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认得,那是连氏代代相传的族剑,曾经属于“白莲”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样活着又像英雄那样死去的祖先——“霁月光风”,一柄在南一柄在北,这就是“光风”宝剑。
“祖先有灵,佑吾莲华繁茂,佑吾旗开得胜…”
“连怀箴”的声音虽细,却显然已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她念诵完流传了数百年的祷词,一抬手,虚空中忽然烧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苍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风推送着,径直向竖在庭院中的火盆飞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涨,瞬间变作惨白颜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没有谁呼喊——这不是白莲军的校场,而是敌人的营盘;但那白焰分明已飞入每个人的眼底,在其间熊熊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虽然只有三十七人,但他们一定会力战至死。
叶洲本应该觉得热血沸腾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回到驸马府绣房中,亲生兄弟的尸身摆在眼前,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冰。
“…叶校尉,”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散入黑暗,“连怀箴”来到他身边;呼唤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着我,与欧阳侍剑一起,你们就是我的盾与剑。”
叶洲连忙答应:“是,属下遵命。但不知…”
“连怀箴”正从欧阳岫手中接过“光风剑”,系在自己腰间;幕离下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什么事?”
“但不知…宗主有何计议?”
“叶洲,难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才一样,也被慕容小儿的狗崽子们吓糊涂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会在开战前,特意向你‘解释’么?”
“不,不会…”这叶洲也得承认,谁都必须承认——盛莲将军一向专行独断,而她也一直是对的。
“连怀箴”在幕离下冷笑。
不能再等了,叶洲暗自寻思,担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业已出发,再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夜幕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轻轻叹口气,轻轻道:“宗主,属下斗胆…请进一步说话。”
幕离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确走近了两步,与叶洲只在咫尺之间。
“…你是谁?”他问,他分明感觉到了宽大的黑衣下她的战栗;叶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是怀箴,怀箴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有的,唯有静默…以及黑暗。
一只月光一样白、枯骨一样白、火焰一样白的纤纤玉手,从松风以及浪涛般的黑衣下伸出,轻轻摘去了头上的幕离。她的伤口包着白布,她的面颊上有两道极长、极显眼的刀疤,她有着连怀箴的脸。
但很快的,那张脸悄然隐去,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水面平静之后,呈现在叶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张迥然不同的容颜。
“我是小姐的‘影’…你说的没错,‘光’早已消失,现在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有‘阴影’——叶校尉,你还记得我吧?”
他当然记得她,在这张脸被扎格尔毁掉之前,也曾明艳娇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个令叶洲终生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盏纸灯,颤巍巍引着自己穿过驸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着他无法克制的心猿意马…
“何流苏,”他说,“我早该想起是你的…老宗主说过的,你的天资本也是万里挑一。”
“…何?”她低声重复他的话,脸上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不,不是的…我姓连,他答应过有朝一日要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我…‘连’怀瑜——怀谨、怀箴、怀瑜…他答应过我的,只要那贱人入宫的事体忙完,就公布于众…”
叶洲吃了一惊,却又同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老宗主的骨血…”
——与她一样;都是连驸马的庶出女儿。只不过一个被人刻意淡漠,另一个以“故人之子”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存在着。
叶洲终于懂了:“所以,你也想做…宗主?”
流苏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你明白了是么,叶洲?你明白了什么?你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和你说的话么?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你始终是连家的狗——你也是,我也是;永远都是连家的狗!”
流苏忽然微弱地摇了摇头,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叶洲…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姐她有多么非同凡响。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宗主’,这世上唯一配成为白莲宗主的,只有她,唯她一人…”
“她死了…”叶洲说,喉管中干裂流血,痛不可当。
“是,她死了!”流苏飞快接口,神色狰狞,“光已经熄灭,‘白莲’已经死了。你们…我们…为何还要虚假的活着?凭什么还活着?都该死…她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你…疯了!”叶洲不寒而栗,紧紧攥住拳头。
“…小姐在等你,”流苏忽然换回了连怀箴的面孔,双眸深邃犹如夜色下癫狂的大海——她向他露出无比甜美的笑容,“叶校尉,就从你开始…”
叶洲忽觉后心一阵剧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欧阳岫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眼瞳里满满都是没有底的黑暗。
“…人心是这世上最软的东西,小姐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说。”连流苏的话语里盛着无限悲悯。
——黑夜轰然坠落,叶洲在双眼闭合之前,口中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名字赫然并不是…“怀箴”。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这纯粹是金手指,这是王八之气…但没办法,人家是主角。我再让连长安这么“弱”下去,乃们都不追了,收藏会刷刷往下掉的,泪奔…而且最重要的,我实在写够了她昏倒了,一卷里面昏两次,我实在写得想吐,我都鄙视我自己!

