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长安醒了?”扎格尔忙问。
那童子先点头,后摇头,慌忙又点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扎格尔懒得和他啰嗦,一跺脚,朝着内厅的方向便奔了过去。
在他身后,那小药僮却不跟上,反而站定步子,仔细看了看那两道狼烟,脸上现出一个诡异莫测的微笑。
***
“呼”一声风响,一只药碗夹杂着小半碗汤汁朝叶洲砸了过来。叶校尉偏头让过,瓷碗摔在墙上,又弹落于地,溅了他满身漆黑的药汤。
“白莲宗主”躺于榻上,头上层层缠着白布;她因脸侧的伤处无法大声说话,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让人莫名想起嘶嘶作响的蛇:“你放走了她!你竟然放走了她!”
“您的安危胜过一切。”叶洲说道,这理由他早都想好了。
“连怀箴”犹自忿忿:“我要她死!”她的表情扭曲地怕人,“还有那个小子…你听清楚了么,叶洲?我要他们两个人的脑袋!”
叶洲默默注视着她的脸,依然这么美,永远这么美…却正因为这么美,此刻虚假的令人作呕。
“…是,宗主。”于是他深深俯首,回答。
得到了这个答案,“白莲宗主”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层奇妙的哀婉。有一个瞬间,叶洲几乎以为她要哭了。
可是,没有,那软弱的神情只一闪,立刻又变得锋利而残酷,满满都是恨意,满满都是戾气与杀心。
“…都该死!”“连怀箴”低低沉吟,声音轻得犹如呜咽,“背弃誓言、忘恩负义…他们早就该死…每一个…都该死…”
叶洲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请宗主安歇,属下告退…”他道,“此刻离…亥时还有五六个时辰,宗主请放心将养。”
“你不要走!”她忽然叫住他,声音依然是低的,“你就守在这里,带上一把剑…”
“属下…这就请欧阳侍剑来伺候。”
“不要欧阳岫!”白莲宗主急道——太过使力,不禁牵动了脸上的伤处,痛得她不住吸气,“我不信任她们…紫极门下,他们统统抛下…抛下我,逃命去了…我要你留下,我只…相信你。”
望着她彻底变形的脸孔;叶洲分明听见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瓣一瓣凋落。这是她的脸,是他魂牵梦萦的这世上最完美的面容;但…她已经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们丢失了我们的故乡,回首来路白雾茫茫。归无计…归无计…
于是他在白莲宗主的榻前盘膝坐倒,摊开双手。他不再需要剑,自从紫色的恶魔钻进了他的血液,他就有了比刀锋更有力、更恐怖的东西。
于是他道:“…遵命。”
他不曾见过她的死,但她的死却鲜活地烧在他的脑海中,无休无止,无时无刻——在自己全部的回忆与想象的浇灌下,越来越生动清晰。
骄傲如明月的她,锋利如刀刃的她,校场上一杆银枪英姿飒爽的她,荷塘边两弯纤足绝代风华的她,还有最后的那一夜,眼角那滴若隐若现的清泪,唇边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影…这一切的一切统统从记忆的底层翻涌上来,统统投入一片烧尽一切的炽烈大火。
她是死在火里的,如同清风消失在寂静的深林,如同雪片湮没于荒凉的大海;在盛放至绝艳之时凋零满地——她所拥有的就是这样的死。
…然后,在回忆与想象的尽头,梦真的来了。
梦中,他毕生的遗憾得到了拯救,自己送了她最后一程。在那个惨淡的清晨,紫极门上的柴堆正熊熊燃烧——而他,并没有于千里之外的官道上披枷徐行,他就在她身边。
血色遍地,杀声漫天;他隔着飞舞的火焰静静注视她无暇而恬淡的脸。
梦境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叶洲终于做了自己想象过无数次,却始终不敢真正去尝试的事——他极轻、极轻地吻上她燃烧的唇,任火焰将两个人一起吞没。
——她是他的怀箴,是他所有的纯净岁月,所有的爱恋、青春以及幻灭。
——可是,没了,都没了…
…就在双唇相接的刹那,火焰里的连怀箴骤然化为灰烬,被一阵狂风卷上高空。遥远的天心里梵音唱和,密密铺满无数莲花的虚影。
“…叶洲,你变了。”躺在床上,面朝内墙,有着与她一样相貌的“白莲宗主”忽然开了口;声音从被褥间传出,显得那样憋闷而陌生。
是…当初的我已经死了——当初我们都已死去。无论有没有亲身经历紫极门下的那场血与火;无论想与不想,我们都要与自己的过去作别;非如此不可。
“也许吧…但属下对‘白莲’一片忠心赤胆,永远不会改变。”他回答。
情已矣…归无计…
***
连长安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赫然是纷飞的光线中扎格尔的笑脸。一瞬间她险些又生出了做梦的错觉,刚想开口问什么,扎格尔已飞快答道:“这里是麒麟堂;陈郎中看过你了,说没大碍,养养就好。”
“是你…带我回来的?”连长安问。
扎格尔手里的调羹一下一下敲着碗底,叮当作响。他显然是没怎么做过这种活儿的,动作笨拙以极,仿佛那勺子是根千斤重的大棒槌。
“喝点参汤,”他哄她,避而不答,“陈静说你伤了元气,要多补一补;这可是好东西。”
“你带我回来了?他们呢?叶洲呢?”她依然追问不休。
扎格尔撇了撇嘴,放下碗:“他差点杀你,你还惦记他?我听你的,抓住那丑女人,然后拿她换了你回来。叶洲留在那儿了,他让我告诉你什么花花草草,还有他会为‘真正的白莲’去死什么的…”
——真正的白莲?连长安不禁骇笑。她该恭喜他,终于“求仁得仁”了吗?
