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北阙下青砖地上,一双眼圈红彤彤的,犹自扬起高高的下颔,刘盈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气苦,板了脸斥道,“你还有理了?”吩咐身边,“将张娘子押往东宫思过。”
“不用你们押。”张嫣一把拂开应“诺”上前的两个太子卫,“我自己走。”挺直背脊往东宫而去。
刘盈叹了口气,转身对着刘敬矜持有礼道,“建信侯,孤的这位外甥女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勿要和她计较!”
刘敬黯然拱手,“太子殿下客气了,张娘子为母亲之事激愤,乃至孝之举,微臣虽有些迂腐,还不至于为此难为她的。微臣告退!”转身向北阙走去,脚步极慢。
刘盈望着他的背影,竟觉得这个一向在朝中以公中耿介著称的直臣这一刻的肩背有些佝偻!
目视着刘敬走远,他便回头匆匆赶去大夏殿。
张嫣于北阙以刀剑凌朝臣身之事,可大可小。若小的话,不过是小女孩的一时义愤,若往大了算,却是可以治罪的。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到刘邦面前求情,才好将此事含糊过去。
“哈哈哈哈!”刘邦拍着御案,笑的毫无仪态。“这才像我刘邦的外孙女儿,够血性!”他赞罢,横了儿子一眼道,“不像你,明明心里恨死刘敬了,还强撑着对他摆出一副好脸色。”
刘盈默然片刻,实在想不到刘邦知道此事后,竟是这样反应。
“父皇。”他拱手道,“你说错了一件事,儿臣并不恨刘敬。”
“哦?”刘邦怔了一下,觑着刘盈的神情狐疑道,“你不恨他,难道你赞同他让你阿姐和亲匈奴?”
刘盈摇头道,“儿臣与阿姐姐弟情深,作为弟弟,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姐和亲匈奴。但作为一国太子,儿臣知道,刘敬提出的只是一道国策,没有理由憎恨。”
刘邦觑着自己的嫡子,讽刺的笑了,“大丈夫在世喜便喜,怒便怒,如盈儿你这般厚重方正,就算当上皇帝,也还有什么意思?”
“你回去吧。”他挥手道,“朕知你的来意,朕竟已打算不再为难你阿姐,又怎么会为难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鲁元在椒房殿中醒来之后,便坚持返回宣平侯府,不顾自己虚软的身体。她已经厌倦了这座宫廷,只希望和夫君张敖团聚,不愿意再在这儿多待哪怕一分一毫时间。
许是因为刘邦对无故剥夺女婿王位的愧疚,命少府将宣平侯府置在尚冠里。尚冠里位于未央长乐二宫之间,毗邻未央宫,左右皆为侯爵权贵之家,乃长安最贵的地段之一。将作少府阳成延奉命监造侯府,于其中挖湖填山,雕栏画阁,不一而足。
被拘在东宫的张嫣,由刚刚从廷尉中释放出来的宣平侯张敖接回侯府,在侯府后园东边的明月苑住下后,自知自己理亏,不敢出侯府,每日里除了去正院居给父母请安,看看养在鲁元公主身边的小弟弟张偃外,便恹恹的窝在明月苑中,弹琴练字,几乎半步不出苑门。
鲁元看着十分心疼,私下向张敖求情,张敖柔声安慰她道,“满华,阿嫣近日的行为委实猖獗了一点,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若再不敲打敲打她,难保她不得意忘形,再次犯错。我宁愿她这时候多记住一些,也不要她以后莽撞吃苦!”
鲁元默然,想起这次死里逃生,眼圈微红,依在张敖怀中不觉后怕。无论如何,这场风暴终究彻底过去,如今他们一家人尚能够团聚在一起,真好!
是不是只要遮了眼,闭了耳,不听不看不想,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以为自己过的幸福,便是一种真好了?
张嫣坐在明月苑二楼的书房中,弹着《春日》琴曲,近日来自己一家人在长安的遭遇在心头如流水一样流过,指下琴声微微变调,隐有激愤之声。情绪激湍之时,忽听得窗下传来“噗通”一声,心神一分,右手指尖传来一阵闷痛,抬起手来,见食指之上染上一抹血痕。
“娘子。”解忧匆匆过来,“怎么了?”
她是侯府新置买的丫头。因着张敖仓促入京的缘故,从襄国带来的仆役便很少。鲁元公主回侯府后,便命老管家张襄置办了一批下人。张嫣身为嫡出大娘子,身边只有荼蘼一个丫头伺候自然是不够的,便在七八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中挑中了解忧,瞧着庭前的一丛萱草生的不错,取名唤作“解忧。”
“没事。”张嫣道,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面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呀!”
