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终于忍不住低呼一声:“宗主——”
连流苏毫不理睬,昂首朗声道:“蒋兴禹,我依约而来,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放下兵刃——叫你的人撤掉箭!”
镇定不再,一阵惊恐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人群;前后左右寒铁的箭阵纹丝不动。
连流苏的声音越发拔高,尖细几近失控:“蒋兴禹!何隐可是向我发过誓的,绝不伤他们的性命,只要活口!”
“…哈哈哈,何隐?”高墙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儿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简直就像戏文里传唱的诸葛孔明,“天要变了,小妞儿。何隐那逆贼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就让本千户送你们去黄泉地狱吧,一路相伴,刚好不寂寞!”
死亡宛如瓢泼大雨,当头砸落——祭酒柳城逼迫自己对那些闪着锐利光辉的雨点凝望;他真的不敢转头,他全然失去了向“白莲宗主”投去轻轻一瞥的勇气。
***
马匹雄健的背脊在身下律动,连长安还未奔至近前,已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灰烬的味道。正如扎格尔所说,她的坐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家伙;她只心随意转轻轻一勒马缰,马儿就稳稳收住了蹄子。
廷尉府的方向,有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浓重的烟雾冉冉上升;几乎与此同时,右前方极远处也亮了起来,连长安知道,那是龙城屯兵营的粮仓。
——扎格尔答应她的,做到了。
一时间南北东西,簇簇火焰次第燃烧,就连天空也被染上了诡异的霓彩。整座城池从睡梦中惊醒,呼叫众人救火的锣鼓声此起彼伏。连长安双膝轻夹马腹,马儿乖觉地向前一窜,蹄声哒哒,在石板路上敲响。她如扎格尔劝告的那般,将整个身子贴伏在马鞍上,无数暗影从身侧急速掠过,眼前能看到的有限,能看清的更少,她却没有精力计较这一切,只是埋头疾行。
她原本希冀在半道上拦下白莲诸人,可这计划显然落空了;甚至连派去打探情形的杨什长也渺无音信。连长安此刻唯有一条路可走——唯有向前。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冲出街巷的;只记得有一道流矢从头顶呼啸飞过,斜斜插在身后不远处的地上,廷尉府的高墙已在眼前。
“…你该等一等!”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扎格尔和他的人正在赶过来,再等一等…”
可是这声音委实太过微弱,马匹已冲了出去。地面黏腻潮湿,她看见一名身穿皮甲的廷尉脚底打滑,身子猛地踉跄,朝她刺过来的长矛险些把自己绊倒。连长安首先想到了“地上全是血”,第二个念头则是“先下手为强”——于是她在脑海中竭力回忆陈静所教的运气法门,一提内息,手中握着的长刀挥出,从颈侧直到腋窝,径直削掉了那倒霉家伙半个肩膀。
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初春的温暖的杏花雨里,虎口震得隐隐发麻。她隐约听见高处有人叫喊,两三根箭矢飞了过来,一一打在她身上,又一一落了地。长袍被戳出几个破洞,胸口闷痛不已,内里那件软甲却毫无损伤。
——若连怀箴看到此刻狼狈的我,她说不定会笑得活转过来吧?”
又一箭带着尖利呼哨飞来,这一次径直冲向面门。刹那间连长安拿不定主意是该侧身避让,还是该用刀柄将疾矢挑开——结果那锋锐的箭镞堪堪擦过她的头皮,飞向身后无边暗色;起初毫无感觉,可很快的,半边脑袋都灼痛起来。“我真傻,”连长安想,倒提长刀,策马向前,“我可不能原地站着,定会被射成刺猬。”
“砰”的一声巨响,高墙上的木门被生生震开。剑影刀光闪成一片,有人喊着“白莲不死”,还有人喊着“宗主大人”…插在人筋肉里的箭,满地横流的血,四处纷飞的闪亮霜花…浓烟渐渐逼近此处,所有人都在大声嚎叫,所有人都各自为战。
“你该停下,转身逃命!”脑海中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可若是连怀箴,一定不会“转身逃命”。所以她狠命勒紧马头,迫使它冲进血肉的乱流之中。
***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连长安听见有人在喊,嘶哑且狂乱。可直到一颗染血的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险些被□的桃花马踏碎,连长安才恍然醒悟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不愿向命运低头的人;发誓要主宰自己的人;信念犹存无所畏惧的人…跟上我!
