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低头,重拈了笔,泪光中,小心地细细描绘,那眉,那眼,那个混帐的他…

“小姐,小姐,”

正专心,听得荷叶儿轻声唤,抬起头,见那小丫头不再言声儿,却往烛光背影的门口努了努嘴。静香顺了看过去,啊?!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手中不及放笔就腾地起了身, “这,这是…”

“小姐莫怕,” 听静香惊得语不成调,荷叶儿哪里知道曾经如何,只当此刻这闺房里忽地闯了黑衣人吓着了自家小姐,忙不迭道,“不是旁人,不是旁人,是二爷!”

她怎的能不知道那是谁!原当闭了窗,他便知趣不再来,谁道竟是,竟是这么不知顾及!想着此刻时辰尚早,楼下必是还灯火通明,又见是荷叶儿明着带了他来,实在不敢想已是出了什么事,心慌得身子都觉轻,“这,这还了得!你,你们…”

见静香急得丢了笔似就要往外去,荷叶儿赶紧拦了,“哎,小姐!底下可都好着呢,你可千万别去!二爷也是仔细着,怕惊动老妈妈们,已经在竹园子角儿藏了可一会子了,是刚才雨大,人都躲了,这才在厨房寻了我。”

听说他确不曾惹了耳目,人也平安,静香通通的心跳才略略缓了些,瞥一眼影子里的那一身黑衣,心又恨,冲着荷叶儿斥道,“糊涂丫头!打出去才是!怎的还领到楼上来了?!”

听了这声恨,承泽悄悄在牙缝儿里吸凉气,这些日子揣摩着早知道她是恼了,可这般不留情面当着丫头给他难堪倒还真是不曾料到,可见…真是得罪狠了。

想那一夜情纵,实在是难以自已,痴缠到天明依旧意犹未尽。回到房中避了人,一个人悄悄回想,那每一刻肌肤相腻的享受都仿佛细入了骨髓,回味无尽,却不料在那声声娇喘之中猛忆起她泪水涟涟、泣声讨饶,这才惊觉许是哪里出了差错!再细想当时,自己真像是遁入另一世,将那香香软软的人儿压在身下,什么理智,什么德行都忘干净,一心所念只这情/爱之欲,只想把这二十年积攒的精力都用给她。用力,再用力,恨不能更猛、更狠,直将她碾进自己的身子里方觉痛快!如今想来,那娇嫩嫩的人儿怎能受得了他这般的力道、这般疯?

一刻想明白,便再顾不得那情/事,满脑子都只见心上人儿的泪,夜里赶紧去探,却发现这窗他是推不开了…

这些日子念,念得他真真心疼,人前偶或一面,恪守着礼数,更难耐。可天天来,天天盼,那窗子却像封死了一般,连个缝儿都不透,房中再是有灯、有烛也与他无干。今夜终是忍不得,生闯了来,虽是夜雨冰寒遭了罪,可此刻看着那雪青的小袄儿裹着暖暖娇人儿,粉扑扑的小脸含嗔带怒,只觉心热,真想即刻上前抱了哄、抱了求,可怎奈那画案上的灯今夜再不与他方便,这样的摆置稍不留神就会把影子扣在窗上,遂不敢妄动,只能压了声儿干着急,“静儿,静儿…”

看着难得赌气的小姐,再看看急得手足无措的二爷,荷叶儿真是为难,按说不管怎样都该向着自家小姐才是,可自打有了这位爷,小姐常口不对心,心思再不像从前那般好揣磨,遂想了想依旧劝道,“小姐,楼下都还没睡呢,莲心那丫头又拉了人掷色子,热闹着呢。二爷便是下到院子里,又怎么走得了?再者说,外头雨大,让二爷稍避避?”

其实,他走得了走不了,她心里最清楚,口中却顺了荷叶儿的话越逞脾气,“让他到旁处避去!”

看小姐丢了话之后竟是重坐下提了画笔,荷叶儿实在辨不出这是真恼还是假恼,又略磨蹭了一下,这才走到承泽身边,“二爷,你要不…”

“你去吧。”承泽悄声吩咐。

“小姐恼了,二爷…”

承泽轻轻摇头,冲她使个眼色,又做口型道:放心。看他那一副笃定,荷叶儿只觉稀里糊涂,再回头看看那一个,终是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开门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烛灯静,暖香幽幽。房中人,一个在画案旁佯做凝神,一个在门边真真局促,一坐一站,不声不响,只管别扭。

“静儿,”没了旁人,他的语声越柔,“你过来些啊。”

静香不抬眼,只盯着那画,心促狭,这烛灯可够燃个半夜的,这影子显,他断不敢随意靠近。哼,要么就走,往后再别来!要么就站着,合该这么罚!

