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大姆一程吧,新生者…”老巫师收回祭刀,嘶声道,“亡者的路并不好走,用火与烟替朵颜阏氏指引方向吧…”
依规矩扎格尔此时应该带领她的塔格丽上前,一同抛出手中松明,点燃火堆。可阿衍的塔索却一动不动,反而开口道:“不,还不能够。送别大阏氏还需要一样东西,需要——仇人的血!”
因为伤势的缘故,扎格尔的声音颇有些中气不足,但那最后四个字实在是咬得铿锵有力,在野风之中仿佛金铁般鸣响。
作为各部族的代表,使者们凭借自己的贵宾身份得到了距离灵台最近的内侧位置。扎格尔此话一出,众人当即大哗。只听阿衍的塔索轻咳一声,续道:“神之口,长生天赞许血债血偿,是不是?”
巫者同样满怀错愕,却也只有四平八稳回答:“长生天首肯复仇的权力,更庇佑勇者的义举。”
“好,那就好…”扎格尔不住点头,一挥手,使者的队伍之中便有人惊呼出声,几名早已埋伏好的武士从阴影中扑出,“嘭嘭”几声响,三四名头戴昂贵皮帽的男子已被折断手脚丢出了人群。
人群中的明眼者早已瞧出了关键所在:“且鞮侯!他们都是…右贤王且鞮侯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我还活着…

【六十】海枯石烂
连长安手持火把,孤绝而立,始终冷眼看着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自己并非这场精彩戏码里的重要角色,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一般。
没有人知道,在她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昨夜半梦半醒之间,赫雅朵阏氏留下的那句话:“我送给扎格尔…我的‘死亡’。”
是的,在这场因为死者而举行,却因为活人而横生枝节的葬礼之中,阿衍的塔索切实收到了自己的养母最后的礼物。他没有辜负这件遗赠,更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一具穿着巫祝长袍、头戴面具的尸身被人抬到柴堆下,面具掀开,露出张在场的许多人全都认得的脸孔。那是且鞮侯手下某位小有声名的武士,也是他这次派来吊丧的使者之一。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右贤王其余的使者们大惊失色,同声叫喊起来,“克里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绝不可能是刺客!”
可惜,无论他们再怎么分辩,也不会有半点用处的。白日里刺杀塔索的刺客假扮成跳舞的巫祝,然后死于乱刃之下,这是事实;此时一位巫师打扮、且身上有无数刀口的死人被发现是右贤王的亲信,这也是事实。那张面具迟了半日揭下,两个事实便自然而然地在众人的脑海里合二为一…栽赃栽得如斯简单却又如斯巧妙,右贤王早已注定百口莫辩。
果不其然,没有人相信那些无辜的使者们的剖白,关于且鞮侯蓄养刺客的流言早就在草原上传遍;右贤王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金帐的阏氏,连长安的突然出现让他恼羞成怒这一点更是众所皆知。不光阿衍部的族人们群情鼓噪,叫嚣着要将几位可怜的使者撕成碎片;就连其余部族的吊客们,也纷纷从眼底流露出清晰可辨的愤意:“你们不顾长生天的规矩,在大阴山脚下、在大阏氏的丧礼上、在库里台即将召开之际闹事,竟然还连累我们殃及池鱼?”
——阴谋诡计啊…连长安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无声喟叹、自嘲的喟叹;论及这种小伎俩,心思单纯的蛮族哪里比得了卑鄙阴险的汉人?什么左贤王什么右贤王什么金帐什么白帐,又哪里及得上浸淫在其中扎根在其中以此为养分活了数百年的连家?
扎格尔是主使,厄鲁是帮凶,却唯有她才是真正编织这场大戏的那只幕后的手。昭华公主的声音言犹在耳:“…女人也有自己的战斗方式,长安。你能不能变得奸诈残忍来保护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置于暗处而让他稳立于阳光下?”