死亡死亡死亡…到处都是死亡,也许自己真的唤来了腥风血雨,那也无妨…她会将这些死统统背负,背负这一切向前走吧…永不逃避,永不后退…
——相信我,想活着的人跟我来!
…时间变得模糊,空间变得混乱;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一切统统停顿,统统不复存在。只有扑在脸上的粘稠腥气,只有越来越酸痛的手臂,只有空无一物的思绪,只有射来的一箭又一箭,挥落的一刀又一刀…
人群渐渐在她的坐骑旁聚集,并不多,也许一十,也许二十。他们替她拨开飞箭,替她挡下刀枪;他们大声吼叫着,浑身是血,是泥,是汗,被浓烟熏得漆黑。
“…宗主!”有人在身后竭力呼唤。
一个木讷的影子在连长安的脑海中闪过…是叶洲!不,不…她转瞬醒悟到,不是叶洲,是杨赫。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敌我莫辨的影子,杨赫终于赶来了。
“宗主…快护着宗主离开!”
“…杨什长!按我们商量好的,领他们走!”
敌人无穷无尽,杀戮无穷无尽。热浪滚滚涌来——或者他们根本就是飞蛾,正朝着无所不在的火焰猛扑过去。马在狂奔,烟在狂卷,四周亮起又熄灭…不知不觉间,身边围拢的众人尽皆消失在黑暗里;连长安勒住马匹,呼呼喘气,将沉重的长刀换到另一只手中,只觉十指僵硬麻木,浑不似自己的。
忽然,座下马匹嘶吼一声,前腿下陷,扑的倒地。甲叶碰撞的碎响传入耳内,一个巨大的黑影向她撞来,压着她飞跌出去,陷入满地血泥之中。
她嗅得出那人身上的臭气,辨得清沉重的铁甲的形状——是个落单的廷尉!
手上的长刀已不见踪影,她赤手空拳又推又打,可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慌失措,或者已彻底脱了力;陈静教导的运气法门全然失效,那人掐住她的脖子揪住她的头发,按紧她的后脑猛向地面上砸!
耳中嗡嗡鸣响,脑壳里仿佛有一声声闷雷在炸。她抵死挣扎,双手乱挥,膝盖狠顶他□…那人哀嚎着向后一缩,连长安已握住怀中某件冰凉凉的物事,胡乱捅出去。
他在她身上厉声尖叫,她也在厉声尖叫——
…整个天地都在塌陷,黑夜宛如一泓阴影的漩涡。连长安四肢百骸间再无半分气力,软软瘫倒在地,只剩下滂湃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大片喧嚣响起,胸口一轻,压在她身上的死尸被人移去。是谁俯下腰,将她从血泊中挽起。一具同样满是汗水、血污与泥浆的雄健躯体紧紧环住连长安,拼命吻她,像某种细小却凶悍的野兽狠狠啃啮她的唇。
“长安…长安!”他哑声唤,嗓音因烧遍全身的狂烈欲望而莫名粗嘎。
连长安认出了这声音,在那个瞬间,她分明只想嚎啕大哭。可心口生生压着一团炽烈的火焰,她竟像疯了一样丧失所有理智,弓起身子拼命回应。
——他给她的第一个吻,混着无数人的血,全是灰烬以及死亡的味道;却赫然那样甜蜜,那样安稳,为她注入鲜活的新生。
“没事了,有我…一切都有我…其他的都交给我…”扎格尔的手劲很重,几乎要将她揉碎了,几乎要将她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
…有东西飞在她脸上,一片又一片,轻飘飘的;她以为是血,可是血没有那么冷。
