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洛塔索将那地果放在手里颠了颠,沉吟道:“上次你装扮成那样来找我时,手下的几百人全都没跟着,就是把他们都派出去找这个了?”
“那天我就对你说了,只要真的想做,总会有办法——何况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好,好…”哈尔洛抓着那地果哈哈大笑,“算我服了你。现在我相信,那个预言、大巫姬的预言,也许是真的…”
——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从今之后,除却长生天的威能,你再不用向任何人屈膝…
白帐的哈尔洛塔索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放声高喊:“扎格尔!扎格尔单于!卡拉噶(预言)之子!”
——也许你真的是…长生天宠爱的小儿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还有一更,卷三就结束了。
卷三有三个番外,更完差不多就要停更了。
等出版后一次更新完毕。
呃…问题是我要快点写…

【六三】碧血红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踏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破阵子》***
萨格鲁部虽然是五大部族中实力最弱的,但这却意味着白帐的一角终于倒向了金帐。有了这个契机,有了神圣的预言在上,支持阿衍的塔索的大小部族如滚雪球般不断增多——的确,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很穷困,但正因如此,扎格尔的许诺和他的神奇果实反而产生了无限大的吸引力。
随着金帐的呼声越来越高,左贤王这一方也不肯认输对吼过去,人们开始互相推攘,甚至还有人捡起脚边珍贵的地果砸向对方。
左贤王谷蠡身子微微一晃,他终是明白,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情景还是发生了。时间拖得越久,自己麾下动摇反戈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黄金再好,却也比不上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凭空编织的美好幻景;他给他们财富,而他却给他们希望——简简单单,只有八个字的希望:诸部平等,不再挨饿。
——是…就此认输还是兵行险路?他其实已没有选择…
***
远在十数里外阿衍部营地里的连长安并没有听到大阴山上那声尖利哨响,并没有看见一只火信飞上天空,拉出长长的、灰白色的尾,随即炸成粉碎。时隔数月,分散四方的“白莲之子”们再一次站在了她面前:独臂的柳祭酒,磐石一般的杨什长,还有年轻骄傲的彭玉。
“回禀宗主,幸不辱命!”他们齐齐抱拳,向她行礼,风尘扑扑的脸上统统带着欢喜表情。
连长安的神色当然也是欣喜万分的:“多谢!”她对他们说,连声音都带着颤,“这些时日以来,辛苦大家了。”
在朵颜阏氏的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从晌午起,便不断有人自远方打马归来。到了昨日傍晚,恶魔雪山下分散的两百名阿衍武士已到达了八成,而白莲之子们更是没有缺少一个…此刻营帐内最快活的人无疑要数叶洲了,归来的都是他的兄弟手足,他曾经担心他们不幸落入陷阱,埋骨于无人知道的一望无际的旷野,还曾经为此暗自伤心不已…幸好回来了,幸好都活着…一念及此,他不由回头去找那口出不吉预言的怪人,却见阿哈犸隐身于毡包的角落,蜷缩在一丛帘幕的阴影下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叶洲不自禁摇摇头,驱散脑海中莫名其妙的臆想,“只要大家都还在,只要大家都活着。”
变故,便是在这个瞬间发生的。
起初只是耳中嗡嗡的余音,后来那余音渐渐大了,宛如奔涌的愤怒的潮水。众人渐渐察觉不对,一直如影子般沉静的阿哈犸突然动如脱兔,第一个掀开毡帘冲了出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连长安,然后是叶洲,以及其他白莲之子们。可是,每一个冲出帐篷的人都只迈出了两步,便各自僵住双腿——苍天啊,那是什么?地平线上分明有一道巨大的黄尘正蒸腾而起,真的像是褐色的潮水,直向大阴山的方向涌去。
一时之间没有谁开口,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定定凝望,不知过了多久,阿哈犸忽然喃喃低语:“看那方向,似乎是瓦雷部…”
——瓦雷部,左贤王谷蠡…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
“击鼓点兵——”连长安高声命令,“库里台一定出大事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各自答应,飞快四散而去;白莲之子们都在营房中长大,明白军令如山,即使是这样的紧急事态,他们也丝毫不乱。
唯有阿哈犸,默默走上前,沉吟许久,方出口问道:“你…也要去?”
