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去做啊!”连流苏忍不住尖叫,“宗主把《白莲内典》托付给你,等于把我们一族的命运都给了你,可你呢?这么久以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甚至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小姐的尸骨究竟葬在何处了!”
在连流苏的诘问面前,何隐竟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侧过头去,双拳紧攥,几乎将手中的大氅绞成碎片。
终于,他回过头来,咬牙道:“流苏,你要知道…”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就在这个当口,远远的,自龙首原上大明宫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哀愁的钟声。悠长地、悠长地轰鸣着,缓慢而充满悲悼。
“…当——当——当——”
何隐的脸色瞬间变了,眸光暴涨,手臂的肌肉虬结如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难道真是天要…亡我‘白莲’吗?先祖啊…千万不要!”
***
在这座大江以北最为宏大最为华美、壮丽威严无可比拟的都城里,连绵的钟声响彻云霄。从城北的龙首原沿着可供十驷马车并排而行的朱雀大街南下,不断有新的钟声加入这道合唱,最终汇成一浪一浪滔天的音海。
玉京里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七八岁的幼童,都记得这钟声——都记得三年前。
距离大明宫不远,城北一座老旧破败的独户小院门口,有位身穿粗布短衣的矮壮男子正拼命擂着门,边擂边喊:“太史大人,太史大人!是我,刘二!”
钟声震耳欲聋,他擂了很久,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是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穿着件洗褪了色、打满补丁却很是干净的长衫——只不过齐地之风,成年男子多好长髯,他的下颌却是空空如也;唯有起皱的、下垂的皮肤,倒显得更老了。
“连太史!”那刘二满面欢喜,“您听见了吗?丧钟响了,那昏…皇帝他死了!连家的冤屈…”
老者淡淡微笑:“刘兄弟,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太史了。至于…连家…‘白莲’的血脉再也无法传下去,连家…不提也罢。”
刘二见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快活,全然无法索解,不禁皱起了眉,结结巴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幸亏老者很快转移了话题:“…刘兄弟,你是来送柴禾的?”
“是、是,”老实人点头不迭,连忙弯下腰,背起地上放着的一捆柴草,“我这就给您背进去。”
“不必了,”老者道,“就请放在门外吧,我少顷自便…”
“哪能呢!”刘二急急摆手,“您老虽然不做太史令了,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啊!这粗活我们这些粗人干就好…”
说着,根本由不得老者反对,扛着柴禾就进了门。
院中的景象着实比屋外还要破败些,两串苞米挂在墙上,旁边是蜿蜒的枯死的树藤。刘二见了忍不住暗暗叹口气,将柴禾卸下来,仔细堆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
安置妥当正要转身离去,那丛生的枯藤之后忽有什么东西一动,倒把刘二唬了一跳;他大着胆子抽了根柴禾拨开树藤枯草,只见一个人蜷在那里,身上穿着瞧不出颜色的破衣,沾满了尘土、汗水、以及可疑的黄黄紫紫的液体。
——当他的目光从衣服移到那人□的手背上之时,是货真价实地跳了起来;柴禾也踢飞了,人还差点绊了一跤,刘二就伴着那连绵不绝的钟声径直冲进了内堂,口中大叫:“连太史,院子里有个…有个大麻风!”
