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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儿!”这一举动彻底应证了心里的恐慌,慕峻延再不及顾、双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拖了起来,“静儿,再看看,再看看他!他是承泽!是你心心念念、一刻也离不开的承泽!”
从未见沉稳的慕大哥如此失态,再看静香那刹时惊恐的眼睛如见了魔鬼的小儿,承泽心慌不已,“这,这是怎么了?”
“七哥,静香她…得着那信儿便失了神智,再,再也没好…”
“什么?!”
雷劈一般,承泽脑子轰地一声,眼前一片空白…
“静儿,抬头,抬头再看看他!他是承泽啊!”
绝望的声音让那掐在两臂的手没了把握,痛得她更为恐惧,紧紧抱着怀,努力想往后退,往后躲。
“放开这个死物!你看看人,人就在你眼前!”
慕峻延一掌拍下,那怀中的包裹应声落地,毯子登时松散开,铛啷啷,头盔就着那力道翻滚了出去。
她整个人一僵,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头盔,随着它慢慢滚远、滚进角落里…
“啊!”这一声叫那么凄楚,人们皆是一怔,突然,那柔弱的身子挣出好大的力气扑了过去,双膝扑通跪地砸出碎骨的声响,捧起那头盔紧紧拥在心口,“承泽,承泽…”
泪顺着苍白的脸颊一颗颗滴落…
她哭了…看着她的泪,慕峻延那激动焦躁的心似忽地被打湿、冷去。听娘说,小妹得知那噩耗后还没来得及掉泪就疯了,从此,她再不会哭。可那悲伤去了哪里?除了一天天、一夜夜淤积在心里,她可还有别的诉处?
她从小就哭不大声,总是抽抽泣泣,泪水涟涟,此刻的她也似小时候那看不见、黑暗中的惊吓、无助,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音,蜷缩着身子抱着怀中冰冷的头盔,护着它,依靠着它,直看得人肝肠寸断…
总以为见了承泽,一切的噩梦便都会醒来,可谁知,这世间毕竟没有灵丹妙药。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灭去,慕峻延此刻才感到心如刀搅,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小妹搂在怀中,哽咽道,“静儿,静儿,是哥的不是,是哥伤了你…”
这般的亲近让她又害怕,推不开,只将自己缩得更小。
“别怕,来,起来,跟哥回家。”
慕峻延拢着她慢慢起了身,想抬手帮她擦擦脸上的泪,她更低了头。慕峻延不敢再多强一下,只轻轻揽着,“走,咱们走。”
“慕大哥!”承泽在丹彤的搀扶下用力撑着杖走过来。
“你歇着吧,打扰了。”
“慕大哥留步!让我再跟她说句话!”
慕峻延将静香护在怀中,回道,“她不认得你了,也听不懂,不必再费心了。”
“慕大哥,求你!”
“慕大哥,你就让七哥再试试,刚才,刚才是他不知道。”
慕峻延又犹豫了一刻,这才低头看静香,“静儿,你…”
“慕大哥,我来。”
承泽努力撑过来,在兄妹俩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也不近。静香依然紧紧护着怀中,戒备着,不肯抬头。承泽没有叫她,只平常着语声道,“静香,你捂这么严实,承泽他透不过气了。”
那人没应,也没动。承泽略等了等,小心着伸手过去,两指点在头盔顶上那湿凉的泪水,“你看,他满头的汗。”
她依旧没抬头,目光怔怔地看着怀中,呼吸忽然有了声音,喘喘的,松开一只手急急去抹那泪。
承泽趁势轻轻拨了拨那略有松动的头盔,“哟,承泽的脸这么脏,这要是回去,让人看见可怎么好?”
她住了手,看着承泽指的那一小块血渍,屈了手指去蹭。她蹭得那么仔细,那么小心,不敢用大力。承泽不催,在一旁安静看着。好一会儿,她抬起手指,那块小渍还在。
“洗不净?”承泽的声音也随着有些急,“回去若是人问,可怎么交代?”
