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洲对他的激烈反应毫不奇怪,因为就在几个月之前,当他从长久的沉睡中睁开眼,那两名拥有奇诡的“换脸之术”、自称为“红莲”的人这样对他说的时候,自己也曾经长时间无法接受——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最终你也唯有接受。
叶校尉伸手入怀,取出那根从慕容澈那里得到的毒针,眼睛眨也不眨,便将针尖刺入自己的掌心里。目睹这一切的慕容澈简直要忍不住惊叫,自从他亲眼见到死于这针下的人,自从他捡到这根针;也曾私下里做过尝试,只轻轻一刺,便足以使草原上的野鼠、野兔立刻毙命。
可是叶洲却毫无反应,半晌,他将毒针拔下,还给慕容澈;掌心唯余一个小小的白点。
“…你也一样,”他说,“再也没有毒可以伤害我们,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伤口都会很快愈合——我曾经被人从背后一刀刺穿心口,可你看到了,我依然没有死;有人用她的血救了我,令我从死里复活。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我也并不擅长解释,但…你一定明白的——因为我们一样。”
月光下,慕容澈的脸色比纸还要白;比这苍白的月亮还要白。他只觉有千钧巨石压在胸口,脑海中空空如也,几乎连呼吸的方式都要忘记了。
“这是因为…因为她?”
叶洲笑了:“是的,就是因为宗主;因为她的‘白莲血’。你也许没有听说过,‘白莲’是天人后裔,并非凡胎俗体,遇水不溺,遇火不焚;是无解之药,又是万灵之丹…”
“可是那是假的!”慕容澈想要咆哮,可是声音出口,却像是垂死者的呻吟,“连怀箴…那时候我在玉京,她死了…全玉京的人都亲眼看着她化为飞灰了!”
当“连怀箴”这个名字如怒雷、如闪电,骤然在这静谧的月夜炸响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叶洲只觉怀中一痛,整颗心悠悠荡荡落下去;如铁的男儿,竟又生出了落泪的冲动。
他突然觉得厌倦,非常厌倦;他实在不想再讲下去了——这美丽的春夜、这无双的美景实在不适合沉沦于往事之中。
“…那是我‘白莲’的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于是他这样草草回答,“的确,‘血’能给予力量,甚至能给予生命;但究竟如何运用,只有每一代的宗主才真正清楚。‘血’是双刃剑,是良药也是剧毒,所以我们两个…也许算是运气特别好的吧?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打算,都要明白,我们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你的命和我的命,全都属于她。”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以及知道…那些事的;只要你不是想要对她不利,我就统统不关心。”
“…莲生叶生,花叶不离;她是我的宗主,我是为她而活的——你也一样。这就是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没想写得这么囧的…
下一更周一。

【五七】茫茫草海
一百年之后,匈奴人把春夜升起的一带七八颗蜿蜒小星称为“歌者之路”,据说就是为了纪念后来成为单于的扎格尔?阿衍变装易服游历草原的那段往事。许多部族都坚持声称,在那个“库里台的春天”,真的曾有青年骑骏马自远方而来,身后背着东耶琴,马前怀抱一位美如月夜的姑娘——直至今天,扎格尔?阿衍,你的歌声依然在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北抵贝尔加湖、南达长城脚下的广袤大地上回响。
一百年之后,当这位如旭日、如烈风、英勇聪敏偏又纯净无垢的男子早已成为久远的传说,大巫姬在恶魔雪山的预言终于成了真。他们称他为“展翅之鹰”,他们称他为“黄金之风”,他们用琴弦上的颤音在每一个夜晚纪念他——歌儿总是这样开始的:草原上奔跑的黄金的风啊,高山上开放的雪莲花。
曾经有个少年从小想当英雄,大阴山的儿子扎格尔?阿衍哪…
***
“…长安,不知道为什么,昨夜,我忽然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有一天清晨,当他们告别不知道第多少个、在草原上各大势力的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小部族,扎格尔跨上马背,继续踏上他的“梦想之路”——他忽然这样对连长安说。
“你梦见了什么?”长安问他。
扎格尔并没有即刻回答,顿了顿,又道:“这一路而来,我真是见到了很多,我从没想过,这些小部族竟然会如此穷困。”
连长安眨了眨眼,眉宇间也满满都是挥不去的黯然。的确,就像是扎格尔对哈尔洛塔索说的,匈奴人缺少粮食,缺少肥沃的草场放牧牛羊,所以大部族劫掠小部族,而小部族只能眼睁睁饿死。这一路东行,到处都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儿,到处都是骨瘦如柴肮脏不堪的牛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贫穷。
“…我忽然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我都以为自己早就把它忘了——父王问我,长大了想要做什么;我告诉他,我想做英雄。”扎格尔微笑,眼神望着天边,“离大阴山越来越近了…在草原人的传说里,大阴山是祖先的灵魂在人世间歇脚的地方,是沟通天地、连接现世与星海的唯一一条道路…也许,我会想起这些事,正因为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父王的英灵吧?”