“静儿,把那边灯灭了,咱们到房里说话。啊?” 被她晾着,不敢上前,又舍不得走,“静儿,有什么恼的,都是我的不是,要打要骂都由你,啊?”

静夜里不敢大声,越让这央求显得低声下气,却怎奈那画案旁的人依旧不买帐。看她低头细绘,入了定一般,承泽知道这股子拗劲儿不来强的根本没指望了。抬手轻轻一甩,袖口飞出一小片薄光滑过指尖,只听“扑”一声轻响,画案上的灯灭了。

静香登时吓得一愣,人握着笔一时僵住,却这一瞬的功夫承泽已然近到跟前儿,“呵呵,不怕,一枚小镖而已。”

“啊?你…你!”他这般“不择手段”,静香惊吓之余更觉恼!想他那日也是如此,没皮没脸,强用霸道!哪里还顾念她的心!一时恨极,丢了笔起身就走。

此刻卧房门边的高几虽还亮了一盏小烛,却再不会将影子扑在窗上,承泽便没了拘束,紧紧随了她,“静儿,静儿,都一个月不给留窗不给好脸儿了,还没罚够啊?”

“岂敢!二爷是何等人!”

看她气得小声儿都发颤,径直进了卧房就要闭门,承泽赶紧一把拉住,再不敢为自己辩,“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不知顾怜人,不知尊重,静儿恼得对,气得对,打骂都该得,啊?静儿,我…”

他那边还紧着慢着慌慌地求,她这边恼得发热的人却被冰的一哆嗦!那握了腕子的手怎么这么凉??定睛看,这才注意原来黑衣不显,实则他一身湿凉的雨水,寒气袭人!天哪,这半天在屋里暖着竟还是这般冰冷,这,这可不是要寒坏了身子?心一揪,越狠了声撵他,“你走!你走!”

“静儿,静儿,外头下着雨呢,你真舍得啊?”

“哪个管你!你走!你走!”

她这般“无情”,他浑不在意,“呵呵,心真狠啊,雨这么大,我出去就得给浇透了。”

话音未落,那雨水像是应合着似的,突然一阵猛打窗,静香即刻没了声儿。

“我避一会儿,就避一会儿,啊?不扰你,你画你的,啊?”

“…哼,灯都被你打灭了,还怎么画!”

听这口气虽仍是恼却显是有了松动,承泽赶紧道,“我这就去把灯给你点着,啊?”

“嗯?你…”

静香不及拦,已见他丢开她的手回到了画案旁。先小心地将那削了头的烛芯重捻出来,再把灯盏挪到窗边,又从旁边几案上撤了垫手炉的帕子搭在灯罩上,这才点亮。光晕淡,笼着画案,朦朦如初醒的晨曦,亮却不真切。

看他一身湿冷却是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她的好,那理、那恨、那要罚他气他的念头便都不争气地散得干干净净,忽又想起那画上人,静香一时臊,赶紧过去,扑地吹熄了灯。

“静儿?”

“这么暗,怎么画?”静香边应着边将一面空白的画纸遮了画案。

“这么掩了光,我才能坐在跟前儿,要不…我帮你挪到卧房里?”

“天晚了,我不画了。”

“静儿…”似怎么说她都不肯通融,承泽左右无法,一时懈怠得有些伤心,“…一个月了,我实在是,实在是…但凡忍得我也不敢如此冒失,也不敢强驳你的意,你说是不是?我…”

“你到底走不走?”

他轻轻握了她的手,“静儿,再有什么不是,也别这么罚我…要不,骂我几句,打我两下出出气?”

他的手好凉,他的手好凉!静香再顾不得说什么话矜持周旋,“快把衣裳脱了。”

“嗯??”

看他惊得那副匪夷所思的样子,静香这才觉出话不妥,红了脸颊,口中却硬撑着斥道,“是想等那里头衣裳也浸湿了,做病了,浑赖人么?!”

