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沉默之后,老隐士再次重复:“单于就在我们中间;请回答我,回答长生天在人世的手和口——他是谁?”
“是我!”终于有人高声喊道。
人群裂开,有一位族长站了起来,迈步向前,将右手按在诫石之上。待看清他的面目,场内迅速响起嘈杂的话语声,还有人低低窃笑。
“我是巴塔部的瓦利姆,传说中的大英雄‘乌维’的子孙。”那位族长自我介绍,“我是公正的裁判,我是无畏的弯刀,连草原上矫健的猎豹也死于我的弓箭,我将带领你们,我是长生天应许的单于!”
巴塔部只是草原上众多又小又穷的部族之一,这位瓦利姆族长倒是颇出名,却不是因为他治理部族的才能,而是他的确是位极优秀的猎手。听众们之中,不知是谁阴阳怪气:“你会带我们去打豹子,这我相信…”于是有更多的人笑了起来。
巴塔部的族长脸上又红又白,颇有些下不来台;却终究还是打开了自己带着的箱子,果然满箱都是各色珍贵毛皮。众人一见如此,不禁哄堂大笑。好皮子虽然难得,但对于这些族长们来说,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没有谁肯屈尊降贵接受他的礼物,做他的助力。的确是有几位和瓦利姆交好的小部族族长叫起了他的名字:“瓦利姆!瓦利姆单于!”可是笑声太大了,立刻就将这微弱的呼声淹没。
猎手族长只得离开诫石,孤零零走下台去,走回人群中。
老隐者微咳一声,再度开口,还是那个同样的问题:“…谁将成为我们的单于?”
有了这阵笑声,族长们终于不再那么拘束,反正不会有人比可怜的瓦利姆更尴尬了。紧接着,连续又有几位野心者站起身来,将手按在诫石上,滔滔不绝的自夸,滔滔不绝的讲述心目中理想的匈奴王国将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奉上礼物,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些呼声,但仅此而已。
就在众人渐渐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个魁梧的身影缓缓立起,场内顿时鸦雀无声。此人黑红脸膛,有着一副战士的好身板,虽已不算年轻,肌肉却依然结实有力,在袍子下隐隐鼓起。他踱着四方步走到诫石前,伸出手,用带着厚重鼻音的声线说道:“我来到这里请你们呼喊我的名字——我是达罕部的且鞮侯,匈奴的右贤王,也是长生天应许的单于。”
至少有半数人开始左顾右盼,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阿衍的小塔索的脸…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震:戏肉终于来了!
“我十二岁骑马奔赴战场…”右贤王的声音并不高,话语中也没有什么虚饰,就和他这个人一样,铁一样坚硬,铁一样平直,“我腰间的弯刀饱饮仇敌之血,俘虏的塔索们脚缠锁链替我服役,四面臣服的小王国把最美丽的塔格丽送进我的帐子里…”
且鞮侯一挥手,立刻有人将他带来的箱子抬到正中,揭开箱盖。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那满箱赫然都是上好的刀剑,金的柄,银的鞘,镶满了各色宝石。
长城以南的汉人有一首这样的歌谣:“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在场的匈奴首领们大多不曾听过,但他们一定会赞同歌中所唱的。对英雄豪杰来说,还有什么比宝刀宝剑更值得珍爱?右贤王带来的这批礼物中任何一柄,都不是一个像巴塔部那样的小部族族长可以买得起的。这无疑是一笔极有诱惑力的财富。
且鞮侯弯下腰去,从箱中拾起一柄弯刀,呛啷出鞘。刀身如水,两道血槽泛出暗红的光辉:“我今年四十二岁,三十年间百战百胜,只有一次例外…你们都认得我,我无须多说什么;我达罕的三万铁甲精骑可以证明,我是最好的战士,最好的指挥者,最好的领袖!我给你们的,将比纳苏尔单于更多!”
右贤王的儿子和部属们齐声欢呼:“且鞮侯!且鞮侯单于!”座中的许多族长蜂拥而上,一边争抢箱中的刀剑,一边跟着呼喊:“且鞮侯单于!我们的新单于!”这是库里台开始以来,从未有过的声势,但仍有许多人坐着没有动,只是互相交换着眼色,向某个方向投去探寻的目光。
“…的确是好刀剑,且鞮侯。”那个自登上大阴山后便始终一言不发的小子终于开了口,“可是,你想拿这些刀剑做什么用?就像你自己一样,十二岁开始便弑父杀母、草菅人命吗?”