她眼睫忽闪闪的,有些慌,又用手指去搓。
“怕是你没带帕子?我有,给。”承泽掏出帕子递给她。静香撇了一眼,怯怯地接了过去。
“这么着吃不上劲儿,来,我帮你扶着他。”
承泽的手握了头盔,不敢立刻使劲,慢慢地从她怀中往外抽。静香看着,犹豫着,手越来越松。
头盔完全离了怀,承泽拽着一点点往高抬,静香的眼中显示疑惑,也有些乱,却似也不知该怎么好,只目光一眨不眨地紧紧随着。
头盔抬过了肩,抬过了颈,端端戴在了头上,他脸上绽出一个好温暖的笑,“静儿,”
她呆呆地看着,看着,疑惑和慌乱不停地在眼中恍着。
“这一路跑,真累。”
她握着帕子的手犹豫着慢慢抬起,到了空中又僵住,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
承泽轻轻握住她,将那冰凉柔软的小手抚在额边。
她的眼睛痴痴,人却没有倔着,手握着帕子一点点、一点点开始给他擦,“看把你急的。”
她的声音特别轻,轻得几乎只喃喃在唇上,可承泽听到了,这一刻心里满泛了酸楚…“路远,一夜往返怕来不及。”
“别总惦记着。”
“静儿,我…我想你。”
她的手一顿,气又有些短,收了手低头,反反复复地折那帕子。
他小心地将她拉近,“静儿,让我抱抱你,行不行?”
她没有应,却也没有躲。看她乖乖地等着,承泽的心痛得死去一般,张开双臂想像从前一样紧紧把她裹进怀里。铛啷!双拐骤然落地,不防备,他几乎是扑向了她!慕峻延和丹彤惊得赶紧去扶,可他们却将将慢了一步,承泽的身子已然沉沉地压在了那瘦弱的肩头,她猛一晃几乎就要摔倒,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一刻就站挺,抱住他,支撑着他,单薄的身子那么坚强…
“承泽,承泽…”
这怀抱,这软软的人儿,时光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一次又一次悄悄甜蜜的私会…软在她的肩头,堂堂男子汉,他站不起,靠着她,指望她支撑着他们两个从此再不分离…
“好了,她受不得了。”
慕峻延托着承泽的手臂将他扶起,丹彤赶紧撑好了拐杖。
“慕大哥,我想这两日就跟静儿成亲。”
“你说什么?”依然百感交集的慕峻延一时没听明白。
“我要娶她。”
“不行。”稍稍平稳了心绪,慕峻延回答得干脆、冷静。
“慕大哥,我知道你恨我,可…”
慕峻延摇摇头,“她认的还是这个头盔。你初见她如此,心自是痛极,恨不能即刻都弥补给她,可往后的路长,久病床前无孝子,更况她这样一个失了神智、什么都不懂的人?早晚要拖成你的累赘。”
“这辈子她拿我当头盔也好,拿我当木头桩子也罢,我再不离开她一步。”
“再不离开一步?”慕峻延苦笑,“你今儿看她还懂得说句话,还能随你带着做些事,你就当是如此简单么?你可知道她白天常发呆,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时候一日比一日长;你又怎知道她夜里常惊悸,噩梦惊吓醒来不认人,大汗淋漓,之后便再不入睡…你若是真心望她好,就让她随我回家,由我守着她。横竖她有这头盔就当你是在她身边,心也不苦。”
“慕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守她?可能与她时刻相随、朝夕相伴?她夜里惊悸,你怎样?是守在床边还是多派两个丫头?她找承泽、叫承泽,你又怎样?用这头盔哄她一辈子?”
“你说的是。我不是你,很多事怕是难做到。可有一点我却是笃定,我敢用命护着她,再也不用担心日子久了会有人嫌她疯、嫌她老,为了自己的不得已赔上她!”
“慕大哥!我…”
“我已经错了一次,赔上了小妹的命,绝不会再错第二次!”慕峻延说着伸手拉住静香的手腕,“静儿,跟哥走。”
这半天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头盔、那人,此刻被拉,她有些不明白,却也不肯随着走,小心地往承泽身边靠。
“静儿!”承泽接过静香单手拢进怀中,“我已经丢了她一次,绝不会再丢第二次!”
一旁丹彤哭得泪人儿一般,“慕大哥,慕大哥,你别拦着他们了…”
“不行!”
“慕峻延!!”帐中忽地一声乍喝,“你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惊得回头,只见六将军赛罕不知何时已然来到。
“六哥!”承泽立刻转向他,“我要成亲!”
“先把你的眼泪擦干净,大男人,成何体统!”
“六将军,这是慕某家事,你…”
赛罕看也不看慕峻延,“老七,六哥就要你应下一句,今生娶了静香,不管她是疯是傻、是病是灾,你都绝不会再有二心!”
“六哥放心,今生今世,生死相随!”
“好!六哥成全你,明日就让你们成亲。”
“不行!”
赛罕很是不屑地斜了慕峻延一眼,“这是我瓦剌的帅营,这是我们家老七的婚事,你算老几?”