张嫣来到苑门外,门前早就没有人了,远处长廊转角处,隐隐可见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匆匆消失,靠着大门的地方,放着一束灼艳的芍药花。

第22章 和亲

“是大郎君和二郎君。”荼蘼惊呼。
张嫣怔了怔,问道,“哪个是阿侈,哪个是阿寿?”
“唔,个子高穿黑衣服的是侈郎君吧,寿郎君看着要清瘦一些。”她弯腰抱起芍药花,欣喜赞道,“这些花真漂亮。”
张嫣回过头来,看着荼蘼怀里的芍药花,灼灼烁烁的,开的正是最艳的时候,尚有露水坠在花瓣之上,清新带着些泥土的芬芳,唇边不由自主的逸出一丝微笑来。
这两个小子在清晨去采摘这样一捧花,也费了一番力气吧?
对这两个异母弟弟,自己一直并不算亲近。不过,他们终究也是自己的手足,虽然不会主动去亲好他们,但他们既然上门示好,自己也不会拒之于千里之外。
“解忧。”她吩咐道,“捡个白陶瓶,将这些花插起来,就放在…”她想了想,“放在我的书房里吧。”
“哎。”解忧欢喜应了!
春三月,匈奴再叩大汉边关,索要大汉公主。皇帝遣建信侯刘敬出使匈奴,刘敬到达匈奴王庭,力陈大汉元公主已经出嫁多年,汉帝愿另择年轻貌美的女子,封为公主履行和亲。
冒顿单于笑道,“我匈奴才不在乎是否曾嫁过男人,只要她是真公主,我的王城中就有她的位置。”
帐中匈奴贵族哄堂大笑,俱都道定要大汉将那元公主送到匈奴来!
大汉使团俱都汗流浃背,为首刘敬却神色镇静自然,拱手道,“单于有所不知,元公主虽是我大汉皇帝陛下嫡亲血脉,却终究年纪已长,侍奉单于风情差了一些。若单于当真欲求我大汉皇帝陛下血脉,我倒有个主意!”
“哦?”冒顿瞟了他一眼,笑道,“愿闻其详!”
中常侍何贯从长乐宫家人子中择出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名叫刘丹汝,送到刘邦面前。刘邦望着立在殿下娇娇怯怯的少女,只觉其面貌虽姣好无匹,性子却温顺绵软,疑惑道,“这女子是否真的好送去匈奴?冒顿会好这一口?”
“为什么不呢?”符玺御史赵尧躬身笑道,“匈奴单于见惯了北地健壮胭脂胡妇的风情,说不定就迷恋上丹汝娘子的温柔可人呢?”
刘邦笑道,“说的也是!”接过皇帝信玺,蘸了甘肃武都产紫印泥,按在诏书之上:“家人子丹汝,贤淑文德,昭采日月,赐封为须平公主,制曰,可!”
侍中撰写了第二道诏书,赵尧奉天子之玺,诏书其上书:“须平公主刘氏丹汝,贤淑文德,昭采日月,可当和亲匈奴,缔两国友好之盟!”
刚刚出炉的须平公主刘氏丹汝一生的命运,就在这短短的两道诏书中,定格!
夏五月,须平公主离开汉宫,即将嫁去匈奴草原。
白色旄尾插在前殿廷中的玄漆宫车上随风猎猎飞荡,赤地玄缘的旗子中间书着大大的汉字。鼓乐齐鸣声中,一身盛装的须平公主叩别“父皇”之后,步出大殿,走向宫车,踏杌上车。
黄门扬声赞道:公主车驾出宫!
和亲车队从长乐宫西阙出,经章台街,转渠街,华阳街,将从横门出长安,一路往匈奴而去。
长安百姓熙熙攘攘的围在大街两侧,观看着三百北军精锐前后护送之中须平公主的车驾。偶尔夏风吹动,掀起车帘,间或露出元公主端坐而妍丽端庄的面庞。
“真是个美人呢!”解忧怔怔赞道。
“再美有什么用?”张嫣掌着羽扇叹息道,“还不是红颜薄命!”
