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定她的背影,记忆忽然像无尽的浪,一叠一叠涌上心头。有一次他和连铉在朝堂上几乎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写了《黍离》之悲给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
“那糜子排列成行,那高粱青苗央央。我缓步行走,内心迷惘。了解我的知我满怀忧伤,不了解我的当我有所奢望。悠悠苍天啊,知心人在何方?”
(特别插花:《黍离》有若干种解法,这是某烟私版译文,无推广价值,考试当正确答案来填,说不定会没分的,小心哦!)
——有一种奇特的情愫自胸中升腾而起,那么陌生,那么柔软,那么痛。
他不懂。
***
“…我在连家——我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何隐一遍一遍问自己,只有疑问,无力回答。这问题并非此刻才诞生,它早就存在,早就是他身体上一道凄厉的刀口——可是他从来不敢正视,任它在黑暗中溃烂;直至此刻被人狠狠戳破,恶疮迸裂,污血流淌,痛彻心扉。
何隐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可是对于连家的差遣吩咐,对于白莲军的一应事务,他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就在刚才,他于战阵中冲突来往,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冒死攀上城墙,他一直觉得那是必须做的事,觉得那是命运…
——但是…他却告诉他“那是假的”;她却问他…为什么?
他茫然抬起眼望她,那女子正匍匐于地,隔着一层苍白火焰,向里面焦炭般的死人深深叩首,连叩九次,方才起身。
命运的主宰已然死去,化为灰烬;他不是没有负疚没有哀痛的。
“也许方才我不犹豫,他们便不会死;或者至少…我会陪他们死…”
——但是…死、抑或活,为什么?
城下依然哭声震天,何隐忽然羡慕了,就像他经常羡慕他的小兄弟叶洲那样,羡慕那些单纯的直白的没有心机的哭声。他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喜欢“白莲军”的三千子弟,那都是他手足亲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论是“真”还是“假”,全都无所谓了。最后的嫡系“白莲血”终于要融入皇室血统之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连家,什么都完了…
——可是锋利高亢的声音却骤然刺透耳膜,他眼睁睁见那女子走向城楼边,手扶雉堞,厉声撕吼:“你们哭什么!你们都以为蒙住眼睛就无法看,堵住耳朵就不会听…你们都以为强迫着按低我的头,我就会心甘情愿屈从于命运——是不是?”
何隐彻底愣住,城头上所有的人统统愣住。连长安的喊声仿佛一点火星,刹那间引爆了城下愁云惨雾的人群。有人惊叫有人狂喜有人狠命去掐自己的手臂,上千张口同时开启,上千双眼瞪如铜铃——他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分明看见高处一位气势凌云的女将军,头顶湛蓝的苍穹是她的背景,绝丽、顽强,简直不似尘世风骨——她在大声疾呼:“那你们为什么只会流泪?你们还是不是白莲之子?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
听到连长安的喊声,慕容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耳内嗡嗡鸣响,胸口撕裂般剧痛,竟然痛不可当。他抵死抗拒那份痛苦,伸手抓过金恨弓,搭上最后一根金翎箭,剑尖死死锁定她的心脏!
——可是…手却在抖,他竟像他父皇,像那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也拿不起剑的废物,他竟没办法捏稳这张弓!
她骗了他!她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真心份上…”他刚刚决定了要让一切都过去,忘记她姓连;只记得她是那个写了许多信给他、曾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
他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第一次,却不是在鸳鸯交颈的红绡帐里,而是在这宫墙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满含憎恨、满含愤怒、满含乖戾煞气,妙曼朱唇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他的手不住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各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只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刀狠狠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虹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肋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空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那一天,灰烬上没能开出皎皎莲花,但他们依然目睹了神迹的发生。
***
宣佑二年夏秋之交,豪雨天降,宫墙下御沟水满,早化作了浑浊汹涌的急流——那条河顺着龙首原蜿蜒而下,汇入渭水,滚滚奔向京城外的阔地高天。
作者有话要说:长舒一口气,卷一终了。
曾经很想就把这个故事坑在这里了,因为很害怕后面写不好,浪费了这个开头。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写下去,就好像幼稚的连长安与慕容澈,再艰难也要努力成长下去一样。
传说已经结束,故事才刚刚开始…
周五会更新一章【倒影】,也就是剧透的番外,没有连长安出现的。大家可以猜猜主角是谁。猜对的话有奖励——如果这本书出版的话,送本样书给亲吧~~我之所以这么大方,是因为我估计没人能猜对的…嘿嘿嘿…
顺利的话,下周一开始卷二:连角起,孤城闭请继续支持哦~~

【倒影】梦魂不到关山难·美人如花隔云端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过节,貌似不更新太不好意思了。但某烟自从医院十日游归来以后,就在改前三卷,新章只写了一半…所以更个番外吧。补充卷一和卷二的一些过渡内容,其实没太大实际意义。聊胜于无吧。
大家光棍节快乐~这也是某烟最后一个光棍节了,某烟也快乐~~
第三卷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还是想写好点。【倒影一】梦魂不到关山难那一天日光太好,以至于当他爬上高耸的御阶,步入幽暗的太极宫宣政殿时,眼前骤然被一片金光笼罩,仿佛虚空中有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那么就将这一切彻底烧成灰烬吧——他停下脚步,这样想,不由泛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架在肩上的两柄钢刀又重了几分,何隐索性闭上了眼,在明焰灿烂的幻影里继续向前,任两脚之间沉重的铁链拖在一尘不染的金砖上,每一步每一步都发出单调刺耳的响声。他明白自己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身后是连氏历代英魂,是三千兄弟的血,而眼前则是无底深渊、千古骂名。
何隐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流放雁门的小兄弟叶洲,当时宗主和副统领决定得那样突兀仓促,难道他们真的有所预感?他甚至有些羡慕去年死在南边战场上的彭大哥,身为武人,盛名之时马革裹尸,才是真真正正死得其所吧?