连长安正紧咬红唇敛眉思索,回头见是他,微微一笑:“我自然要去。对了,烦你到我住的帐篷,问我的侍女萨尤里要那面刚绣好的旗…”
“你不能去!”他毫不理会她的吩咐,兀自道,“战场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连长安微怔,随即“呵”的笑出声来,眉眼间全无面对杀戮和死亡时应有的惊惧:“阿哈犸,我可不是普通女人;我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在打仗啊。”
***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角声破空,宛如尖刃;逼迫着听者的心跳也随之急促起来。那异响从四面八方传近,满载暴躁以及愤怒,狠狠灼伤等候在大阴山下的各族男女的耳朵。
毫无疑问,这是战号;是死亡的影子,是血的消息。
依照库里台的规矩,什么人能上到半山腰,什么人要等在山脚,全都有定数;一族少不过十人,多不足一百,且必须整装肃容,兵刃当然更是不能带的。如今这手无寸铁的千余人聚在一处,愣愣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上的滚滚烟尘…近了、愈近了,烟尘间分明有盔甲闪烁、刀枪如林。
无数幽蓝色的旗帜在烈风中翻飞,旗帜上绣着一只只利目如刀的豺狸。所有人面色凝重,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回头遥望山腰的方向——库里台出大事了,毫无疑问。
山腰上的众人自然也已听到了这怒吼般的声音;诫石所立之处,正是处突出山壁的平台,脚下的风云变幻,上头一一瞧得清楚明白。从瓦雷部的随侍放出火信不过刻半光阴,世界却已成为孤岛:一面是嶙峋岩峭,另一面是褐黄与幽蓝叠成的浪涛。
早有性如烈火的年轻塔索冲上前,朝左贤王谷蠡大声喝问:“你想干什么?”
瓦雷的族长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在肥嘟嘟的脸上擦了擦,满脸无辜的笑:“想是族里担心我的平安,特地来接的…”
这种连三岁小孩子也骗不了的瞎话谁肯采信?一时间犯了众怒,喝骂声连片响起。谷蠡却任由他们骂,一副再好脾性也没有的样子。
“…既然重兵来接,那便请左贤王回去吧。”阿衍的小塔索悠悠开口,身边人附和不迭。谷蠡却一摆手,笑咪咪答:“不急不急,且让孩儿们候着,等库里台结束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等库里台结束了?几乎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愤怒神情,那九位隐者眼中更是要喷出火来。这架势明摆着,若不选他做单于,这场库里台大会,就永远也不会“结束”的。
***
当那簇小小、跳跃的火苗般的鲜红自遥远的天边浮现时,诫石旁已是剑拔弩张。各位族长、塔索虽然都没有带兵刃上山,但好巧不巧,右贤王且鞮侯那一箱子“礼物”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变数——谷蠡的胖脸不由黑了黑,他本料算陈重兵于山下弹压,山上自然再兴不起风浪,谁知道竟会骤然冒出这许多的刀剑,险些打破他的如意算盘。幸好自己见机快,早早占好一处易守难攻的角落,身边的儿子和侍从们也早早抢了兵刃在手。两厢对峙之下,场面彻底僵持。
左贤王眼中阴气一闪,逼不得,既然已破了禁忌便不怕再次破下去,今日不服软的,便都把命交代在这里吧!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这时候又是一串嘹亮战号,由远及近,越来越近。做得好!谷蠡不禁露出笑容,他特意留在瓦雷部领兵的那个人果然不是蠢材。如此胶着之时,这号角声无疑是最好的威慑。
他刚要趁机开口,早点结束这场闹剧,忽又发觉不对;为什么那些原本面如土色的穷鬼们,会突然欢喜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甚至还有人在喊“阿克达(万岁)”、“阿克达(万岁)”…
左贤王谷蠡猛地回过头,然后他便看到了那片火——如果说他特意布置的三千马队是汹涌的怒涛,那此刻地平线上咆哮而来的,只能是燎原的不可阻挡的野火。
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的!各大部族的族长和头面人物如今都在这大阴山上,参加库里台是无上荣耀,不会有人肯放弃这个机会的。他算准了、他明明算准了,即使有部族发觉异状,群龙无首之时也没办法有效集合兵马;他明明看得一清二楚,无论是且鞮侯,是扎格尔,是冒顿,是刘勃勃…都把所有的重臣和将军带在了身边——那么,如今率领这火焰之师的人,是谁呢?