人群中,五六岁的孩子微微抬起头来,如同山巅顶上的一抹新雪,一腕掌扇的手,竟比扇上的鹅毛羽还要白上三分。
张嫣站在原地,仰首目送和亲车队中央华丽宫车缓缓远去的背影。
绫罗缠绕的须平公主,是大汉送给匈奴的祭品。大汉的皇帝和朝臣们献上上好的绵絮锦缯酒米食物,连同花样年华的女子,换取与匈奴暂时的和平。而我,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但在此时此刻,我还是祝福你今后一生多平顺,少苦难,长寿考,莫思乡。
少回望些故乡啊,草原多牛羊健儿,也未必不能成为抚慰你的力量来源。
我知道自己的语言很虚弱,但我还是祝福你在坎坷的前程上,平顺一点,再平顺一点!
长街之上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声响,张嫣愕然抬头,见一只圆橙橙的橘子从长街中心一路滚到路边,和亲使刘敬手按额头从马上抬起头来,望着街旁食肆二楼大开的窗户,目露森然之色,喝道,“何人大胆,胆敢扰乱和亲队伍?”
过了一会儿人,一个蓝衣男子从窗中探出来,笑着拱手道,“哎哟,刘大人,我刚刚在这儿看热闹,结果手中的橘子一个没拿住,就滚下去了,实在是对不住哈…”
“刘大人。”北军校尉周定面色微变,驱马来到刘敬身边,悄声道,“这人似乎是吕氏族人吕呈,此人生性惫懒,在长安城内素来横行,曾经犯在北军手上多次。看在吕皇后面上,最后都是无罪释放。大人此番既是无恙,你看…”
刘敬的剑眉皱了皱,他生性正直,最是看不惯吕呈这般纨绔子弟,只是此次奉命护送须平公主和亲,一路不宜生事,再加上不欲与吕氏冲突,勉强忍了气,挥手道,“继续前行。”
二楼上,吕呈瞧着刘敬退让,愈发嚣张起来,口中惊叫道,“哎哟,刘大人让让让让,我手上稳不住啦。”将手中食盘光明正大朝着刘敬狠狠掷出。
刘敬瞧见半空之中一团漆黑的物件朝着自己面门袭来,心中一惊,一提马缰,骏马长嘶一声,让到一旁,食盘擦过马身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汤汤水水溅出来,沾染在刘敬半幅衣裾之上,滴滴答答的落下来。
饶是刘敬涵养不错,当众受如此侮辱,亦怒极攻心,抬头望着笑的无比猖獗的吕呈,面上露出杀气。
张嫣收起了羽扇,蹙起一双秀气的蛾眉。
她虽然对刘敬逼迫鲁元和亲愤恨非常,但平心而论,此人算得一个良臣,提出此议也是一心从大汉利益出发。鲁元公主已然不必和亲,皇帝心中自问对的住鲁元公主和吕氏,反而对提出此议的刘敬心怀愧疚,若此时得知吕氏族人的猖狂。只怕更会对吕氏一族不满。
她心念电转,已经是拿定主意,便越众而出。
“小郎。”身后传来解忧的惊呼,“你要去哪儿?”
张嫣如同充耳不闻,走到刘敬面前,递给刘敬一张鲛绡帕,道,“擦一擦吧。”
清幽的芬芳透入刘敬嗅觉之中,刘敬微微一怔,低下头,看见一条长寿绣如意纹鲛绡帕子,以及帕子后眉目歆秀的脸,诧然道,“是你。”
吕呈见有人竟然敢砸自己的场子,顿时大怒,大声骂道,“找死,哪个小兔崽子敢…”被身后人死命拉住,说了几句话,面色忽然大变,嘟囔了几句,缩了回去再不吱声。
长街之上,年轻的须平公主正从宫车中打起帘子,好奇的看过来,目光澄澈而不带恶意。
张嫣歪着脑袋,觑见了须平公主明净如黑莲的容颜,笑道,“大人,须平公主已经在车中等了很久了,若再在这儿耽搁,未免折损了公主的面子。”
刘敬微微沉默,他本就身材高大,如今又坐在马背之上,更是居高临下,但面对着这个身高不盈五尺的女童,竟自觉自己中心羞愧,直不起腰来,接过张嫣手中的鲛帕,拭了拭衣裾,将帕子掖入袖中,在马上左手压右手,俱拢入袖中,举至齐额,鞠了一个深躬,在齐腰处停了一会儿,复又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竟是对着张嫣行了一个极敬重的揖礼,垂眸惭道,“敬惭颜,不敢对张娘子,就此告辞!”
回头扬声吩咐一声,“走了”。
和亲车队迤逦前行,夹着须平长公主的车驾很快往前去了!