老者正从屋内唯一一张桌案下的小抽屉里,摸出只小小的布包。听见他的叫声直起腰来,脸上没有半丝惊慌,只是道:“刘兄弟,那不是大麻风,只是个…只是个无处容身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他身上烂成那样…”
“他是生了毒疮,但不会过了人去的,你放心吧。”
刘二向身后狠望了好几眼,仿佛害怕那个浑身恶臭不人不鬼的乞丐跟着他冲进来似的。好一会儿,才勉强安定心神,点头道:“这就好…不过连太史,听刘二我一句话,您是个善心的大家都知道,但这种…这种人还是让他死了算了,活着也是白受罪的…”
老者笑容春风:“我省得,多谢刘兄弟。”
说完,他打开手里的布包,从里头拈出三枚铜钱,递过去:“劳烦您了,这是柴钱。”
刘二摇手不迭:“几根草棍,当不得什么,太史大人您收着、收着…要我说您也多吃几碗饭,又见瘦了…我家里还有祭祖的肴肉,下晌叫老婆送来…”
连太史终究还是把铜钱硬塞了过去,只道:“不必。”
刘二勉为其难收了钱,终究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葫芦,摆在案台上;憨厚地笑道:“这个给您,过年呢…”
说着,仿佛害怕再被拒绝;他草草作了个揖,飞快地出门,就此扬长而去。
钟声依旧轰鸣不息。
***
连太史不动声色袖了那葫芦,走到院中关好门扉,方折回来,将葫芦放在墙角那乞丐身旁的地上,一言不发。
他转身要走,背后却响起了嘶哑的问题:“你为何…收留…收留我?”
“不为什么,”连太史摇头道,“只因你无处可去。”
“你在…嘲笑我!你报仇了…你们连家得意了…是吧?”
老者静静答道:“近几十年来,连家本就衰微,原本的嫡脉子孙断绝,旁系的血统也越发淡薄…半年前更是遭逢大变,连氏七房十九支老少统共一百零三人,除却老夫之外,死得一干二净。三千白莲军以及外围家系上万人,也是七零八落…连家完了。”
“哈哈…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犹如鬼哭,“是啊,都完了,只剩下你这…你这不男不女的老阉货…哈…”
连太史眼睫低垂,话语里依然没有半分火气:“是啊,连家完了…不过,陛下也完了,您就没听到大明宫里的丧钟吗?”
那乞丐的笑声中途断绝,空气中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朕…灭你全族,你为何救我?”他忽然恢复了曾经的口吻。
“我并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昏倒在柴门外的…天有好生之德,纵是猪狗蝼蚁,老夫也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是个人呢?”
“你在骂我…骂我如猪如狗?”那乞丐又一笑——脸上皮开肉绽,实在丑得令人作呕;却莫名有种奇妙魔力,仿佛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也不及他吸引人的目光,“你该送我去大明宫的,拓跋辰那小子,发现朕不见了,怕是快要发了疯;说不定会赏你一个万户侯呢…当然,他更可能封你作中御府总管太监,那可也是威风八面,哈哈哈…”
老者不动声色,任由他拼命刺着自己的残缺,只道:“紫袍金印权倾天下?老夫没有那个兴致,活着…只想把手上的书完成就好。”
“…你不恨我?”
身受腐刑的连太史摇着头:“我不恨你。我们连家有一本代代相传的古书,老夫曾有幸一览。书上有无数秘法,也有诸多预言——也许这就是‘命运’。”
“狗屁命运!”乞丐恨声道,肺里一阵轰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从不信命运。”
“那…您信不信‘报应’?”
——报应?哈!“报应”便是这从未受过的屈辱?便是这无休无止的剧痛?血液污浊,浑身灼烫;喉管干燥,舌根满是胆汁的苦味…“报应”便是浑身上下无法愈合的毒疮?像个百岁老翁般苟延残喘默默待死?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得像内心感觉到的那么虚弱无力。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穿越丰盛而荒凉的、光阴的长河。
“…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这是全天下最恶毒不过的咒诅…原来他一直没有忘。
犹记得半载之前,连家满门抄斩之时,面前这老人对着行刑官屈膝哀告,他说:“但乞贱命,任由处置。”那时候自己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得知了,还曾笑过‘白莲’也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那时候他是如何吩咐的呢?“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活着吧;身无长物尊严丧尽…只是‘活着’而已。”
——不过百余日,如今自己同样活着;只剩下“活着”而已。
***
连太史不再理会,径自回到屋内,拾起方才看到一半的竹简,就着窗边的阳光慢慢翻阅。竹简老旧残破,穿着的皮绳将要脱落,在此起彼伏的钟声里“哗啦啦”轻响。
“…你写的书…什么书?”不知何时,慕容澈竟走进屋来。他的双膝分明酸软颤抖,却依然执拗地摇摇欲坠地站着,不肯伸手扶住墙壁。
连太史放下手中简册,平静回答:“是部史书。”
慕容澈皱了皱眉:“就像《左传》?”