“…长安?”扎格尔忽然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连长安一双浓密的眼睫微微眨动,侧过脸去看他。
“跟我走吧,长安,跟我回草原去。我会送你最好的马,我们一起并驾齐驱。我会带你去追逐星空下奔跑的狂风,去倾听一望无际的旷野的声音;我保证你从没有见过那么高那么蓝的天,你只要抬起头来,那蓝色就把你吸了进去,你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扎格尔这样说着的时候,就连表情也变得平静悠远、隐隐发光…他仿佛真的已经看到了故乡的蓝天;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摘下头顶的白云。
“那是你的草原,并不是我的…”连长安听见自己的声音静静流淌,“扎格尔,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无法在一起的。”
“我会把我的草原送给你,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和你分享。你呢,长安?你也把你的‘道路’分给我吧。”
“…我?”连长安低低的笑,“我…浪迹天涯,一无所有…”
“不,你有的!”扎格尔将手中的粗瓷小碗撂在榻边的矮几上,身子向连长安俯就,靠得那样近。
“你的心事——”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胸口;“你的担子——”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肩;“还有你那些不想说给我听的‘秘密’——”他的手指移上了她的朱唇;“…这些我全部都要,每一样都要!”
“相信我,这是笔好买卖;”扎格尔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我的喜欢、我的草原、我的马…拿我的‘全部’换你的‘全部’,答应我吧,长安?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
这就叫…意乱情迷吗?
——恍惚中,连长安想。
当面前这个笑容如同纯净光芒的男孩子那样诚恳地对她讲:愿意接受她的过往,愿意背负她的重担,愿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与她分享的时候,心灵上的坚盾刹那间四分五裂,连长安忽然觉得,她真的要被蛊惑了。
莫名的,烟尘往事浮上心头;她想起了曾经的那些个夜晚,写在用杏黄丝线牢牢扎紧的小纸卷上的翻飞墨迹…她原以为自己差不多都要忘了。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挣扎着坐起身来;扎格尔急忙来扶,却被她一摆手止住了。连长安从榻边取过那碗微凉的参汤,一饮而尽。随即放下汤碗,对扎格尔微笑,面色平静、亲切乃至温柔:“什么时辰了?”她问。
扎格尔微怔,片刻后回答:“太阳升到头顶了,大约是正午。”
“正午…”连长安低声道,“只剩五六个时辰了。”
“什么?”
“扎格尔,很抱歉,我现在还没办法回答你。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但我的人生,并不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属于自己…”
“没错!但同时还属于别的其他东西——比如责任、比如背负、再比如…”
“我明白!还属于感情,属于…喜欢或者…仇恨…”
“是的…”连长安忽然漾出半弯笑容,只觉恍若隔世。无上的权力,显赫的身份,众人的艳羡,八面的威风…即使是当年驸马府侧厢房里的那个天真的小丫头,也无法抵御如此的诱惑,也曾经偷偷做过这样的美梦——为了这个梦,她曾经不惜一切。
这么久以来,她在怨怼什么呢?她在愤怒什么呢?她曾经觉得即使为之牺牲一切也心甘情愿的东西,她已然得到了;她曾经嫉妒恼恨到诅咒她去死的人儿,也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
求仁得仁,她应该“心满意足”了啊?
——可是,她终究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呢?