“赛罕!!”慕峻延一时急得狠,满面通红。
“来人。”赛罕轻描淡写地吩咐着,“把他给我牵得远远的。明日代娘家行完礼,赶紧给我滚。”
第三十六章 苦不堪言
雪下了两日,足足没膝厚。太阳出来,草原上茫茫一片银白,粉装玉砌,灿然晶莹。
六将军帅营中到处挂满了大红的喜绸、贴了喜字,远远看去,红白相间甚是惹眼。营地里人来来往往,搭蓬架、布置彩礼喜车,抬酒的、煮肉的,冰天雪地中,人们通红着脸颊围在热气腾腾的炉灶边高声笑闹,红红火火,欢腾的白节一般。
虽说今夜就是吉时,却与承泽想即刻成亲的盼已是相去两日,这心思便又熬得辛苦。其实堂堂帅营当下张罗几席喜宴根本不值什么,即便是一应按着汉人的规矩也不费事,可身为主事人的赛罕却是要讲究全礼,遂当天夜里就正正经经下了贴子派人往各兄弟处去请。
此处距离瓦剌可汗大营有相当的路程,且其他兄弟驻扎在各守卫营也都不近,一来一去便是耽搁。汗权初掌,暗中仍有势力觊觎,遂六兄弟一向避免齐聚以免生事,可此番是承泽的亲事,既应了老七的名就是自家兄弟,各处都甚是重视。大哥要做家长受礼自是二话不说便启程赶来,三哥乌恩卜脱身为可汗不便亲自前来只能遣了亲信之人送来了亲笔信和厚礼,其他兄弟相互通气后,留下二哥镇守,老四和老五都在第二天便快马赶到。
兄弟们相聚也是难得,帅帐中赛罕陪着喝酒,酣畅爽朗的笑声不时传入相连的内帐。承泽一边被服侍着穿喜服,一边听着、辨着各人的声音。
这六位哥哥一个个或膘悍、或干练,风采各具、性格迥异,模样也都相去甚远,若非血脉相连,谁能想得到他们是一母所生?据说他们的亲娘曾是草原上有名的弘吉剌美女,小妹丹彤便生得十分美貌,可儿子当中像了他们额吉的却只有老六赛罕。一张脸棱角刚毅、俊美异常,身型高大英挺,逼人的气势中有种让人说不出的阴寒之意,与马背族人的粗犷豪爽略不相称。听说当年兄弟们征战草原皆有绰号,都是雄鹰、猛虎之类的英雄,唯独这位六哥端端得了“悍狼”之名,可见那俊美与笑容之下的狠绝更是无情、让人血寒生畏。
穿戴齐整,承泽看着镜子里一身大红的自己,除了这双拐碍眼外,倒真是显得精神。异族他乡,一切都是情不自禁之下的仓促,多亏六哥把自己当年的喜服送给了他,此刻穿在身上虽是略旧了些,却是比当初与庞亦馨定亲时那金丝银线的华贵养眼舒心太多。
转念承泽又是诧异,按说六哥成亲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那个时候他早已是名震草原的大将军,怎的能行汉人的礼、穿汉人的喜服
?想那六嫂虽是比静儿的性子略开朗些,可也是个柔静如水的江南女子,六哥在她跟前儿虽说可称得是百依百顺,可面子上是断不会折的,难不成真像丹彤悄悄告诉他的,六嫂是抢来的?可抢来的新娘子有自己的喜服倒罢了,哪来新郎的?难不成连新郎一块儿抢了?承泽扑哧笑了…
“哎哟,试个衣裳就喜成这样?那洞房花烛还不得乐晕过去!”
不必回头,镜子里便看到丹彤红着脸颊、嘟着嘴,一句玩话也说得气汹汹。于这丫头,承泽从来不避讳,一脸的笑容也不遮掩,转过身,“你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是陪着你七嫂么?”
“七嫂?别不害臊!人家此刻还姓慕呢!”
一句呛一句,承泽也不敢恼,知道这气不是冲他来、却是他必须受的。慕大哥这一回嫌弃他嫌弃得紧,万般勉强之下才算允下了这门亲,从此却再没了话也没了笑脸。承泽仗着日后终归是亲便厚着脸皮只顾自己的喜庆,可丹彤却是急上了火,怎么想办法都哄不成,在人家跟前儿柔声软语,到了众人面前便像都欠了似的再没个好脸色。
“这两日多亏你照顾她,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了,好歹再帮我撑撑,啊?”