“鹰崽子,你住口!”右贤王早在扎格尔起身说话的那一瞬间,就已按耐不住自己的愤怒;若不是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依他的脾性,早已将这该死的阿衍小儿打杀了千万次。
扎格尔对他的怒喝毫不理会,有条不紊续道:“的确,你战功卓著可称得上‘百战百胜’,消失在你手里的小部族数也数不清;可是为什么不对大伙说说,你那毕生唯一一次的失败是为了什么?”
右贤王愈怒,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他输给了面前这个阿衍小子的父亲、先代单于纳苏尔,那是他毕生的耻辱——然后,他果然听见面前的小崽子说出了那句话:“或者…且鞮侯,你这些个刀剑,原本就不是为了对付敌人,而是为了给自己的盟友背后捅刀子?”
两个儿子在身后狠命拽着他的袍子角,右贤王心中明白,自己应该保持冷静,就像事先商议好的,这小子奸猾的像狐狸,可不能让他钻了空子去。但此时情势逼人,若不立刻分辨清楚,这个大黑锅就算扣定在自己脑袋上了,那样就什么都完了。于是他强自压抑心绪,朗声道:“那是你的诡计!我没有派人刺杀你,我更没有谋害大阏氏——长生天作证!”
孰料,对方等的就是这句话。且鞮侯话音未落,扎格尔已断然接口道:“好,长生天作证!既然如此,你就发誓吧!把右手按在诫石上许下誓言,破誓者无论生死,都将被天神的恩泽遗弃,万星之都里再也不会有属于你的那个座位——发誓你从未派遣刺客,发誓你从未阴谋害我,发誓你从未令长生天的净地沾染卑贱者的血——你敢吗?”
右贤王刚要张口,话语却猛地一滞。他瞪大双眼,死死望定面前的卑劣小儿。他终于明白了,对方所说的,根本不是三日前发生在阿衍营地中的闹剧,而是更加久远之前,他采纳的一位遮着面孔的蓝眼神秘人的计策:在恶魔雪山下,借刀杀人。
那的确是巧妙的谋划,巧妙到连他这个不爱用小手段的都终究动了心…并不需要多少人手,甚至不会脏了自己的手;况且,他派出的是真正的心腹死士,即使失败了,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落人口实,可说万无一失。事实上,虽然没有刺客活着回来,虽然阿衍的小子和那汉女都没有死,但计划本身并不能说完全失败了。阿衍部的确在圣地动了刀子见了血,只是未被大巫姬怪罪这一点,实在出人意料…真的没有想到,那小子特意搞出这场大戏,不光是单纯的栽赃陷害,其实是为了将自己逼到这个两难的境地!
其实在场的各部族首领们,因各自派出的使者的关系,对于发生在朵颜阏氏葬礼那天的种种变故全都知之甚详,心中却也只有三四分信。纵使右贤王是个脾气暴躁的武夫,却并不是蠢材,做得这么明目张胆,实在令人生疑。但万万想不到,在库里台大会上,当阿衍的小塔索步步紧逼,他竟然语塞;像个木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呆呆发愣——难道他真的如此胆大妄为,真的如此…鲁莽而愚蠢?