无上的权力背后是紫极门下被鲜血染成通红的护城河水;显赫的身份背后是筹谋和算计,是利用与背叛;众人的艳羡背后是中伤、是暗箭,是冒名顶替、是狐假虎威;八面的威风背后是将人命视作蝼蚁,是带着残忍的笑,把别人的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比得不到比得到又失去更加令人无可奈何更加令人哭笑不得更加残酷而恶毒的是,命运总在你历尽艰辛牺牲一切之后,把你拼命追寻的东西完整无缺放在你手心;可是,你却恍然发现…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是我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无论最终通往哪里,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抱怨上天…乐土的门扉早已关闭,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扎格尔,”连长安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若你想娶我,那就帮我——证明给我看,嫁你,是不是值得。”

【三六】谁共语
宣佑二年十二月二十日,黄昏时分,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造访了麒麟堂。其中三名连长安并没有见到,因为他们是来找扎格尔的。
“…兀赤叔叔带了钱来替我们赎身。”扎格尔这样对她解释。
连长安不由抽了抽嘴角,她可从未在乎过自己的“卖身契”。正说着,心念甫动,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若陈静不肯呢?”
扎格尔立掌如刀,在颈子上比划了一下,“嘿”的笑了:“不会的,他不敢。”
连长安实在无言以对,果然是“蛮子”,她暗道。不知为什么,满怀重担忽然卸了下来,忽然觉得松快极了——扎格尔似乎总有办法让她开心的。
“你要小心,陈静是廷尉府的人。”她对扎格尔谆谆叮嘱。
扎格尔眼中闪着某种奇特的光亮:“我和他‘谈’过——当然,不是用这张嘴;老人们都怕死,而他是个聪明的老头子,这你放心。”
——又让扎格尔说中了,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当老郎中佝偻着把第四位“贵客”引到她面前时,连长安忍不住暗自叹息。
来人三十上下年纪,从相貌到性格都像是块会走路的石头——有一点点像叶洲。他见了连长安,默立片刻,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柄名贵的短刀,递在她面前:“请屏退左右…小姐。”那人说。
那刀是扎格尔的,在她与叶洲对峙之时,被他打落于地。
她伸手接过兵刃,拔刀出鞘,霜锋上果然还有干涸的紫血。连长安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却见陈静咳嗽着、正推门而出;随即门扉闭合,咳嗽声遥遥远去。
——他不光“聪明”,而且“危险”…连长安但觉眼角一阵急跳。无论是在人市上买了她回来,还是此时此刻,他的行为全都不合情理;他难道没有一点一滴常人的“好奇心”么?而且…即使再贪生怕死,他也是个“廷尉”啊…
——就像是盛开在人身上的活生生的莲花,所有“不合情理”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只可惜,她实在没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刨根问底。她只能相信扎格尔是对的,相信陈静的确如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
——就如同慕容澈教会了她“怀疑”;连长安总觉得,扎格尔是来教她“相信”的。
“…杨什长,”连长安收回目光,对面前的男人道,“咱们明人前头不说暗话,你所为何来?”
杨赫猛地跪倒于地,口称:“宗主!”
——宗主?连长安不由笑了,她摆摆手让他起身;然后一字一顿,像告诉叶洲那样、缓缓告诉他:“你听好了,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杨什长闻声抬起脸来,果然大惊失色:“可是…”
“连怀箴死在紫极门城头了,被慕容澈活生生烧死了——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吧?我是连铉的长女长安,是怀箴的大姊;那一天,在城上喊话的是我,从城上跳下的是我,一切都是我。”
“原来…并没有…”
“是的,并没有自火焰中涅槃的传说中的‘白莲’,那都只是传说而已——传说早就死了;杨什长,你还打算奉我为‘宗主’吗?”
连长安一气说完,静静望着他的眼。她已足够平静,足够承受任何答案。
杨赫显然是愣住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回答,终于,他开了口,却问:“您…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有权知道,”连长安几乎不假思索,话语便已喷涌而出,“我不需要只会盲从的傀儡,我要的是同仇敌忾的伙伴——真正的伙伴!杨什长,我不会背负你的人生,你必须自己选择,自己决断。”
“从来…从来没有…”
“的确,从来没有,”连长安道,“但现在有了——现在我是‘白莲’;这不是连怀箴的道路;这是我的。”
石块一般坚硬而纯粹的男人在昏黄的光线中默默矗立,终于,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顿地,切切呼唤:“宗主!”