连太史忽然来了谈兴,呵呵笑道:“老夫哪有丘明公‘情韵并美、文彩照耀’?”
“那是…本朝史?”
老人点点头。
“那你怎么写…太祖皇帝?”
“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那…世宗陛下呢?”
“世宗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太祖之风,英雄之器焉。”
慕容澈沉默下去——他知道不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等待,但他依然非问不可。
“那么…那么你打算如何去写…朕呢?”
疼痛不住穿刺着他的身体,残酷一如那衰朽老人的笑容:“老夫觉得,当以‘思’为号,以‘武’为谥——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谋虑不衍曰思;刚强直理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陛下以为如何? ”
…追悔前过?
…夸志多穷?
慕容澈忽然笑起来,笑得连连咳嗽,口唇间喷出黑紫的血沫。
——曾有一个少年,夙夜里研习武艺,白日间临窗苦读,和光同尘卧薪尝胆二十年,终于抓住了想要的东西,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他原以为权柄在手,就可以大展拳脚翻云覆雨;他原以为尽心竭力,就可以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在他眼中,这世界简单而鲜艳,生与死有别如天渊;人人都如新铸的长剑,锋利明亮…可是,他的亲人死了,他的敌人死了,他的朋友也死了…那个曾经的少年,终于也在今天进了坟墓。
——我这可笑的一生,毕竟是一场梦吗?
慕容澈将溃烂的手伸进怀内,掏出一根绸布包裹的赤金簪子。他这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春梦,他从她的青丝里取下来的,就是这么一根簪子。
他将金簪连同那层绸布一并放在桌案上,说道:“很好…你就这么写吧。”
老者抛开书卷,站起身来:“这…”
慕容澈摇一摇方才连太史放在他身边的酒葫芦:“这是你们连家的嫁妆,是我的酒钱。”
——你就这么写吧,把旁观与记述看得比生命和尊严还要宝贵的人;以你的丹心碧血写就历历汗青。告诉千百年后的人们,曾有一个少年,他的坚持他的愚蠢,他的雄心他的天真,他的一时成功他的终究失败,他的爱与他的恨…
——曾有一个少年,从小想当太祖世宗;可是不知怎么的,生命拐了个弯,最后却成了“追悔前过、夸志多穷”。
慕容澈踉踉跄跄转过身,用无力的手指勉强拔开木塞,一仰头,大股火辣的酒浆便灌了下去。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额间已满布汗水。可他宁愿周身的水分统统变作汗液,宁愿滚烫的体温把这一切烤干!
因为…真龙是不会哭的。
慕容澈抛下空了葫芦,一步接一步,拖着脚挪出房门…从今往后,他的故事要由他来写——由他自己写。
作者有话要说:1,我盒饭男又回来了,但是…我不信这章炸不出潜水党,望天。
2,报告大家一个“坏消息”,俺坚持不住了。白天上班晚上填坑,人要傻了。所以,特此请假十天,调整一下身体和思路,7月10日恢复更新。第三卷开始了,阿澈、小札和长安终于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上——草原见!


卷三:八百里,五十弦——那时我是匈奴的阏氏
【三九】陇头流水
【三九】陇头流水
草原的白昼很美,而草原的夜更是美得摄人心魂。
星星多么亮、多么低,在头顶有条不紊地旋转着,无论春秋冬夏,无论悲欢离合,无论星空下抬头仰望的人是帝王还是囚徒;它们一直闪烁,一直照耀,一直冷眼看红尘爱恨、光阴如梭。
连长安在夜风中策马徐行,马儿颈下的銮铃叮当轻响。起初她不谙长久乘骑,每日宿营时从脚尖到腰部统统颠到麻木,大腿内侧淤青流血,要人搀扶着才能下马。可渐渐的,腰胯间掌握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马背上的生活再也难不倒她。
他们自宣佑二年腊月残冬从龙城逃离,用了足足一月光阴辗转于连绵的山野。待到高耸的峰峦逐渐低缓下去,马队从千年前汉人皇帝修建在古长城下逶迤而过。黄沙淹没了高墙,倾颓的烽火台上爬满褐色枯草。扎格尔带着队伍翻越一道残破的缺口,终于,新的世界如一副华丽长卷在面前徐徐打开,草原的儿子回家了!