“小郎君。”解忧从后面跟上前来,好奇在张嫣身边问道,“这个刘大人干嘛对你行这么恭敬的大礼啊?”
“我也不知道呀。”张嫣道,“莫非是因为他的胡乱提议害的我阿娘险些自尽,心里内疚了?”
和亲队伍一路出云中,走过匈奴水草丰盛的草原,于汉九年夏五月二十日抵达匈奴龙城。
“公主。”刘敬驱马走车旁,禀道,“到了。”
刘丹汝纤细的手一抖,宫车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她柔美的容颜,面上一片死灰。
“公主。”饶是刘敬心如铁石,见到这般情景也微微恻然,竭力安慰道,“你是大汉册封的公主,凭这个在匈奴,除了冒顿单于,不会有人敢冲撞你。”
良久,帘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回答,“是么?”声音如黄莺鸟儿歌唱一样动听,却也同时有着黄莺鸟儿一般的脆弱颤抖。

第23章 龙城

一路长途跋涉的北军军士早已疲惫不堪,越过没过骏马肚子的深草一路前行,初夏正是匈奴水草丰美之季,三百名北军军士置身在宽广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河流中渺小的滴水毫不起眼。
车队停在外城栅门外,周定上前唤道,“大汉须平公主到了,还请开门。”
腰悬弯刀头扎碎辫的匈奴守卫从望楼之上下来,打量宫车用匈奴语笑道,“哟,这就是汉家的公主么?”
刘丹汝坐在车中,经不出瑟瑟发抖。厚重的锦帘遮住自己的容颜,阻隔住匈奴人窥伺的目光,却阻隔不住放肆的调笑声。野蛮的匈奴汉子说着陌生的匈奴语言,洪亮而不自矜,是她从未听过的声调,直觉并不是什么赞语,对自己亦没有半分尊敬。最后,一个匈奴人改用汉语懒洋洋道,“你们等着,已经派人去禀报单于了!”
匈奴习俗,在每年的五月齐聚于龙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龙城之中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无数穿着兽皮皮革鞣制衣裳,梳着发辫的匈奴人手牵着手围成圈子,嘹亮的唱起了赞歌:“撑犁长天,罩我广袤大地。
雄鹰高飞,云飞万里苍茫。
龙城如日月,日月佑单于。”
歌声中,二十七岁的冒顿单于坐于人群之上宝座,起身挥手。
于是所有歌唱谈笑赛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静下来,仰头看着他们伟大如草原神邸的单于冒顿。
冒顿傲然一笑,挥手做射箭姿势,慢慢将“弓弦”拉至满月,骤然放出手中“箭”,于是众人齐声欢呼。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冒顿仰天道。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在匈奴人齐声的呼喝中,汉使群人鱼贯而入土城,如同闯入狼群的骆驼,瞬间被匈奴人的海洋淹没。
“这位就是新阏氏么?”一个十二三岁的匈奴小厮上前对宫车折腰行礼,好奇觑着华美帘幕之后窈窕的身影,道,“阏氏请下车,单于吩咐阿图带你进帐中休息。”
刘丹汝失声尖叫,“刘大人。”一张脸惧的雪白。
这一路行来,她虽少见这位和亲使的面,却时常听见他冷静沉稳的声音,不自觉的将她当做自己最后的堡垒,而如今堡垒即将失守,绵弱的女子茫然四顾不知前路。
刘敬一时没有答她的话。
他牵着马,站在汉使最前处,目光远远的与高台上的冒顿单于相接。
冒顿的眼神傲慢又带着些许幽微的审视,因为居高临下,愈发显得几分深邃邪魅。这个男人从不受头曼单于宠爱的长子,一路走到单于宝座,成为草原上的绝对王者,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而是一头狼,一头孤高狠决的头狼。
高台之上,冒顿凝视刘敬片刻之后,忽的蔑然一笑,转过了目光,大笑着与座下众稗王干杯饮尽卮中酒。
这是一头嗜血的狼,刘敬打了个寒战。他的王座之上,洒满了暗沉的血迹。他踏着亲人手足的鲜血走上王座,于是成了这个崇尚勇武的民族的王。
刘敬低下头来,他既出使匈奴,便自当为煌煌大汉维持住尊严。
他对匈奴男童道,“和亲礼未成,须平公主便仍是我大汉的公主,自当和我大汉使臣在一处。”
“可是。”童仆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绝,“这是单于吩咐的,新阏氏入侧帐休息。”
冒顿单于的话语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当被毫不怀疑的奉行。刘敬无奈的认识到这一点,匈奴单于的眼中并无丝毫大汉尊严,当你奉上最好的女儿和成群的财帛,你又凭什么要人家注重你的威严?