——只可惜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奢望。
他本可以“死得其所”的,七日之前,就该力战至最后一刻,就该那样壮烈而无谓的死在紫极门的城楼之上。那是命运给他最后的机会,他明知结果,却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颈后双刀不知何时业已撤去,眼前的金光逐渐散开,他抬起头来,却依然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唯有一道杏黄色围屏树立在殿堂的深处,犹如黑黝黝兽口里一颗灿烂的果实。何隐不由皱了皱眉,这样装模作样的排场,可不像那日城门上状若天神的英雄,更不像他印象中的宣佑帝慕容澈。
不过,毕竟没有错。围屏后传出低低的咳嗽,紧接着便是当今北齐天子的御口金声:“何爱卿,你终于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成为连家的叛逆;考虑清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何隐没有在圣上面前依礼跪倒,只是低下了头,最后一次理清思绪,然后答道:“是,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承诺?”
何隐猛地抬起眼:“在紫极门上,陛下曾金口玉言答应过的,只要兄弟们肯束手就擒,便法外施恩。请陛下将连家…交给我,我…微臣定当以命相报!”
围屏之后悄无声息,但何隐却莫名知道,慕容澈一定在笑:“何爱卿,朕不要你的命,朕只要你的忠诚。但你是不是弄错了?连氏宗族百人俱已伏法,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连家,有的只是那些漏网的‘白莲逆党’而已。”
不,不是的,连家还在——叶洲咬紧牙关,在心内暗暗回答。白莲的血并没有断绝,狂风一吹,火焰便会再次燃烧…他知道的:当那位华服丽人从宫城上一跃而下之时,何隐犹如醍醐灌顶——“命运”并未结束,“命运”刚刚开始。
那一日“盛莲将军”起死回生,三千“白莲之子”冒死突围,最终活着逃出去的也不过十之二三;余下的半数丧命,半数被俘。而另一边,庆平侯拓跋辰早早辖制驸马府,除却少数连氏父女的心腹冲出重围不知所踪外,上至昭华长公主,下至男女仆役全都被严加看管,等待裁决。当日傍晚,太极宫中便颁出御令,将长公主请入离宫“恩养”,而驸马都尉、保国公连铉则因身负谋逆大罪,诛九族,所有嫡系旁系的白莲的血再次染红了滚滚御沟——但是,比起整个大齐朝堂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血依然太过微不足道,其余那些伤重被俘的“白莲军”以及他们的家人亲眷,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处置,直耽搁到如今。
“…求陛下饶他们一命!”何隐终于跪伏在地,俯身顿首。慕容澈于围屏后面低咳一声,冷冷问道:“即使你能救他们的命,难道他们就会感激你么,何爱卿?”
“…”
“呵…纵使朕赢了,朕依然弄不懂你们…你们真的不在乎生死,反而像是在努力寻找葬身之地似的。”
您是不会懂的——何隐想,同时缄默不语——我也曾经满腹疑问;但我现在终于知道,只有“莲花”才能了解“莲花”。
***
何隐离开宣政殿的时候,肩头不再有刀刃,双脚间也已空空如也。他怀着难以描摹的复杂心绪拾阶而下,恰有人穿一件朱色绣服,遥遥带着三五从者迤逦而来。
“…陛下爱才如命,本侯给何校尉道喜了。”分明相隔很远,又是在这庄严肃穆的太极宫中,可那人竟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何隐定睛去望来人,但见十根纤长秀直、女子般的手指,以及一张温润如玉、似笑非笑的脸。数日之前,这双手、这张脸也许声名不显,但现在,全玉京还有谁不知道靖难四大功臣之中首屈一指的辰侯爷?