连长安在他滚烫的怀抱里仰起头来,凝望火光乱窜、烟雾弥漫的夜空——扎格尔说,草原的天是碧蓝色的,你只要抬起头来,那蓝色就把你吸了进去,你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大雪飘零。
【倒影二】衡阳雁去无留意
火光缭乱,烟雾遮天,简直连半边夜空都烧了起来。烈焰的余烬乘风飘散,犹如大群赤红色的蝶蜂——青衣僮儿站在院中,黑亮的眸子里是整座熊熊燃烧的龙城。
“…真美啊。”分明是个哑子的他,却忽然开口说了话;声音清脆婉转,极是悦耳动听。
他伸出手,凌空虚抓,将这辉煌的夜一把攥住——大朵璀亮鲜红,仿佛跳跃火焰般的光晕自她玉白的手心中浮出;她用那光焰从左至右缓缓抹过自己的脸,粗黑的皮肤以及满脸的麻皮瞬间不翼而飞,竟变作了一位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的美貌少女。
“去年元夜里朱雀桥边的烟花,可也没有这么美…”少女沉吟道;一转身,挑开帘子进了房门。
她径直穿堂入室,接连打开三道密锁,走过数丈长狭窄的甬道,还下了好几级延伸的阶梯,这才来到一座石门跟前。门内是间宽阔的石室,少女甫踏入一只脚,鼻端便隐隐嗅到大股奇异气味,像是甜香,又像是血腥;腻得人胃里一阵翻腾。
四盏极亮的牛油灯悬在室顶四角,映得整个屋子宛若白昼。室中一人长身而立,儒衫的袖子高挽在肘间,一头灰白的发。
少女脆生生唤道:“尘哥哥!”那人闻声回过头来,脸上有如波光一闪,鸡皮鹤发换做一张全然不似世间俗物的精致面容;真的是如珠似玉,也许除却男装的连怀箴,这世上也唯有他能有如斯飘飘欲仙、雌雄莫辨的风华。
少女上前两步:“尘哥哥,那家伙怎么样了?”
那陈静变作的俊秀青年微微颔首:“命是保下了,但…”
“但怎样?”
“很是奇怪,我们先前的估计都错了,他的血里竟然真的有…紫瑞香…”
少女讶异地张大嘴:“啊?不可能的!难道叶洲也是‘白莲’?”
“不,应当不是…”陈静摇头,“正因为不是,才让人觉得难以索解。在普通人的血中,紫瑞香应当不会‘醒来’才对…可它的确已经醒了。现在叶洲周身肌体都已异于常人;背后那一刀虽没刺中心脏,却割破了半边肺叶,若不是紫瑞香,神仙也救不了他。”
少女一挑眉毛:“那岂不是…岂不是像‘莲花血’?”
陈静默然矗立,良久,忽然难以觉察地轻叹一声,转身向石室深处踱去——那里并列凿有数道墓穴般的石槽,凹槽中注满了黑黝黝的水。
他走到最近的一道石槽前,弯腰在槽底扭了扭;脚下顿时响起了流动的水声,槽中的水位开始下降,渐渐露出一具人体的轮廓。
——叶洲躺在那里,皮肤黑紫,胸腔全无起伏,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了数十上百根明晃晃的银针。
“寒儿,其实我一直在想…”
“…什么?”
“无解之药、万灵之丹——数百年来,祖祖辈辈都以为这只是骗小孩子的故事,但…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寒儿,我们已找到了它。”
——仿佛被人用利刃截断似的,少女的吸气声骤然停顿;她猛地大睁双眼,定定望着兄长,脸上写满惊恐,好似他是鬼怪一般。
陈静向她一挥手,嘱咐道:“去拿来。”
“不…”少女微弱地摇着头,“尘哥哥,你不会不明白:‘莲华血’是我族最大的禁忌,咱们私自行动,若被宗主知道…”
陈静缓缓转过头,精致绝伦的皮相上浮现出一个犹如白昼之月般惨淡的微笑:“他不会知道——我们暗自多带了两只‘蛭灵’出来,不就是为的这个?”