“我能的。”她对着柴堆上微笑沉眠的逝者再一次承诺,“我会保护他;用女人保护男人的方式保护他,用妻子保护丈夫的方式保护他,哪怕…哪怕是用我最不喜欢的方式保护他——我一定能做到的。”
——于是她便看着,一直看下去。
阿衍的塔索在摇曳的火光中绷紧一张脸,只挥挥手,那名叫“克里”的死者、以及还活着的他的同伴们便都给绑牢了推到柴堆边。两个犹不死心的还要大声喊冤,早有手持牛耳尖刀的武士上前,硬生生掰开嘴,空气里便只剩下从喉管中发出的“嗬嗬”异声了,浑然像是垂死的野兽。
阿衍的塔索将手中松明火把交给身旁的厄鲁,向前半步,从怀中取出一根包裹着布条的黑色尖针,对着在场众人缓缓道:“多谢诸位来送大姆一程。大家都知道,十年前我父王病故时,正是大姆宅心仁厚,做主废了生殉的旧例。不是做儿子的违背大姆的心意,只是这世上总有丧心病狂的狗崽子,总有黑心肝的无耻小人。大阏氏一向身体康健,众所皆知,突然便告病重不治…”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将手中尖针轻摆,侧头询问灵床下的俘虏们,“你们…难道还不肯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吗?”
他虽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但人人听入耳里,都是心惊肉跳。这分明是在指责有人密谋毒害了朵颜阏氏,而罪魁祸首大有可能正是今日遣人刺杀扎格尔未遂的右贤王!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简直无异于昭告草原,阿衍部的“金帐”和右贤王的“白帐”从此不共戴天。使者群中早有聪明的在暗暗摇头:无论这个仇是真是假,现今谁也不能把它揭过不提,且鞮侯是不大可能在库里台大会上中选了。但…即使成功打掉了一个强敌,这么早出头依然不是明智之举,何况还有无穷后患…阿衍的小塔索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锐气过盛,毕竟还是太过年轻。
…没有人回答塔索的问话,事实上他也并不需要回答,与众人的猜测不同,他今夜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搅乱这池水,现在还不到浑水摸鱼的好时候。扎格尔的眼神缓缓从其余各部使者的脸上滑过,诸使者心中都是一凛,身子忍不住向后缩了缩;生怕这不按理出牌的小塔索又一个心血来潮,再起什么波折——幸好没有,扎格尔缓缓将尖针包好,收入怀中,众人刚要松口气,黑暗里不知是谁忽然带头呼喊:“报仇!替大阏氏报仇!替塔索报仇!”
扎格尔没有立时回应,亦没有动,刹那间整个夜晚似乎被牢牢冻硬了。那一声喊落地,铿锵作响,片刻寂静无声;接近着,无数呐喊突然同时爆发。星空下几十层高举的火炬一齐挥舞,阿衍的战士们都在振臂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可有多么像,可有多么像那一日紫极门下的光景?
没有这些回忆打底,我也决计做不出这样的苦肉计…连怀箴啊,此时此刻,你一定在夜空中放声大笑吧?玩弄人命,还有他们的心…权谋、政治、战争…我们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样的道路啊…
连长安深深吸一口气,将如潮般奔涌的往事强自咽下去。她从厄鲁手中接过扎格尔的火炬,走上前,在震耳欲聋的呼声里轻声劝:“塔索,我们…不要让大姆久等。”
扎格尔艰涩地点着头,将火把高举,四周里的叫喊逐渐低沉下去,好一阵终于停了。
“…开始。”塔索下令道。
***
两支涂满羊脂的松明在夜空中划出一双亮线,无数火把组成的圆环绕着火葬台缓缓旋转。他们点燃柴堆,焚烧宽大华丽的灵床,焚烧龙涎、沉香和没药,焚烧丝罗、软缎与皮毛…赤红色的火舌飞快吞噬柴草,像个欲望无尽的饕客面对举世盛宴;它吃掉穿着巫祝袍服的死人,吃掉戴有金络头的雄健黑马,断了舌头和没有断舌头的活祭们在它的亲吻中发出尖利歌声,声震云霄。
火焰彼此追逐、层层爬升,终于攀到了沉睡的大阏氏脚边;替她披上一件随风飘飞的亮橙丝袍…“喀啦”一声断裂的脆响,灵床忽然向内塌陷,伴随着无数金红色的萤火虫,巨大的艳色翅膀华丽展开,又倏忽合拢,将已逝的昭华公主温柔抱在怀中。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炽热铺天盖地,众人向后退去,不知何时,鼓声和吟唱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华裳、瑰宝、珍物、名香,有生命的以及无生命的,在这样的热度中没有不朽。柴薪嘶声爆裂,一切分崩离析,变成亮的火焰,变成暗的浓烟…从大阴山上吹来的狂风,扯起头顶猎猎的旗帜,也扯起这焰与烟,直冲向遥远的、瀚海无垠的星海之中…