承泽愣了一时,立刻大喜,管她究竟为的什么,只要不走就好!赶紧动手解衣扣。

接了他的衣衫在手中,那湿凉的寒气让她不禁又一哆嗦。再细看,这夜行衣虽轻便,质地却极密实,雨水浸了,却没透。伸手摸了摸那里头的衣裳,略有些潮,倒还好,这才放了心。见他松了腰带褪外裤,静香的脸颊又有些发烫,却并未转了视线,毕竟一场夫妻事,想起来羞,念起来恨,可此刻倒不觉得怎样难为情…原来,女人的廉耻心就是这么磨没的…

静香将那湿衣裤拧干,撑展,抚平,拿到碳盆边烘烤。承泽也凑过来,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不知是褪了那湿衣就了碳盆,还是看着娘子为自己整理衣衫太贴心,承泽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暖得晕乎乎的,趴在椅背上痴痴地看着她,白嫩嫩的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鲜果子一般,一双眸子更清粼得要滴出水来,真想抱过来好好地咬几口…可此刻那娇颜依旧带了愠色,能留下已是不易,哪还敢轻举妄动。舔了舔唇,老老实实在一旁待着。

“桌上有茶,去倒一碗来。”

“哎!” 得了圣旨一般,转身斟了热热的茶,殷勤地捧给她,“静儿,茶。”

真真是笨!静香在心里骂了一声,恼道,“是给你的!你看看,嘴唇都冻白了。这么不…”

扑哧,承泽笑了,凑到她耳边腻道,“我知道是给我呢。这不是…想听你疼我么?”

暖暖的气息拨得她发丝好痒… “…谁疼你!”

“呵呵…啊嚏!”

这一个喷嚏又让她心一揪,赶紧将衣裤铺在椅子上,起身往卧房去。

“哎,静儿!” 承泽捧着茶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静香走到床边,寻了鹅绒毯子,转回身递给他,“碳气重,若是冷,先披上这个。”

承泽低头看着那毯子,却不接。静香不解,“嗯?”

他两手捧着茶碗理直气壮冲她举举,占着手呢!明知道他是赖皮撒娇,静香也无法,只好展开那毯子,他这才笑嘻嘻弓了身,乖乖配合她披上。

看他暖暖裹着,她的心才算放开,“还冷么?”

他轻轻摇头,“热呢,热得我的心都要化了。”

低低一句,说得她脸热心跳… “快把茶喝了吧,一会儿要凉了。”

“哎。”

窗外雨声浓,房中更显暖意融融…

喝了热茶,裹着毯子,承泽真真是惬意,正要再开口,就听雨中隐约传来了敲更声。

“静儿,时候不早了,你该歇了吧?”

“我不困。”

“折腾了这半宿,不困也累了,更况明日还要随老太太去庙里,该歇了。啊?”

不能撵他走,却也再不能忍他放肆,静香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静儿,你睡。”知道她心思何在,承泽柔声安慰,“我不扰你,就在这儿坐着,等雨小些,我就走。”

“那…要不咱们到外间儿坐着说话。”

“那岂不太累你了,我怎么舍得?”

看她轻轻抿了唇,不再作声,承泽知道自己的心思也让她看了个透,便也不再遮掩,“我是不想走…好容易见着,想多看看你,守着你。过了今夜,打明儿起再不硬闯了,等着你留窗,成不?”

“…你就是…成心说这些浑话给我听。”

听出她心软,承泽低了声儿小心翼翼提议,“静儿,要不…要不咱俩躺着说话?…不脱衣裳,成不?”

看她低头不语,承泽便大了胆子拉了她的手,“静儿,来。”

虽是让他握了,可静香还是拗着不肯动。

承泽笑笑,先自己走到床边坐下,仰面半卧在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只是这样,如何?”

看他当真明白她心里的计较,静香又略略犹豫了一下,这才走了过去,挨着床头躺了下来。

原本觉得这床好小,可怎么竟让她当真在两人之间隔出这么大的空儿,承泽小声嘟囔一句,“这儿能再躺一个了。”说着便往她跟前儿挪。

“你又想做什么?我,我可恼了。”

“你想哪儿去了?”承泽将身上的绒毯子扯开搭在两人身上,“只知惦记我,这夜凉,你若病了,我可怎么好?”

“那我,我再去寻一条来。”

他没辩,却是在毯子下握了她的手。那掌心那么暖,那把握那么温柔,静香轻轻咬了咬唇,终是没再挣…

她平躺,他侧身,不敢大动,只把头悄悄往她跟前儿凑了凑,看她不响,又凑了凑,几乎是靠在了她颈窝。嗯,这样,才能好好享受着她的味道,好亲…

夜深,雨水也慢慢柔和,滴滴答答地应和着房中人儿轻声私语…

“静儿,庞将军来信了。”

“我听姨娘说了,说是…要你进京应考?”