是的,就在这条不长不短的旅程中,扎格尔一直在改变——连长安早就发现了。他曾是那样单纯而跳脱的男孩子啊,仿佛透明的水,仿佛闪闪发光的金子,仿佛连残酷的时流也无法消磨的绝对的存在…可是如今,在他脸上渐渐有了某种沉思的表情,某种让人安定的气质,好似在短短几个月里足足长了五岁!如今的扎格尔?阿衍,只有在爽朗地大笑时,才有几分往日天真的飞扬的肆无忌惮的影子。
——他终于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啊…
连长安这样想,不知怎的,心头竟然莫名一痛。谁也不能永远生活在儿时的乐园里,谁都要睁开眼面对世界,背负责任,努力前行——门扉已经关闭,我们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你会成为英雄的!”于是她对他说,“你会保护我,保护赫雅朵阏氏,保护阿衍部,保护整座草原——我知道!我相信!大单于在星海之上,也会以你为傲!”
扎格尔的脸色无比温柔,温柔地就像这醉人的、春天的风。他俯低身子,用力抱住连长安,在她耳边轻柔却坚定地承诺:“长安…我定会让你以我为傲。”
***
——我们都应该做一些事情,令爱我们、以及为我们所爱的人儿,可以引以为傲。
***
即使在吟游四方之时,连长安依然没有忘记日日修习“白莲”的功法口诀,如今她已有了最好的老师。除了故去的连怀箴之外,“白莲军”中修为最高的便数“三校尉”之一的叶洲;也唯有他,够格充当“盛莲将军”平日里切磋的对手。叶洲也许是最熟悉“莲花血”的外姓人,有了他随时解惑,从旁提点,连长安无论是内功外功、还是马战步战,都越发突飞猛进。
——委实是太过顺利了,以至于叶洲都隐隐觉得怪诧起来。
“…宗主,恕属下直言,您体内的真气颇有难以索解之处…在玉京时,您当真从未习过‘白莲真气’?”
“没有,”连长安摇头,微眯着眼试图回忆,“很小的时候,连铉…父亲曾有过这个意思,可尝试之后却说我天赋极差、根骨全无,实在连庸人都不如;所以…我的‘白莲气’,都是后来柳祭酒教的——怎么?”
叶洲闻言,忍不住心头打鼓,这…这该如何对她解释呢?他自然相信连长安所言俱是实情,毕竟她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可是、可是当自己在玉京城外、在那座山谷之中救了她时,她的体内的确是有一股奇异内息在的。他为她疗伤,还曾被那股内息反震得受伤呕血——既然从未修习过“白莲气”,这股内息从何而来?为何又倏忽消失再也找不到踪迹?而且,以连长安此时进境之快,就是与当年的连怀箴也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这哪里是“庸人都不如”?