“咚——咚咚咚——引吾魂归——”
“咚——咚咚咚——万星之都——”
不知是热气蒸出的游丝,还是眼前飞溢的泪水,世界尽皆模糊起来。可连长安却分明看到了一匹骏马嘶叫着从柴堆上跃起,看到火红与漆黑在它的毛皮上不住流动,看到马背上、某位身着闪亮锦衣的少女正乘风而去——
“…我很幸福,”她对她说,巧笑倩兮、美如光芒,“你们…也一定要幸福。”
***
——是的,一定要幸福。
子夜时分,葬礼随着旧的一天结束而徐徐落幕。送葬的人们擎着火把骑马而来,火把燃尽后,便依旧骑着马三三两两离开。
按照习俗,火葬堆将持续燃烧,直到夜幕退散、星海隐去,直到朝阳从大阴山顶冉冉升起——已逝的大阏氏赫雅朵?慕容骑着焰与烟的魔马奔行过整个夜晚,她的丈夫、她死去的娇儿和爱女都在夜晚的那一边等着她。
“…有一天我也会去那里,”望着飘向天心的灰黑色烟柱,望着渐渐西沉的满天星斗,扎格尔轻声说,“我们都会去那里。”
他骑着马,身前坐着连长安。长安听见了这句话忽然转身,紧紧搂住他的腰。
扎格尔笑了,伸手将她抱紧,压在自己的心口上。
“疼么?”连长安忽然自他怀里抬起头来,右手摩挲着他后背交缠的布条。
“不疼,演戏罢了;”扎格尔柔声回答,“一点皮肉伤。”
连长安便又将身子缩了回去,贴在他胸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音,不再说话。
他们两人一骑,就这样走着、走着,仿佛茫茫草原上两个孤独自在的牧羊人。他们其实还有许多话可以说,比如即将到来的库里台大会,比如他和她的筹谋计划,比如他们的未来。
——可是,终究谁都没有开口;今夜终究不是,谈论那些事情的时候。
净朗的弯月挂在天心,星点如银。在匈奴人的世界里,一切重要而神圣的过程都该在这样的月和星之下发生。比如葬礼,亦比如婚姻。
他们用歌声来代替哭泣,用生命来回应死亡,用结合来对抗分离;子夜过后便是全新的一日,逝者已矣,生者为欢。
扎格尔骑着马,抱着连长安,带着一根洁白的套马杆;在一座小丘的背风处勒住坐骑,伸手将连长安放下地,然后把套马杆高高插在丘顶——树立在草原上的套马杆,是男女在其下相爱的证据。
他从马鞍袋里取出那张早已准备好的火浣皮,迎风抖开,将心爱的女子紧紧包裹。然后抱着她,躺倒在柔软而干燥的大地上。
“长安、长安…”他低低呼唤她的名字,细细吻她的脸和脖颈;连长安从兽皮中伸出手,轻抚他卸去了金铃的披散的长发,轻抚他双眼下两道新鲜的刀伤,叹息着回应:“扎格尔…”
然后他们再也没有交谈,他的吻开始变得炽烈而狂野;他的手穿入她的青丝,滑遍她的全身。皮袍、短衫、八片织锦襦裙一一零落,他有些急切,有些小心翼翼,身体如一张上好的牛角弓,强健而紧绷…他终于像打开一柄华丽折扇般、打开她月光色的躯体,一寸一寸、一寸一寸探过去…
她忽然开始颤抖,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冷,而是骨髓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猛地点燃,迸发出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的璀璨音符——她是沉睡已久的绝色琵琶,而他是千年后唤醒她的那个人,在这样魔魅的夜晚。
他射出了他的箭…连长安忽然一声低吟,咬住他的肩头,狠命咬紧。一刹那,她似乎真的想要竭力推开他;只有那一刹那,月亮猛地收缩又无限胀大,直到整个世界都被耀眼的清辉笼罩…扎格尔拼力耐住不断上窜的热流,紧紧揽着她细瓷般无暇的背脊;他贴近她,一动不动贴近她,只有左手轻轻抚在那上好的、隐隐发光的瓷骨上,不断地、温柔地抚着,直到冷硬的釉面在他的掌心下融化了。
那一定不是月亮,那是半空中什么灵物的洁白的卵,跟着他汩汩的心跳一收一缩,而她的整个世界也随之一收一缩、一收一缩…她在他身下融化,因他的律动而溢出破碎呻吟;她听见他的喘息,听见他用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呢喃,然后就是她的名字,反反复复的、她的名字…她伸手抱住他的肩和头,她在他耳边哀求般呼唤:“扎格尔…”她像是忘了喉咙里所有的字眼儿,只剩下这个了,“扎格尔…”
——虚空中的月亮“呯”的一声炸成粉碎…碎就碎了吧,那又怎么样?