听这语声软的,丹彤那无名的气也只得散了,看着眼前这残了一半的人,想着那边帐里丢了整个的魂儿,说是终成眷属,可这一对有情人就剩了半个顶事的,往后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
“我哪里是多嫌着她了?虽是失了神,也只是静,哪用得人多费心?只是今日一整天不见你,我也不会说你两个的话,一旁陪着,她根本就不见我。眼看着吉时要到了,我想给她换衣裳,她却怎么都不肯。这不过来问问,你俩可有什么往事或是话能让我依着劝的?”
承泽闻言一时舒展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可说了为何不肯换衣裳?”
“没说,只是撇了一眼那喜服就摇头,再后来就不理我了。”
承泽微微蹙了眉,仔细想着以往的点点滴滴…
“七哥,”丹彤看着他的脸色轻轻咬了咬唇,斟酌着道,“她是失了神,可并不傻,你说,会不会慕大哥说的是真…”
“不会!”承泽立刻打断,“我去看看。”
“哎,你是新郎,怎好去!”
听拐仗笃笃用力戳着地离去,丹彤只得赶紧跟了。与那相守只一步之谣,此刻谁还拦得
住他?就算是静香自己,怕是也不行…
…
出了帐,夜色已临,天边早早挂了一弯月,清朗朗的。营地里燃了篝火并承宴的炉灶,空中飘溢着引人垂涎的滚滚肉香,喜庆得那么实在、红火。
为了应着汉人娶亲的习俗,赛罕特意把娘家安排得隔出了十几个帐篷,一路上铺着彩色毡毯、挂着红灯笼,与月明、冰雪相映煞是好看。吉时将到,两旁聚满了衣着艳丽、将起歌舞的人们,见新郎倌来了便都笑闹着起哄。承泽顾不得应,一步步急赶,待到了跟前儿额上已是有了细汗,站定略平了平气,这才着人挑起了帘子。
暖帐小,熏得花香宜人,伺候新娘的仆妇、喜娘们此刻都端着托盘无措地围拢着,打眼初看竟是不见主人。承泽轻声呵开,才见那帐中央矮桌旁席地而座着他那将娶的妻。
一身雪白的衣裙,纤纤柔柔,周遭的喜庆只若喧杂的背景与她毫无关碍,跪坐着,似曾经灵前的安静。一枝笔,一张纸,三百六十一处方寸天地,凝神专注,她的神情与曾经一样,冰雕玉刻的人。
难怪她不肯换喜服…人都说她疯癫、说她不省事,可自那日起她便只着素白,这一日一夜口口声声念着承泽、想着承泽,与他说话,与他情浓,仿佛人已在身边天长地久,可谁又知,那散了的神志之下,心底深处已是在给他静静守孝。看在眼中,心酸之余承泽竟觉一丝安慰,她会好,这一时只是蒙蔽了心神,这般痴念的逃避少了多少痛…
散了帐中人,承泽艰难地屈膝落座在桌边,不言语,提笔沾了墨在她将落子之处,代那对座的头盔应上了她的棋。白皙的小手握着笔略略一僵,静香的目光盯着那墨点好看了一会儿,这才再回头布自己的棋。
实心与圈点,替代着黑白两子在天地间纠缠。你中我,我中你,哪里分得出来路与前途。承泽一步步应着,一边小心地查看着,她的棋较之从前锋芒激厉了许多,棋盘之上重厮杀少宽容,那淡然的笃定此刻都胶着在血战中,急功近利求胜,漏洞渐显、失误频出,之前的优势慢慢消去。
承泽抬眼看,人还是那般静,清丽的眉目中丝毫不见棋盘上的心急、焦躁,不觉有些纳闷儿,难不成这是她疯症的一种?表里不一?再低头研看那棋盘,好熟悉的招式与棋局,若非 …天哪,若非是他中途插手,这,这岂不就是多年前合宜园他赌气摔棋的那一局?
该他应了,他拈着
笔,任那墨汁缓缓凝滴在笔尖,心恍恍着回忆飘去那冰寒又温暖的曾经,他的锋芒、他的棋,她是何时都刻在了心里?可此时的承泽却想不起当时她是如何应的,又如何让他一败涂地。眼中酸涩,不知该怎样下笔…
她低着头,目光只在棋盘,静静地等着。
帐中燃了灯烛,帐外起了乐声,棋盘边的人仿若置身世外的两尊雕像,都不动…
她终于还是接了他的手,一个人走尽了全局,“这边,我可打了啊?”
