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宪薇进得轩内,近看之下,才现杜若秋比之前阵子已然丰腴了些,气色也好了很多,连着一直不显怀的肚子也明显凸了起来,果然她得了谢陶朱的助力后,日子便好过了。
俞宪薇微微一叹,道:“从此,杜姑娘也算苦尽甘来了。”
杜若秋眼珠微动,笑道:“六姑娘不也是如此?如今跟在老太太身边,将来必定前程远大。——只不知,六姑娘是否还有心去寻自己外祖家之事。”
俞宪薇心头一动,却只能叹息:“我纵然有心问查,却也不太敢问到杜姑娘这里。我人微言轻,又势单力薄,更不愿事情做得太多引人注意,便没有把握次次都能完成杜姑娘所求之事,既这样,又怎么好意思问些什么呢。”
杜若秋听得愕然:“你以为我…”半晌,她突然噗嗤笑了出来,分不清是苦笑还是真有什么好笑的事,最后却直笑道泪都出来了。
半晌,她好不容易停了笑,拭了拭泪,目光中连一丝戒备疏离都没有,满是真诚之意:“六姑娘,你误会了,我并没有真心拿你外祖家的事和你做交换要你帮忙的意思,大约是我之前和别人交易惯了,到了你这里也免不了带了几分旧日习性来,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请相信我并非针对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帮了我大忙,若有什么疑问,我必然是知无不言的。”
52第五十二章 是否真相
俞宪薇抿了抿双唇,过了片刻,才道:“我也只是举手之劳。”
杜若秋却正色道:“若没有你,只怕我早已流落街头,生死未卜。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结草衔环也定当回报,姑娘若有差遣,我定然万死不辞。”
俞宪薇一笑,二人眼睫交汇间便像是心照不宣达成了某个默契协议。
不过片刻,俞宪薇错开眼神,垂眼笑了笑,抬头道:“当日杜姑娘曾在灯笼里写了一句话,这话的意思我并不完全明白,不知能否说得详细些。”
她终于开门见山,杜若秋心中稍稍安定,便慢慢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当日我问姑娘可曾怀疑过自己身世,是有原因的,乾德十一年正是秋闱,我家中尚未落败,那时也在京中,曾听得下人言语中提及过,说新科前几人中,除了几个早已娶妻生子之人,其余人等,尤其是状元、榜眼、探花和传胪,都被京中贵人垂青,大小登科双喜临门,传为一段佳话。”
俞宪薇眼神微沉,却并没有特别的情绪,也没有打断她的话。
杜若秋见她神色如常,便继续道:“后来我进了俞府,听人说家中三老爷便是十年前的传胪,却是中举次年成的亲,所以很是疑惑。再后来,看到三太太待六姑娘态度这般奇怪,便有了这个大胆假设。”
听她说完,俞宪薇沉吟良久,却是一笑,眼神灼灼道:“算起来,杜姑娘那时也才只有七八岁,怎么会对这些事这般清楚?况且,纵然知道我父亲有过妻子,却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凭这一点便猜测我非三太太亲生也太武断,莫非,杜姑娘还知道什么?”
杜若秋脸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末了,苦笑道:“不瞒姑娘,不久后我家中败落,流落到青楼,充作清官人,那些金榜题名的士子大多喜好风雅,来谈天论地之时也会偶尔提及各家家眷,当时的三太太有孕之事,也是这样传出来的。”
俞宪薇抿紧了唇,一时心乱如麻,青楼之地,新婚燕尔,新妇有孕,可身为夫君的俞宏却已然在秦楼楚馆流连…她抓起桌上水壶倒了杯水,仰脖一饮而尽,半晌,才艰难道:“真是对不住,让你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杜若秋摇了摇头,轻声一叹,又道:“不多久便是郑康之乱,京中乱成一片,待到终于安定下来,才知道三老爷被郑康之乱波及,受了牵连,已经被贬到外任上,却再没有听说三太太的消息。”
俞宪薇心中一痛,揪紧了自己的衣襟。
杜若秋也是即将做母亲的人,看到俞宪薇这样溢于言表的悲伤,不由心生怜悯,上前安抚道:“六姑娘不必悲伤,三太太若真是你母亲,她在天有灵,必定时时刻刻关心着你。”
俞宪薇竭力忍住泪,将事情的条理在心头理顺,忽而一警,道:“你既然当时人在京城,可曾听说三太太娘家是哪一家?”