…连长安勉力睁开迷蒙的眼,从扎格尔的肩头望上去——星汉灿烂;整个世界美丽的、如同开天辟地那天一样。
****
…月亮于半空中炸成粉碎,在远离这低矮青丘的彼方,忽有人跪倒在草地上,紧紧揪住心口,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炸开了——或者这具肉体本身早已崩坏,四分五裂,满地都是流淌着的、银白色的血。
他只觉痛苦得无法喘息,却又忽然笑起来;仿佛除了拼命地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忍耐心底无数飞窜的激流…他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他就是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小扎和小莲子不注意保暖,第二天两个人都被医院抓去控甲流了,然后故事就结束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爬走,我造船的速度是200字…每天,太难写了!

【六一】黄沙铁甲
草原 下弦月欲坠
一年之中今天的夜最黑笛声 冰冷有如双唇牧羊人和羊群无家可归***
星星落了下来,滑过半幅夜空,拖出一条长曳的尾,好像谁人流不出的眼泪。在那月光照耀的竖直的套马杆下,相爱的男女相偎相依。交叠的肢体产生的热度驱散了黎明前的寒冷,也驱散了前路的暗影茫茫。
——我们不断在面对死亡,不断在面对带走一切的光阴的流水;我们所珍视的人和物,总是这样没了、走了、消失无踪了…我们拗不过命运,拗不过失望,拗不过无常;我们都是终究会迎来寂灭之日的凡人之子…
——所以…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更加努力: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唱最动听的歌,使最锋利的刀,去摘那朵你心中最美最美的雪莲花。
——生尽欢,死无憾。
“…你怎么哭了?”在赤红色的“达契”之下,他无比轻柔地吻掉她的泪水。
她拼命摇着头,贴近他□的胸口:“我绝不是伤心难过,我是真的…很快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
他继续吻着她,细细密密的吻着她,并不肯听她的辩解,兀自道:“你也不哭,我也不哭,我们答应赫雅朵了。”
是的,无论是单于还是阏氏,都是不能哭的。这是一对草原上最尊贵也最沉重的名号,是两座用冷硬坚实的黑铁铸成的冠冕。从今往后,他们的天真、纯善和柔软,只能留给彼此;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剑,她是他的盾,而他们的敌人是整个世界。
派出密使大肆收买各部族首领的左贤王谷蠡,动用刺客不惜以鲜血玷污神圣雪山的右贤王且鞮侯,老迈昏庸、却有个能干的继承人的左大将冒顿,还有他的死仇、凶悍的右大将刘勃勃…太阳三次起落之后,就将是关键的“库里台之日”了。
“库里台”是古胡语,意思是“坐下”。在匈奴人遥远的传说中,比“黄金家族”的始祖大单于阿提拉还有古早之前,草原各部族的大王们也曾经连年混战,为了抢夺水草肥美的敕勒川而杀伐不休。后来,万知万有的长生天化身为凡胎英雄来到下界,以一己之力挑战各个部族最厉害的战士,终是凭借着无人能及的勇武名震草原、降服四方…他将战败的所有部落的首领召集于大阴山下,令他们团团围坐,经过三日三夜的商议,最终选出了第一位所有匈奴人共同的领袖——“单于”这个名号便由此诞生,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库里台大会。
在草原人耳熟能详的歌谣里,那次伟大的库里台结束之后,各部族的大王们化敌为友,把臂言欢。他们围坐在大阴山的“诫石”旁,传递着装满美酒的黄金酒杯,听吟游歌人们弹奏美妙旋律,对天盟誓从此亲如兄弟…那时的匈奴猛士们雄健英勇纵横四方,在他们的伟大单于的带领下,创立了幅员辽阔的强大国家。甚至连南方的汉人皇帝也不得不倾举国之力修建万里长城,以期抵御匈奴男儿无坚不摧的铁蹄…
可是,这一切都已消逝,如同草原上逐渐沉没的落日;自阿提拉大单于继位后,库里台大会便名存实亡。再也没有只凭勇武与智慧选出来的、能让所有人欣悦臣服的真正的领袖了,“单于”这个词,不过代表着越来越微薄的黄金色的血…