——简直就像、简直就像在她的身体里,还有另一套经脉,另一种内力、还有…另一个人似的。
叶洲一直没有告诉过连长安,在她顺水漂泊人事不知时,其实身中某种怪异剧毒。而自己为了救她,贸然以“改血换脉”之法,将她体内的毒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叶校尉为此命悬一线,也为此真正接触了“白莲血”,进而成为如今这般模样。事实上,他真的打从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提起那段往事,因为那必然会涉及一个他与她都不愿提起的名字——不愿提起,因为从来都没有忘记;那是嫩肉中一根细小的刺,它永远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消失。
“…怎么了,叶校尉?”长安见他长久不语,问道。
“没什么,”叶洲连忙回答,“我只是在想,‘白莲血’的秘密,一向只是历代‘白莲宗主’口口相传,连一般旁系的连氏子孙都不得而知。而真正的嫡系,在上上代就断绝了…老宗主本是‘旁系’出身,其中关窍他能了解多少也未可知,何况…他也不在了…”
“你是说‘白莲血’么?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连长安笑道,抬起自己的纤纤素指,迎着光比划了一下,“除了能让我身上长出花儿来,倒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不是的,宗主!”叶洲心潮翻涌,忍不住道,“不是这样的,‘血’能给予力量,甚至还能给予生命,那个秘密您一定要知道,必须要知道——这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属下已经仔细想过了,如今还有两个线索,其一是连家祖传的《白莲内典》,这是只有每一代宗主才能阅读和书写的秘密谱牒,是历代家主的笔记,虽不知内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一定会对您有帮助的;其二就是…南晋的‘红莲’华家,红莲白莲都是天人血脉,本是同气连枝,他们知道的,恐怕比那本《内典》还要详尽…”
自从回到连长安身边,叶洲从来都是内敛而克制的;他真心将她当做“宗主”侍奉,从来谦称“属下”,从来不曾打断过她的话,从来未有此刻急切到近乎失态的样子。
连长安并不真正懂得叶洲的迫切心情,她并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赋予了他们全新的生命。她把拙于言辞的叶洲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这段话,完全当成了白莲之子们虚妄的执着——她甚至从心里隐隐觉得怜悯。
因为怜悯,所以她温柔地笑了,笑容中满满都是敷衍:“好的,叶校尉;你别急,我明白了。我会这样做的…如果有机会。”
——是的,如果“有机会”。等眼前的难关过去,等扎格尔在“库里台”上一切顺利,等他成为单于而她成为阏氏,等他们的草原按照扎格尔的理想慢慢步入正轨。
——至于“血”的事情,那当然很重要;但比那更重要的事情,眼下还多得多。
***
“…她根本就不相信。”待连长安寻了个因头告辞、走远,阴影中忽然露出了半张疤痕满布的面孔。
叶洲默默收拾方才为宗主演武用过的兵刃,并不答话。
慕容澈从阴影中走出来,踱到一侧火炉上的铜吊子旁,给自己倒了杯热奶茶:“这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若你和她易地相处,你也不会相信。”
叶洲“啪”一声将手中刀鞘拍在桌面上,大声道:“我信的!只要…是她说的,我都会…相信…”话到末尾,忽然哽咽。
慕容澈冷笑一声,将奶茶凑到唇边嘬饮。
——如果是“他”说的,那无论多么荒谬,她大概都会笃信无疑吧?
在那瞬间,这个念头同时钻入两个人的脑海,可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没有说出来。
“…对了,你千万不要小瞧‘他’。”突兀地,慕容澈忽然开口。
叶洲猛地转头,望着慕容澈的脸——他干嘛没头没尾谈起这个?
慕容澈捧着茶杯,慢条斯理道:“我是好心提醒你,就当作你告诉我连家的‘秘密’的回报吧…的确,那小子无论做什么事情似乎都是‘兴之所至随心所欲’,简直把生死当儿戏,可正是这点我才觉得他‘不简单’…你就不奇怪么?明明在这样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他还有胆子离开大队人马轻装简行;光是这样也倒罢了,甚至还不肯直接向大阴山进发,反而指东打西虚左实右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绕了这么远的路——你觉得他真的是在胡闹吗?”
叶洲慢慢放下手中粗粝的磨刀石:“阿哈犸,你到底想说什么?”