承泽一愣,赶紧回神,笔有些握不稳,人却清醒得很,学当初的样“啪”地一声将笔掷在棋盘上,投子认输。
“你输了。”
“我原是有把握的,若不是你虚张声势开劫,本该我赢的。”
他的声音较曾经那不经世事的势气沧桑哑涩了许多,那撒娇的劲头也不如从前那般无赖,可是这一句却实实在在地让她笑了,小脸依旧苍白,这笑却那么舒心,痴怔的眼睛清澈明亮,看得承泽只觉一切都复之如初…
“静儿…”
一时情难自已想伸手握住她,可见她的目光依旧多缠于那头盔,承泽不敢造次,只趁着机会拿了那头盔自然然戴在了自己头上,看她有些疑惑,他又适时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的笑便又实在,娇声道,“不服就再来。”
“夜里再说,不能饶了你!可此刻么,静儿,你该换衣裳了。”
她人一怔,双眸闪闪又浊,仿佛这半天才映出他那一身大红的喜服,“你这是要…做什么?”
看她的目光一瞬便僵得发硬,承泽心疼不已,口中却佯怒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又忘了?”
“今儿…”她果然疑惑。
“今儿是我生辰啊!你可是答应每年今日都要陪我…”承泽欠身凑到她耳边,腻腻地无赖道,“陪我喝交杯酒。不记得么?”
“…记得。”
她眼睫低垂、声音小小的,答得老老实实,让承泽的心酸一时竟有些忍俊不禁,“那还不赶紧换衣裳?”
“那衣裳…太艳了,让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大夜里的,谁知道?静儿,就一会儿,就穿一会儿,为我应应景儿,啊?”
静香轻轻咬了唇,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行。没
处藏,一时都丢了,烧了…怪可惜的。”
那一次抄空馨竹园,所有的一切都端端撕碎在她面前,承泽不忍再强劝,“那好,那不穿,可既不穿,有一样你得答应我。”
“什么?”
“用帕子当盖头,当是我娶你,成不?”
静香的脸颊终是泛了红晕,“…这么多事。”
“交杯酒么,总要像个样子,啊?静儿?”
“…嗯。”
她答应着,将自己的白丝帕搭在头上,“这样?”
“嗯,就是这样,可你的帕子太小了,要不用我的帕子?”承泽边说着边从一旁的托盘中取了喜帕来轻轻盖在她头上,在她耳边道,“静儿,等着我,不乱动啊?”
鸳鸯盖头下,她乖乖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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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终于如期而行。
仪式并未大肆铺张却极为隆重,拜天地、敬高堂,一应皆是依着中原之礼。只是迎娶之时本该红绸牵引,可承泽担心静香一时想不明白、吓着她,便硬撑着撇去一边拐杖,将她的小手暖暖握在掌心,牵着走。赛罕因而也下令鼓乐远远地奏,人声、歌舞都不许太过喧哗,这一路总算安稳。
看小妹一身雪白的孝裙、一方艳红的喜帕,就这么被哄骗着嫁了人,慕峻延心痛难当,从始至终紧抿着唇、一脸肃色。丹彤亦步亦趋随在身旁,生怕他一时把持不住惹恼了满心欢喜的哥哥们,后果难堪。于娘家舅兄的顾忌与嫌恨,承泽也甚是明了,躲了这几日,今夜他终是坦坦然然面对,一声“高堂在上”双膝砸地,心中的誓静声念给兄长听,今后日月长久、天地可鉴!
礼毕,一双新人被送入洞房。
赛罕嘱人不许闹洞房,又念及承泽身子不便,连喜宴上敬酒也免了,只自己代为应酬。
新房中红烛红帐,暧昧出融融□。
丹彤亲自为七哥七嫂斟满了交杯酒,想起曾经那对交杯盏,再看如今的两人虽是丢了一切身外之物只剩不全的彼此,可终究是等来了这一天,一时心交百感、热泪难抑。本想能亲眼见证有情人饮下这酒,锁系一生一世,可承泽却使眼色要她离开,丹彤这才会意,至今静香别说不认得她,就连“丹彤”二字在记忆里也寻不着了,
今日说好了是应着寿辰他二人“假装”成亲,若掀起盖头再见了旁人,怕是她又要心惑不解,更添病重,遂丹彤只得将托盘放在高几上,又把承泽之前撇去的拐杖安置在他手边,悄声离开。
待服侍的仆人们也都退去、帐帘封严实了,承泽方舒了口气,悄悄撑着杖起身去寻他让人提前放进新房的头盔,寻出戴好,这才转回用喜称轻轻挑起了盖头…
苍白的人儿浸在满帐的红晕中,脸颊一时竟是难得地有了些颜色,夜的朦胧与红烛相映,那消瘦刻出的棱角也似被抹去,人显得如曾经一般玉润光滑;烛光映在眸底,迷惑的痴怔都晕得水雾蒙蒙,唇边的笑似有非有,点出一个小小的涡,看一眼,便是醉…
承泽痴痴地看着,爱着,心头一阵酸楚,曾经在梦里掀了多少回盖头,想过她羞,想过她笑,心窝满是甜蜜,却唯独没想过是这般恬美的静。仔细想来,她该就是这样吧,像他告诉她的那般,等他,一如既往…只是,这个“等”字从强着她那天起他究竟说过多少遍?每一次她都不争,只安静地点头认,是相信他做得到还是知道他做不到?此刻已是失了神智的病中人,本该心痴荒唐,可她竟还是这么静,静得安然,静得淡漠,静得人心疼,仿佛等他就是命之所在,他不来,她就当真会“不乱动”顶着这盖头永远等下去…
“承泽,”
听她轻声唤,承泽回神,将盖头帮她轻轻取下,柔声问,“静儿,耽搁了这半天,累了吧?”