“尘哥哥…”
“去拿来吧,什么都不必说。”
少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去了。陈静则轻抖手腕,指间已现出一柄极小巧的银刀。他持定那刀,俯下身去,在不知是死是活的叶校尉胸前檀中穴上,以刀尖划出一个十字型的伤口,紫色的血从皮肤下缓缓流了出来,一闪一闪发着荧光。
少女捧着木匣转回来,走到兄长身边,打开盒盖取出一只“蛭灵”。此刻的“蛭灵”早已吸饱了血,足有小孩儿的拳头般大小,呈现一种诡异的肉粉色,几乎涨得透明。少女左手捏着那奇异的水蛭,右手指尖送入口中咬破,将自己的血滴在“蛭灵”身上。
一阵白烟腾起,水蛭在她的柔荑间吱吱乱响,连串血珠立时滚落下来,滴滴答答正砸在槽中叶洲□的胸口上。
说也奇怪,“蛭灵”中存着的血一触及叶洲的身躯,竟不聚起,反而化为了数十条极细极细的鲜红血线,仿佛某种活物,一股脑涌向他双乳间的伤口,钻入皮肉、倒流进去。
陈静趁机收起银刀,沿着血脉运行的方向,自檀中穴开始由内及外依次飞快捻动叶洲各处穴道上刺着的银针。不过半盏茶功夫,伤口左近原本紫黑近墨的肌肤毒气尽消,胸膛一片诡异刺眼的苍白…陈静起初还只是口唇翕动,此刻抛下手中银针,低低惨笑起来:“果然…果然…真没想到,终我一生,竟能看到‘真正’的莲花。”
他抬头擦一擦额上的汗水,满脸都是疲倦——唯有这一刻,完美无瑕的面孔瞧上去不那么虚假,不那么完美,反有股活生生的气息:“寒儿…再不会有错,预言中的所有‘异象’都已应验…风正在吹,时代彻底改变;去收拾行装吧,我们回家。”
少女手中木匣的盖子“啪嗒”一响:“…回家?”
“是,”陈静点头:“我们回建业去,尽快动身。”
“那…‘莲华之女’呢?难道我们就这么把她丢下?”
“我们试过了,替她取血的时候,不是说得清楚明白?只要她肯跟咱们走,一定能够达成所有愿望——可是她是怎么回答的?”
少女的笑容枯萎在脸上:“她说,她不需要‘别人’替她达成愿望…”
陈静呵呵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块丝巾揩干净双手:“没错,她既然不在乎‘红莲’全族之力,不在乎南晋四十万大军——我们还留着做什么?”
少女静默片刻,如珠贝齿轻轻撕咬下唇;好一阵,她忽然道;“尘哥哥,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管她死活?宗主不是常讲么?白莲愚不可及,自寻死路;他老人家也只是吩咐我们‘大变将生、便宜从事’而已。可你却一定要插手帮她,甚至不惜牺牲在龙城整整四年才打下的这一点点根基。你甚至已经成功混进了廷尉府,离大齐的中枢只差一步…现在竟然全都要放弃?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陈静满面温和:“寒儿,你有没有想过?若‘白莲’真的就这么烟消云散,数百年威名一朝丧尽,这世上总有人会胡思乱想的…他们会问:‘白莲既然如此,那红莲是不是也一样可有可无?’”
“可是…可是不一样的!”少女双目大睁,结结巴巴争辩,“这怎么能够相提并论?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两宗已百余年未曾来往,三叔…还有你爹爹,他们全都死在‘白莲’手中,我们与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啊!事实如此!”
“的确,事实如此,但人心并非如此。在世人眼里,‘红莲’与‘白莲’都是‘异类’,可以膜拜、可以惧怕、却不能当成凡人来相处来信任,‘唇亡齿寒’你懂得吗?总有一天,寒儿,当你成了红莲宗主,一定不要忘了这一点,一定不要忘。”
“我才不要做什么宗主…”她忿忿然一挥手,“在‘镜’字辈中,最出色的是你,尘哥哥;该去角逐宗主之位的是你,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的兄长只是笑,笑着摇头,笑着、替她理一理肩上散乱的发丝:“寒儿,我是旁支,又是庶子,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记住,是你找到了宗主预言中的‘莲华之女’,只要带回去她的‘莲华血’,你便是当然的继承人——旁的,都不必再说了。”
***
陈静——或者不如索性称呼他那个“真正的名字”吧——“红莲”华家第二十九代传人华镜尘携着堂妹镜寒的手,两个人并肩走上石阶,回到了麒麟堂中。
红莲花,白莲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死去的连铉与活着的慕容澈一定都没有料到,他们毕生的冤家对头、南晋栋梁“红莲”华氏原来早已过了江,他们暗地里的把戏无孔不入,竟连廷尉府也不能幸免——命运果然癫狂反复轻薄无常:“红莲”与“白莲”,他们本该像各自的祖先们那样,将人生尽数挥耗在马背上的;他们决不应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他们的道路,本该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但…席卷整个时代的烈风业已吹起,号角鸣响;龙城的烈焰只是这乱世的第一道烽火——如今这个天下,昨日的敌人许是今日的盟友,谁知道呢?