向西、继续向西,追着落日的方向,每一天每一天都更为强壮更有勇气,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旅程。日月星辰高悬于头顶,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风雪吹拂的戈壁原野。连长安彻底爱上了这种驰骋万里的恣意与快乐。
“…就要到了,顶多再有两三天;车黎叔叔已快马回去通报了。”扎格尔对她说。一过长城他就恢复了胡人的装扮,头发从耳后两侧高高向上梳起,于头顶汇在一处,串上青铜与黑铁打制的各色护身符,编出无数辫子,辫梢结着金铃铛。
她与他并辔而行,星光垂地,未消的残雪下,草叶隐隐发亮。许久,连长安都没有回答。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出异样,问道。
长安急忙回头,逼迫自己显露笑容:“没什么,”她说,“今日的剑练得不顺,心里有些烦…”
自从离开龙城的那一日起,无论多么辛苦,她每日都要榨出点时间练习白莲诸人教她的种种秘术。从内息吐纳到刀枪剑戟,仿佛想要将少时遗漏的功课一口气补完似的。扎格尔虽然心疼她辛苦,却从未出言劝阻——她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他向来毫不干涉;他给她的唯有信任与宽容,为此连长安几乎感激涕零。
他实在是个好男人——无数次,她都忍不住这样想,上天其实待她不薄。
但…离她的国度越远,离他的世界越近,连长安却难以自抑地游移起来。莫名的恐惧如杂草般疯长,全都是些无端可笑的念头;她已决定“相信”他了,但是…
——连长安猛然领悟到这种感觉叫做“忐忑不安”,叫做“患得患失”;真真有趣,她原以为自己早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走着,远离世间一切尘嚣。忽然,扎格尔拍了拍了坐下马匹的脖子,驻足停步,片刻后道:“长安,你听——”
听什么?连长安微怔,也勒住了坐骑。今夜风声止歇,唯有璀璨的寂静的银河。
扎格尔纵身跳下马背,也不顾身上穿着的昂贵皮裘,径直伏在地上,将一侧耳朵贴紧地面。俄而,又跳起来踩蹬上马,拨转马头,满面喜色,对长安道:“快跟我来!”
连长安迟迟疑疑点了点头;两匹马一前一后跃了出去。
她没有问“是什么”,不需要问——疾驰了半柱香工夫,连长安便听到了那声音,轰隆隆的,像是大雨天的闷雷。再奔一阵,轰鸣声愈响,简直犹如万马奔腾卷地而来——平整的旷野在远方骤然断裂,伤口中咆哮着大地的血脉;一条气势恢宏的江河横亘眼前,水雾扑面而来;月光与星光闪在翻涌的浪尖上,像是点点的白银。
连长安彻底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慑,久久没有话语。
***
…回程时,她忍不住出声吟诵圣人的语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你在说什么?”扎格尔挠挠头,问。
“是我们汉人的一句话,意思是说‘往昔的一切都像这翻滚的河水,日夜不停,一去不返’;”长安解释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咱们一路上看到的古长城,想起你说过的那些个消逝的部落和流星一般的英雄…不知道一千年后,会是谁站在这里?会不会把此刻的我们当作笑谈?”
——我的不平我的仇恨,我所珍视的所有“过去”,在这滔滔逝水面前,在这湛湛星空之下,忽然变得无比渺小微不足道…这也是,草原的魔力吗?