几乎是转瞬之间,黑与红已铺天盖地,黑色的丧服,红色的旗…那是这面旗帜第一次在草原上升起,燃烧的、血一般的烈焰包裹着一朵洁白无暇的花…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这个徽记属于谁,但每个人都明白,只要过了今天,这面赤旗将天下皆知。
“那是什么?那是谁?”诫石旁,人们在惊呼,互相询问,左顾右盼;扎格尔却把双目微微合拢,咬住下唇,压抑着眼眶间翻涌的热度。
——你来了…你来了!
火焰呼啸而至,以一种肆无忌惮的狂放姿态直插入浪涛翻滚的海水。没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左贤王拼命对自己说,无论举着那艳丽旌旗的人是谁,无名之辈绝不可能胜过自己的百战雄师!
是的,左贤王帐下的精锐骑兵的确非常强大,但此刻他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对战而是为了威慑,故此早将阵型彻底散开,围着大阴山脚下聚集的千人,布成了半个薄薄的圆环。而那闪电般的队伍突袭而来,却是丝毫不乱的锥阵;锥阵的顶端正是高擎的赤旗,像是锋利的、血红色的箭头。
匆忙之间,左贤王的骑兵射出弩矢,但对方早有预备,速度不减反增,在马背上齐齐举起包着铁皮的木盾。威震草原的瓦雷箭阵只来得及射出这一轮,两军的距离便几乎缩到了零,现在只剩下刀对刀、枪对枪的搏杀。
以己之锋锐,攻彼之薄弱,不过一炷香功夫,环形的海水便被楔形火焰生生劈作了两截;两军相接的边缘,人马如刈草般倒伏。风声猛地大作,呼啦啦填满耳鼓,高处那视野极好的观景台上,族长和塔索们忽然听不到厮杀的声音,听不到刀剑的鸣响,听不到号角和战鼓,可这种沉默的杀戮反而更为可怕…沉默着,长生天的手指一镰一镰收割死亡。
他们都是烽烟中出生、马背上长大的匈奴汉子,各个有双明亮的好眼。此刻人人瞧得清楚,那暴烈的火焰之中分明有不世出的猛将。鲜红旗帜下,血色箭尖猛冲直突,所到之处敌人一触即溃,竟然无可阻挡…
一时之间,欢呼声响彻寰宇;左贤王谷蠡双膝一软,背倚着诫石、颓然坐倒在地上。
***
“…除非苍天崩塌在我们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们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们淹没,我们绝不违背这个誓言…以苍天、大地以及江河发誓,以星空、日月以及大阴山发誓…”
连长安遥遥听见山坡的高处有许多人在呼喊着同样的话,但风声太响了,她的匈奴语又只学了皮毛,她听不清。
杀戮与被杀戮都已结束,她骑着桃花马穿过遍地横尸。叶洲、阿哈犸以及其余的白莲之子们护卫在她左右,紧随在她身后——就如同战阵中一般。
左贤王的部属死伤超过三成,还有三成降了,其余的则夺路而逃。连长安没有下令拦截,那不过是徒增无谓的血。她不是嗜血者,她始终学不会从对手的哀嚎中得到喜悦与狂热——我是我,即使我将自己的天真埋葬于此,我也终究做不来连怀箴。
阿衍的武士们渐渐聚集,围拢在她四周,齐齐用敬畏的目光仰望她头顶飘扬的炽焰白莲旗。在这片荒芜而张扬的大地上,唯有力量叫人敬畏,唯有力量才是一切。她知道从今之后,他们都会心悦臣服,不是因为她是扎格尔的塔格丽,而是因为她是这朵燃烧的花。
女人是不能登上大阴山的,所以她站在山下,站在人群中静静等待着。除却那些手持明亮弯刀,逡巡于尸堆中收集首级的“猎头者”,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扎格尔信任她,将阿衍部的兵符交在她手里,她便没有理由不信任他,无论山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无恙地走下来;当他走下来时必定已将梦想牢牢抓在手中——他是她选的男人,她相信他。