“你总是多事。”静香轻声嗔了一句,一眼看见他手里的喜称有些不解,伸手想拿,承泽顺手背到了身后,这样一恍,她略怔了怔便也忘了,“天越发晚了吧?”
“晚就晚了,明日多睡一会儿就是。”
“路远,你可…”
承泽将手撑在她身后的床榻上欠身与她近近地,“我今儿不走了。”
哑哑的语声这般暧昧果然羞得她搭了眼帘,要问的、要担心的都不知所踪。
承泽这才从一旁拈了酒盅递给她,“来,静儿。”
静香接了,顺从着与他挽了手臂,“醉了,可怎么好?”
“抿一口,静儿,抿一口应个景儿就行。”
“嗯。”
草原酒烈,苦涩绞结不耐醇香,空腹乍来承泽有些受不得猛咳了两记,紧着看静香那边,他虽嘱她少饮,
可她哪里还懂把持,竟也随着他一饮而尽!那醉果然来得猛,白净的小脸腾地泛了红,人懵了一般一僵,随即便浑身燃着了似的。承泽慌得想赶紧找水来为她压压,她却已手扶了额,绵软软不稳。
“静儿!”承泽一把将她揽住,烫灼的醉意中那身子依然懵懂懂想拒,可丝毫不得力气,只能软在他怀中。
承泽抱着她,轻轻地俯身拢着她躺下。这醉来得这么意外,本想着让她抿一口松散一下这连日来不合眼的疲惫换她一夜好眠,谁知,竟当真沉醉。臂弯中,柔柔软软,一个如此清灵美丽的女子…
低头,轻轻吻在那红润润的唇瓣上,舌尖传来那温软甜美丝丝浸入,勾起记忆里多少痴渴。这是他的妻,这是他想到心枯神竭的妻…多想将她含在口中,暖在身下,与她缠绵到死,融为一体,可曾经的冲动与肆意忘情是她宠着他、纵容他,不伦,不堪,他要她要得那么理所当然,而如今,拜过了天地,喝过了合欢酒,抱着怀中人他却生出了亵渎的罪疚…
“承泽…承泽…”
喃喃娇语,淡淡酒香,这般销人魂骨的媚态看得人心酥软,可那眼中只有迷离的醉却没有他的影子。他是谁,那头盔是谁,她分不清楚,眸底深处那痴痴的牵挂与眼前人根本不能合二为一。原来,最痛不是死相别,是人在怀中却生生两世…
慕大哥说,“曾经如何只有你二人最清楚,如今一个疯了,留你一个明白的,做过什么,伤了什么,你比任何人都心里有数。如今她不省事,你强娶了她,待她清醒那一日,当如何面对她?”
远远的喜乐将夜趁得那么孤独,男儿的坚强在红烛里慢慢消溶,低头埋在她柔软的怀中,听着她陌生又甜蜜的呼唤,承泽的泪再也禁不住,“静儿…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老天已经让你忘了我了,我却还不能放手…静儿,我舍不得你,我实在是舍不得…求你让我陪着,就假作是留你梦里的那个‘承泽’,至于那负心之人,待你醒来,随你处置,不要他,罚他一生孤苦、一生悔恨,都随你…”
“承泽,承泽…”
朦朦的醉中,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语声软得疼爱婴孩一般,“承泽别怕,承泽…”他握了那小手,紧紧吻在唇边,“静儿,别嫌弃我…先别嫌弃我,让我陪你病好…只陪你到病好…”
花好月圆的乐声一遍又一遍,欢闹声似没了尽头…
>泪过后,这一刻如此珍惜。
看她倦意越沉,承泽恐夜凉着了风不敢再耽搁,支起肘轻轻给她解衣裙。她的味道暖暖柔柔,笼着他好是亲切,他埋了头深深地嗅着,一丝一毫都珍存在心坎儿里。
吹熄了烛灯,承泽悄悄将头盔摘下,用棉被将两人裹住,贴紧抱着心好踏实,轻声道,“静儿,听,这是你我的喜乐,好听么?”