“嗯。今年皇上点庞将军主考武试。”

“这么说,若是去,一定会中?”

“呵呵,谁说的?”

“姨娘。姨娘说主考大人来信还能是为了什么,这不明摆着是要招你做门生。还说老太太也动了心思…”想起蓝月儿的眉飞色舞,静香的心越来越沉。

“哼,老太太动心思还不是被她撺掇的?”承泽不耐,“我就想不明白了,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那么想往官场里钻?张口闭口易家子孙的前程,像是离了那潭子污水我和桓儿就废了,再出息不得!爹爹的事也似翻过了的黄历,根本不留半点教训,没心没肺的!”

静香哪里还听得进他的抱怨,只牵挂着自己的心事,“既是老太太有了意思,那你是不是…是不是就得去应试?”

“后来我跟老太太又合计了,庞将军是棵大树,却也是棵极招风的大树。他一身功勋,自是撑得住,可我初出茅庐就得了倚靠,又顶着先祖的名声,做得不好,合了多少险恶之心,做得好,也是落人各种口实,实在不妥。遂老太太决意:不去。”

“真的?真的说定了?再不变了?”

“嗯,真真说定了!”承泽疼爱地点点她的鼻尖,“放心,我哪儿也不去,只守着你。”

心里化了蜜,口中却逞强,“你要去就去!谁个拦你,横竖丢开手,各过各的就是!”

承泽赶紧握紧那想溜的小手,“我舍不得,我过不得!没了我的静儿,一日都不得安生!”

眼角唇边再掩不住笑,红扑扑的脸庞透出几多心事,扭了头独自羞臊,却那小手软软地倚在他掌心,任他揉捏…

看着身边这娇美的人儿,承泽再也不能把持,手臂揽了那柔柔的腰肢,一把将她裹进怀里,埋在她发间用力嗅着,“静儿…一个月啊,可真真想死我了…”

本是蜜蜜柔情,却忽地又感觉那热热的唇落在了额头,静香慌,用力挣,“你,你做什么!”

正是情浓,承泽哪舍得放开,顺着那细嫩的脸颊一寸一寸忘情地吻着,口中含糊应道,“亲亲…就亲亲…”

“不行!不行!!”

这一声怒惊得承泽一怔,不敢再强,赶紧抬了头,“静儿,我,我就是亲一下,没动别的心思…”

“你…”想起那缠绵的吻最后会便成的纠缠与啃咬,静香恨,“你那哪是…”你吃了我吧,你吃了我吧。”

“要是能,我真想吃了你。”依旧将她窝在怀里,他的语声腻腻软软,暧昧不已,“谁让你那么香,那么嫩,那么软,小糯米团儿似的…”

“你!下流东西!下流东西!”

“呵呵,静儿啊,我还没听说哪个女子为着夫君疼自己给疼恼了的呢。”

“疼我?是,是疼我,疼得我下不得床,走不得路,身子,身子像被撕扯了似的,你,你…”

看那原本怒冲冲的人儿此刻两眼是泪,抽抽凄凄,似万般委屈,承泽的心咯噔一下,才觉着自己真是伤着她了,“啊?疼得那么厉害?是怎么了?”

“哼,你还问…”他越心疼,她便越委屈,“第二日给老太太请安,我,我都差点没站起来…”

“啊?静儿,静儿…”看她的泪,听她的话,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大的魔头!握了她的手用力捶打自己,“打我,打我,静儿,打我…”

静香甩开他的手,“我,我再受不得了!往后你,你若是非想,就不见,再不见,横竖…”

“好了好了,我应我应!”双臂拢紧,将她贴在心口,“心狠不狠,嘴里的话这么狠!动辄不见,动辄丢开手,你是忍得,你是舍得,我怎么办…”

“你,你还说…这,这不都是为着…”

“不说了,不说了,往后依你,都依你,啊?”