先前收到灯笼里的话,语焉不详,思及杜若秋以前只是个青楼中人,俞宪薇便以为她或许只听到过些许风声,不可能是知情者,所以,俞宪薇动了各种心思去探知原委,或是想询问见多识广的谢陶朱,或是想寻找当年知情的老仆,却不曾把目光放到杜若秋身上,而今竟知道她当日也身处京城,如此说来,倒是自己太小看了杜若秋,她所了解的只怕比自己猜想的要多得多。
虽有这推测,却只见杜若秋摇头道:“我那时只是个小小清官人,不过是从别人耳中听到一句半句,青楼女子大都夸赞士子们年轻俊俏,很少谈及他们的岳家。”
俞宪薇总觉得杜若秋今日的话虽然前言后语还算逻辑严密,并没有明显漏洞,但似乎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思及前世直到杜若秋离世都不曾听说她用什么秘密要挟过俞家,俞宪薇又有些不确定了,迟疑着问:“连家人亲眷也一概不知么?”
“的确不知。”杜若秋眼神微闪,虽然极力掩饰,却被俞宪薇捕捉到了,她终于肯定,其中定有隐情。
俞宪薇等了许久,一直毫无头绪,此刻终于得知一星半点当年之事,又怎肯轻易放过,她按捺不住心中急切,站起身道:“杜姑娘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要结草衔环报答我,此刻不过是一件小事,就如此推脱不肯了么?”
杜若秋眉头紧皱,犹豫片刻,终于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六姑娘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呢?当年之事已是定局,你纵然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到底还是承认了有所隐瞒。
俞宪薇终于忍无可忍,冷笑道:“当日用言语提醒我身世可疑的人是你,今日推三推四不肯说的也是你。杜姑娘,你这般反复无常,我可是再不敢信你说的话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杜若秋忙将她拉住:“六姑娘何必动怒。”思前想后,索性一咬牙,道:“你可知道当年的郑王、康王之乱?”
这郑康之乱俞宪薇在下仆们说稀奇事时偶然听说过,十年前,郑王康王在京中意图作乱谋反,鸩杀了当时的太子,但事情不过两三天就被平息了下来,甚至没有波及到京郊,规模太小,比不得别的朝代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轰动大叛乱,也就渐渐不被人提及。现在俞宪薇焦急地想知道顾敏家的事,根本没有心情纠结这些看似无关的朝廷旧事:“这与我什么相干?”
猛然,她想起顾家似是京城辅之家,不由得全身一凉,愣在那里。荆城地远,百姓对政事并不热衷,她旁敲侧击问了许多人,都没有人知道当年辅顾家的下落,本来心里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为顾家是被贬官流放、家道中落之类,却不料真相远比想象更残忍。
谋反大罪,属十恶不赦,犯人处死,家眷卖,严重者,诛九族。顾家若真与此沾边,即便不曾诛九族,怕也是分崩离析,零落成泥了。
杜若秋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哀伤,似有水光流动,几乎有些哽咽:“六姑娘,郑康之乱,受牵连的不仅仅只有三老爷一个。多少公侯之家一朝倾覆,名门望族崩溃凋零。”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俞宪薇只觉心头像被一片狂风暴雨摧成了齑粉,震惊,恐慌,茫然,混乱一片:“原来是这样…”她猛地抬头看向杜若秋,“那,那三太太家,也…”
杜若秋悲悯地看着她:“三老爷科举出仕,第四名传胪,这样好的出身,官声尚佳,又善钻营,却十年郁郁不得志,六姑娘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
俞宪薇呆住了:“难道是因为…”她话说到一半,声音颤抖着,却不敢说下去了。
杜若秋苦笑一声,道:“无论是谁,只要曾经和‘乱党’有过牵连,即便是已然把自己洗了个干净,却也是烙上了印,再不可能被重用了。”
俞宪薇几乎站立不住,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她根本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但这些年俞宏屹的冷漠,甚至是隐隐的仇视,俞家人为什么刻意地隐瞒自己的出身,对顾敏讳莫如深这些事都隐隐指向了这个原因。原来,这所有一切的冷待都是因为,她是‘乱党’之后。
这个身份决定了她既是俞家的骨血,也是俞家的仇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感觉脑子真的生锈了。
53第五十三章 原来如此
仇人,仇人…俞宪薇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来不敢想,真相竟真的这般不堪。
杜若秋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不免有些担心,忙低声劝道:“六姑娘想开些,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盛世太平,也不会有人轻易再去翻这些旧账。这都是上一代的恩怨,纵然以前那位三太太连累了三老爷,也罪不及你。”
俞宪薇突然冷笑一声,冷冰冰道:“罪?!我是什么罪名?死去的人又是什么罪名?到底是谁有罪?难道那为了攀附高门抛弃订婚妻子另娶他人的人没有罪?还是那薄情寡义将落难妻子弃如敝履的人没有罪?还是抹去女儿身份让她生而不知其母的人没有罪?”