华镜尘兄妹将叶洲的伤势处理妥当,留下大量的食物、药品以及一封信;便自依然混乱不堪的龙城中消失了踪影。廷尉府与龙城大营空有上万人手,且只顾忙于救火,忙于捉拿仿佛从天而降、身份和人数全都弄不清楚的“乱党”,等想终于起这位医术高明的陈大夫的时候,麒麟堂早已人去楼空多时矣。
宣佑二年腊月二十二日,一整天无数消息传回了龙城廷尉府——赫然全都是坏消息。就连解往玉京的十二辆满载真正白莲逆贼的囚车,也在城外被一起冒充屯营兵卒的神秘人物设计赚了去。千户蒋兴禹蒋大人终于无力支持,在府衙内引咎自刎。
——直到死,他也没能想明白;敌人究竟是谁?而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宣佑二年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关。雁门古道以西四十里,大群“胡商”正顺着难以辨识的野径穿越崇山峻岭。入夜时分,营地里忽然出现了一朵赤红色的奇异光晕,它径直飞入某位气韵非凡的“胡女”手中,“噗”的裂开,里头是只鲜艳如血的纸鸢。
“…‘白莲’宗主台鉴,‘红莲’镜尘、镜寒稽首…山高水远,他日相逢,定与宗主会饮于朱雀桥上…”
连长安松开手指,任那片薄纸徐徐飘落,在虚空中燃烧,转瞬便唯余灰烬。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她正要回头,身上蓦地一暖,一袭外袍已罩上了肩。有人握住她的柔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起风了…凉。”
【倒影三】浊酒一杯家万里
拂晓时分,她伏在暗巷之中,怀抱着足以将整座玉京统统烧为灰烬的愤恨之火。肩胛下箭伤灼痛,稍一牵动,血和脓就从鼓胀的褐色的筋肉中渗出;大群金红光点自眼前飞掠而过,仿佛那一夜满城飘舞的焰星。
已经整整十二日了,可她依旧感觉到一阵一阵晕眩,感觉到无所不在的疼痛以及…虚弱。
——那又如何?
连流苏紧咬银牙,她不是活着来到这里了么?她还活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光风剑”——连家传了几十代的宗主信物,也一并丢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丢在自己手里了。
纵然依旧活着,可已经…真的、一无所有了。
除了…仇恨。
幸好还有仇恨,那不肯熄灭的苍蓝火苗支撑着她守在这里,像猎豹等待它的猎物,足足一天一夜。头顶日升月落,空气中满是鞭炮的欢快气息。这是新年,是万象复苏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她几乎忘了;此时此刻,存在于她的脑海中的,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
宣佑三年正月初三,天正要亮,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
他穿一件烟灰色大氅,满面疲惫,行色匆匆,甚至没有带一名侍从。连流苏只听见自己口中“咯吱”一声,人已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挥舞手中捡来的单刀,不由分说“唰唰唰”就是一通疾砍,气势凌厉宛如骤雨暴风。
那男人显然吃了一惊,饶是他应变奇速,堪堪避过两刀,还是给第三刀带上了衣襟。长袍划出了长长一道口子,他这才看清眼前来人——双眸中闪出惊诧,单手一扬,大氅飞起,已卷住了她的刀光。
“…流苏?你怎么…你的脸!”
连流苏拼命去夺兵刃,只可惜肩膀的伤势太重,稍一使力便觉浑身刺痛无法抵受;她咬牙道:“何隐,你发过誓的…你答应我只要帮你,你就能让小姐活过来!你这背誓的懦夫!”
何隐的面容赫然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边都是一缕一缕的银丝。他紧锁眉头沉吟许久,方道:“…我绝没有骗你,历代宗主传下来的密谱里记得一清二楚:‘双星辉照,莲华不死;终将复起,其势更烈’…你看到天上‘荧惑守心’、星象大异么?这都是真的!只要集合众人之力,副统领真的有可能活过来…我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隐忍至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