听了这话,扎格尔大笑起来:“汉人可真是有趣,长安你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不过你说得对,一千年后,或者两千年后,说不定真的会有像我这样的男人带着像你这样的女子来看冬夜里的黄河,那时候他们一抬起头,就能看见我们了!”
“看见…我们?”
“是啊!”扎格尔飞快跳下马背,一伸手把她也揽了下来。两匹坐骑没了约束,交颈厮磨恢恢鸣叫…连长安在他怀里,顺着他伸出的手指,抬头看远方天空一簇闪亮的星。
“…那横排三颗极亮的连着下头两颗小星,是‘阿提拉的马鞭’,他是我们匈奴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大丈夫,我改天唱他的歌给你听…还有那边,连成一片的,那是‘爱拉雅雅的水囊’,她是阿提拉的阏氏,大单于死于敌人的诡计之时,她的水囊里的水全都变成了眼泪…还有‘伊稚斜之弓’,还有‘乌维的牧群’…英雄犹在!我的先祖呼韩邪单于,还有我父亲,他们都在那里,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匈奴人的历史就写在歌谣中,写在星辰间;我们的魂灵来自星空之海,总有一天还会回到那里去。”
——人世只是场短暂的狂欢,在我们出生之前,在我们死去之后,我们都是天上无数星子中的灿亮或者黯淡的一颗;俯望一切,洞悉一切,在黑夜里微笑。
——所以…不妨…生尽欢,死无憾。
他说完,低头吻她,温柔地、沉溺地吻她,仿佛她的唇是上好的甘醴,仿佛她的舌尖上点着蜜糖。他因她温柔的回吻而醺醺欲醉,呼吸愈发粗重,心跳越来越快…忽然,连长安猛地挣脱他的怀抱,双手死死按住领口,两颊赤红火烫。
“哈…哈哈哈哈…”扎格尔一愣,随即爆发大笑。连长安恶狠狠瞪他一眼,在他的笑声中转身上马,双膝一夹,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身后的扎格尔,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
***
便在这时,天地尽头的暗夜里浮现出影影绰绰的火光。光芒快速逼近,渐渐变亮,渐渐一分为二,似乎是两名并驾齐驱的骑手。连长安再也顾不得小儿女情怀,抬腕去取挂在马鞍前的佩剑,却被赶上来的扎格尔止住。
“若是敌人,断不会自露行迹,”他说,“想是我们出来久了,兀赤叔叔不放心。”
连长安的手依然按在剑上,并不提起,却也不肯放开。耳中只听扎格尔用匈奴语高喊了句什么,那一对火焰迅速转了方向,径直朝他们而来。
马匹奔到数丈远外,扎格尔忽然“咦”了一声。但见两位骑者齐刷刷滚鞍下马,单膝点地,右手握拳,贴在心口前,俯身行礼道:“扎格尔塔索!”
来人铜盔皮甲,身负短弓腰悬弯刀,是最典型的匈奴战士装扮。可他们却不是扎格尔 “商队”中的,连长安并没有见过。
见了这二人,扎格尔似乎紧张起来,急急询问了几句,方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某种类似羞赧的神色——连长安确信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的脸皮那样厚,怎么会不好意思?
扎格尔转身冲她呶呶嘴:“长安,是找你的。”
——找我?连长安微怔。
这两位战士身子微侧面朝着她,依然保持以手抚胸的姿势,高傲地、结满辫子的头颅深深低下去,异口同声道:“娜鲁夏塔格丽!”
跟着这大队胡人待的久了,常用的问候语连长安早就耳熟能详;可这个抑扬顿挫的词她却真的是第一次听见,只有求助地望向扎格尔。
扎格尔忍俊不禁,连忙用汉话给连长安解释:“他们在叫你呢——‘塔格丽’是你们汉人说的公主,是身份尊贵的女子;就像我是黄金家族的儿子,所以他们叫我‘塔索’一样道理。至于‘娜鲁夏’,则是在祁连山千年不化的冰雪下盛开的雪莲花,是最美最高贵的花…我们这里是没有长在水里的莲花的,真亏得赫雅朵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