杜若秋竟不知她是这样想的,一时语噎,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叹道:“其实…俞家也是无可奈何。”若以诛心之论来看,要和原配做切割,便不能留下任何牵连,若真是危及家族存亡之时,俞家肯留俞宪薇一条性命已然是难得。俞宪薇年岁还小,这些宅门阴私或许并不清楚明白,便很容易思路误入歧途,对俞家怀有怨恨之心,若这样展下去,最终只会自己受害,她不忍心俞宪薇如此,便提醒了这一句。
俞宪薇闻言,却是嗤笑不止,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无可奈何?当初娶妻之时怎么不见他无可奈何?妻族有难,若是好聚好散也就罢了,若是…”她话语戛然而止,手笼在袖内,微微抖。
俞家自诩百年家族,最好脸面,断然不愿留下遗弃落难妻子的恶名,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不该存在的人自己消失。俞宏屹另娶小古氏时顾敏已然身怀有孕,而她亡故的时间却正好是诞下女儿的次日,这时机如此恰到好处,既留下了腹中俞氏后代,也不会继续活下去成为俞家的隐忧。俞宪薇从不敢认为她的死是巧合,而今日得知的这些,只是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做娘的死得凄凉,做女儿的也没有好下场,这俞家欠她们母女两条命,叫她如何能轻易罢休。
杜若秋见她神色大变,额际渗出细细冷汗,不由忧心道:“六姑娘,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俞宪薇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泪意忍了回去,俯身行了一礼:“今日承蒙杜姑娘告之此事,我感激不尽。”
杜若秋忙将她扶起来,道:“何须如此,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又走到小桌边亲自斟了一盏茶递给俞宪薇。
俞宪薇接过茶,饮了一口,渐渐调匀了呼吸。即便知道了前尘旧事,但现在的她还太弱小,自身还岌岌可危,根本无法做出什么,又不能告诉别人去寻求帮助,只能将情绪深深埋在心里,便如一柄钝刀,时时将她心里割出丝丝缕缕的血痕。
“六姑娘如今知晓这些,又做何打算?”杜若秋放下瓷壶,带了几分关切之意。
俞宪薇如今对情绪的控制已然熟练许多,此刻已沉静下来,自嘲一笑,道:“又能有什么打算,好歹如今已经搬出来,以后便依附老太太过活,不必再理会三房的事。”
见她不执拗旧事,杜若秋也有些欣慰:“如此也算是有了个出路,我虽人微力轻,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也愿尽绵薄之力。”
俞宪薇勉强笑了笑,点头道了句谢。
一时两人都无话,只听见小轩外风声大作,半开的纸窗被吹得哗哗作响,天色也阴沉了许多,似是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俞宪薇想忽然起一事,便转了话题,问道:“杜姑娘昨日为何突然想去乡下?可是有什么事?”
杜若秋神色变了变,四下看了一眼,才低声道:“不瞒姑娘,我实在是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才会贸然去求老太太。”
俞宪薇有些不解,谢陶朱暗地给的资助只怕不少,杜若秋的日子应当不会难过才是。
谁知,杜若秋咬了咬唇,一字一字道:“因为,有人想害我。”言语虽柔,却隐约透着几丝咬牙切齿的恨意。
俞宪薇一惊:“是谁?!”
杜若秋摇头不言,只道:“前几日觉得参茶有些异味,不敢喝,便悄悄倒在了荷花缸里,谁知…谁知第二天早晨现鱼缸里的鱼都翻了白。”
俞宪薇皱眉道:“那当时怎么没告之老太太?”