“嗯。”她未知所云,只乖乖地应着他。
“静儿,今儿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为夫没什么能送你的,还记得你念给为夫的那封信么?为夫再回念给你听?”
“嗯。”
“‘不得常见,如隔千里…食无味,夜难寝,数尽残阳,望断寒月,不解疼爱之心之万一,却怎奈,情决绝,音信渺渺…今生,吾痴心交许,受尽相思苦…卿不解情痴,但望体恤,但望怜顾…”
“但望体恤,但望怜顾…”不待他再接,她竟轻声和了起来,“一份心事,白首相依…”
承泽笑了,“静儿…”
“一份心事,白首…”
她终是喃喃着睡去,承泽轻轻吻着她的额,“白首相依。静儿,来生,你可愿…再许我一世?”
夜深了,鼓乐歌舞声渐稀。
手被中抚摸着她的肌肤,似醉似梦,这一刻真实恍惚着,怎敢信?承泽轻轻闭上了眼睛,嗅着她的香,这一夜好眠…
…
“承泽!承泽!!”
静夜中凄喊声乍起,刚刚入睡的人惊得腾地坐起了身,“静儿!怎么了静儿?”
初醒的黑暗中,承泽什么都看不到,摸在身边,早已人空!“静儿!静儿!”摸索的手刚触到温暖的身体,承泽尚未来得及问出声,忽觉胸前被狠狠踹了一脚,正中伤口!登时疼得他闭了气,险是晕厥过去。
承泽此刻彻底醒透,努力屏着痛,眼前终于看清。只见静香紧紧抱着双臂缩在床另一头,惊恐的眼睛大得骇人,那目光中是完全的绝望与陌生。“静儿…”承泽刚想靠近一点,她便又缩,仿佛要钻进那床棱的木头里去。
“承泽!承泽!”
这该就是慕大哥提起的惊悸,看她瑟瑟发抖、惊恐无比,承泽知道此时什么过往的引导都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要那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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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在!你等着!等着!”
情急之下,承泽转身就下床去寻那头盔,可哪里还记得自己是半残之人,扑通整个人扑在地上,双臂立刻撑起在床头的高几上寻到了头盔,爬上床,远远地给她。
“承泽,承泽…”她将那头盔抱在怀中,紧紧地,两“人”圈成一团…
草原上又起了风雪,呼呼地在帐篷外咆哮,将前夜的喜庆与欢腾卷席干净…
她终于安静了。承泽一点点托着床挪过去,轻轻将被子搭在她身上,将她于那头盔一起包裹好。自己这才挨近靠了,此刻才觉那伤钻心地疼。
雪地折出银白的光,在帐中淡淡抹了一层。承泽用手指轻轻敲着床棱,打出均匀的节奏,抚着她的心慢慢安宁。
从此,他来照顾她,一刻一刻,细细数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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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冬天过得没了时辰,只见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冰封着天地。
这一对儿眷鸳鸯窝在温暖的帐篷里,一个伤一个病,腻着彼此,难得出门。静香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每顿饭都被承泽哄得要吃尽满满一碗,白净的小脸终于又光腻如初,眸中也渐润,每日看着夫郎,水波柔柔;而承泽的伤,她只当是老太太因着龙阳一事惩以家法,遂捧汤侍药、尽心照料,弄得承泽不敢说一个“苦”字,医嘱都抵不上这般圣旨,依着心爱之人,那伤竟是神奇般地好起来。
…
春天终于来了,雪尽冰消,绿漫千里。
暖帐中,一局棋从夕阳将尽一直摆到了红烛垂泪,两人依偎着依然点着墨。其实,丹彤早从三哥那里为他们寻来了黑白的棋子,可这二人不知何时竟惯了床上偎着被下棋,一支笔,一张纸,不拘棋盘,总是腻着,一盘棋下起来便没个时辰。
又落下一个实心的墨点,挥笔划去围拢大片小圈,承泽乐得哈哈笑,“我赢了!”