【三七】死何憾
风声在呼啸,今夜无星无月,有的只是铁铸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苍穹;以及在这苍穹之下,直面死亡的无畏或者愚昧的人儿们。连长安立于麒麟堂后院,满头乌发在夜风中翻飞,被檐下跳跃的火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扎格尔从黑暗中向她走来,手里牵着一匹桃花马。
“…三位叔叔已带着人出发;你的那些主意,我都办妥了。”他对她说。
连长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谢。”
“你已经想好了?”扎格尔问。
连长安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非去不可?”
连长安笑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扎格尔也笑了,向前两步,将马缰送在她手里:“那便去吧,”他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赫雅朵告诉我,长生天绝不会苛求一个人去做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样就怎样——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去做。”
连长安再一次点头,但觉胸口剧烈震颤,眼眶内隐隐发热。
扎格尔转过身去,手指恋恋不舍地从浓密的马鬃间划过:“它跑得飞快,非常聪明,你可以放心…”说着,又解开马鞍边系着的包裹,取出一袭宛如月光般的长袍,“你要的衣裳,应该没错吧?”
“没错,”连长安答,“是这样的。”
在那长袍之下,包袱中还有一副铁环缀成的锁甲,扎格尔却没有给她。反而解开自己身上的皮袄,把锁甲穿上,替换下一件乌沉沉的黑色软甲,与长袍放在一起,送过去:“你穿我的,这个轻些…”
连长安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自怀中掏出杨赫带回来的牙玉短刀,手指不自禁地摩挲着刀鞘:“我已有这个了…”
扎格尔笑着推回她的手:“刀是送你的,甲却是借你的,你还没有嫁给我就想都拿走?你想得倒好。”
连长安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眼中带泪,却笑靥如花。
她也不避他,径自解开腰间绦带,将那件犹带着扎格尔体温的软甲贴着中衣穿好,外间则罩上月光色的古袖长袍。连长安接过马缰,一翻身上了马——扎格尔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长安,我这边打点清楚了立刻赶去接应,万一有什么变故来不及,你想办法先逃,命最要紧!”
“我知道,”她安慰他,“杨赫会在廷尉府那条街上和我会合,你放心…”
扎格尔根本不容她说完:“我不管别人,我只管你;除你之外,全天下的汉人都死光了也无所谓——可你一定要活着!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我是不会死的,你放心,”连长安慢慢回握他的手,慢慢攥紧;笑容中满是活泼泼的生气,满是恣意与飞扬,“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能死掉?”
“…正是,”皎洁如月的人儿话音甫落,扎格尔还未应答,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一名佝偻着背脊的垂垂老者,带着一个满脸麻点身材瘦小的青衣童子,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老者从袖中取出块手帕捂在唇上,垂首吭哧吭哧半晌,方喘口气,将帕子折叠着塞回袖内;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冰一般的声音道:“扎格尔塔索,难道您没有听过…‘莲华不死’?”