杜若秋道:“那日正是孔姨娘进府,闹出那般阵仗,老太太谁都不见,我也不敢上前。”
杜若秋乍听到这话,不由沉下眉头。
虽然大夫已经诊出杜若秋所怀的是个女儿,但凡是总有万一,若生出的是个男孩儿,岂不是又要添变数?如此,难保不会有人不死心,想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此时大房乱成一团,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到底会是谁呢?难道又是王氏,还是另有其人?
杜若秋看出俞宪薇的疑问,叹了口气,道:“无论是谁,在这里总归是敌暗我明,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乡下有处庄子是老太太的嫁妆,别人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我反而有一线生机。”顿了顿,又道,“旁边还有所小庄子,是谢娘子的产业,也能帮扶我一二。”
俞宪薇微微有些吃惊,继而又了然,杜若秋不声张投毒之事,大约是知道纵然公开,自己也无力和别人抗衡,便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而且也是为了留出时间悄悄安排好自己的退路,如此,俞宪薇便添了几分惭愧,她尚在犹豫摇摆,见招拆招地被动走出一条荆棘路的时候,杜若秋已经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一切都预备妥当。若以前世命运而论,她两人都是悲惨结局,但如今,不过是外人的一个小小援手,杜若秋便能抓住机会将自己命运来了个翻天覆地。这番心思和能耐,着实值得她好生学习。
“如此甚好。”俞宪薇点头道。
杜若秋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带着几分母亲的慈爱:“我只愿能将六爷的孩儿平安诞下,余生就守着孩子过日子,这些宅门纠纷,一丝一毫也不愿牵扯。”
俞宪薇垂下眼,俞宏岓并没有死,而且一年之后就会回还,但她却没办法说出这个消息,只得道:“这几日大房的事闹出来,老太太正是不舒坦,你这时候去说要走,若没有个合适的借口,只怕她未必会同意。”
一句话说到杜若秋心里,她也愁道:“我也正在想这事。”
俞宪薇眼珠微转,将袖上褶皱抚平,淡淡一笑,道:“这却也不难。”杜若秋眼睛一亮,殷切地看了过来,却听她道,“你只消一身素服,在园子里悄悄烧纸钱,若被人现,只说梦到六叔,其他事一概都不要说,老太太若问你,你便说,六叔一人在下面孤苦,你自己无能,只怕保不住这孩子,不如母子一起下去和他团聚。”
杜若秋脸色都变了,脱口而出拒绝道:“不行!我怎能借六爷撒这种谎?!这样的话我断不会说。”她和俞宏岓情谊深厚,断然不愿用谎言亵渎亡逝之人。
俞宪薇却充耳不闻,慢条斯理继续道:“如今老太太的大儿子屋里净出乱子,二儿子软弱,三儿子也是个不省心的,老太太烦闷之余便会格外想念有出息的幼子,你这时候提及六叔,必然能得到她更多的怜惜。想必你也明白,她是个偏心重利之人,纵然知道事情有异,在二伯娘和你之间她也绝对不可能为你主持公道,与其纠结谁是幕后凶手,还不如索性引出她的怜惜,倒还有几分把握。”
杜若秋怔然半晌,苦涩一笑:“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方法可行了。”她缓缓侧过头,看向俞府前院那重重叠叠的房檐屋角,眉间愁色郁结难解,“若不是为了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不辜负六爷,我倒宁愿不要让他生在这俞家。”
俞宪薇随着她视线去看那重重楼宇,眸色渐渐转沉,忽而一笑,手指漫不经心地攒成拳,轻描淡写道:“既然俞家不好,又离开不了,不如就让它变好吧。”
杜若秋不解其意,但侧头看到俞宪薇的脸,便不由得暗暗吸了口冷气,六姑娘小小年纪,为何却有这般冷漠决绝的眼神。
54第五十四章 欲静不止
过了几日,果然听说园子里有了些动静,还惊动了老太太,听下人的话音影影绰绰是和杜若秋有关的,据说老太太有所感怀,也掉了几滴眼泪。第二日,老太太亲自命人将杜若秋送去了乡下庄子待产,临走前,杜若秋差轻儿又给每位姑娘送了一盏精致的小纸灯笼,俞宪薇把送给自己的拆开来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诺字。她笑笑,随手把灯笼点燃烧了。
这一日,俞宪薇从老太太处回来,还未进院门,便察觉有异常,她院里的人很机警,平日里若是有人到了门外,里头的人定会迎出来接待,但此刻门边却是空荡荡的,而且门户半扇开半扇合,显得很不严谨。
俞宪薇皱了皱眉,心里一沉,几步跨了进去,照水忙不迭跟上,才进了门,便听见屋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道:“洒金,你不是骗我吧,怎么还不见人?该不会是六妹妹出门了?”