“…你若当真敢将手放在诫石上发誓,我就替你呼喊,呼喊你‘且鞮侯单于’;右贤王,如何?”扎格尔攥紧拳头,他其实远比自己表现出来的紧张得多。
——那一夜,他与她坦诚相待,十指交叠,遥望着天空中坠落的流星;谈论的却非风花雪月,而是剑影刀光。
“如你所说,且鞮侯是真正的匈奴武士;他易怒、好杀,轻财物,重然诺…说起来,在‘死者之眼’真不像是他的作风…不过,咱们只希望那真的是他做的,毕竟…君子可欺之以方。”
作者有话要说:我突然发现自己开错坑了,应该开一个讲怎么办嫁妆的,那当日记写就完了。
我真傻,真的。

【六二】唇枪舌剑
右贤王且鞮侯的手放在诫石上,双目火炽,口中钢牙紧咬,他只说出了一个“我”字,便再也没有办法接续下去。场中的诸位族长首先是惊诧,紧接着就变作了疑问、鄙薄甚至还有隐隐的怜悯。谁都看得出来,且鞮侯分明心中有愧,竟像个懦夫那样畏惧誓言。他再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听取大家的呼声。
就连方才那些抢夺刀剑的人们也变了脸色,有些将礼物偷偷放了回去,还有些厚颜的直接揣入怀中转身归席——右贤王完了,那一直默默无闻的小塔索,竟真的扳倒了巨人。
“…带着你的破玩意儿下去吧,且鞮侯老弟;无论是胆小鬼还是蠢材,都不配站在那里。”伴着一阵呵呵笑声,在场的诸位族长中穿着最为华丽的一个站起身。他带的儿子和部下也最多,此时呼啦啦一并起立,气势颇有几分慑人。
这一位自然就是左贤王谷蠡,他虽体态肥胖拙于武力,却以智计百出闻名,此刻选择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阿衍的扎格尔刚刚高奏凯歌,正要趁热打铁攻城略地,却冷不丁被他的出场生生打断;一时间,不费吹灰之力,库里台的重心便尽数转移。
他果然谋算得巧,族长们立刻跟着起哄:“且鞮侯,滚下去!滚下去!”还有人趁机喊:“谷蠡单于,我们都会喊你的名字,快叫这闹剧结束吧!”
谷蠡笑着、点着头,一步一步走向中央的诫石,身后跟着的大箱子显然沉重万分,抬箱子的四位身高体壮的塔索都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人尽皆知左贤王极会敛财,十年前纳苏尔单于逝世,就是他带头分去了大批本隶属于金帐的牛羊奴隶,让自己的白帐一跃成为草原上最富庶的部族。想到他会带来什么礼物,十双眼睛倒有九双半发了红,统统钉死在那口箱子上。
谷蠡满脸得色,频频挥手,仿佛自己业已获选。他是有理由这么自信的,唯一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右贤王已没了指望,其余人皆不足虑,何况在场的小部族首领们倒有一半,在库里台之前便已得了他的甜头——就是万一出什么意外,还有那最后的杀手锏…
“我是白帐的主人,左贤王谷蠡?瓦雷。草原上最肥壮的牛羊属于我,草原上最勇敢的战士也属于我…的确,我不会提刀上马冲杀战阵,但我的部下都是英雄豪杰,我赐给他们胜利和富庶,我是他们的主人——在座的各位首领同样都是英雄豪杰,若你们也想和我一样,为什么不选我做你们的单于?”
——财富、牛羊、奴隶、娇娃…为什么不呢?
伴随着种种黄金色的许诺,沉重的木箱终于开启,下个瞬间,货真价实的黄金的光芒几乎要将在场人的眼睛统统刺瞎了。项圈、宝冠、钱币、手镯…嵌着红蓝宝石,嵌着翡翠珍珠。
“…我们瓦雷部的珍宝远不止如此,”谷蠡洋洋得意,“若跟随我的旗帜,这与你们即将得到了一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才是长生天应许的当然人选,呼喊我的名字!”
左贤王的从者们立刻用双手环拢嘴巴,高声喊:“单于!谷蠡单于!真正的黄金单于!”
——是啊,“真正的”。在真正的黄金面前,还有傻瓜会选择黄金色的血吗?
一群弱小部族的族长急拥上前,用双手拼命攫取黄金。他们高呼他的名字,感谢他的馈赠——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方才也曾冲向右贤王,甚至有的如今腰间还别着右贤王的宝刀;但他们此时的狂热远超之前。
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喧嚣和呼喊中,扎格尔?阿衍的冷笑声清晰可辨:“原来如此,左贤王的意思是…若大家肯让你当选,你就将瓦雷部的财物均分给所有人?”
谷蠡一愣,匍匐在他脚下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不断争抢黄金的人们更是呆住——他们不可置信的望着左贤王,眼中满满都是贪婪与狂乱。即使城府深沉如他,也实在给这样的目光吓坏了,谷蠡连忙斥道:“一派胡言!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依照库里台的规矩,这些是带给大家的礼物!”