***
匕首上的紫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烈风吹过,院中苍白色的火焰一阵摇曳,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连流苏抬起头来,仰望天色:“要下雪了?”她自言自语道,“味道好香…”
欧阳岫双手垂于身侧,木然呆立,没有回应。
流苏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她冲欧阳侍剑摆摆手,命令:“把刀收起来,还有…把叶校尉挪进厢房里去,等天亮再计较。”
欧阳岫躬身答道:“是,宗主。”随即袖好匕首,弯下腰,将仰伏于地的叶洲拖向侧厢去。他背心的伤口汩汩冒着血,地下一条蜿蜒的暗色的线。
——这才是好部属,你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要下…就快些下吧,”连流苏抿了抿嘴唇,“天终于要变过来了。”
她说着,将幕离戴在头顶,细细系好了颌下丝绦;一抖肩后宽大的披风,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离开。
***
“…‘宗主’不必惊慌,”那郎中陈静徐徐道,“老夫并无恶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发现您时就把您交给廷尉府了,根本用不着煞费心思替您遮掩相貌,藏在俘虏中一路照料,甚至想办法带了您回来…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安以为,这世上并无真正‘平白无故’的好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所为何来?又想要连长安‘报答’什么,尽管开口吧。”
陈静的神情八风不动,笑容里竟有几分看透人心超尘出逸的庄严宝相:“宗主果然明慧,如此正好——”
他一挥手,身旁的青衣僮儿立刻揭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匣内爬着三只手指粗细、黑黢黢的蠕虫。
连长安不禁倒吸口冷气,脱口道:“水蛭?”
“是,”陈静意态悠然,“正如宗主所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想要您的血,莲华血。”
“…这第一只水蛭权当宗主您答谢老夫援手之德;这第二只水蛭若您答允,老夫这僮儿自当替您去掉面上伪装,还您原本绝世风华;至于这第三只…老夫有幸替宗主诊脉,知您四肢百骸内自有护体真气,只是无法使动自如罢了;恰我有一套家传的针灸导引之法,可将您周身气息逼入丹田,数个时辰之内为您所用——如何?”
连长安听他面无波澜絮絮而谈,忽然感觉胸口狂跳;仿佛站在一口深井之侧,垂头向寒气上涌黑漆漆的井底张望,那样一种不自禁地毛发直耸。
她强自压抑这种莫测的预感,问道:“然后呢?”
陈静又笑了;连长安眼前一花,刹那间竟看到美与丑、年轻与年老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混杂出现。“…没有‘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她还有的选择吗?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她受够了。
“好,好,好…”长安连说三个“好”字,伸手去取药僮手中木匣——却有双坚定有力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柔荑上。
一直旁观在侧缄默不语的扎格尔忽然上前,面色肃冷,问向陈静:“你究竟是谁?”
“…身世浮名,青春白发,都是镜中尘土,不过虚幻而已,”老郎中镇定自若地反诘道,“扎格尔塔索,您又是谁?”
***
杨赫周身短打,口中咬定匕首,人在一溜滴水飞檐上疾行,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的轻身功夫不差,耳力尤佳,但尽管如此,依然不敢有半分托大。
“烦杨什长走一趟,”遣他来时,宗主如此吩咐,“你忽然离去,那人不会全无察觉。若我是她,定然变更计划。”
“敢问宗主,若真有…意外,属下该当如何?”
那时候连长安微微一笑,答道:“我在麒麟堂外等,而你便宜从事。杨什长,我能嘱咐你的唯有一句话:先保全自己,然后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杨赫伏在一道屋脊之后,不禁皱眉;比起叫他直闯刀山火海,也许“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还要更难出几分。隔壁院子便是白莲诸人的落脚处,可眼下他分明等了这许久,除了两声野猫的嘶叫,竟没听到半点声息。难道自己真的来晚了?
暗夜寂寂,耳鼓中怦怦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到最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膨胀又收紧的生硬节奏里。若再无动静,那么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冒险一探,或者彻底放弃立时回转——计划定然有变,宗主需要他。
便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一阵刮擦声响,像是最轻微的金属的碰撞,抑或是什么沉重的钝物从青石地砖上拖过…杨什长凝神静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已不能再等,当机立断单手在屋瓦上一撑,人已轻飘飘飞起,影子般轻盈地掠过两重房檐,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脚下张望。
四四方方的院落中竖着一只大火盆,火焰业已熄去,只剩下明明灭灭红色的余烬。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这余烬,事实上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杨什长全部的目光都被地面上一道窄长的紫色所吸引。
他愣住了,全然无法移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像是条丢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绦带,像是天上璀璨的银河——亮紫色、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闪烁着的银河。
——那紫色溪流蜿蜒淌过多半个院子,淌向左侧一排厢房,从两扇木门下头钻了进去。
***
一切都如同预料,一切都平安顺遂。可是连流苏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伫立,幕离被夜风吹起,于肩后飘荡。
“…你们听见了吗?”她忽然问。
欧阳岫中了她的夺魂术,已经是个木偶了,自然不会回答;是身侧另一位年轻的白莲之子凑上前来,问:“宗主,您有何吩咐?”