俞宪薇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漾出笑意,朗声笑道:“谁骗你了,这不就回来了?”
周蕊儿一喜,笑着走到门边,掀开帘子跑了出来,见了俞宪薇,嘴一撇埋怨道:“你可算回来了,我可等了半日了。”她素来直爽,和俞宪薇的芥蒂解开后,便又和从前一样要好了。
俞宪薇仔细一看,见她虽然笑嘻嘻,但眼睛却是微微红,像是哭过一场的样子,而且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俞宪薇知道她定是有事,又碍于丫鬟们在场不肯说,便让洒金几个去端些点心糖果来,又拉了周蕊儿进内室,这才关切道:“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周蕊儿眼圈一红,雪白的牙齿狠狠咬住嘴唇,低了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父亲的吉日定了,就是下月初一。”
俞宪薇心里暗暗一算,叹道:“只有七日了。”周允晖戍守边疆,只能请得探亲假才能回来,边关将领不易得假,想必这成亲之日也是因此才定得仓促。
周蕊儿鼻子一酸,哽咽道:“他昨日回来,只见了我一面,问我平日的功课武艺,还问我最近爱吃什么,别太贪吃,一共只说了十五句话就走了。”
俞宪薇这才明白周蕊儿为何这样难过,周允晖只有她一个孩子,虽然父女两个常年分隔两地,并不如寻常人家朝夕相处的父女那样亲热,但彼此仍是有着相依为命的情分,如今周允晖突然要娶亲,家里要□来一个外人,周蕊儿便变得格外敏感起来,连父亲的一些不到之处也会多心多疑。
俞宪薇自己是个有父亲等于没有的,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周蕊儿,只得叹息一声,拉了她的手道:“姑父总归心里是有你的,这才会一回府就急着见你,还关心你的功课和起居,我和三老爷却是寻常一两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面,见面只会斥责批评的。我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只盼着一年到头也不要见他才好呢。”
周蕊儿一愣,连哽咽都停了,瞪着两只大眼睛:“三舅舅他…”她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加之周家人口简单又和睦,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所以连这些内宅隐私都是懵懵懂懂,此刻听得俞宪薇坦然说起,便有几分不敢置信,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三舅舅怎么能这样,他不是你父亲么?”
俞宪薇冷笑一声,道:“只怕他心里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孽障呢。”转头一看周蕊儿这孩子已经听得呆了,她心里一软,便低声道,“天下向来便是如此,便是父子亲人之间,若是一方存了疏远隔离之意,久而久之,那便比陌路人也好不了多少。可见这人伦亲情也不是天生不变的。”
周蕊儿已经听得呆住了,俞宪薇一笑,又道:“自然,你和姑父还不至于如此,但父女情分,也不是只有一方付出而另一方只顾索取的,姑父这些年仍是孑然一身,要续弦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更是势在必行,做女儿的,就算心中不愉也不要露在表面,不然,倘若被姑父见了,岂不伤了他与你的父女情分,你自幼丧母,倘若连姑父的宠爱都没了,新夫人进门后,你又该如何自处?”
周蕊儿怔了许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半晌,刻意挺直的肩背垮了下来,缩着肩在椅子上膀蜷成一团,哑着嗓子道:“从来…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这些。”
周家虽然有世代将门的荣耀,可这荣耀背后却也少不了心酸和血泪,她自幼没了母亲,家中只有一个爷爷,一个常年不在家的父亲以及同样是孤儿的堂兄,身边连一个女性长辈都没有,自然也没有人这样细细掰碎了同她分析利弊。
俞宪薇也不曾被长辈教导过,这些都是她自己的血泪教训,领悟自然比常人更深,看着这个好像一昔间失去了所有欢乐的姑娘,心中多出几分怜惜,便走到她身边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低声道:“如今既然有人和你说,你便记着吧,你只有姑父这一个父亲,姑父却未必只有你这一个儿女,日后总会有其他弟妹的出现,姑父的疼爱要分成两份三份甚至更多,自然更不可能只在你一人身上。若你总这般性子,不开心不乐意,那时却又待如何呢?”