌众形势危急,反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骇人实力!
——明明身中数处、十数处致命伤,从头到脚浑似个血葫芦,若是常人早就死得透了,他们却依然可以举刀杀敌,刀刀见血,半步不退!
就凭着这股鬼神般的煞气,从夜半至拂晓,再到旭日初升,整整两个时辰间白莲军伤亡无数,血流漂杵,攻势却丝毫不减。反是人数大大占优的禁军及京畿大营兵士,越打越是心惊胆战、手足酸软,渐渐落了下风。
纸面上的确是八千对三千,但这八千人要面对的,却是三千只发了狂性的狼。纵使有坚壁深池庇佑,纵使明知对方只是垂死顽抗,但如此境地,“胜负”二字,忽然谁也不敢笃定了。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史称“紫极门之乱”,是大齐开国以来鲜有的惨剧。名字叫做“乱世”的巨大的鸟从天空飞过,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它翅膀的阴影下面。
***
紫极门宫墙之上,内监战战兢兢捧定金匮,高高举过头顶。宣佑帝慕容澈撕去匮上皇封,耳畔恍惚间有弦声破空之音,袅袅不绝。那是匣内沉睡百年的神弓欢快鸣吼,亦是太祖皇帝英灵不远,欣慰的豪笑声。
他持定弦月弧,紧上麒麟筋,催动内息,对着城上城下无数双耳朵厉声呼喊。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然后弓如霹雳,矢似流星。
随着死伤加剧,血莲旗下的何隐已急命外围收紧战阵,死斗到底;其余人则通力齐攻,即使用刀去砍,也誓要将宫墙砍出一个缺口…才向前推进了百余步,忽听得城头一声怒吼,他急勒马仰面上望,但见朝阳炽烈,立在高处的那个人影笼在一团金黄光晕里,仿佛正在燃烧。
“——朕在此!逆贼看箭!”
从慕容澈站立之处至何隐所在阵中,少说也有四五十丈远近。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何况这距离甚至超出了普通箭矢的射程。何隐原没料到这一箭是射向自己的,待发觉不妙已然不及闪避。幸有身边训练有素的副卫将大盾高高擎起,挡在主将身前——只听“扑”一声闷响,那卫士连人带盾仰倒,跌下马去,再无声息。
一杆四尺长的金翎箭,射穿盾牌后竟余力未竭,径直透入人体,从后心穿出,偌大的血窟窿。
饶是久经战阵,饶是处变不惊,饶是杀到眼前一片挥之不去的红雾,在场人依然面色惨青目如铜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箭又至,这一次没人再敢掉以轻心。迎着电光来处,剩余三面大盾层层相叠,将何隐彻底护在当中——又是“扑”一声,金翎箭直透两层盾面,擦过第三名副卫的手臂飞落于地,箭尖上还钩着缕缕血丝。
三人放下大盾,惊魂未定,不约而同高呼一声“好”——两军对垒,男儿搏命,无论立场如何,好就是好,豪杰就是豪杰!
四十七丈外的高处,慕容澈同样发自肺腑大声赞叹,正因为你死我活,才真正无需矫饰不用虚伪。他轻舒猿臂,搭上第三根金翎箭,会挽雕弓如满月。
弦鸣,箭发。三盾垒成,严阵以待。
可是这一箭却并非射向何隐——此三人齐护一点,别处自然破绽百出;就在何隐身侧四五步开外,骑白马的护旗官应声栽倒,那代表着“战无不胜”的血莲旗,那两百年屹立不倒的血莲旗,便在这上万人的注视中颓然落了地。
——两百年的连家,落了地、染了灰、再给千万人的脚踏上去…你们看到的,正是神话的末日!
城楼上,宣佑帝高举手中金恨弓,仰天长啸:“朕以太祖金弓立誓:平敌除逆,一统江山,自今日始!”
——神话已死,英雄方生。命运沉重的门扉轰隆隆开启,一切始自今日!
***
慕容澈没有看错,白莲军之所以能在如此劣势下□至此,凭借的全然是他们睥睨天下的傲气雄心。血莲旗轰然倒地,那股信心也随之倒了下去;赤红的眼睛冷却,有一种叫做“恐惧”的陌生情愫悄无声息潜入怀中…这一切并非即刻发生,只如同暗地里滋长的青霉,不可阻挡地一片一片染开;战阵虽不至于立时凌乱,但威势的确大不如前。
宣佑帝人在紫极门上,缓缓将手中金恨弓收回匣中。身边人早已跪了满地,不迭声赞叹万岁实乃太祖复生,盖世英雄。
一群软骨头的应声虫罢了,他忽然悲哀地想。就在几天之前,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跟在连铉身后,如此刻一般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他实在讨厌他们,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其实离不开他们。这是他的国家,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国家。对帝皇来说,个人的喜好实在算不了什么,那是各种利益不住起起落落之间,最先应当被舍弃的那一个——就像是他对…连长安…
“万岁!那逆贼发了狂!”有人惊呼,将他自短暂的思绪中唤醒——厮杀还在继续,城下瞬息万变。
何隐深知此刻处境,若不能迅速鼓舞士气振奋精神,全面溃败就在眼前。他终于孤注一掷,抛却手中长刀,挽了短兵刃,带领三名盾卫驭马向城下疾奔。箭楼上一阵飞蝗雨,却都没能射穿盾阵的防御。
马蹄践踏泥土,践踏已死的白莲军的尸身,面对着宫墙下宽阔的碧水直冲过去,速度不减反增!转瞬间,三名盾卫已跟不上他们的主官,何隐□黄鬃马仰首嘶鸣一声,径直冲入浅水;马上人却如闪电般纵起,手中钩抓甩出,已紧紧咬住了紫极门的城头。
谁也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铤而走险,城下无数呐喊,城上一片慌乱。终于有兵卒反应过来,举刀去砍,谁料那乌沉沉的铁爪铁链,竟不知是用什么铸的。“叮叮”几声,刀刃卷了边,抓钩却完好无损——而何隐手握铁链,身子顺势荡开,双足在宫墙上几个蹬踏,已轻松避过零星飞来的流矢,眨眼间便逼近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