“原来如此。”扎格尔爽朗地笑着,站起身,大步流星从人群中走出。族长们不由自主侧过身子,为他让路。他走到左贤王的箱子前,排开阻挡的众人,弯下腰,捡取一顶金丝缠绕而成的圆环,放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上,左右调整着将那金环转了个圈,最终还是取了下来,拿在手中。
“这东西来自西边的小国吧?”他好整以暇地询问,“似乎是件王族的头箍。”
欢呼声停了,谷蠡用一记冷哼回应小塔索的顾左右而言他。
“左贤王,你可知西边有多少这样的小国?他们有多少这样的黄金?你可知我匈奴有多少男女老幼,又需要多少黄金才能令人人如你这般富裕?”
谷蠡不由语塞,他的确说了“和我一样”,却没想到这小子净耍小聪明,和他抠字眼。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曾小觑这位始终躲在朵颜阏氏裙子后头的塔索,却没想到,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左贤王煽动起众人的贪欲为己所用,这小子却在一旁拼命添柴鼓风,想要迫他引火烧身。
幸好谷蠡素有急智,很快便替自己打了圆场:“但凡头顶苍天笼罩之地,皆是我匈奴人的牧场。世界如斯广大,这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福祉,只要众人同心同德,何愁没有黄金?没有骏马?没有牛羊?”
这句话说的极是妥当,他的拥趸们再次鼓噪。扎格尔却不疾不徐扳起了手指,口中娓娓道来:“两百年前,乌维大单于带着他的铁卫队跨过了长城,占领了汉人的幽州并州,夺得金银财宝男女奴隶无数,可是不过五六年,汉人就十倍打了回来,大单于伤重身死,巴塔部只剩下老弱妇孺。曾经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到今天变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清楚…”
现今巴塔部的猎人族长瓦利姆听他忽然谈起了尘封旧事,不由在本就愤懑的胸中更添了三分怒,冲口道:“怎么?你看不起我们么?”
扎格尔对他一笑,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不光巴塔部,曾经的大英雄伊稚斜单于,还有我的祖先阿提拉大单于…那些歌谣里无双勇士的部族都曾经兵强马壮煊赫一时,可如今呢?瓦利姆族长,我并没有瞧不起你,否则我应该第一个瞧不起我自己,纳苏尔父王活着的时候,阿衍部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谷蠡越听越觉得他在东拉西扯,忍不住出声断喝,“你只顾弹琴唱歌,昏了头吗?”
“我在说什么?”扎格尔笑着,将那顶金冠丢回箱子里,“我在说…‘古道’已死,你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
“伊稚斜单于、乌维单于、阿提拉单于…我们匈奴人从来不缺真正的大豪杰、好汉子,我们不断抢夺,征伐四方,可是为什么几百年过去了,我们的地盘没有扩大反而缩小?我们的子民没有富裕反而贫穷?我们的婴儿一个接一个死在襁褓中…祖先们曾经在汉人的京城下跑马,如今我们却连雁门关也无法攻破——究竟为什么?”
“你们眼中只看见了黄金,可是这些黄金从何而来?这是我匈奴男儿的血,这是寡妇们的空床…谷蠡,我问你,你拿什么养活你的战士?牛羊下崽子都比不上你招兵买马的速度,归根到底,你终究靠得是那些西域小国的粮食。而他们遭了抢,惹不起强大的瓦雷部,就只有去那些小部族的帐篷底下抢吃食,到头来把伊稚斜的子孙、乌维的子孙、甚至我们阿提拉的子孙都饿死…”
“你带来的哪里是黄金?我只看到了燃烧的毡包,看到了幼儿的骸骨,看到了女人们的泪水…你带给大家的礼物不是胜利和富庶,而是贫穷和失败!而我,我不会走这条路。”
左贤王谷蠡实在被气得脸色发青,颊边赘肉一抖一抖。他只想大叫“满口胡言”,但偏偏一时之间无法驳倒对方的谬论。的确,西边是有不少小部族始终为了温饱而挣扎,但弱肉强食,那也是长生天的法则啊,怎么到了这小子口中,全变成他的责任?
有且鞮侯的前车之鉴,他不愿贸然开口,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开口。之前抬箱子的四名瓦雷部塔索之一早阴阳怪气吼了出来:“少废话,小崽子,滚回女人怀里吃奶去吧!”