既然连家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已被连根拔起,这块土地自然会有新的树苗栽种下去。纵使刚刚崭露头角,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位当朝天子的表兄以及总角之交,很快就会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何隐暗叹一口气,深深拜下去:“侯爷,微臣有礼。”
“素闻将军智勇双全、刚毅谨慎,威名如雷贯耳,实乃我大齐一等一的英雄人物,陛下果然慧眼。日后辰与将军同殿为臣,正该当好生亲近才是。”锦衣人挥退从者,悠然道。
何隐虽然身居“白莲三尉”之一,却不像常年领兵征战、威风八面的彭泰礼,也不像年少成名,随连怀箴鞍前马后出入的叶洲。莫说“如雷贯耳”了,就是紫极门一战、两军对阵之时,也没有多少人了解指挥“白莲军”的这位神秘人物的来历姓名。何隐心知这是客套话,倒并未放在心上,面色不变,态度依然恭谨谦卑,无可挑剔:“侯爷谬赞。‘将军’二字,何某愧不敢当。”
谁知庆平侯拓跋辰竟然哈哈一笑,用手中折扇亲昵地敲了敲何隐的肩:“哪里哪里!将军忒也谦虚。能够掌管《白莲内典》的,代代都是连氏近支子孙,你是第一位外姓奇葩吧?”
那柄湘竹骨泥金折扇的份量也不过二三两,可是敲在何隐肩头,却好似有千钧重——而那“白莲内典”四个字,更是重逾千钧。何校尉的身体瞬间僵直,即便是在连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辰侯爷笑眯眯收回手,笑眯眯甩开折扇,当胸扇了扇,笑眯眯关切地问道:“何将军,你怎么了?”
在数日之前,庆平侯拓跋辰只是位家资豪富、习性奢华、嗜爱醇酒美人的风流公子。甚至于紫极门大乱之后,世人对他的看重,九成也是落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以及他和宣佑帝一起长大的情意上面。的确人人敬畏,的确人人讨好,但恐怕没有谁会把他真正和武勋卓著的沈奉、和才富五车的张怀庆或者机灵便给的蔡养宜等量齐观——可是此时此刻,何隐却由衷觉得,即使那三位靖难的功臣加起来,恐怕都不如面前这位朱袍公子一片衣角。何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那就是:“深不可测”。
“白莲内典”这个名字并不孤陋,相反的,它还是有关连氏的诸多传奇中非常著名的一个。相传这本书是连氏的先祖“天人”所著,内载有过去未来千年之事,是连家至大的秘宝——也许它实在是太过有名了,可说妇孺皆知,以至于不知不觉中真的变成了故事里的玩意儿,变成了一个虚幻的传说。没有人相信,这本神秘的书册,其实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辰侯爷纤秀的十指不住把玩着扇柄上缀着的羊脂玉,眼光若有意、若无心地瞟向宣政殿的方向,语气轻描淡写之极:“本侯在驸马府中掘地三尺,依然一无所获,那本书…还在将军手上,是不是?”
何隐的神情微凝,好半晌,唇角终于浮出一丝笑容:“那不过是个故事…原来侯爷是在调侃微臣。”
辰侯爷的扇子“刷”一下收拢,双眼灿亮:“调侃?不,当然不。本侯只是好奇…听说那本书只有每一代的连氏宗主才能一观,不过将军您,恐怕已经偷偷看过了吧?”
何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面色,后心汗水涔涔而下:“…不知侯爷意欲何为?”
拓跋辰望着何隐,一直望了良久。他的嘴唇分明在笑,可眼光却是冷冰冰的,像是数九寒天的风:“哎呀呀,本侯说了,好奇,只不过是好奇而已!何将军,据说…那本书上写的是‘命运’——连氏的‘命运’,大齐的‘命运’,天下的‘命运’——你相信‘命运’吗?”
***
“…你今日倒来得迟。”端坐于杏黄色围屏之后的人声音低哑。
庆平侯悠悠闲闲立在丹陛下,悠悠闲闲回禀:“是,微臣在殿外偶遇了何将军,一时性起攀谈了两句,待赶来时方知三位尚书大人刚刚进去,只好轮候…请万岁恕罪。”
围屏后的宣佑帝微一沉吟:“…何隐么?那人的手段、性情朕倒是极欣赏的,只可惜…只可惜是那老匹夫手中用出来的。没想到你们倒谈得来。”
“万岁,恕臣多口,英雄莫问出处…”
“那是当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气度胆量朕还是有的。朕已允他收编连氏余党,重组‘白莲军’——这一次,将是只属于朕的百战雄兵!”