静香着笔仔细看着,想着,秀眉不觉慢慢相蹙。
承泽看着她脸上的小表情,心底是乐,这几个月非但让她认清了他不再纠结那头盔,也让她丢去了曾经那几盘棋的招式,一步步转,一点点引,将那百手棋局的玲珑剔透心终于又引了出来。这些日子,每一盘都是新局,开始他还让,后来他不让,再
后来他争,可总还是赢不过她。这一局是她头一次让子,他便赢了,真是得意呢!此刻看那撅着的小嘴,心爱不已,他也学样嘟起嘴去啄了一下,“怎的?不服啊?”
“再来。”
“哼,不来了,今儿好容易我赢了一遭!”边说着,承泽边把她手中的笔和被上铺着的纸墨收拾起来,身子一矮便把她搂在怀中卷进被里,“静儿,我困了。”
“哦,那就睡吧。”
“闭上眼睛。”
“嗯。”
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承泽轻声在她耳边用极缓的语调念着他的信,一字,一句,缠缠绵绵,周而复始,很快,她睡着了。可刚刚还叫困的人此刻却恢复了精神,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守候着。如今在他的看护下她夜里惊悸越来越少,每当惊悸之前,她的眉就会微微蹙,而后便会轻声啜泣。这个时候,承泽就抱紧她,吻在她眉心,轻声唤着“静儿”,那抽泣就会慢慢缓去,眉心舒展,人又好睡。只是,他始终把握不住她何时会惊,于是,便整夜不眠守着她…
天亮了。
一夜饱睡,静香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朦朦的晨曦和他微笑的脸,“…你又早醒了?”
“嗯。你睡好了?”
“嗯。”
“静儿,我还困。”
“那好,你接着睡。”
“哎。”
承泽安心地松开手臂,钻进她怀中,被她抚着,被她疼着,不消一刻,安然的鼾声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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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承泽的伤终于好利落,不待赛罕多劝,承泽便与慕峻延选定了启程返回中原之日。
临行之前,赛罕将承泽叫至帐中密嘱今后的联络方式,并赠与大笔银钱,又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与清平家中联系,一旦庞德佑发现,不可与之周旋,要即刻传信返回草原。承泽大礼谢过六哥,兄弟二人歃血相盟,从此天涯海角,生死一脉。
起行这一日,赛罕派人一直护送到了边境,寻着一条安全的小路,指引他们而去。
“七哥!七哥!!”
慕峻延与承泽护着静香的马车正要离开,忽闻身后传来呼喊声,随即便是疾驰而来的马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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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头,正见丹彤快马赶来。承泽不觉悄悄笑了,这丫头昨儿还嘴硬:明日他若当真走,今生今世我再不见他!承泽当时还虚应着夸她,好志气啊!这可倒好,一路追来不说,看看那一身打扮,分明就是汉家女儿!
丹彤赶到跟前勒停了自己的马,看一眼慕峻延,气又有点虚,本该顺着之前的唤叫承泽的,可一开口竟成了怯怯的:“慕大哥…”
“有劳郡主这么远来送行。”
“不,我不是来送行的。”
“哦?郡主还有何尊干?”
这一板一眼的问直问得丹彤又窘又委屈,眼睛看承泽指望七哥能救她,谁知那个没良心的只知抱着肩看热闹,根本不肯开口!丹彤无法,好别扭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我跟哥哥们说了,我惯过中原的日子,往后,往后跟着七哥七嫂他们过。”
“哦,原来如此。那好,你们保重,我走了。”
慕峻延一点颜色都未变,轻描淡写应了一声,掉转马头就离去。
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远,一旁的承泽终是沉不住气,一鞭子轻轻点在僵怔的丹彤身上,“丹彤,快跟着去啊!”
丹彤终是呜呜哭出了声,“不去了…他是,他是真的不想要我…”
“傻丫头!!大哥是回慕家庄去安顿岳母,之后就要来寻我们!他让你跟我走就是留下你了,还不快去!”
“啊?真的?”丹彤急急抹了一把眼睛,等不得承泽再答,一股子劲头上来早已扬鞭急赶而去!“慕大哥!慕大哥!等等我!我也要去拜见老夫人!”
看那疯丫头小野马一般欢蹦乱跳地离去,承泽笑着翻身下了马,掀起车帘,“静儿,天气好,来跟为夫骑骑马。”
“嗯。”
握着他的手,走出一袭粉嫩衣裙的静香。看着这小荷出水一般水灵灵的娘子,承泽的笑越是舒心,一用力将她拽落怀中,双臂托着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来拢住那娇人儿,“静儿,咱们回家。”
“…嗯,出来这些日子,老太太该急了。”
“不,”承泽疼爱地吻吻她的耳垂,“回咱们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