虚妄的尊严。
刘敬难堪至极,拱手对车中丹汝道,“公主且随他们去吧,到了那边自会有人照顾于你。”
刘丹汝身子一晃,这才知最后一道屏障亦如是软弱,她不知的是刘敬未必软弱,只是认为她与匈奴对峙并不值得。
陪嫁侍女朱朱和洛洛掌起车帘,刘丹汝踩杌而下,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宁如一朵静默的黑莲,缓慢的落在宽广粗犷的绿色草原之上。落在匈奴儿郎女子的眼中,口中呼哨连声,其中有一半赞叹汉家公主迥别于草原女子健美的另一种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这柔弱,草原儿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刚生下来就能在飞驰的马背上打盹,五六岁就可以利索的骑着骏马绕着家园奔驰,哪似这南方女子,下个车还要借助杌子。无怪汉人积弱,不堪敌草原骑军。
“阿蒂。”远方,清亮的男声召唤着妹妹的名字。
“嗳。”齐人高的白色小马驹身边,细致梳理着鬃毛的匈奴女孩回过头来,荡起一头蓬松长亮的秀发,被梳理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白狐毛风帽之下,旱獭镶边护耳紧贴肌肤,八九岁的女孩容貌尚稚嫩,眉眼却宛然祁连山上烈烈盛开的燕支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
渠鸻奔跑过来,笑道,“汉家的公主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二十余岁的王庭大当户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着青草般浓郁的气息。
“哦?是么。”蒂蜜罗娜闪了闪大大的眼睛,微笑着转头回去,拍打着安抚躁动的马驹,“好,等我给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爱。”渠鸻抱怨道,“打理追雪什么时候都可以,那个汉室公主可是难得见到啊。”
“那又怎么样?”蒂蜜罗娜道,“当日事当日毕,一件事情做好了,才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鸻意兴阑珊的挥挥手,“你不去看我就先过去了,我听说呀,汉家女子都是水做的一样呢,今儿难得一见,我可得饱饱眼福。”抱着蒂蜜罗娜在原地狠狠的转了个圈子,丝毫不理会蒂蜜罗娜的尖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放下,头也不回的跑远。蒂蜜罗娜摸了摸适才被亲到的地方,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就是你妹妹?”渠鸻回到王台之上时,冒顿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经意的问道。
“是啊。”他坐在冒顿右手后方,仰头骄傲笑道,“她叫蒂蜜罗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岁。”
“很漂亮。”冒顿低首转了转手中的酒卮,赞道,“也许再等个几年,歌珊罗‘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拱手让人了。”
渠鸻笑出一口白牙,举起酒坛哐哐的斟满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阏氏毕竟已经三十了,而阿蒂还小,等她长大,过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经老了。说到美人儿。”袖子抹过溅到脸上的酒液,他谑看了冒顿一眼,“刚才那个汉人公主,你看了没有?”
“没有。”冒顿哼了一声,“女人么,不就是那个样?反倒是汉朝那个使臣,需要多注意点儿。”
“那你就可惜了。”渠鸻笑道,“她下车的时候,我路过瞅了一眼,啧啧啧,当真是个水做的美人儿,屈普勒你今个儿晚上有福了!”
——刘丹汝站在人群之中,陌生的笑容,陌生的语言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站在潮水中央,觉得一种被抛弃和孤立的隔离,她觉得从骨子里寒冷,想要尖叫,想要拼命抱住双肘温暖自己,却必须将所有悲哀恐惧的情绪吞进肚子里,维持着汉家公主端庄的姿势,扶着侍女的手,随着阿图走到龙城东边的一顶穹庐前。
“阏氏在这儿歇息着,等到和亲典礼开始,自然有人来带你前去。”阿图在帐外行了一礼,转身退走,穹庐中三四个着左衽毡袍的匈奴女奴迎了出来,将双手对折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胡礼,然后站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位新阏氏,目光中有着些微的好奇恭敬好奇,以及些微不屑疏冷。
为首圆脸年长女子上前用匈奴语说了一句话,声音又脆又快。刘丹汝无法听懂她的意思,只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向朱朱和洛洛,然而这两个从汉庭简拔而来的侍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亦是眼神惊恐,惶然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