好一番哄,好一番诺,直把那泪一颗一颗劝干净,直把将来说得清汤寡水,才算顺了她的心,顺了她的意,才算把人慢慢哄入了梦…

看那人儿软软地睡在怀中,微颤颤的双睫上依旧粘着泪,承泽一时觉得再起什么念头都果然禽兽了。唉,看这情形是当真再碰不得了,可他如何忍得?这么一刻厮缠,他的身子便已是剑拔弩张,日后长相厮守,该是如何煎熬?她真是不明白男人啊,更不明白她自己的男人!心尖儿上的人这样裹在怀里若还不动心思,那定是佛祖再世了。

承泽长长叹了口气…

所谓男欢女爱,当是巫山云海、共享极乐才是,她怎么会那么难受呢?必是他哪儿做错了!唉,原本以为这种事都是无师自通的,怎么还生了对错了?忽想起福能儿那坏小子从外头弄来的那本书,难不成真有什么玄机?原当那是秽乱之物,此刻想着竟成了救命稻草。说不得明儿得找他要来研看研看。

刚拿定了主意,看了一眼怀中人又是泄气,便是有了那书,有了那本事又能怎样?她再不能答应让他近身,他也应了,出尔反尔总是不好。想个什么法子能让她乖乖就范、放开心也好好来享受呢?单是靠哄、靠求怕是不中用了,嗯…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去年桓儿告诉他的那桩招笑的事,对啊!那一杯下去,她恐怕…

雨声又大,抱紧她,他也高高兴兴入了梦,梦中促狭地笑了…

第六十六章 得放手处

难得天晴,云丝清淡。一点远星将天空饰得晶莹,仿若一整块光洁的墨玉,夜中无月,黑暗清朗而透彻。

山间小道上,两人缓步而行。身旁的竹林随着山风起伏,轻柔如海浪,空中略带着湿,是薄雪打过后竹叶的清香,没有了风雨,茫茫夜色中寒冷如此清爽。

不声不响,短短送行的路,走了好久…

平日的叽叽喳喳都没了,耳根真是难得的清静,却不知为何,这清静似有些过了头,让慕峻延那莫名寡落的心又生出一份异样。扭头看看身边的丫头,两手无意识地撕扯着马鞭尾处的红绫穗儿,脚下越来越慢,厚实的马靴底磨蹭着冬日的硬土发出难听的呲嚓声,拖拖沓沓,真像一个厌学的小儿。他不觉笑笑,想开口说一句什么,可想想刚才在房中已经把该嘱咐的都嘱咐了,临别在即,这样一个过客外人,他似已然话多。

目光垂在地面,黑暗中根本也辨不清脚下的路,脖子早酸了,酸得眼睛都发涩,可她依旧没有抬头的力气。两腿沉得似灌满了铅,心却空荡荡,两厢分离的感觉比疼还难受,可又说不出口,真真…不是滋味。四年了,丹彤记得四年前那大雪纷飞的夜,三哥难得像小时候一样守她入睡,梦里也是雪,漫天的雪雾中她与哥哥们一起骑马飞奔。一觉醒来,天地再不同…

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一刻不在等,不在盼。时光走,日出日落,磨没了人的心志,这盼便忽高忽低,忽浓忽烈,不再记得那梦有多惬意,只记得这盼有多绝望。恨一天天积攒,延续到今天突然拨云见日,本该是万般欣喜,可心却不知何时早就变了滋味,于这异土之上,竟是生出如此的眷恋,拖拽着她不敢想离去,不敢想再也不见,心慌得似那染了重症之人再抓不住时日…

竹林尽,小路没入大路。天边星淡,黑暗彻底吞噬了天地。已是黎明在即,不能再送了,慕峻延停了脚步。看那丫头依旧不觉,拖沓地向前挪着。慕峻延没有叫她,只是回头示意跟着的人将马牵了过来。接过缰绳,跟过去,递到她手中。

丹彤一怔,那缰绳突然死重,险些没接住,闪了一闪才算握稳。深深吸了口气,寒冷直入心肺,热热的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模糊的心思倒似清楚了些。早就知道他会是如此情形,却是为何还要自寻烦恼?走就走了,多少年之后,谁还认真记得谁…狠了狠,终于抬起了头。

天黑,近在身边的人也看不清,可他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目光,她都能想得出。太熟悉了,这半年多,除了她惹祸将承泽他们的事说漏嘴被他狠狠训了一顿之外,这一切就从没变过…初时觉得那目光很暖人,那笑很温和,后来才知道,当温暖一成不变,就会虚成一层假饰,无论那面上是什么,都再掩不住背后的清冷。有些时候,她甚而愚想着能变成那纸上墨线勾画的梅,只有如此才能看到他眼中的变化,有悲,有喜,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