他是她选的男人,以身相许,终生无悔…慕容澈爱得很高,而叶洲又爱得太低,唯有他直视她的脸,并且当她投回目光时,对她温柔微笑。谁也不是谁的主宰,谁也不是谁的附庸,只是偶尔相逢,并肩携手,努力去完成各自的梦想——他想要强大、富饶的草原之国,而她想让白莲的旗帜在苍天下再度飘扬…
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女人,也许这就是至大的奇迹;这就是牢不可破的“命运”。
山腰上传来的呼喊声渐渐止歇,她看见了,有人正顺着开凿在岩壁中的陡峭石阶徐徐下行。一个、两个…十个、更多…队伍最前方的是九位衰老的巫祝,他们离开诫石代表着库里台已经结束,代表着新的单于业已诞生——直到这位注定的英雄归回头顶浩瀚星海,彼处将一直空空如也,只有□的苍天的荒凉气息,只有永不停歇的风。
族长们、塔索们,匈奴所有部族的重臣与将军,他们不约而同向着那面火焰般的旗帜而去。可走到近前才惊异地发现,旗帜之下,如众星拱月般被围在当中的,竟然是位娇容如花的女子。她顶盔戴甲,征袍上满满都是鲜艳的血点。一名沉静如山的将军护住她左侧,手提漆黑钢枪,枪头红缨已被鲜血濡成褐色;另一位满面疤痕的怪人随在她右翼,肩负长弓,马头旁挂着三四个已经空了的箭壶。
连长安看着他们向自己走来,看着他们愣愣停步;看着终有一人排众而出,在她马前单膝跪地。
厄鲁深深躬下腰去,将右手贴在左边心口上:“娜鲁夏…阏氏,恭喜。”
连长安在马上俯低身子,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问:“扎…单于呢?”
“单于在后面。他为了保护哈尔洛塔索,被谷蠡的人砍伤了…不过左贤王已经伏诛,单于的伤势也没什么大碍,请阏氏不必担…”
厄鲁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女子忽然跳下了马背。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万知万有的长生天的注视之下,刚刚诞生的草原的阏氏拼命地奔跑着,几乎被血污染成赤色的大氅在她肩后飘飞,赫然也像是一面火焰般的旗帜了…她一直跑着,直跑到下山的队伍的末尾,在那里,车黎、兀赤、呼屣图…以及其他的阿衍族人们将两个身影拥在当中——哈尔洛?萨格鲁搀扶着扎格尔?阿衍,年轻的单于整个左肩已被牢牢扎紧,血水依然从白布下面隐隐渗出。
她扑过去,扑进他怀里。没有看到在他们身后,人群正一层一层单膝跪倒,如同暴风吹过长草。
“…我没事,真的没事;”扎格尔舔了舔嘴唇,用完好的右手揽住她的腰,轻轻拍了拍;然后在她颈侧低声耳语,“不信…你晚上就知道。”
***
——除非苍天崩塌在我们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们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们淹没,我们绝不违背这个誓言…以苍天、大地以及江河发誓,以星空、日月以及大阴山发誓…我们必将顺应长生天的手指,跟随扎格尔?阿衍的旗帜,奉他为主…至死无违。
作者有话要说:卷三结束,下面的更新要等等了。
因为卷三的倒影非常重要,我可能要完成了卷四再回头仔细写。
所以更新会比较慢…
还是那句,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期待完本吧!


卷四:秋晴望,一梦中——那时我是草原的巫女
【六
多少年…多少年不曾做过那个梦了?
依然是倾颓的天、撕裂的地,依然是烈火中崩塌的恢宏都市。莲花的幻影在废墟上疯狂生长,把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统统吞噬。父亲、母亲、姐妹…太极宫御座上的那个人…重叠的影像从她的身体里脱出,带走她的一部分回忆,一部分欢笑与泪水,永远消失在目力不可及的世界的尽头…
——回来!梦中的自己拼命在喊,把我的“过去”还回来!