慕容澈再次冷笑:“你果然没发现啊…还有你们家的‘宗主大人’,说不定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我是说,那小子根本不是在游山玩水,他是在‘逃’啊!你想想看,假如所有的匈奴蛮子都相信所谓的‘预言’一定会实现,那么本来觉得他不过是个幼稚小鬼,并没把他当成真正的威胁的那些家伙们,不可能不改变主意吧?他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无所不用其极,只求他没办法出现在‘库里台’大会上。刺客、谋杀、乃至于招一支精锐甲兵扮成马贼直接屠了这几百号人,可都不是什么难事…你等着瞧吧,很快就到大阴山了,本来应该比咱们早很久到达的整支护卫队伍,假如还没有出现,那八成就是在茫茫草海的某处全军覆没了。”
面前这丑陋怪客一边喝茶,一边云淡风轻说着,口气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叶洲却越听越是心惊,连浑身的血液都骤然变冷…他猛地站起身,双眼大睁,喃喃道:“可是…柳祭酒他们…‘白莲’…”
“你们‘白莲’不从来都是不怕死的么?当你们宗主的替身而死,他们也能含笑瞑目吧?我不一样,我怕死,所以当初我一定要跟来。”慕容澈撇了撇嘴,语气似在戏谑,又似认真,面容显得越发怪异狰狞,“壮士断腕虽然疼,但该丢卒保车的时候,一点也不手软,实在是好样的!这个‘预言’估计也是出乎那小子的意料之外吧?是意外之喜,却也是意外的大难关。结果,他却选择了唯一正确的那条路,逃的不慌不忙,逃的悠哉悠哉,真叫人佩服,所以我说他‘不简单’——总之,那小子不是运势好到了极点;就是远比表现出来的愣头愣脑的样子…要聪明得多了。”
叶洲犹自不可置信,他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的确曾无数次暗暗对扎格尔的幼稚行径嗤之以鼻,只是碍着连长安,并没有行于颜色罢了。但此刻听慕容澈这般一层一层分说,心内早已动摇地一塌糊涂。
“你能确定?”他握紧拳头,忍不住问,“真的…是这样?”
“这我可不敢确定;”慕容澈的唇边倏忽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只不过…大夫处事,不恤小民,在这个乱世,为王者就是杀人者,为王者注定是要背负罪孽而行的;像咱们未来的阏氏那样、连我这种来历不明的鬼怪都肯养在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只不过…假如我是王,我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阿哈犸不吉利的推断的关系,自从午后拔营,接下来整整半日的旅程,叶洲的心里始终阴云密布。
将到黄昏时分,慕容澈纵马赶到他身旁,与他并辔骑行。
“有个办法,其实很容易,”他说,满脸正色,“实在不行你就找个机会狠狠砍我一刀,给她看‘事实’,她自然就会相信了——就跟我不得不‘相信’一个样。”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开玩笑,但叶洲却莫名觉得滑稽起来;他鲜见地说起了笑话:“不如你砍我一刀?你可远比我能说会道。”
慕容澈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淡淡摇头道:“虽然你们的宗主大人不算信你到了十分,好歹也比我强得多。我若真这么做,她说不定不给我任何分辩的机会,当即拔剑砍了我的脑袋…这个女人…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吃惊的…”
如果叶洲不是这样敦厚淳朴的性子,如果今日的他不是满怀心事,也许真的会从这丑脸奴隶的话中,嗅出几分怪异的气息来——阿哈犸的口气,简直像是他很了解她;至少很熟悉她一般。
可惜他全然没有向那个方向去想,一个恶魔正在他耳边低语,将他拨弄的几难自抑:假如阿哈犸判断地没有错;假如连长安知道,自己豁出性命才从龙城救出来的那些“白莲之子”们,就这么轻易地被自己最信任的男人牺牲掉了,她会怎么想?是“无奈之举”又如何?就像阿哈犸说的,扎格尔是王,而连长安…她的确缺少成为“杀人者”的素质,她的心始终柔软如昔——这是不可磨灭的鸿沟,即使是再紧密的两个人,也难免会因此而生出嫌隙吧?
——最终,当这嫌隙扩大到再也无法弥合之时,她会和自己,回中原去吗?