有人哄笑,但笑声并不很大,显然扎格尔方才的一番话,的确戳中了在场许多人的心结。其实那些小部族的族长们都清楚,他们能够得到尊重的唯一一个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库里台的会场,就是这诫石的四周。一但离开这里,甚至一旦下了这座大阴山,自己和自己的族人,不过都是那些大部落砧板上的肉。
他们到这里来,为的是利益,切实的、能捏在手里的利益。
“那你能带给我们什么?”巴塔的族长瓦利姆提高了声音,“如果我呼喊你的名字,我能得到什么?”
“一个承诺,”阿衍的小塔索回答,“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隶属于什么样的部族,全都不会再忍饥挨饿的承诺。”
一言落地,满座轰然;喝骂、嘘声、争吵、质疑彻底炸开了锅。谷蠡的拥护者们不约而同指责扎格尔信口雌黄,却也有不少小部族首领叫他们别吵,先让听塔索把话说明白…左贤王暗地里咬了许久的牙,到此刻终于不再沉默,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那个烫手的问题再度丢回去:“原来…塔索是打算把你们阿衍部的牛羊财物分出去了?”
“是!”扎格尔不假思索断然道,“——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肯呼唤我的名字,谷蠡左贤王?”
场面至此完全失控,几乎所有的族长和塔索们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争先恐后挥着手臂叫喊。却没有人能够弄明白其他人在喊些什么,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左贤王的脸色像是见了鬼:“库里台上岂容小儿放肆?”他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扎格尔安稳如常;他斜倚在诫石上,指点厄鲁带人将自己的那口箱子扛了上来,就放在左贤王的黄金旁边。阿衍的塔索俯身打开箱盖,一堆灰黄色、拳头大小的圆块哗啦啦滚了出来,圆块中还夹杂着一堆堆纠结起来的黑色细绳索。
“这是我的礼物,”他说,“新的作物以及捕鱼的方法。无论有多少金银珠宝,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但有了这些东西,即使遭遇暴雪,即使草场干枯,我们依然不会饿肚子,依然能活下去——我所做的,就是想要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部族大小,从今往后都能够活下去。”
——长安,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草原的子民总是那样快活?那样无忧无虑?不是的,其实不是的。暴风的鞭子始终在抽打我们的脊背,我们努力快乐因为我们总是悲伤;活人死去,马匹冻僵,严酷的世界令我们伤心绝望…我不愿这样。
不知何时,争吵声业已停歇。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些陌生的石头般的异物。谷蠡大叫:“你疯了!你到底有没有把库里台放在眼里?”
扎格尔依然不疾不徐:“左贤王,你也说了,苍天之下,皆是我匈奴人的牧场。长生天将这世界赐给草原之子,只要众人同心同德——只要战士们不再死于疾病,只要婴儿们不再死于饥饿,只要大雪、沙暴和改道的河流都不再致命,只要大家能够活下去——何愁没有黄金?没有骏马?没有牛羊?”
站在箱侧的厄鲁振臂高呼:“扎格尔!扎格尔!扎格尔单于!”阿衍的从者们以足顿地,拼命吆喝,随声附和。除了他们之外,竟真的有坏了脑子的小部族成员跟着喊起来,左贤王谷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族长身上穿的还不如他帐下的侍从,但人数却多得令他心惊肉跳。
——不要黄金,却选择这些丑陋的土疙瘩…难道他们都疯了不成?
他一直觉得成竹在胸,昨天晚上甚至一夜无梦直到天明,但此刻,谷蠡却突然开始觉得害怕;信心如同初春的积雪,融化动摇。“不过是些穷鬼,”他拼命安慰自己,“何况还有别的办法…”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人——脸上带着坏笑,身上甚至还有酒气,年纪和阿衍的小塔索差不多大。那个人折着步子走向人群中,俯下身拾起一块圆滚滚的灰石头,问:“这玩意儿能吃?你究竟从哪里找来的?到底怎么种?”
扎格尔笑着答:“这叫地果,我可以向长生天发誓,我和长安昨儿个晚上吃的就是这个…这东西来自于恶魔雪山的西边,是遥远之国的商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的。还是长生天保佑,几个月也才找来这么半箱子…只要把地果切成块埋在浅土里,基本不用照管,发了芽就能成活,两三年就能翻出百倍千倍。那时候我们每年春末将牛羊迁到低地时,顺便在草场边上辟一块田种下去,等秋天再次迁徙时刚好就可以收获…不过两三年,冬日里阖族人都不会再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