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揽住,梦中的连长安忽然放了心。是扎格尔,只要他在,幸好他在…她笑着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了扎格尔黑玉般的眼睛——可是,只有那双眼!身后赫然是个陌生的深色皮肤的男子,像是烟雾凝成的形体,正在用扎格尔的目光望着她…额头上开一朵血莲花。
***
“…阏氏…阏氏,醒醒!”玉帐的侍女萨尤里不断摇着她的胳膊,“你做恶梦了?一直在说梦话呢。”
——原来是…做恶梦了?怪不得一双眼皮比铅还重,额头深处云山雾罩,身上腻腻都是汗水。
——是什么样的梦呢?为什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最近总觉得这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整日就是困倦乏力,腿都抬不起来。”连长安接过侍女奉上的热奶茶,轻轻嘎一口。自从赫雅朵过世后,她似乎就继承了老阏氏的这个嗜好。磨碎的丁香和肉桂放进茶罐中一起烹煮,再加上半勺香甜的蜜糖,捧在手里,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冬夜,也能从脚尖暖上心头。
萨尤里“噗嗤”一声笑起来:“阏氏怀了小塔索,自然不一样。额仑娘说,再过两个月就好了。”
“再过两个月?”连长安也笑,“这般好吃好睡,到时候怕是要胖得…胖得连扎格尔都认不出我了。”
“胖了才好,就是要胖。胖了才好生呢!”不愧是草原女子,明明只十六七年纪,这样的话也能毫不脸红说出来。萨尤里自小跟在朵颜阏氏身边长大,虽是胡女,汉话却是一等一的流利。连长安笑吟吟看她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直从额仑娘的旧掌故讲到家里的母马下驹子,心中不由暗叹,纵使已过了三载有余,如今饮食起居,身上再无半分汉地痕迹,可唯独这一点,自己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吧?
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遥遥的马嘶。“可是天要亮了?”连长安问。
女侍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怪了,可还早呢…”也不待长安吩咐,迈步便向外走,“阏氏,我出去看看。”
连长安待要开口喝止,夜里露水重,叫她好歹再加身衣裳,可那性急的丫头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连长安无奈地笑了笑,仰头将一盏热奶茶喝净,铜杯搁在手边的案几上。这东西虽奢侈,但果然是有用的,身子里立时一阵温热。她左手轻抚着小腹,右手将滑下胸口的毛皮拉高。扎格尔特意着行商从南边寻来的矮榻松软无比,整个人躺下去,仿佛陷在云端里一般。
刚刚阖上眼,睡意还未泛起,萨尤里又跑了回来,声音显然兴奋无比:“阏氏…你快看,你快看啊!”
小丫头果然穿得少了,双手沁凉,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可她自己犹然不绝,只顾抱紧一只四角包金的朱漆木匣,拼命凑到连长安眼皮底下。
匣子里是一层碎石腐土,以及一朵纤瓣薄如蝉翼、洁白无暇的花。
“…是单于啊,阏氏。”萨尤里的一双杏核眼因兴奋和惊喜而闪闪发亮,“单于从西域回来了!”
——我从冰雪覆盖的远方归来,马蹄经过你静悄悄的毡房;我将一朵娜鲁夏放在你的门外,愿明早的朝阳唤醒了你也唤醒它…我最心爱的姑娘啊…
***
这三年的光阴就如同敕勒川的水,有着激流、有着漩涡、也有着平缓与清澈——但毕竟都过去了。
库里台大会上,右贤王声名扫地,左贤王事败伏诛,草原上两个最大的势力自此一蹶不振。与许多部族族长们的猜测不同,新单于扎格尔?阿衍并没有即刻向谷蠡留下的足足五万“白帐卫骑”伸手,甚至没有仗势压人,要求瓦雷部归还当年抢夺的牛羊和奴隶。这实在与自古相传的“长生天的法则”格格不入,起初,自然有许多人在私底下议论,互相咕哝着说:“懦夫的和平——这就是我们的单于给我们的。”
但很快的,事态急转直下,不久右贤王便于恚怒和羞愤中病故,他生性软弱无能的长子继位,达罕部眼见着衰落了下去。而左贤王遗下的四个儿子,更是在发觉并无外患后,为了族长之位放开手脚大闹起来。如此一来,五万“白帐卫骑”未免各为其主,斗得你死我活,元气足伤了七七八八。而始终按兵不动的阿衍部单于趁机出兵,分而破之,最后扶了左贤王的幼子登位——这一切不过花了半年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