这赫然是种无法抵抗的诱惑,仅仅因为想象,叶洲甚至都觉得隐隐晕眩。但他不敢尝试,他努力克制自己;还是像之前那样,将一切有可能刺伤她的“事实”,统统深埋心底;将一切默默扛起。
这是她的“道路”,而他会尽力守护她,只是竭尽全力守护她,帮她达成所有的心愿;这就是他唯一能做和该做的。
——这就是粗鄙的武夫如他,唯一懂得的、真心待她的方式。
作者有话要说:(扎格尔在“长大”;慕容澈还是阴阳怪气;叶洲这种爱,可能是最痛苦的一种爱了吧,叹息…总之,亲们,我想说的是,尽量做一些让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都能引以为傲的事情吧!下更周四九点。目前先保证两更看看。)

【五八】皎皎河汉
第二日平明,在大阴山的方向那冉冉升起的朝阳里,隐约浮现出一块不断膨胀的、黑色的瘢点。那是遍身乌袍乌甲快马而来的使者——黑色的影子,黑色的消息;慕容澈不吉利的预感赫然成了真。
只不过,与他猜测的不同,这消息并非关于白莲之子们全军覆没的噩耗。因为使者并未在连长安的宿处稍作停留,而是径直奔至塔索的营帐前,飞快滚鞍落马——那是厄鲁:额伦娘的儿子,扎格尔的安达,以及他离开时“金帐”的总管。
“塔索…”厄鲁的面甲下满满都是汗水,情急之中竟不顾上下尊卑,用匈奴语大喊道,“快跟我走,扎格尔!”
这急如鼓点的马蹄声早踏破了众人的清梦,七八双眼视线交杂,相顾茫然。唯有扎格尔直视厄鲁的脸,忽然之间他全都明白了。
“…还有多远?”他问。
“再十里就是咱们的外围岗哨,到‘金帐’则要两个时辰。”厄鲁回答。
“谷蠡呢?且鞮侯呢?冒顿和刘勃勃也全都来了吧?”
“他们离大阴山都只剩一两日路程,最近的离咱们不过八十里。”
阿衍的塔索沉默片刻,忽将指尖凑至唇边打了个呼哨,一匹乌骓马和一匹枣红驹闻声小跑而出。扎格尔不用鞍辔,早飞身跳上乌骓马背,将尺许长的马鬃缠在手指上,回头招呼道:“长安,你先跟我走——其余人收拾好了即刻赶上。”说完,双膝一夹,与整装踏镫的厄鲁一前一后、如同离弦的箭,向着东南方疾驰而去。
这变故猝不及防,余下众人满面错愕。连长安眼睁睁望着两骑绝尘,轻咬樱唇,当下不说二话,竟也跳上了剩下的那匹枣红马光溜溜的背脊。她轻轻摸了摸马耳,用匈奴语吩咐:“追上他们,阿绛…好好跑。”
这匹马是一路上扎格尔特地训给她的,仿佛真的能听懂她的话。下个瞬间,连长安便觉重心一晃,身子剧烈颠簸;于是前后左右,只剩下狂舞的风。
***
这情景可有多么像啊,像是她初来乍到,第一次驰入阿衍部的时候。那也是和扎格尔、和厄鲁,也是这样随在他们身后打马狂奔。那一天充斥在扎格尔怀中的,是重归故土的至大的喜悦;可萦绕在连长安心头的,却是坚硬的陌生感以及丛生的不安——那么,此时此刻呢?
大阴山下的“库里台”召开在即,各大部族的族长们都带着本族的精锐云集于此。此时此刻的阿衍部与连长安初来乍到时迥然不同,入眼皆是健儿健妇,并无半名老弱病孺;一路行来,但见顶顶毡包整齐排列,处处都有刀甲生辉。
赶到第二道哨口时,连长安追上了前方两人。她向扎格尔微笑,笑容既不张扬也不勉强,仿佛腰骨并没有隐隐作痛,仿佛心头也没有疑云重重。扎格尔回以了然的笑,而一旁的厄鲁则被这汉女惊人的骑术与胆量骇得说不出话来,他那双蔚蓝的瞳仁里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淡漠,到如今终于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