宣佑帝慕容澈似乎兴致昂扬,越说越是激动,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咳得声嘶力竭;到最后,围屏两旁立着的数名内监哭着跪倒在地,不约而同叩首道:“陛下龙体为要,万勿再烦劳国事,快请太医吧!”
“太医?”围屏内一只茶盏“砰”的一声砸落于地,摔成粉碎,就连慕容澈的嗓音也似摔碎了似得,“一群…废物!及不上商供奉半根手指,朕要他们何用?”
两旁的内监无言以对,依然是哭天抢地一味惨嚎,宣佑帝怒道:“哭什么哭?朕还没有死呢!”
内监们顿时噤声,各个面无人色,许久,慕容澈的咳声才逐渐平缓下来。
单身陛见的拓跋辰是高爵贵胄,又得宣佑帝特许,面君本可只拜不跪。此刻却一甩前襟屈膝伏倒,行了个十足十的大礼。只听他朗声道:“万岁——臣向万岁请旨,暗访天下岐黄妙手。臣就不信海内四方,再也没有可以和商供奉媲美的医者…”
屏内人幽然一叹,竟轻笑了:“自然是有的。莫说别的,他们南晋华氏,便是国手世家,恐与供奉不遑多让,但…他们怎会肯与朕诊治?”
辰侯爷又一顿首,似乎不假思索张口便道:“那…臣向万岁请旨,挥兵直下,旌旗南指,必将华氏医者携回玉京!”
宣佑帝慕容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啊你…原来你是想抢朕的生意啊,哈哈哈…”
“…连氏方诛,国家正是百废待兴,辰,你说朕怎么能够歇得下来?”
笑声落地,围屏内的话语渐渐低沉下去——这句话像是在问最信任的臣子,更像是在问自己。
——我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才闯出了这样的结果…趁着内忧已解,趁着南晋大水,趁着匈奴之主幼弱各部族离心离德,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让我如何能够歇息?你让我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停下脚步?
——而且我不能停啊…如果不向前走,一直一直向前走,我真的害怕呼啸赶来的“过去”会将自己彻底淹没…
“…那就去找吧。辰,你是朕的兄弟,朕只剩下你这么个兄弟了。如果是你的话,朕应当可以放心…你去找可以替朕诊疾的人,还有…顺便找一找…”
庆平侯毕恭毕敬聆听皇帝陛下的御旨,可是等了很久,慕容澈都没有把那句话说下去。终于,辰侯爷按捺不住,小心翼翼抬起头:“…万岁?”
“没什么了,”屏内人飞快回答,话语中满是某种艰涩难明的滋味,“一定是死了吧…纵使朕上穷碧落下黄泉,怕也只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怕是…今生梦里,不到关山。
【倒影二】美人如花隔云端犹记得那日春光极盛,满眼霞蔚云蒸,绚烂到了十分。御苑的花树下,有人轻声唱着妙曼歌儿:“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歌声忽而断绝,一阵窸窸窣窣响,眼前募得放亮。掩在身前的乱草嫩枝不翼而飞,她在突如其来的晖光里银铃般笑着:“这样好的天,你躲在里头哭什么?”
——可有…多少年?
庆平侯拓跋辰于百香榻上翻了个身,榻旁芙蓉几前跪坐着一位绝色佳人。玲珑的金刀,极小的银勺,欺霜赛雪的纤纤十指,将快马健儿疾驰了三日三夜送来的羊脂葡萄挖核去皮,整齐码放于水晶碗内;日光如金线般洒落,粒粒果实翠绿通透,晶莹欲滴。
——多少年…那个拼命忍着泪,双颊鼓涨满脸污痕的小小少年,哪里去了?
***
“…我才没有哭!”他攥着粉嫩的拳头,胡乱捶在她膝上,“本少爷是庆平侯,是了不起的大官,才不会哭呢!”
“是啊是啊,你没有哭…”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忽然笑道,“不过是鼻涕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对吧?”
即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也知道她在笑话他。自尊心顿时受了伤害,只觉得面前这位陌生的漂亮姐姐再可恨不过。也不知从哪里来了怒火,他奋力扑上前,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誓要将她脸上恼人的笑消了去——却忽然颈后一疼,疼得整个身子不听使唤。那女子闲闲伸出手扭着他的耳根,任他“哎呦呦”乱叫,兀自笑眯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