连长安望着他,心中无忧无喜,只是感觉到肩膀上又凭添了一份重担。“起来吧,”她对他说,“若你尊我为宗主,便记得:杨什长,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从今往后,站着说话。”
***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赫带来的是坏消息——幸好,还不算是坏到了家。那假冒的“连怀箴”受了伤,颇重的伤,但显然没有重到令她决意放弃今夜的计划。
据她说,就在今夜子正,牢里的‘白莲逆匪’们会被提出来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简单,潜入廷尉府中,在众人被带出牢笼的时候趁机抢夺;然后穿了廷尉们的服饰,拿了他们的腰牌,带着没有上锁的囚车,大摇大摆混出城去…
“…大胆,而且…荒唐。”连长安将自己修长的玉指相对,两只手压成一个尖塔的形状,皱眉道,“廷尉府内至少有百余人手吧?这还不算龙城大营的兵卒;只要消息传出,整座府邸都会给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为什么不计划,等出了城再劫囚车?”
“龙城大营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门外里许处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们手中,半点希望都不会有…”
“而城里即使出了事,深更半夜四门紧闭,也掀不起大风浪的,是吧?”连长安替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是。”杨赫点头。
“万全之策。”连长安评论道;收回双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隐隐作痛。
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连怀箴”的计划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过是种“失败”;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这一切根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经历了玉京的劫数,如今的连长安对于虚假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连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求一个“真”字,而是从一开始就顶着连怀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许叶洲…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能有什么乐趣?这世上唯有真心可贵,她只求对她好的人,是发自内心对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够了。哪怕她可怜的手心里,只能抓到一粒砂子,也胜过攥住所有奔腾的流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沙上铸塔”更为可笑;也没有什么比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更为可怕——而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会了她。
也正是从杨赫口中,连长安终于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没有放过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庆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为贵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这八个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人尽皆知,当朝的皇后连长安,此刻人在深宫之中。她是慕容澈亲笔御封的‘白莲宗主’;在她麾下,替她执掌者新的‘白莲军’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经‘白莲三尉’之一的何隐。
——就像是历代白莲先祖将大齐皇帝们当作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齐皇帝也在深宫里竖了一个傀儡装成是最后的“白莲”;以此之名,号令天下,收服人心——这算不算天道轮回,连家报应不爽?
连长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万一那假的连怀箴正好来自廷尉府,或者干脆她就是何隐的手下,是玉京深宫中那个“连长安”的爪牙…那这整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大胆甚至荒唐的计策忽然变得再合理不过——利用白莲之子们对“盛莲将军”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里关着的那些“白莲乱党”为诱饵,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简直易如反掌!
“白莲军”的强大之处便在于千人同心,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对主官无限的忠诚与服从…同样的,就像是手心的另一面是手背,他们致命的弱点也在于忠诚与服从——从小叶小竹柳枝冬梅…还有从叶洲身上,连长安早已看得够清楚了:数百年来一代一代,白莲之子们都是这般生生死死,都是这般浑浑噩噩;他们几乎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
愚蠢!连长安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但她不能因为他们的愚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连长安抬起头来,杨赫沉默不语,但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写满毫无道理的信任。他信任我,但…我能信任他么?她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说的就是真话吗?我敢相信他吗?
“相信他吧,你总要努力‘相信’什么的,不是么?”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扎格尔的声音,“要么相信他;要么坐以待毙。”
——我不会坐以待毙。
***
三十七个人,于松明火把的映照下,叶洲将面前的白莲诸子们反反复复点算了好几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本来该是三十九个的,但彭南阳死了,死于“宗主”雷火弹的误伤之下,他的尸身此刻还停灵在厢房里;而杨赫…在日落之前他就失踪了。
三十七…这个数比昨夜多出三成,看来“宗主”的整个白天并没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计,廷尉府内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装的廷尉,而在这些廷尉之外,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力。以一敌三、以一敌十,或者…更多?
这三十七人全都是从紫极门的血海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从廷尉们一层一层的围追堵截中闯过来的,全都是真正身经百战、如磐石般坚硬亦如黄金般珍贵的“白莲”精锐;而今夜,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我变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叶洲深刻地明白,我已学会了“怀疑”。
“连怀箴”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遍体黑衣、幕离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负重伤。在她身后,腿上扎着绷带、步履还有些不稳的侍剑欧阳岫昂首跟随,双手捧定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形貌古朴;玄色剑鞘,金银吞口,剑柄镶着一颗苍白的宝玉——在场的人看到这柄剑,士气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发直了两分。就连叶洲,也觉得一股血气骤然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