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叶校尉…叶校尉您怎么了?”声音随风传来,犹如耳语,很低,却赫然很清晰——这当然是错觉,他们离开叶洲伏尸的院落,少说也有十七八条街巷了。转过这个路口,眼见便是廷尉府的高墙。
于是流苏摆摆手:“没什么…斥候回来了么?前头可有动静?”
有人跪伏于地:“禀宗主,万无一失。”
幕离之下,连流苏也不由微微一笑。
廷尉府的高墙是用大块条石混着糯米浆修筑而成的,外头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高耸光滑,连个搭手处都没有。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白莲,只听暗夜里道道劲风,五六柄如意爪、七宝钩早搭上墙头,粉尘簌簌而落。
勿须多做吩咐,就像是旧日里千百次在校场上习练过的那般,白莲诸人除却留在墙外接应的数名,其余的全都依次攀上墙去,手脚无声无息。
最后越过高墙的是‘白莲宗主’,她搀着腿上有伤的欧阳岫,身形飘忽,宛若腾云。
高墙那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祭酒柳城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禀告宗主,手下人业已成功拔去了两道外围岗哨,控制了廷尉府的后门。连流苏颔首,玉白的十指比划了个手势,柳祭酒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连流苏当即冷哼半声,视他如无物,手臂向前一挥,身子已当先窜了出去。
——她不必回头,她知道他们都会跟上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这是我的爱情观…

【三八】生尽欢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渔家傲》***
三十余人在花树间飞快穿梭,头顶斜刺出来的枝条不住抽打,脚下的泥土沙沙作响。不时有戛然而止的闷哼从前后左右传来,那都是在林中巡回的廷尉府士卒——白莲之子们没有一次失手,没有泄露半声不该有的呼叫。
后园并不算大,众人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那是花树间一栋低矮的石造小屋,屋前有大片空旷的开阔处。此时此刻,空地上停着不少木造囚车,囚车旁则逡巡着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半数囚车里装满了人,还有半数则是空的。
石造小屋内不断有人进出,一趟一趟挟出若干乱发披面满身血污的囚徒。沉重的锁链在地上拖行,叮当碰撞,没有人说话,仿佛这是一场荒诞的哑剧。
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所有的囚车都被填满,石屋中,有人从内里关上了厚重的大门。祭酒柳城伏在一丛灌木后面粗略点算,俘虏足有六七十人之数。六七十位弟兄!他不由满心大喜;却又隐隐觉得不安——押送的廷尉远比自己预料的少多了,只得二十余名,其他的全都踪影不见。
许是…老宗主在天有灵吧…他这样对自己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抚怀中那颗狂跳的心。
风声擦着树梢狂奔而过,听在耳中宛如鬼哭。忽然鞭子利响,顺着空地旁唯一一条蜿蜒小路,囚车辘辘移动,鱼贯而行,碾碎两旁枯枝投下的斑驳阴影。白莲宗主一声令下,众人已疾扑出去;所有的兵刃一齐出鞘,一阵哐啷啷的鸣叫。没有谁喊出冲杀的号子,只是各个血红着双眼——准!狠!一击毙命!
柳城手中的分水峨嵋刺顺着甲叶的缝隙捅了进去,再拔出时半条胳膊都被喷出来的鲜血染透了。弹指之间对手尽皆倒地,只有两三位白莲之子受了轻伤,计划进展得再顺利不过——可是他的心却赫然跳得更快了。
众人从死尸身上剥下甲胄、搜出腰牌,利落换装,一切行动都在夜色的掩映下完美无缺。不过片刻,复又推着囚车辗转而去,直向廷尉府的后门。
高墙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柳祭酒恨不得胁生双翼、化身为鸟,径直飞过那一道灰沉沉的阻隔…却在此时,四面八方几十把松明火烛齐齐亮起,黑暗一卷而空,将半个廷尉府都映成白昼。
依然没有人说话,吹却风向,除却拉囚车的骡子喷出的响鼻,统统鸦雀无声——他们都是军纪如铁的战士,血管中没有一丝软弱;即使面对的是火光里无数闪烁的箭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