是时候给这段往事画一个句点了;是时候重新开始。
***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日出时分,大阴山上次第升起了一道又一道灰黑色的烟柱。这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空一碧如洗,云层斜斜搭落在地平线上,几乎与远方那些雪白色的帐篷连成一处。
当烟柱燃到九根不再添加,草原的子民们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宿处,向大阴山脚聚集。走在最前面的是雄壮的战士,然后是妇人和少许孩童,最后则是奴隶们,他们到达一定的位置便不再前进,唯有各部族的族长、塔索以及极少数的重臣被允许继续攀爬,接近山腰那块神圣的“诫石”。
只有在今天,在诫石旁,部族无论大小,他们的族长的身份都是平等的。攀山的人群之中有肥胖而不良于行的左贤王,他穿着华贵的锦缎气喘吁吁,身后是抬着个大箱子的四名从者;还有脸色黑如锅底的右贤王,关于朵颜阏氏的死以及阿衍的小塔索的遇刺,如今流言蜚语越演越烈…阿衍的小扎格尔没有走在队伍最前面,也没有过于落后,因为替赫雅朵服丧的缘故,他只穿着朴素的黑袍,重新编起的发辫里也没有丝毫装饰,唯有眼睛下面两道如泪的刀口无比鲜明;在他身边是厄鲁以及几位老将军,他也带着一口箱子。
女人是不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即使她是塔格丽、甚至是阏氏也不行;等候在山脚下的人群当中,始终没有谁发现连长安的身影。
半人多高、洁白光滑的诫石之侧,早已有九位鸡皮鹤发、形容枯槁的老者候在那里。他们和等闲巫祝不同,都是大阴山上的隐士,犹如恶魔雪峰的大巫姬一般,向来受各部族尊崇供奉,却很少在人前显露真颜。每一位族长登上此地,都不忘低下头向隐士们致礼;所有的族长都清楚,他们作为长生天的代言者,将主持这场大会,并为最终的获选者证明。
当太阳升起到半空时,所有的族长都已到达;他们像千百年前那样围绕着诫石团团而坐。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金帐与四白帐这五个最大的部族分峙各方,彼此都间隔出一段距离;不断有人将箱子抬上来,放在各族首领的座位旁。九位隐士中最年长的一个缓缓向前踏出两步,抬起自己的手,人们的窃窃私语迅速消失,只剩下无数旗帜在风中招展的猎猎声响。
“…单于已死。”那位老隐者以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开场白,“黄沙消磨了铁甲,往日的光辉不再。长生天曾应许阿衍部的鹰王带领我们前进,库里台选择了纳苏尔?阿衍…他是卓越的领袖,是勇敢的战士,在他的治下,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全都得到了公正的对待——但他已死,匈奴人需要新的领袖,我们需要新的单于。”
老隐士说到这里,顿了顿话语,没有人出声。也许是距离上一次库里台已过了太多年,在座的倒有七八成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所有的族长无论年纪老幼,或者实力强弱,都不自觉怀着谨慎态度。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已经将新的单于送到这个世界,我们必须将他推选出来,所有的匈奴人都要发誓集合在他的旗帜下——他是谁?谁能统治这片草原?谁将引领我们,一直向前?”
沉默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许多人脸上都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但依旧没有人开口应答,谁都清楚,今年的库里台与众不同,五大部族之间水火不容,再也没有了内定的当然候选,情形已回到了阿提拉大单于之前的远古纪元。这是千年从未有过的异事,没有人敢轻易拿整个部族的前途下赌注,库里台大会绝不会很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